《转世》王力雄(81-93)


81 宏平台

发生的事件多了,柳鸿就没了感觉,那些大事毕竟都不在眼前。跟她有直接关系的只是股市暴跌和金融混乱。好在她的主要财产都在美国,没像国内其他同行那样伤筋动骨。

如果柳鸿自己不说,没人能看出刚过二十九岁生日的她出身湖北农村。她可以打扮成时尚美女,多数时间貌似不修边幅,却是精致的嬉皮风格,亦与她的千万身家相配。她常提起自己在农村的家和父母。小时候靠爸爸打工供她上学,同学中用功的孩子不少,只有她考上了县重点中学,随后考上全国重点高中,毕业拿到了斯坦福大学的奖学金。在读计算机科学硕士时获得一项区块链技术的美国专利,被脸书公司以两千五百万美元购买。然后拒绝了她称的扎克伯格大叔聘职邀请,回国创业。

柳鸿将区块链用于农民合作机制的尝试引起了欧阳中华的注意,将村治会开发层议制平台的活包给了她。她在开发中意识到,层议制原理与区块链结合,可以给互联网创立一种新秩序,有广阔的商业前景。她以敏锐的生意眼光马上与欧阳中华达成交易——免费给村治会开发层议制平台,换取她利用平台从事商业项目的权利。她把开发的层议制平台取名“宏平台”,有人说是她自己名字的谐音,她解释中国四十万个居民小区,七十万个行政村都可免费利用这个平台自治合作,才是“宏”的真义。

她在宏平台上最先搞的商业项目是合作消费。规模是最大的市场力量,在传统模式中,合作规模大了就得靠人主持,而主持人会在大规模中脱离监督和制约,反过来得不到信任,导致合作规模无法真正大起来,成为合作消费的主要瓶颈。层议制靠随时监督和更换主持人保证信任,再藉助移动互联网的宏平台,合作消费便可以无限扩大规模,因此得到前所未有的市场力量。柳鸿的公司通过服务企业在宏平台上给合作消费批量供货,从企业销售中提成,成效卓著,她相信未来可以超越亚马逊和阿里巴巴。

欧阳中华给王锋制作的层议制教材重点推荐了宏平台,王锋直播吸引的注意力在网络封锁解除后,让宏平台迎来了爆发期,注册的居民小区达到二十五万,行政村三十万。欧阳中华也离开昌都来深圳,把推广层议制的重点转移到宏平台。昌都卫视讲座使欧阳中华成为明星,吸引了不少深圳IT业技术人员为宏平台当义工。柳鸿则开放源代码,以层议制方式整合开源,以区块链记录参与者的贡献,变成股份,都让宏平台的发展突飞猛进。

科技原本是专制的武器,与层议制结合后才能被民主利用。柳鸿赞赏以科技民主战胜科技专制的理念,也有自己的顾虑。“欧叔,”柳鸿这样称呼总是让欧阳中华建议不如叫“欧爷”,柳鸿仍是我行我素,“等你的层议制全面实现后会不会搞共产?就像当年共产党先说分土地,掌了权又收回去。我的公司是不是也得搞层议制,那时我还是不是老板?”

欧阳中华解释层议制把社会组织分三类——政权是公权组织,必须实行层议制;合作团体是众权组织,由成员选择是否采用层议制;私营企业或机构是私权组织,不实行层议制。不过他没说等到宏平台承载的层议制组织有了公权性质后,是否还能由私营企业运营,毕竟那似乎还比较遥远。

鲁时加当总理让北京获得了主动。虽然只是换了一个总理,却是异议人士上台,中共官员下台,理所当然被视为中国的民主化转型。欧美国家纷纷祝贺,对中国的信心开始恢复。看上去一切都在变好,艾沙放弃了要求新疆独立,D-2危机看上去已在收尾,中国前一段的政局动荡似乎走出峡口,步入光明。了解内幕的人当然知道鲁时加不过是摆设,权力都在四个中共副总理手中,实质没发生任何变化。蒋强让鲁时加做的只是学习外交礼仪,准备出国巡访欧美,通过那些国家对鲁时加的接待宣示北京政府的合法性。在北京对国际社会的宣传中,层议制被混淆为向代议制过渡的中间阶段,一直困惑的西方社会容易理解,王锋的电视直播也被描述成类似代议制竞争的政治行为。

对于层议制,省级自治已可解决大部分问题,不太有继续提升层次的迫切需要,现在却发现若不成为一体,得到国际承认,就不会具有作为政权的合法性。目前实现层议制的十三个省区在人口上已超过全国一半,王锋主张这些省区的委员长就可以制定国家决策和行使国家职能,遭到原本一直按代议制框架规划政治前途的民主人士和自由派学者反对。他们认为代议制的一人一票可以清楚表达每个投票者的选择,层议制是由当选者代表其行政范围的所有人,与号称代表人民的共产党有什么区别?现在的当选者中又有不少与原体制划分不清的“双面人”,更让人不信任。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新建政党,也因为层议制会让他们失去用武之地而反对。

欧阳中华用“向量和”的理论挺王锋。他解释“向量和”不与哪个人完全一致,却是群体共识。各群体当选者是这共识的“和载体”,“和载体”之间的进一步协商,得到高一层“向量和”,与对下面所有成员的向量直接求和,结果是相同的,因此无论哪一层当选者都可以代表其下的所有成员。

但是——往往真正要说的在“但是”之后——目前的当选者是否能确保“向量和”?欧阳中华有疑问。在向量求和的链条上只要有一个不是真的“向量和”,最后结果就不是真的“向量和”。他对“双面人”不信任,认为“双面人”依靠旧体制的官僚机器,能够隔离层议制的监督约束,初期接受“双面人”是为转型便捷,现在要解除人们的疑虑就要消除瑕疵,欧阳中华提出藉助宏平台举行一次从基层直到国家层面的层议制选举。

此时宏平台注册成员已达三亿七千六百万,继续保持每天百万的增长。小区间和行政村间形成更高的联合体,有的延伸好几个层次,包纳上百万成员。用宏平台进行选民认定和票权统计,数据是现成的。人人用手机下载宏平台应用,完成层议制的整体选举理论上一天就够。最有价值的一点是选举结果由计算机刚性执行,谁当选即刻得到权限,落选者马上失去权限,没有私情舞弊,杜绝人为抗拒,以往的选举弊病都可以得到解决。现在需要的只是让宏平台的成员达到六亿——超过全国选民总数的一半,在宏平台进行的全面重选便具备国家层面的合法性了。

基层组织通过使用宏平台认识到好处,欧阳中华的提议得到广泛支持。福建省的层议制委员会率先宣布将在全省使用宏平台进行重新选举,浙江随之跟进,其他几省陆续做出同样决定。当河南省的层议制委员会也决定采用宏平台进行重新选举后,王锋公开表示接受并赞成欧阳中华的意见,巧妙地说明了自己曾对宏平台建设给予资金支持。王锋进一步提议,由欧阳中华担任这次层议制重新选举的总监察员,也得到上下一致赞成。欧阳中华首先感谢信任,表示由计算机运行的宏平台执行规则是刚性的,本不需要监察员,不过他愿意在层议制选举从人工操作转到计算机操作的过渡充当最后的守门人。

宏平台迎来又一次爆发。这是柳鸿最紧张的阶段,幸运的是当义工的IT人纷纷把所在公司的空闲能力用于宏平台,甚至不惜压缩本公司业务,让宏平台在不增加设备的情况下扩大数十倍能力。那么多IT精英的参与简直就像革命的盛大狂欢,连平时不可一世的大公司也不敢与自己的技术队伍作对,默认肥水外流。注册六亿成员的目标迅速达到。在人人有手机处处有网络的时代,宏平台提供的便利让选举再无过去的时空限制,随时可以进行。从层议制业主委员会和村民委员开始重选,接着由当选者重选社区街道或乡镇的委员会,再逐层递选产生县、地、市各级委员会,直至省委员会。

层议制的顺利重选连欧阳中华都出乎意料,关键是没有了以往人工选举的扯皮和麻烦。不过他在振奋同时又有失落——原本期待“双面人”在重选中出局,结果却是多数“双面人”继续当选,宏平台选举的结果并未发生太大变化。“双面人”一般是地市以上的委员长,选举者是下一层委员长,首先考虑当选人的行政水平。“双面人”熟悉和善于运转从旧体制接手的管理机器,既然层议制可以随时制约当选者,就没必要撤换,至少目前还不到时候。其实欧阳中华自己的理论完全可以解释——层议制不需要意识形态或道德信仰,基层成员有追求自利的本能和理性就行。经验范围让每个人都清楚如何追求自利,这种自利经过逐层求和,形成的便是不断扩大的群体利益。这种群体利益在所涵盖的群体内会自发形成道德,不需要代议制所需的“培养民众素质”。至于当选人的个人道德无须管别的方面怎样,只要其对群体有任何不利之处,便会立刻遭到罢免,就够了。

不过,即使结果没有多大变化,经过了这次符合程序的全面重选,层议制的合法性变得无可质疑。宏平台的所有决策都可以追溯每一个环节,直到源头,且都有不可更改的区块链记录,随时接受验证。尤其是所有参与都不再被简化成单一的“是”与“否”,而是能体现出无限丰富性,并以这种丰富性形成民主的决策,相比之下,代议制便显得简单和粗糙。

82 双雄

各省区委员长召开国家委员会的第一次会议,即相当于各省区整合为一体,也即层议制从民间自治体制升格为国家体制。这自然会吸引举国关注,有数亿人登录宏平台旁观这次会议,形成宏平台的又一次流量洪峰。不过经过了前面的考验,柳鸿已不再担心宏平台的承受能力,做了杯手冲咖啡,盘腿到公司休息室的沙发上当观众。

国家委员会的形成没有经过宣告,基本是自然而然。每产生一个由地市委员长选出的省区委员长,宏平台系统就会将其自动纳入国家委员会,授予国家委员会委员的权限。当三分之二的省区选出了委员长后,宏平台即自动开放国家委员会开会决策和立法功能,那时就相当于国家委员会激活。到目前为止,除了北京、天津、河北、山东、江苏、上海六省市,已有超过三分之二的省区选出了委员长,国家委员会也就可以行使职能了。

宏平台上的各层级委员会都有独立的空间,有内部讨论区、投票箱、公告板、档案室及查询功能。目前平台的承载能力有限,其他层级暂时只可用语音和文字,仅对国家委员会提供了视频功能。与会的各省区委员长可以相互看到,也能被旁观会议的国民看到。占据一半屏幕的是数排并列小画面。最上的总统位置暂时空缺。总监察员位置是欧阳中华。二十三位省区委员长在下面排成四排,上三排各六位,下排有五位再加一个以网络符号表示的“民意区”。每个画面都处于直播状态。移上鼠标即显示该委员长的个人信息、历史介绍及发言记录。轮到谁发言,便会在另一半屏幕上显示为大画面。

欧阳中华以总监察员身份主持会议。柳鸿把自己的办公室借给了他。其实只要通得过ID认证,人在哪都可以参加会,只是面对几亿观众的初次亮相,背景是正式的办公室好一些。欧阳中华首先介绍,除了未成立省级委员会的六省市,西藏、新疆未与会,因为图伯特委员会将西藏、青海、甘肃、四川和云南五省藏区都包括在内,打破了原行政区划,需要国家委员会决定认可与否;新疆的南疆区层议制委员会和北疆区层议制委员会希望各自成为独立的省级单位,也须国家委员会决定。

欧阳中华宣布,去掉上述八省区,以及实行一国两制的香港、澳门,参加国家委员会第一次会议的省区占百分之七十四,人口占百分之七十九,皆超过三分之二,因此会议合法。

这时“民意区”的网络符号闪动,发出哔音,弹出“西藏和新疆的行为是否属于分裂国家”字样。按照设置,当对某个问题的点赞数超过人口最少的省区——西藏自治区的三百五十万人时,相应问题就会从“民意区”弹出,要求回答。这种总体性的问题此时只有总监察员有资格回答。欧阳中华先回顾了历史上民主转型伴随的民族冲突,印巴分治、苏联解体、南斯拉夫内战等,当初担心中国民主化也迈不过这个槛,专制造成的民族仇恨会在民主转型时爆发冲突,说到此欧阳中华话锋一转,“……然而我们现在没有爆发内战或仇杀,连艾沙也放弃了新疆独立的要求,正是因为有了层议制保持各民族的理性互动。图伯特委员会和维吾尔人为主的南疆委员会都明确表态不主动诉求独立,为什么还要扯到分裂国家?他们没来参加会议,是在等待层议制转型完成最后一步,处理他们提出的问题。这局面何其珍贵,何其不易,应该珍惜。藏人和维人在专制压迫下受了那么多苦,为什么不能提出保证自身权利的要求?作为同样痛恨专制的汉人,首先应该倾听藏人和维人的想法,而不是继续沿袭大一统的思维。”

欧阳中华接着解释层议制的本质是自由的联邦关系,只要不分裂国家,几省藏区想联合在一起,或南疆愿意与北疆分开都无可指摘,且正是层议制的真谛。他回答这个民意问题带有批评意味,是想让少数民族民众看到汉人在数量求和中表现的大一统意识不会影响国家委员会,这种不逢迎大众的态度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是代议制政治不会出现的。

下面进入正式议程。国家委员会首先承诺,层议制中国将继承原中共国家体制的全部法律及政权系统,同时宣布在百分之七十四的省区和百分之七十九人口的授权下,国家委员会具备改变国家体制与法律的合法性。国家委员会全票通过了“国家基本法纲要”,那是欧阳中华起草的层议制规则,经王锋在中央电视台直播并被广泛下载后,正处于全国性实际实施中,这次由国家委员会认定后,成为下一步变革体制和修改法律的基础。在根据“国家基本法纲要”形成的“国家基本法草案”出台后,除了要获得国家委员会全票通过,还需得到全民公投的二分之一以上赞成,才成为正式法。

随即的议程是选举总统,也是标志层议制国家结构的最后完成。欧阳中华在宣布这项议程后,当即表示辞去总监察员之职,参选总统。他的参选说明是:“……我希望担当首任总统,不视为当官,也不当作个人荣誉,是为了把握层议制国家的最初起点。我没有政府工作经验,但此刻对国家重要的不是具体工作,是层议制机制的确立和完善。我作为层议制的开创者,在这方面最清楚。”

柳鸿早想到欧阳中华会参选,人们普遍认为他和王锋最有可能成为层议制的第一任总统。王锋提议欧阳中华担任总监察员时,柳鸿就意识到王锋有另一重用意,按层议制规则监察员不得兼任行政职务。现在柳鸿明白,欧阳中华之所以接受,是因为有总监察员的身份才有资格参加国家委员会会议,在会上辞职参选能得到最大的影响力。作为制定层议制规则的人,没有谁比他更善于利用规则。

柳鸿当然希望“欧叔”当选。王锋虽有揭露Z计划、解决艾沙危机、瓦解白冀武进攻等传奇光环,舆论对他与旧体制的关系还是心存疑虑。欧阳中华却干净得如同白纸。此时屏幕上的“民意区”再次响起提示音,弹出了“王锋妻子儿子参与了Z集团土地买卖”,说明对此点赞不信任王锋的超过了三百五十万人。

王锋妻儿的问题已被北京方面散布得广为人知,王锋签的借款担保书也在网上流传。批评者说王锋一样不干净,王锋的拥趸则以他的名是妻子代签证明他清白。王锋一直未向公众做出解释,这个场合却是躲不过去的。

身穿白西服的王锋显示在大画面,背景的蓝色墙面投射条状光影,没有任何物品和装饰。他的表情异常沉重:“……这是我的心病。是我把妻子和儿子推到了这一步……收回Z集团窃取的财富,重归人民,首先得让Z集团把转移到国外的钱调回国内。而那时Z集团迟迟不调钱,是因为不放心我。他们对我的考验便是借给我妻子和儿子高利贷,让他们参与买地,而且必须由我担保。任何人可以去查我的历史,我一向严管家人,家人以往也没沾过不当利益。为了让Z集团的钱进来,我必须让他们认为我同流合污。妻子和儿子不知道我的目的,当成我真允许他们参与捞钱。只有让他们真信,才会避免Z集团察觉我的伪装,却相当于我亲手把妻儿推进了泥潭。他们自身的堕落之心是内因。但是明知人性有弱点,我本应帮助亲人克服,却利用了他们的弱点,把他们当成工具。这让我内心的痛苦一直无法平息,夜夜无法入睡。他们将来一定要接受法律的惩罚,我不会徇私情。但是他们现在又被Z集团当成要挟我的手段,让专案组用臭名昭著的双规方式折磨他们,逼我屈服。我不但不能救他们,还得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我一直没做公开解释,其实是怕Z集团看出我的软弱……可是谁不珍爱自己的家人……”。

说到这里王锋把脸转到另一个方向,不让镜头拍到眼中有泪。柳鸿感到这一刻他差不多会被民众当成圣人,形象不但无损反而加分。果然“民意区”立刻跳出“赞成王锋当总统”。但是民意说了不算,省区委员长们可不会把谁当圣人。

开始进行总统选举。宏平台遵循层议制的实名原则,每个选举人选谁一目了然,按得票多少显示完整的列表。第一轮得票的前两位不出所料是王锋和欧阳中华,各有八个省区支持。其他人都差得远。按人口票权算,王锋比欧阳中华多了七千万人。另有七个省区的委员长投了自己的票,明知不能当选,只是为了对本省区说明自己争取成为更高层当选人的态度。这一轮选举一般不可能产生出层议制当选要求的三分之二多数。进入第二轮选举时便不再允许选举人选自己。王锋在第一轮也给自己投了票,因此他比没有票权的欧阳中华多七千万票根本算不上优势。去掉河南省的一亿人票权,他比欧阳中华还少三千万票。

第二轮投票前,各省区委员长会回到本省区委员会的空间进行内部磋商。本省的地市委员长们都在旁观投票的过程,省区委员长只相当于代表他们在国家委员会投票。河南的地市委员长以超过三分之二的票权要求王锋在第二轮投票给欧阳中华。不管王锋自己怎么想,只能执行省委员会的表决结果。王锋不再抱希望。

然而却出乎意外,欧阳中华在第二轮表决只多了河南的一亿票,其它六省区的票都投给了王锋。王锋得票刚好超过当选所需的三分之二。当选举人向王锋鼓掌祝贺时,他明显地准备不足,先是起身敬军礼,随即又改成鞠躬致谢。从此他必须习惯把自己当文官,不再是军人。

柳鸿比较失望,也看得出欧阳中华的内心失落,不过若是不像柳鸿那样熟悉他,仅看外表他显得大度真诚,笑容可掬地向王锋挥手致贺。

广东省委员长提议大家为开创层议制的贡献向欧阳中华致谢,建议选举欧阳中华为宪法委员会主席。这个提议获得无异议赞成,无须表决当场通过。宪法委员会将主持国家基本法的制定,指导国家政体建设,主持宪法公投,掌管宪法教育,以及承担宪法法院的职责,事关国家未来发展方向,不比总统的作用小。

83 销毁“替身”

选举刚结束,王锋便看到自己在宏平台上的视频画面被系统转到了总统位置,河南委员长的位置变成空白。试一下,总统权限已对他开放,河南省委员长的权限关闭。层议制规则不允许当选者兼任下级委员长,因此宏平台此时暂停国家委员会的活动,需要等待河南省委员会选出接替王锋的委员长。

自己是总统了?这么平淡。王锋感觉只像是交接了一件日常事务,哪里有历史新开端的影子?各省区委员长纷纷利用休会去处理各自的事务,没人理他,他反倒一时不知该干什么。下意识打开电脑浏览器,外面的世界一拥而入。媒体评论七嘴八舌。实行了层议制的省区因为不再有言论限制,电视名嘴唇枪舌剑,网红大V语出惊人。讨论集中在为什么是王锋而非欧阳中华当选。有评论认为若是革命政权,肯定会选意识形态更强的欧阳中华,层议制政权是要解决问题,省区委员长们反会担心欧阳中华执着自己的理论,以父亲心态对待转型,使他缺乏行政经验和行政人脉的缺点更突出。另外的评论认为省区委员长看重王锋和军队的关系,可以在保证军队稳定的前提下推动党军转为国家军队,同时应对台湾危机和民族地区的不稳……。

心不在焉看了一会评论,王锋逐渐从梦幻的感觉回到现实。眼下首要的是将Z集团锁在国库的买地钱纳入法律约束。AI芯片万一被清除干净,那时意识到失败在即的Z集团很可能不再伪装法治门面,抢在第一时间转钱出境。如果这之前能通过限制性法律,即使出现这种情况,至少后面还有追索的根据。

好在河南选出新委员长只用了十五分钟,国家委员会的会议界面重新开启。吴宁出现在河南省委员长的位置。他当郑州市长干的不错,也因为艾沙仍在河南,地市委员长们需要他的处理能力。会议重开不再像前面会议那般正式,有的省区委员长已经是在乘车办事的途中参会。王锋提的议案很快被通过,成为国家委员会的正式决议。

决议向全国宣布,因为土地私有化法的出台与集团性窃国阴谋有暗中关联,予以废除,基于该法发生的运作全部冻结,已进入国库的买地款项暂时不得撤出,待专门委员会审查后,证明来源清白的予以退款,不能证明的则视为贪腐所得,转为国民福利基金。这个决议具有法律效力,自公布之时起,央行和国库对该资金的任何转移都是犯罪,涉及者将受法律制裁;世界各国银行不得接收转款,否则中国的新政府将坚持法律追诉,要求赔偿,与此相关的配套细节将逐步出台。

会议刚结束,吴宁便从市政府来到省政府,既是上任,也是给新当选的郑州市长让地方。吴宁表示王锋无需搬离,只需把门上牌子换成总统办公室即可。这么大一栋楼,有的是房间。

“还是搬好。”王锋说。“人变办公室不变才不至于搞乱。”自己的物品连最小的纸箱都没装一半,王锋想起生意场形容的皮包公司。自己现在算个纸箱总统吧,没有财政,没有军队,没有官僚系统,甚至没有办公室。不当河南省长也不好再用河南省政府的班子,身边只剩下宋秘书和后生。王锋让宋秘书从后生手里接管了波尔多斯。

吴宁多调了一队特警给王锋加强保卫,总统毕竟级别更高了。他亲自把王锋送到省政府对面的一处花园洋房。那本是市公安局招待上级和各地官员的享乐点,设施服务一应俱全。吴宁对地方狭小表示歉意。“真的总统府当然应该在中南海,这里权且做临时总统府。王总统暂时委屈一下,需要时我拔脚就过来!”

打开电视看国外的报导,北京市民开始聚集在央行之外,要求官员保证不放走买地钱。人越来越多,大学生的游行队伍也陆续抵达,堵塞了长安街交通。出于担心示威者冲击央行,央行副行长在楼前的大屏幕上现身,保证在国家颁布正式的法令前,买地款项将始终冻结在国库,不会有一分钱转移。他圆滑地不说明国家所指是中南海还是层议制委员会,但保证不转钱满足了民众要求,示威没有继续升级。

王锋一直在琢磨宏平台“民意区”中的一个问题——“王锋离开信息战部队仍掌握最高权限是篡军行为,他会不会利用信息战篡夺国家权力?”那问题排在最前面,只是未来得及达到三百五十万个点赞而未在国家委员会的会议界面上显示。就像质疑他妻儿的问题肯定背后有某种力量在推动,这个问题的背后应该也有推力。不过让王锋沉思的不是这个问题本身,当选总统已经使他成为军队最高统帅,有任何权限都不再是问题。但是这个提问进一步唤起他对“替身”的担忧。在知晓丁大海死亡后,以前被他当依靠的“替身”越来越变成心头阴影。他从最初就知道“替身”一旦脱离控制便会成为脱笼魔鬼,能给国家和军队制造难以想象的灾难。他曾和丁大海约定,一旦他有意外,必须立刻销毁“替身”,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现在唯一信任的丁大海不在了,让备用者短期顶替一下还好说,彻底托付无论如何不能放心。

“替身”的操作者若是有二心,完全可以在王锋眼皮底下坏他的事,还让他不知不觉。虽然后生每次操作波尔多斯都得有王锋的验证才能通过,问题是王锋根本看不懂那些操作,真掺杂私货他一样会放行,直到灾难变成现实才会看出。后生迄今都是服从的,但是短短时间已感觉得到一种自信在那朴实的外表下迅速生长。王锋印象最深的是操作LJ时后生眼中的过瘾和狂热,如同在电子游戏中打关成功。后生知道不是游戏,他的键盘和鼠标在调动真实的军队,制造真实事件,改变的是真实历史……会不会因此忘记他只是工具,以为穿上了钢铁侠的外壳就是他自己变得无所不能了呢?王锋对后生的心理将会如何变化没有把握,有时在梦中想到这一点都会被惊醒。

现在自己已是总统,可以名正言顺地使用国家力量,“替身”便成了多余。上次动用LJ是为了挽救层议制,却让军队四分五裂。现在层议制有了全国政权,军队需要整合为国家柱石,身为总统的他再继续保留“替身”,会不会被视为私藏非法力量?在这个位置,“替身”不再有用,不能再用,只剩下隐患,还可能伤及自己和国家……是该让“替身”消亡的时候了……。

王锋沿着花园小径在院里绕圈。这是北方少见的南方园林,在不大的空间里营造出宽敞丰富的感觉。小径移步换景,似乎没有尽头。周围的高层建筑皆被巧妙布局的假山奇石或树木挡住。正是最舒适的秋季,天高云淡,不冷不热。对于当选总统,迫在眉睫的事成千上万,如此游荡岂不是在虚耗时间……不能再继续犹豫下去!

王锋的八一本看似与中下层军官配备的一样,却内藏着最高权限。在接受了多道身份检验后,显现出最高级别的指令输入框。王锋输入:

“fENG-:tO这bE是oR一nOT个tO问bE题?-wANG"

除了王锋以外,只有丁大海知道这条指令。世上没留下任何记录,唯记在两人的脑中。中英文混合,大小写颠倒,掺杂不同符号,使这条指令不可破解、猜中或撞车。他检查数遍后按下确定键,屏幕呈现出白页,鼠标、光标皆消失,触摸板失去反应,如同死机。

王锋手持八一本沿着小径又转了数圈,让叶子开始变黄的树枝不断扫过灼热的脸,最后将八一本平放在亭子中的石桌上,用键盘输入:

“wANG-:毁nOT灭tO吧bE!-fENG”

输入过程没有显示,似乎对键盘无反应,这是有意如此设置,要的就是默输入,如果是操作者本人,会知道不是故障。

按下确定键,又是一分钟无反应,然后屏幕由浅到深出现一个血红圆形,黑色叹号和白色问号在圆形中心变换;再按确定键,血红圆形加大了一倍,叹号和问号的变换频率加快;继续按确定键,血红瞬时充满屏幕,叹号和问号冲击般从深处推出,又似爆炸般粉碎四散,往复循环……王锋盯住那画面几秒钟,想起那位中文说得跟北京人一样的美国女科学家,她在销毁D-2前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心境?深吸了一口气,王锋按下最后的确定。

血红立刻消失,回归成干净的白页,一个表示程序运行的灰环安静转动。王锋知道那表示毁灭的进度,多年的苦心经营正在化为乌有,粉碎为无形。王锋知道这个过程需要一定时间,而且一旦开始,便是再无外力可控的过程,毁灭会不可遏止地进行到底。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八一本托在手上,尽量不触碰屏幕,担心意外的干扰。在楼下厅堂路过吧台时,他进去倒了大半杯威士忌,几大口喝进去,感觉轻松了不少。后面的时间,他坐在吧台的高凳上自斟自饮,一直盯着八一本屏幕上的旋转灰环。

二十分钟后,灰环消失,八一本重现正常界面,原来的应用程序和文件都在。只是再试着启动“替身”,输入指令后显示“无效”。那个基于最高权限和所有机密数据库的智能系统,连同长年积累的所有连接节点、指令包、通讯簿全部销毁,调动让信息战部队各部门不知情地执行“替身”指令的功能也化为乌有,甚至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存在过“替身”,以及自己曾为“替身”做过事。

王锋回到办公室,让宋秘书把波尔多斯交给后生。开机过程仍需王锋和后生两人的指纹、视网膜和DNA。开机后却让后生和宋秘书同时惊呼起来。屏幕上没有出现“替身”系统,只是黑屏中央出现一个老式图标的圆形笑脸摆手道别。无论后生怎样敲击键盘,笑脸都是不变地摆手。

84 军事政变

层议制是什么鸟东西,白冀武搞不明白,狗日的王锋竟成了所谓总统,还连发了两个总统令。第一号总统令是“所有政党组织不得在国家权力范围内活动,不得参与、干涉国家权力的实施。国家权力范围包括:各级政府、各级公检法、全部国有企业和国有事业单位,以及国家武装力量。”

对白冀武,关键是“武装力量”四个字。中国军队历来以政工系统制约军事系统。政工干部人数众多,势力庞大,在军队盘根错节。禁止政党活动会砍掉政工系统的根本权力,肯定招致政工系统抵制,仅此不会让白冀武特别担心,然而第二道总统令——“军队各级政工军官继续负责除政党活动以外的其他原有工作,即日起实行军事长官与政工首长并列的双首长制,所有下发命令皆须双首长联署,各级指战员只可执行双首长的联署命令”——似乎只是补充细节,却让白冀武坐不住了。

这一招是把政工人员与党分开,化解政工系统的抵制。以往无论怎么加强政工系统,军队以军事为先,军事首长必然权力更大,更被看重。若实行双首长制,政工军官得到的是与军事首长同样地位,能插手军事领域,得大于失。何况王锋在解释细节时暗示,不会一直实行双首长制,未来回归单一首长制时会在双首长中选择更好的。这既激励政工军官追随,避免对抗,又让军事首长认为是消化政工系统的过渡策略,政工军官不懂军事专业,单一首长还会是自己,也不会太抵制。

王锋对军队的不同层次用不同方式。对有知识和现代思想的军官宣扬军队职责是保卫国家,不是保卫政党,是国家公器,不是一党私器;对基层官兵用另一套话语:“毛主席说过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他老人家当年搞文革是为了清除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今天Z集团就是党内资产阶级,他们窃取了党的名义,军队盲目服从党就成了服从党内资产阶级!”这些话很能煽动普通士兵。王锋在军队一辈子,从士兵干到上将,军中人脉广泛,在一线青年军官中尤有威信,即使此时他手下没兵,却不排除他仅凭感召力即可夺取军权。白冀武必须反击。

吕涛知道苏建军是白冀武的心腹,心里对这个眼神狂热的前将军有点怕。虽然苏建军身穿便衣且理论上在服刑,但是那眼神与他暴打王锋时相同。苏建军这次主动上门拜访,态度还算有礼,只有说到台湾时露出凶相:“一群汉奸卖国贼!这么多年不动手解放台湾,现在人家把台湾送到眼前还不接!军队再也不能容忍!”

自从吕涛与毛派结合,便被知识界精英看成脑子有病,过往密切的工商界友人也与他远离。吕涛却认准了群众才是民主的根基。就像互联网创业为吸引用户烧钱乃至赔本都不足惜,人是一切的基础。眼睛朝天的精英或唯利是图的商人靠不上,眼下的中国只有毛派有足够凝聚力,不光在代议制转型时会是最大的票仓,即使现在白冀武想搞军政权,不也得来争取他的合作!

台湾是白冀武与吕涛可以联手的结合点。大陆民众对周驰占领台湾总统府反应热烈,网上充斥着要当局接收台湾的喧嚣。但是靠一个气功师挟持人肉炸弹让台湾回归毕竟太不成体统,各方面都忌讳与这种国际公认的恐怖活动搅在一起,只有吕涛的中共(毛)公开表态要求当局和军队接收台湾,既解除台湾人民遭受的恐怖威胁,同时实现了祖国统一。至于周驰用D-2做威胁,吕涛认为那只是大趋势中的突发事件,既然不用战争已不可能统一台湾,周驰这种民间行为不用政府负责,却能收复台湾又不需要战争,是以小恐怖避免了大恐怖,对此介入因势利导,在道义上站得住。“毛主席当年利用西安事变和蒋介石搞成国共合作,是中国共产党最终夺取政权的关键。被党称为三大法宝之一的统一战线就是要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力量。这个机会难得,失不再来,必须抓住!”

吕涛要求当局接收台湾的表态,吸引了大批群众向他靠拢,大部分是底层人和年轻人。长期洗脑使他们对天下事只有民族主义视角,却最有聚合力,几天时间新申请加入中共(毛)的便达到二百万人。本来面对海外民运人士纷纷归国参与中国民主化,把从未有过坐牢和流亡经历的吕涛比下去,缺乏正宗性与道德形象使吕涛前景不被看好,这一下又重新成为赢家。

在国人心目中本以登上台北101成为统一台湾旗手的鲁时加一直保持沉默。先不说他自己怎么想,他背后的Z集团绝对不会逾越西方能接受的底线。政治局常委在台湾问题上互相推诿,既不能接周驰递过来的烫手山药,也不敢明确表示拒绝。层议制国家委员会却是态度非常鲜明,公开表明周驰的行为属于犯罪,中国希望实现统一也不会利用恐怖主义,更不会乘人之危,台湾的前途要按台湾人民的意愿解决,国家委员会将与台湾当局合作解决危机。

以往爱出头的王锋这次躲在国家委员会后面,不理睬吕涛的攻击,只是面对军内呼声时这样回答:“难道要靠江湖骗子搞恐怖活动我们才能收复台湾?这是对军队的侮辱!不择手段是可耻的。我们以前不打台湾,是希望台湾人民心归。让他们真正心向祖国不能靠军事和恐怖,要靠我们把大陆建设好,有好的制度,有放心的未来。军队应该做的不是打台湾,而是保护台湾!”人们很难想象这话出自曾经封锁了金门的王锋,尤其在民调表明了这时若进行全民公决,支持接收台湾的会是绝对多数。

作为白冀武的代表,苏建军说明要吕涛做的是在接到通知后两小时内,让全国每个省会城市都有超过十万人上街游行,表达拥护新的党中央。在民间造势是吕涛的强项,他在北京发动要求收复台湾的游行,一次就动员了三十万人上街。白冀武派苏建军来就是看到了这一点。吕涛一直经营的群众基础,终于有了兑现权力的时机。苏建军没有细讲“新的党中央”是什么,是怎么回事,只是保证会给吕涛一个位置。“新的党中央肯定要回到毛主席的路线上。你的中共(毛)是中共的一部分,就不必再加那个毛字了。”

“我是有三十一年党龄的党员,无条件服从党中央。中共(毛)现有党员中,九百万同时是中共党员,另有五百万不是中共党员。这五百万人都支持真正的共产党,是目前最活跃的成员和游行集会的骨干。我希望新的党中央承认他们为中共党员,以发挥他们的积极性。”

“好啊,好啊,党需要补充有生力量,毛主席早说过吐故纳新嘛。”苏建军的口气好像掌握着党国命运。吕涛接着提出,既然中共(毛)与中共合并,应该在中央政治局有相应的代表。

“政治局不够,要进常委会,新的常委会已经决定采用毛主席制定的‘三结合’方针,你就是‘三结合’中的‘群众组织负责人’。”苏建军痛快地打包票。

“三结合”是文革时期由当时所说的“群众组织负责人”、“解放军代表”和“革命领导干部”组成的权力结构。苏建军说的新常委会,“解放军代表”当然是政变发动者白冀武,“革命领导干部”陆浩然却是政变的幕后策划者。家族联盟搞的代议制转型让陆不光彩地下台,但既然是收回买地钱的策略,他能接受,也必须接受。官场一辈子的利润都进了国库,连义子当白手套分的十数亿美元也砸在里面,导致义子精神失常。然而陆浩然很快看出,靠家族联盟的转型策略并不能拿回钱。自己下台的表演虽在国际上叫好,国内却未达到预期效果,反而造成官僚集团人心涣散,新起的政治势力大搞党争,原有政权系统或被层议制架空,或被层议制的“两面人”所用,让中央失去了根基,却仍然挡不住层议制的发展。王锋当选了层议制总统后,江苏和上海也利用宏平台建立了层议制委员会,只剩下四省市还未变,也都接近说变就变的当口。面对这样的局面,陆浩然明白要想拿回钱,必须另想办法,找另外的途径,即使不能全部拿回,至少不能全赔光。

两个月前周驰曾通过黄士可传话,说他有办法让台湾回归祖国。那时陆浩然还当成周驰一向的搞玄乎,未加理睬。直到在电视中看到周驰真在台北总统府升起了五星旗,占领了台北核心区,甚至控制了淡水河出海口,逼得台湾当局步步退让,才认真琢磨起能否利用。陆浩然通过黄士可与周驰进行了数次秘密沟通后,逐渐形成了思路。

陆浩然去见在秦邦复出后便被晾在了一边的白冀武,跟他讲了与周驰之间的沟通,目前台湾政府慑于D-2不敢动作,台湾社会人心惶惶,军队接管台湾基本不会遇到抵抗,祖国统一唾手可得。周驰也表了态,只待中国军队入台,他在统一大典上向中央接收团移交后,就会带领周功信徒离开台湾。

“他要去哪?”白冀武压根不信周驰只是为了祖国统一。

“他要求在陕西划一块与台湾面积相同的地方,让他搞复兴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基地,另外要一千亿美元补偿他占领台湾的花费和建设陕西基地所需。”

“王八蛋,上哪给他弄一千亿美元?”

这就是陆浩然要拉白冀武进的局。白冀武正急于反击王锋的两道总统令,也一直气不过家族联盟让他背极左路线的锅,陆浩然此时给他的是另一个思路——目前的中央不接周驰送上来的台湾,民众却一面倒地要求照单全收,如果白冀武率领军队以统一祖国之名掌握政权,一定能得到民众支持。先不去想是否控制全国,只要先控制了北京,占住央行与国库,宣布征用国库里的买地资金用于国家统一大业,完成后再归还。民众不会在意这样做是否符合程序。即使买地资金暂时还解不了锁也无所谓,以其做抵押便可以交换财政拨款或银行贷款,反正是给国家做事,怎么都有理。若是掌握了那笔巨款,给周驰的一千亿只是零头,再拿一千亿分给军队的带兵将领,有兵有钱,还有什么做不到?

白冀武被这个思路打动,陆浩然和他处境相同,同病相怜,应该有成为同盟的共同利益,不过他也不会轻易相信。“征用买地资金?你的钱不也在其中吗?”

“没错,咱们的都在,军队其他将领也有份。所以说先拿出一千亿分给将领,首先是补回每个人投的买地钱,让将领们至少不赔钱,才能稳住军队!”陆浩然虽未说到自己,意思却很明显。他不是将军,然而稳住军队重要,稳住他不是也同样重要吗?白冀武当然会明白。

政变几乎没遇到阻力。白冀武控制着北京卫戍区,多年经营军委总部,对北京官场状况熟悉,加上陆浩然指派公安部的孙国祥协助,一夜便控制了中央要害部门和副部级以上官员。中央警卫局局长在得到陆浩然一亿美元许诺和五千万的预付款后,将警卫部队撤出中南海,换上了白冀武从外地调来的野战军。那是白最早当师长的部队,配备全军最强的武器。

当秦邦发现身边警卫换人,自己行动受限,便意识到发生了政变。不过近来的反复已让他处惊不变,干脆闭门读书。鲁时加没这种敏感,是因为从他进入中南海就没有过行动自由。他的警卫就是看守,换上新的和旧的看不出区别。蒋强是被戴上头套铐住双手关进秘密审讯点的,要从他嘴里掏出家族联盟的秘密。会所遭到查抄。最感震惊的是家族联盟成员,从来被他们玩弄股掌的天下突然变了天,不仅没有了行动自由,对外联络被切断,家庭成员被控制,连电视广播也封锁了信号,整个落入信息黑箱。

白冀武向全国发表电视讲话。他激昂地说解放军的“解放”二字仍然保留,就是因为台湾还没解放。解放台湾是解放军的神圣使命。以往当局不断拖延,导致台独势力日益嚣张,台湾与大陆的距离越来越远。现在有中国公民自己行动起来,为收复台湾迈出了实质步骤,解放军岂能坐视不理?在政府依然不作为的情况下,军队只好挺身而出,承担起统一祖国的使命。他在电视上向民众疾呼发问:是否支持军队的行动?

各地成千上万的群众涌上街头支持军队。很多人是自发的,反复高呼“支持”作为对白冀武的呼应。吕涛的中共(毛)在每个省会城市动员数万人游行,循着选好的路线首尾相接地绕圈,对于定点观察便会以为游行队伍无穷无尽,绕几圈多几倍的人。这让中共(毛)总共动员不到三百万人,却能造成似乎全国人民都上街的错觉,让各国政府判断白冀武的力量时要多加不少分量。

不过征用买地资金却不像陆浩然设想的那般容易。环节太多,白冀武以为用枪可以解决一切,却连有什么环节都搞不清,根本不知道枪该对着哪。陆浩然虽知晓路径,也提前想到了不会一帆风顺,却没料到新出现的麻烦难以克服。原来想用财政垫付所需款项,却发现财政全是赤字,根本拿不出外币,而地方该上缴的财政却被各级层议制政府截留。很多国有企业包括国有银行都被自下而上的职工层议制组织接管,宣布只接受层议制政权领导,不再给原政府交钱,更不会给白冀武政府贷款。王锋在白冀武政变后再次重申,没有国家委员会批准,任何动用资金的人都将受惩处。层议制的迅猛发展使得公务员和国企管理层不再看好北京政府前景,银行消极怠工,宁可什么都不做也不冒将来被追究的风险。这些在陆浩然推动白冀武政变时没看到……不,不是没看到,而是层议制发展之快出乎意料,那时这些还没发生,现在已遍布视野。

拿不到钱用什么让军队将领服从?用什么付给周驰?原来还想过再拿出一千亿美元收买台湾将领,争取兵不血刃统一台湾,让政变更有说服力,现在全成了泡影。不过陆浩然鼓动政变的真正意图只是要拿回自己的钱,既然难以实现就得再做打算。好在还有第二方案,拿不回所有钱,至少也得保证后半生的高水平生活吧。

第二方案要绕的圈比较大。在告知白冀武目前拿不到资金时,陆浩然安抚说钱在国库,跑不了,破解只是时间问题,迟早拿得到,同时又向白冀武提出建议——既然政变是以接收台湾为名,政变后就得尽快有动作,即使没钱不能进行实质接收,也得先进行象征性的接收,不能让民众失望,也得稳住周驰,因此需要派个中央代表团去台北,对外只说是考察,以减小国际社会的反应,尤其避免美国干涉。目前形势下,只有采取这一步才能使几方面都得到平衡。

白冀武在听陆浩然讲的过程中已经有了想法,陆浩然刚一讲完,他便冷不丁提出:“这个代表团只有陆总理担任团长才够规格,能让国民当成是接收台湾,也才能稳住周驰。想必陆总理会为了国家不辞辛苦走一趟!”

白冀武以为是自己冷不防地将了这一军,把大帽子尽可能架高,才让陆浩然在沉吟了半晌后不得不勉强地答应,有谁愿意这种时候去台北啊!殊不知其实正是陆浩然所需,他绕了这么一个圈子,目的就是要自己能够去台湾,还要拿走最后一笔钱。

85 周军

直到总统府上空升起中国的五星旗,台湾当局才认识到周功是要动摇台湾的国本,不再听凭周功扩大地盘,然而只要顾虑D-2,就不能让军队发动进攻,还是只能被动应对。

周功方面制造了一台“妈祖战车”——五辆大马力的四驱皮卡被一排倒L型的装甲串联在一起,皆用粗壮的杠杆和转轴与装甲相连,随时转成首尾相接的队形,把装甲一侧对着敌人,顶部装甲遮在车队上面,如钢铁蜈蚣那样行进。五辆车亦可转为与装甲垂直,将装甲横在前面推进。每车可载十名战员。

“妈祖战车”的厉害不在于装甲和火力,而是装甲中间位置那个一半玻璃一半装甲的旋转舱。妈祖模样的百灵就在里面被固定成站姿。当旋转舱转成玻璃朝外时,皮卡和战员躲在装甲后面,黑色的横排装甲上只呈现一个色彩鲜艳的活人妈祖,被玻璃舱内环绕的LED灯光照射,天越黑越显清晰。玻璃罩只能挡风遮雨,全然经不起外力,更别说子弹。每当台湾军队向前推进,只要妈祖战车一到场,军队就得后退。那个类似半古代的机器成了比所有台湾军队加起来都有威力的武器。休息时旋转舱的装甲一面转到外面,成为整体装甲的一部分。百灵被转进装甲后面的堡垒舱。坚固的堡垒舱不用切割器打不开。左右有同样的堡垒舱储备弹药给养,目的不是作战,是看守百灵。周驰不随妈祖战车行动,随时通过监视器观察,遥控引爆器放在手边。

不过妈祖战车的活动半径有限,铁蜈蚣的结构也无法跑快,哪怕整天来回奔波也只能在与台军拉锯中保住总统府周边区域。面对台军压力,周功人对台湾居民不再表现礼貌友好,台军逼近时会让台湾居民站在前面。有的台湾居民身上甚至被挂上炸弹模样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炸弹,却对逼退台湾军队很有效。

周功的强组织性并非因为训练,而是听话。教主有令,人人执行,无须看管,也不需要监督,然而要与正规军队战斗,还需要有真正的军人指挥,苏建军的到来填充了这个空缺。

苏建军被白冀武派来为中央接收团打前站。当他向白冀武抱怨政变后仍不给他平反复职时,白冀武说:“你杀了美国人被判刑,当然冤,平反是必须的,只是迟早。外国人怎么说我不在乎,但是国内舆论暂时不能不考虑。你先去台湾吧。陆浩然去接收只是做个形式,真拿下台湾还得有不少硬碰硬。眼下派不出军队,就看你的了。你在那不受限制,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最终真能拿下台湾,你为国家立的功无人能比。别说平反,说句不好听的话,你死了都得修纪念堂供起来!”这话激励了苏建军,何必在大陆藏着掖着,不如到台湾赌一把,然后再争取更多!

苏建军乘的是能避开台湾海军的静音电动微潜艇,黑夜从淡水河河口进入台北,只带了几名副手。见到周驰时他对打前站的事轻描淡写,自称主要使命是来组建军队。D-2威力是一次性的,用了便会毁掉台湾,也就失去威慑,不能真用。收复台湾必须有军队。利用周功现有力量在台北建一支军队,从内部配合解放军实现统一,是中央交给他的任务。中央要求周驰对此配合。

周驰不在乎中央,建立周功军队却深合他意,能靠周功的军队拿下台湾,他的筹码不就更大?他向周功人宣布苏建军担任军事首领,要求周功人在训练和作战方面服从苏。多次往返的电动微潜艇送进了部分武器和数十名解放军教官。在职业军人训练下,组织性强的周功人战斗力与日俱增。周功控制的据点和通道日益显出军事部署的专业性,在苏建军指挥下扩大占领地盘,妈祖战车活动范围越来越大。苏建军比周功人更露骨,不仅让台湾居民成为人肉盾牌,还毫不手软地以处死人质作为要挟,更加束缚了台方的手脚,眼睁睁地看着台北中心形成了一个周功国。

苏建军的地位变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的军事能力和为人凶狠让众人既怕且服。不过他很快发现,周功人服从他只是因为周驰这样要求,在根本上周功人只服从周驰。那种属于神才有的地位不是人能撼动的。如果周驰要求周功人不服从他,哪怕他挨个枪毙也不能让周功人服从。他若干掉了周驰,周功军队便会立刻散伙,一刻拖延都不会有,所以他想在台湾做成事,就只能供着周驰,至少得等拿下台湾后再说。

周驰不担心谁会篡他的位。有了苏建军把军事管起来,让他操心的事少了一大块。除了控制百灵,他的主要精力都用在恢复周朝礼仪上。他用从古董店搜罗来的各种真假古物,把总统府的礼堂布置成他想象的周朝宫廷,每天在那里排演上朝和祭祀的仪式。参与者都要穿按他设计所作的“周服”,按他的导演扮演不同角色。周驰乐此不疲,不厌其烦地推敲每个细节。真的周朝礼仪和服装谁也没见过,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不但自己相信是真的,还要其他人也打心里信。周驰从未当着别人的面坐上新皇登基的御座,只是有时他让其他人都退出,自己留在礼堂练习皇帝的举手投足。一生的梦想终于接近成真。总统府的礼堂虽狭小,毕竟也是在总统府里!只待陆浩然答应的一千亿美元到账,他就带着周功人去陕西,登基仪式将在那里的古周朝发祥地举行。目前与他联络的孙国祥只给了一千万美元,说是用于欢迎中央代表团。好,先欢迎,只是一千亿美元不到账,他不会交出台湾。

孙国祥心里知道一千亿美元只是给周驰画饼,付给他的一千万是第一笔也是最后一笔,主要是作为把最后那笔反恐资金拿出国的烟幕弹。孙国祥当初被陆浩然安插在反恐负责人位置,目的之一就是控制反恐资金。涉及“反恐”可动用的秘密资金和外币数额不限,有层层保密屏障和各种巧立的名目,最易进入私囊。几年间两人上下联手,已有十数亿反恐资金进了陆浩然义子的账户,拿小头的孙国祥也得了上亿,只是这次都用于买地一块锁进了国库。现在国务院的反恐基金只剩最后的十二亿五千万美元,陆浩然的第二方案就是瞄准这笔钱。政变后陆浩然重新接掌了总理职位,马上就让孙国祥官复原职。因为反恐基金的设置是必须孙国祥和他同时操作,才能调往国外。现在除了其中的一亿给了中央警卫局局长,剩下的十一亿五千万就得用周驰说事,才能有理由拿出去。谁能说一千亿买回台湾不值?而十一亿五千万预付款谁也无法说多吧?先打进周驰账户一千万元,是向各方面显示付款进程已开始,其他的十一亿四千万须等见到了周驰后才付。而那时代表团在台湾,需要能灵活转款,因此得把十一亿四千万先放进外国银行的账户。那在名义上是工作账户,实际就是陆浩然的个人账户。

十一亿四千万美元进了自己的账户后,陆浩然给孙国祥的境外账户先转了四千万,允诺事成后再转一亿。孙国祥将随陆浩然一块到台湾,身份是中央代表团的秘书长。他在离开北京前与台湾警政署的反恐副署长联系,二人曾多次合作过两岸的反恐事宜,算是有些私人交情。

“三天后请在抓捕印尼ISIS头目的路段部署,不管等多久,直到接到一辆周功占领区开出来的车,务必不伤及车上人。”孙国祥的话就这么多,没等对方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照理说公安部机要室保密电话应该不受监听,他仍十分谨慎。孙国祥相信对方会照做,两年前他也是用这台电话给副署长传递情报,让台方抓到了印尼的ISIS头目,在国际上大大露脸,所以这次一定会认真对待。

86 战车空转

中央代表团也只能乘电动微潜艇进台北。潜艇空间太小,带不了几个随行者,在台湾总统府举行的欢迎仪式上,还得由周功派出数十人跟在陆浩然身后充数,才能让对外播放的画面显得符合中央代表团规模。欢迎仪式只是过场,陆浩然没讲话,甚至没露笑容,但是他与周驰在中国五星旗下握手的合影上了网,被解读为北京现政权对周驰占领台湾的认可,让台湾的神经又遭重击。

抱着另类心态看待陆浩然到台湾的,一个是收到了孙国祥信息的副署长。陆浩然现身台北的时间正是孙国祥说的三天后,在上网的照片中孙国祥站在陆浩然身后,必有不寻常的事,他才会提前打来那个神秘电话;另一个是苏建军,他名为中央代表团打前站,却派人暗中监视陆浩然。早上听说陆浩然要巡视周功占领区,便开车跟在随行车队中。在周功占领区的边缘,陆浩然让停车。被封锁的一号国道无车无人,陆浩然提议合影以供国内媒体采用。孙国祥调动随行车在路上横停一排,车上人都下来,簇拥在在陆浩然车后。陆浩然从车里把上半身探出天窗,做出在车上检阅模样。孙国祥则换下司机,称要扮演为总理开车接收台湾。这让本不屑观看的苏建军感觉不对,却被横成一排的车挡住了他的车。当他从自己车里拿出火箭筒时,听到孙国祥猛加油发出的轰鸣和车胎刺耳摩擦。陆浩然及时缩回车内,车速瞬时提到一百八十公里。等到苏建军冲破目瞪口呆的周功人,装好火箭弹瞄准发射,那车刚开出有效射程。火箭弹炸倒了路边灯杆,丝毫没妨碍疾驶的车远去。

警政署副署长先是看到几公里外发生爆炸,随即看到看到飞驰而来的车。从昨夜他就守候在此,发挥最大的想象力也只想到了孙国祥投奔台湾,没想到孙国祥只是司机,来的是陆浩然。

刚与周驰握手合影的中国总理投奔台湾,如同给台湾打了一针强心剂,即使还不清楚如何利用,至少心理上得到极大鼓舞。陆浩然让副署长转告台湾高层,他的交易简单明确,一是给他的账户转进十亿美元,他可以确保解放军不会发动对台战争,值不值由台湾自己判断。二是要台湾把他送到美国,他将提供美国需要的中国情报,换取美国政府对他和家人的终生保护,当然还得有可观的“安家费”。

十亿美元虽非小数,陆浩然的身份和铤而走险让台湾当局没二话地转了钱。陆浩然做的只是在一个小型记者会上露面,首先揭露周驰的目的是拿台湾交换一千亿美元,因此是刑事犯罪,绝非为国家统一;其次呼吁中国民众不要被图谋金钱的周驰迷惑,不要成为与人类文明背道而驰者的帮凶。这场记者会的关键点,在于事先安排好的一个台湾记者提问。那位华视女记者问道:“总理先生,白冀武将军真会给周驰一千亿美元吗?”

陆浩然的回答是:“白将军发动政变,是想拿到王锋将军封锁在国库的土地钱。一千亿给周驰,一千亿给中国将军,另有一千亿计划收买台湾将军和官员。但是现实却是国库的钱始终无法解锁,白将军手上什么钱都没有,到目前为止只给了周驰十一亿五千万美元,已经掏光全部家底,其他人没有任何指望得到任何钱。”

整个记者会陆浩然只回答了这一个问题,其中有虚有实。实的是的确给了周驰钱,虚的是只给了一千万美元,其余还在自己手里。安排这个记者提问,用意主要是针对中国的将军们。白冀武私下向有兵的将军许诺除了补回每人买地的投资,额外再给每人一亿美元。将军们能得到钱,打台湾就会召之即来。然而现在陆浩然却说拿不出任何钱!陆是总理啊,一辈子搞经济,肯定比白冀武清楚有多少钱!陆竟然跑路了!如果真有钱可分,陆肯定先分到最多,怎么会跑?既然连陆都跑了,当然不会有钱!而若没钱,将军们为什么要听白冀武的?

台湾用十亿美元买到的就是陆浩然这段话,不是真懂中国的人听不出什么,然而对台湾的确太值了。中国军队的战争机器马上减速,即使还隆隆作响也是余音回声,丧失了动能。将军们原来只是做战争准备,钱不到自己账下不会发兵,现在则连准备也不做了。箭在弦上的对台战争就被陆浩然这几句话消弭于无形。

对中国的将军们发生作用的,另一个原因是王锋直接与他们手下的旅首长进行了对话。旅是作战部队的常备编制,能独立作战,中国军队的战力主要在旅一层。旅首长皆为大校或上校,不在白冀武允诺给钱的范畴。王锋要控制军队,对腐败将军没把握,旅级军官却相对年轻,尚有理想。王锋排了一个表,分别与全军各兵种三百二十七个战斗旅的旅长和政委进行一对一视频对话,共六百五十四场。他给自己定的指标是每天挤时间谈四十到五十场,每场控制在五分钟内。说的话都差不多——国家化才是现代军队最好的位置,国家化的军人只保卫国家,不再随政治斗争摇摆沉浮,必要时充当国家稳定机制,居于政治纷争之上进行仲裁。这是让军人自身安全和利益立于不败之地的最佳地位。随后王锋以层议制合法总统的身份要求对方效忠,但不要求对方当场表态,只是留下直接与他联系的方式。

一对一的谈话既表达重视和尊重,对方又无他人在场时会有的顾虑,容易真诚相待。尽管不少人还是口气犹豫或模棱两可,没人公开对抗就算成功。有了视频的面对面,让旅首长们觉得和王锋有了私人相识,又有了直接联系方式,心理便不再囿于只能跟随直接上级。这种心理因素不会显现在外,却能被上级将军敏锐地感知。当将军们知道不可能从白冀武那里得到钱时,假如对下属旅首长的服从有把握,说不定有的会趁乱割据,导致历史重现军阀林立的景象。而得知了王锋与旅首长们建立起直接沟通,便让将军们不再敢动那种心思。这看似小小的心理变化,对中国历史产生的影响虽无法证实却可能相当重要。

直到这时,一直审时度势的王锋才给军委总部、各兵种、各战区和武警的主官打电话。他对主官没有对旅首长那种父辈式的和蔼,只是以合法总统和全军统帅身份要求他们效忠层议制政府。他言简意赅地表明如果效忠,职务待遇一切保持,否则就失去一切。此前王锋没有向他们这样提要求,是不想出现违抗。只要有一个主官公开违抗他却无法惩治,权威便会立刻丧失,难以挽回,甚至引发全面失控。前面钱迷心窍的将军不会听他的,现在已知无钱可拿,一直“指挥枪”的党又陷入分裂,而手下的旅首长在被王锋分化后,是否继续听命也视他们的走向,将军们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先是南部战区司令和政委联署效忠,表示南部战区全体指战员拥护层议制国家委员会,接受王锋总统的指挥。王锋要求双首长联署的用意在于形成双首长相互牵制,促使他们竞争效忠,是掌握军队的关键一步。接着是北部战区司令员和政委发来联署效忠。北部战区在各战区中兵力第二强,让王锋松了一口气。随后是西部战区,主官虽是白冀武的人,毕竟王锋在那当过司令,受到下面官兵广泛拥护,现任司令和政委明白越早表态越能跟白冀武切割,否则将不会有自己的机会。表态逐渐增多,让人想起中共重大关头时的各地效忠表态,形式陈旧却有效,互相施压形成羊群效应。地处北京的军委和各兵种总部都在白冀武身边,只有装备部和武警私下向王锋做了非公开的联署表态。装备部是王锋工作多年的老巢,武警则是与社会联系多,很多地方武警早效忠了当地的层议制政权。王锋对北京的机关总部不太在意,只要各战区能够效忠就可以放心。他并非是想用军队做什么,只是不想让军队成为阻力。他已决意不用武力解决任何问题,层议制不需要动武。

王锋惊讶自己的变化,当了一辈子信奉以武力解决问题的军人,现在不仅不想对国内用武,甚至对以往当作毕生目标的“解放台湾”也排除了动武。白冀武用这一点攻击他,任何政权遇到民意沸腾都得退避三舍,王锋却不在意民间的指责。压力不在他身上。传统权力的最终决策都是由最高领导人拍板,压力也由最高领导人承担,层议制的最终决策出自国家委员会,总统只是执行者。老百姓指责总统是囿于以往的认识。层议制的层层缓冲让再大的社会压力到了总统一层,也顶多是挡风墙后的微风。王锋并非失去了国家统一的情结,只是现在所在的位置让他知道无法通过战争统一,而层议制本身很可能是更好的统一桥梁。

王锋越来越感觉需要北京,总统得有平台,公务员系统的枢纽在北京;获得国际承认的窗口也在北京;银行总部,军队指挥,施展改革的源头都在北京。不进北京,他这个总统没有多少事干,进了北京才能施展作为。怎么能在不用武力的情况下和平地从白冀武控制下接管北京呢?拱卫首都和中央的北京卫戍区被称为御林军,一向由中央军委直接管辖。白冀武主管军委期间将卫戍区师团级军官全换成了他的人。三万装备精良的部队战斗力非同小可,加上北京武警的两万兵力,部署在进入北京的各个通道和要害地点。当王锋试图故伎重演他与旅首长的通话,想直接与北京卫戍区和北京武警的团级主官进行视频通话时,却发现没有一个能够接通。白冀武已经提前切断了所有通路。

不过,全国大部分省区都实行了层议制,各大战区也向层议制政府效忠,王锋在合法性上超过白冀武,无论怎么封锁信息,北京部队的官兵也会有所了解。白冀武对台湾的态度受到西方国家强烈批评,尽管各国驻华使馆被白冀武的部队看管,各国政府开始通过其他管道与层议制政权接触。当王锋在郑州庭院中踱步思考时,后人对拿破仑“百日王朝”的一句感叹——“有谁能仅用帽子拿下一个帝国”浮现他的心头。那是说拿破仑从流放地厄尔巴岛登陆法国后向巴黎进发,对一路欢呼的人民和倒戈的军队挥舞帽子,不发一枪一弹便重掌法国,让在位的路易十八逃亡国外。王锋头脑中把进军巴黎的拿破仑换上自己进入北京,那会是怎样的情景?他不需要军队一起行进,连卫队都不要,只带着他的临时内阁,能否重现二百年前那场戏剧呢?

87 石戈头脑

“一天等于二十年”以往都是形容,眼下却成了现实。世界变化快得让人头晕目眩,哪怕在偏远的青川,从病房的公用电视,住院者的收音机,以及来往人群的议论中,陈盼听到的消息个个称得上惊天动地。芸芸众生只当成说说而已的谈资,生活照旧,陈盼却必须判断下一步该怎么办。

入秋的天气仍然闷湿炎热。贺医生给的一台旧电扇昼夜转动。每次贺医生来看石戈,陈盼就站到门口,让出仅有的凳子。这次贺医生显得欲言又止,没了一贯的主宰神情。

“……该做决定了。”

“什么决定?”陈盼心里知道贺医生指什么,种种迹象早有显示。

“最后决定……”

“……”

“我知道不容易,可是你不能天天睡床下。”

“那倒无所谓,只要还有希望。”

“你看到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只能遗憾地说今天的医学对你丈夫无能为力。再过二十年不敢说,但是植物人状态无法维持到那时。唉,也只有我还说植物人,其他医生早说我是把死人当病人……”。

陈盼知道其他医生在背后有这种嘲笑。楼梯间放了个死人的说法在病人中流传,有人向院方提了抗议。

“这是医院办公室今天给我的。”贺医生展开手中对折的纸。“让你要么按死亡处理,要么带人离开,否则会请警方介入。”

几行黑字打印在公文笺上,盖着红色圆章。贺医生递给了陈盼。

“医院只给三天期限,我以研究收尾需要时间力争,才让医院同意延长到两周。”

迟早得有结局,但是她有做决定的权利吗?妻子是来医院的临时说法,面对最后的决定却得回到现实。她能担当吗?法律上怎么办?石戈妻子已去世,没有孩子,不知有无其他家人。陈盼想到了桂枝,在仙人镇时能感觉出他二人如同家人。陈盼没有联系过桂枝,先是担心被监控,现在也不能确定要杀石戈的势力是否已经瓦解。况且叫桂枝来能做什么?……桂枝会接走石戈,这一点她确信,自己便可就此放手……但是石戈会希望怎样呢?会希望由谁为他做决定呢?

她多次想过找王锋,但是贺医生要求只要石戈还在他这,就不能让其他医院和医生知道,否则他就不管了。王锋现在虽是总统,评论却认为囿于郑州的他还不如他当河南省委员长时有权,他能找到比贺医生更好的医生吗?贺医生说过他了解全世界脑医学状况,他没办法就不会有人有办法。贺医生虽狂傲却不吹牛,而且下一步的事如果真要做,找王锋反而就不能做了。

前天晚上贺医生带人对石戈做测试,前面已经做过多次不同测试,这次来的是三个口罩遮面的外国人,用的仪器最多,检测时间最长。陈盼听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医学英文,只听出最后的结论是石戈符合条件。今天贺医生送来医院公文,猜得出他做那些检测的目的,现在是说出来的时候了。

“……我说过你丈夫的所有信息还在头脑中保存,只是无法运转。我不同意医院给他定为脑死亡,是因为死亡不会保持信息。不过也不能说他的头脑活着,因为活着就会运转。他的肉体已经不可能恢复生命,但是作为一个人走过的人生,产生的思想,积累的感情还留在头脑。如果能把头脑信息保存下来,人就等于继续活着,至少没有死亡。肉体对你丈夫的意义现在只是信息载体,无法长期保留,如果有另一种可以长期保留的载体承载他的信息,效果是一样的。”

“会有什么载体?”

“我曾是北京天坛医院脑神经外科主治医师,去美国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做访问学者时参加过一个项目,就是把人的信息从头脑中导出,变成数字信号进行存储……不瞒你,这种研究被国际医生组织视为违背伦理所禁止,但是那种成规不能阻止敢于探索的科学家。我昨天带来的三位都是世界最好的专家,也参与了这个项目。项目的最终目标是将数字化的人脑信息利用电脑进行运转,使人复活,至少是思想复活。让人的精神从此可以不依赖肉体实现永生。当然,这不能指望几代人实现。我们这代人能做的第一步是导出记忆并且可以存储。任何探索都免不了经历失败,我们也出过事故,曾经想让实验对象的信息继续保留在头脑中,只进行复制,没想到所复制的信息导出时,原来的信息也从头脑中被移出。发现时立刻中止,可是实验对象的头脑信息已经移空一块,又无法把移出的信息重新填回头脑,结果导致实验对象思维乱套,变成精神病。家属打官司,医院赔巨款,媒体做文章,项目也遭禁。我主动承担了主要责任,为的是保护参与项目的西方科学家。中国的空子比欧美社会多一些,但我回国后也只能来青川县医院。不过这倒给了我们走到一起的缘分。

“其实更符合伦理的正是转移头脑信息而不是复制。复制会导致两套相同的思维同时存在,等于把一个人变成两个人,两套思维一分开就会产生不同,那时如何确定真实的人是哪个?两套思维之间如何协调,相互如何认知对方……伦理上无法解决。而转移头脑信息的困难在于,只有活人头脑有信息,部分转移会造成精神错乱,全部转移等于杀死活人。这让我们的理论和方法虽已成熟,却无法进入实验。不过这些对你丈夫都不是问题,他的状态对导出信息十分有利。有活动的思想在导出过程不可避免存在活动,会造成无法把握的改变,你丈夫的思想活动是静止的,导出过程会保持原初状态,因此最适合导出。

“我提这建议不是想拿你丈夫捞名利,这是我的学术事业,我当然希望进展,但首先我是真心认为这对你丈夫也是最好的选择。他遇上了我才会有这个机会。尽管项目遭到保守当局封杀,我们志同道合的群体却一直持续全球合作,现在已经完全有把握实现头脑信息的转移和存储。眼下科技水平还无法运转导出的信息,但是随着科技进步一定会实现。那时你丈夫的头脑信息便能重新得到认识能力,看到和了解未来世界。他的思想可以在未来世界继续发展,包括获得表达能力、演讲、写作,进行研究,相当于灵魂复活。那对于追求精神生命的人是真正的人生意义,而且未来还有可能让头脑信息与有智能的人工躯体相结合,实现从精神到身体的同时复活,成为全新的生命形态……”。

贺医生进入憧憬,两眼放光,滔滔不绝。陈盼没再仔细听下去,陷入沉思。所听到的已足以让她下决心,让她毅然推掉心里涌出的疑虑。即使不成功又能坏到哪去呢?本来她的遗憾就是石戈不能再醒来看到层议制的实现,贺医生的提议不正是弥补吗?这样想时,不知是不是幻觉,陈盼看到了石戈嘴角显出一丝微笑,白布被单下的躯体纹丝不动,但那面容在贺医生的激昂畅谈中流光溢彩。是不是幻觉不重要,陈盼已经确信,石戈一定愿意接受!

陈盼打断了贺医生的畅想,请他说往下具体怎么做。一旦进入到这一步,贺医生便像从九天落回地面,说出的似乎都是对刚刚畅想的否定,口气不再激昂振奋,摆出的难题重重纠结,不过陈盼倒觉得这时的贺医生反而更靠谱。

主要的难题是导出头脑信息后如何存储。“你肯定有过存储高质量视频的头疼经验,多大的硬盘都会很快占满。人一生头脑中的类似视频有多少?还不是单纯的视频,每个画面都有前后因果,有其中每个人背后的故事、判断、联想、感情……根据目前估算,导出一个完整头脑的信息需要一百万TB存储空间,还得有备份防损坏,按传统存储方式非常困难……”。

“非传统的存储方式有什么?”

“……简单说就是把互联网当成存储器,把导出的信息分解为有序的碎片分别加密,送到网上。那些碎片可以在网上自由游走,寻找合适空间自我保存。待将来可以运行时,再由专门的搜索引擎和唤醒机制聚合……”。

贺医生这时发现,陈盼并非像他以为的那样是个IT盲,完全能理解他说的方案,还能表达出堪称到位的意见。她把存储到互联网形容为“黑客游击队方式”,质疑那么大数据量能否长久安全地藏身于网络?无数发生差错或丢失的可能,被当作冗余信息甚至可疑病毒遭清除。而只要信息有少量丢失就可能在重新组合时造成衔接的错误,导致连锁错位和混乱,在链条中环环放大为整体走样,甚至导致崩溃,因此必须找到万无一失的方式。

贺医生同意,这些担心一直都有,也想过更保险的方式,却卡壳在缺少现实能力上。在项目被定为违法后,工商界资金撤离,各国政府封杀。本来最保险的方式是用区块链——多备份,相互记账,不可篡改,不会丢失,始终能追溯源头,保证准确衔接。然而头脑信息已是天文量级,采用区块链又会暴增多倍。他们没有能力自己建立区块链体系,现存的区块链体系一是不具备足够容量,二是不能带来利益反而消耗那么多资源,人家的体系凭什么让你依附?三是不能确定哪个体系能持久,一旦体系中途夭折,存储其中的信息也随之消失。现存体系中让人信任可以长久托付的,只有最近出现的“宏平台”。因为它是一个被实现的社会制度所依托的平台,至少能与相应的社会——也就是层议制社会同长久。如果相信社会制度的生命力,便可以解决陈盼担心的问题。然而还是那个问题——人家凭什么让你依附?

“就用宏平台。”陈盼说。对贺医生认为她不知天高地厚的表情不在意也不解释,声调平平。“我来联系。”

稍许犹豫后,陈盼拨打了欧阳中华曾允诺会一直为她看着的那个手机号码。手机的确开着,铃响没人接,自动转到了留言。陈盼语气客气,开门见山,说了她要用宏平台,没解释要做什么,让欧阳中华派柳鸿来青川,还要让柳鸿一定配合。这么要求显得不近情理,可是想不出更好的说法,就只能不做解释了,只希望欧阳中华仍然信任她。她最后加了句:“这么多年我第一次为自己提要求,请务必满足。”

没过一会儿欧阳中华就回了电话,急切问她这么久在哪,做什么,发生了什么……陈盼已经想到这是一定要面对的,最好第一句话就说明白。“我一直陪石戈在医院。”

电话那端兀地沉默,似乎被中断,或是变成了吸收声音的黑洞。时间也许没有感觉的那么长,对陈盼却长得足以淹没两人共同的十三年。她忍不住轻咳一声。欧阳中华的声音又出现,开朗、坚定、充满信心——是以往他面对麻烦但须显出自信时,陈盼常听到的说话方式。

“好的,我会让柳鸿去找你,也会让她做你要求的事,先把事情办好,咱们随后再说!”

他放下了电话,没问石戈一个字。对于陈盼,这其实最能证明她的怀疑。随后的几天陈盼一直等待欧阳中华出现,她把青川的地址发在他的手机上,说是给柳鸿,更是给他。他怎么都该来。哪怕面对最尴尬的场面——石戈复活和陈盼弃他而去,他都能应付,他总是能控制情绪,也总是把面子上的事做到无可挑剔。他若不来,陈盼不想变清晰的猜疑便更加挥之不去——他是不是事先就知道指给另一队人走的路线有那鲫鱼背,知道那里会暴露在狙击手瞄准下……每次想到这便让她感到恐怖之极,她不敢相信,难道那可能吗?……

几天过去后,当她再拨那个号码,跟预感的一样,已经关机。陈盼了解欧阳中华,他冷酷却不下作,他不会在爱的人面前表演虚伪,尤其他知道他的任何虚伪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他不能忍受看透这一点的眼睛,那是曾深情凝视过他的眼睛……。

不过随着柳鸿的到来,陈盼又感觉欧阳中华做的一切似乎无可指摘。他指示柳鸿务必满足陈盼的任何需求,却不要求知道陈盼做什么,反而让柳鸿不跟他说——“那样更方便”——他没解释。账单是由宪法法院付给柳鸿公司。陈盼了解欧阳中华从不假公济私,这付账明摆着是相信陈盼做的事与石戈有关,走会计手续要承认石戈参与了创立宪法工作才合理。而欧阳中华不要听柳鸿汇报陈盼具体做的是什么,又意味着这种承认不会变成公开场合的说法。

柳鸿来时既不情愿又不满,陈盼懂什么IT,竟点名要她跑到一辈子没听说过的青川县来。只是欧阳中华派的事她不能不接。宏平台现在成了国家层议制的运行平台,所有权再归村治会名不正言不顺,因此被欧阳中华交给了宪法法院管辖。仍然由柳鸿的公司负责技术维护,公司收的费用比从村治会收的高,但是公司在宏平台上运营合作消费的项目也得向宪法法院交费。欧阳中华是宪法法院的院长,是她的老板。老板让来她不得不来,但她打的主意是应付一下就交给下属去处理。

在与村治会合作期间,柳鸿同陈盼没有交集,只知道她是欧阳中华的女友,没想到在青川看到的陈盼,却是放弃了当今中国最光彩夺目的男人,跟一个活死人在一起。看到陈盼安置在石戈床下的铺位时,柳鸿不禁为一个女人能这样对待自己感到心酸。

陈盼没向柳鸿解释活死人是谁和怎么回事。听到贺医生对陈盼一口一个“你丈夫”时,柳鸿也装没听见。到这里才知道,陈盼要做的项目竟会完全超出柳鸿的想象,先不说导出头脑信息有如科幻小说,即使区块链本是柳鸿的专长,如此庞大的数据如何在不被人知的情况下始终保持完整,还要在遥远的未来能重新聚合为完整意识,对柳鸿也是前所未有的挑战。她决定留下帮陈盼,在哪不是干活拿钱?何况她对这个项目产生了技术兴趣,更深层的是她开始受到背后故事的吸引。柳鸿想不出刚刚才近距离接触的陈盼哪里让她喜欢,但的确在见面后就莫名其妙地产生出一种保护陈盼的责任感。柳鸿不像陈盼那样信赖贺医生,在高科技领域冲浪多年,她知道在看似纯粹科学探索的背后,总会有另外的东西。

88 艾沙救百灵

台湾的主动出击差一点成功,也差一点造成灾难。不过既然说差一点,就是既没成功也没造成灾难,只是给媒体提供了炒作素材。这之前除了请德国公司建成一个巨型纳米罩,台湾当局始终处于被动。纳米罩是由直升机空降101楼顶建立起基站,将周边地面部署的上百台纳米发生器联在一起形成。当局宣称百灵释放的D-2都能被包纳其中,包括挡住D-2的逸出,避免危害扩散。虽然纳米罩要消耗台湾的三分之一电力,经济和民生都受到重大影响,却在相当程度安定了民心。

纳米罩白天呈现波动的五彩,如汽油膜在水面反光,晚上是黯淡的绿光,如极光落地。空降的台军从101楼顶向下攻到五十层,堵塞了大楼电梯井和楼梯道,让周功人员无法向上进攻。周功从下面切断电源后,台方改用微波传输电力,并在楼顶建起太阳能电站。苏建军向楼顶发射的火箭弹被台军电子防御反转回发射点,差点炸到自己,气得他叫喊要炸倒101大楼,却因为大楼倒后将会全部砸在周功占领区内,损失太大不得不作罢。苏建军改变了战术,不再管101大楼,而是用妈祖战车去摧毁地面的纳米发生器。只要绑缚百灵的翻转舱玻璃面朝外,台军便不敢使用武器,躲在妈祖战车后面,接近纳米发射器即可用火箭筒摧毁。台方的应对是将纳米发射器装在车上,与妈祖战车玩起你进我退,让纳米罩始终保持着把百灵罩在里面。即使妈祖战车摧毁了一些纳米发生器,总体无济于事。

不过台湾不能永远这样耗下去,台湾政府必须向人民表现出更强作为。各路专家研究如何破解妈祖战车,最终形成一个方案,被认为是唯一的,然而一旦失败即不可重复的。为了确保成功,事先进行反复演练,直到所有的参与者都配合得天衣无缝。

行动是用一台运载车出故障的车载纳米发生器为诱饵,把妈祖战车引到一处公园草坪上。宽阔地形可以让妈祖战车横排向前推进。当时天还不算晚,阴雨天的黑云使得光线暗淡,适于隐蔽又不至于没有视线。五辆拆了发动机消音器的皮卡震耳轰鸣。黑黝钢甲上露出的玻璃舱透体光明,其中的妈祖如被包裹在琥珀里的模型。当妈祖战车上了草坪,一架巨型起重直升机突然飞临上空,机上垂着数条钢索,下端或有钢爪或有吊钩,与埋伏在不同方向的台方人员用鱼枪发射的吸合器连在一起,细索牵引,让钢爪或吊钩抓钩到妈祖战车装甲的承重部位,直升机立刻加大马力起吊——这些过程说时迟那时快,演练烂熟的执行者皆在瞬间完成。那台世界最大的起重直升机立刻让连接在装甲上的五辆皮卡车前轮离地,失去了动力。计算表明皮卡车与地面成四十五度角时,皮卡货厢里的所有载重——不管是武器还是人员都会滑落。那样即使驾驶室满员,直升机也能把装甲连同五辆皮卡一同吊起。四架武装直升机在保护起重直升机的同时形成一圈电子屏障,隔绝任何遥控讯号。起重直升机只需几分钟就可以飞到海面,将妈祖战车投入事先选定的海底深坑中。D-2在那里释放便不再构成威胁。

置身地下指挥中心的总统下令行动,前面的步骤堪称完美,起吊点的抓、钩皆准确到位,最初的起吊也如预期,皮卡车货厢上的武器人员全被甩下。余下重量即使是最大值,直升机的起吊限额也该富富有余。然而当起重仪表显示载荷已超极限,妈祖战车仍未离地。行动指挥确信事先的计算,怀疑仪表有误,下令继续加大马力,结果引发防过载系统的自动反应,起重连接器与直升机脱离。直升机猛地升高,连接器掉下砸在妈祖战车的钢甲上。幸运的是没有砸到玻璃舱,只是剧烈的撞击让玻璃舱粉碎,百灵被震昏,一块菜刀大小的碎玻璃嵌进她的脸,从右耳到下巴切开的皮肉翻卷,全身上下立着多块碎玻璃,虽有衣服遮挡看不到伤口,但不扎进一定深度,玻璃是不会直立的。

台方只好匆忙撤退。出现这样的意外,是因为台方侦查尽管精细,却没有发现致命的一点。以钢板制作的倒L型装甲提高了妈祖战车的重心,容易翻覆,制造时便在五辆皮卡车的货厢中都铺了压重的铅板。虽然铅板厚度只有十公分,却等于给每辆车加了两吨重量,外表看不出,使用不影响。铅板用螺栓固定,把皮卡车的前轮提得再高也不会甩出。那十吨未被事先发现和计算的重量,决定了这个方案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

留在周功占领区的中视采访组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拍到了受伤的百灵。周驰允许采访组将拍到的画面传给电视台播放,引起了舆论大哗——人们既庆幸百灵未被当场砸死,又担心万一百灵不治大难临头。周驰在报导中出镜,谴责台湾当局以数百万人民生命做赌注。虽然这次灾难没有立刻发生,但是目前百灵处于生死边缘,周驰宣布如果百灵将要死去,不会让她死在周功占领区,而是要把她送给害了她的台湾总统。既然台湾总统躲藏何处密不示人,周驰会带着将死的百灵走遍台湾,直到找到台湾总统。台湾总统必须跟他一起看护百灵,承担百灵之死带来的后果。

这正是周驰需要的翻转。他最近一直考虑如何突破僵持局面。如果台湾方面没有这次行动,一直将他困在纳米罩里,反而不好往下走。他能用于威慑台湾的唯有百灵,却不能真使用,对方明确知道这一点,因此什么都不答应他。台湾社会最初的恐慌已渐稳定,台北之外的其他地方维持正常运转。加上国际社会支援,可以坚持相当时间。而自己这边,原来指望北京拿出一千亿美元让他重建周朝,结果是陆浩然跑了,白冀武却调不出兵。现在的白冀武只控制着北京,比控制着台北的自己多不了什么。看来只能靠自己了,而僵持是战胜不了台湾的,必须主动出击!

琢磨的过程周驰一直看着病床上昏睡的百灵。手术的麻醉药效还未过,扎在她脸上的玻璃被取下,伤口缝合,已不像中视采访组拍的镜头那般吓人。那是百灵第一次被全世界看到,周驰坚持不许中视播放时在她脸上打马赛克,要的就是惨不忍睹的刺激效果。医生向周驰保证,只受了外伤的百灵不会死,周驰对外封锁这消息,只说百灵随时会死。台湾人怕这个,他就要充分利用!待被砸坏的妈祖战车一修复,他就要带着百灵去环绕台湾,让台湾继续乱,从台北乱到台湾全境,把台湾吓得灵魂出窍,城市挨个瘫痪,经济全面垮台,让台湾痛得受不了!即使暂时不能从大陆交换到什么,先把台湾拿下来,再静待中国发生变化,总会等来大回报!

台湾电视画面上的百灵惨状,让在郑州安全屋内的艾沙如利刃刺心,也让他下了最后的决心。艾沙告诉李克明,他必须去救百灵,那是他的责任,也只有他才能做到。对艾沙这个要求,台湾当局一口回绝。百灵的威胁还不知如何解决,怎能再来一个更大的?虽然与台湾联络的李克明说得没错,当局不敢动百灵,周功不敢动艾沙,而艾沙敢动百灵,因此只有艾沙能打破僵局,但是这其中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了,万一艾沙失败,对台湾的危害会扩大几十倍,没有哪个政府敢冒这种险。

艾沙让李克明转告台湾方面,无论如何他都要去。台湾若不让他乘的飞机降落,他可以乘船,若没人为他驾船,他自己也能把船开到台湾,台方敢在他过海峡时开火,就等着百灵二十四小时后爆炸。这让台湾没有其他选择,万一艾沙在开船途中被周功劫持,岂不是更糟?相比之下,派专机接艾沙到台湾比其他方式还安全。另一方面,周驰马上要带百灵进行的环岛行,也逼着台方寻求破局,否则国家灭亡就在眼前。这样看,即使艾沙来台救百灵最终失败,也只是释放的D-2量不同——台湾当局只能这样自我安慰。

艾沙在李克明陪同下到达台北,他不与台方直接打交道,一切都通过李克明做安排。这使得台方只好同意李克明参与行动的现场指挥。李克明首先强调,必须让所有周功人清楚地知道D-2威力,害了艾沙他们谁都保不了命。但是台湾当局害怕引起新的社会恐慌,绝对不能公开艾沙来台,兼顾二者是用无人机广播,加上遥控纳米罩内的各个公用屏幕,只对纳米罩内的周功人公开这个消息,反复说明艾沙的威力,宣布他将进入周功区。

李克明要防范的,首先是艾沙在进入纳米罩前遭到射击。万一周功方面这样算计,在纳米罩外杀死艾沙,让D-2在外面释放,纳米罩反倒成了对周功人的保护。李克明的措施是先把艾沙送进纳米罩外的一栋空建筑,再让那一带的车载纳米发生器后撤,纳米罩边界随之后移,空建筑便进入纳米罩范围,那时再让周功人知道艾沙已在纳米罩内,艾沙才可以从空建筑现身。

当头戴棒球帽背着双肩包的艾沙走出空建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显得形单影只。周功方无人露面,安静至极。从艾沙进入台湾,五位台湾警员便不离他左右,这次不听李克明劝阻,也要跟着艾沙留在空建筑中。他们的上司不说话,李克明也没办法。听到外面没有动静,一个警员伸头向外看时却被狙击枪当成打爆头,接着两枚榴弹飞进空建筑的窗,玻璃碎渣随着爆炸撒满街面,一支断臂和握着的手枪一同被气浪抛到窗外,随后一切重归安静。

艾沙没回头,似乎不在意,目视前方,走过如同鬼城的街道。百灵的信号已从定位仪上消失,无疑是被藏进了屏蔽空间。艾沙不急,他知道信号还会出现。他对麦加方向做了祈祷,便在总统府前的凯达格兰大道席地而坐,读随身带的古兰经。他读得很认真,困了在街上躺一会,枕着双肩包,醒了再接着读。当黑夜降临,他戴上额顶灯照明,继续读经。他的双肩包似乎是个什么都有的百宝囊,也有饮水和食物。周围全黑,只有他的一小团光亮,却有无数眼睛从不同的方向观察。头顶不时掠过的无人机把他的影像传回台方,同时用扩音器重复警告百灵将在失去信号后二十四小时爆炸。周功人没有反应,既因为有苏建军的宪兵管制,更坚信教主不会让灾难发生。

早晨,艾沙做完礼拜,新一天的太阳升起。周功占领区仍无活动迹象。倒计时数字开始在所有公共广告屏上闪动,报时语音的声调越来越紧迫。离二十四小时还差差三十分时,周功区内的防空警报器在台方的遥控下响起,由低音到高音再由高音到低音往复循环,无任何停顿。警报声音让时间变得极其漫长,每秒钟都真切凸显,十分钟长得足像一年。

在第十一分钟时,周功人的神经终于被压垮,开始出现集体性或者说羊群般的溃散。苏建军的宪兵平时凶狠,这时却最先逃向纳米罩外,带动了周功信徒逃散。而被周功当成人质的台北居民发现不再有人看管,也趁机外逃。各种交通工具都被用上,汽车、机车、单车,甚至滑板车,短短十几分钟,纳米罩里的人逃掉了大半。苏建军气急败坏,连他从大陆带出的军官也有趁乱溜的,身边只剩下几个随从。更恼火的是周驰始终没有露面,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苏建军不担心百灵会爆炸,周驰无论如何会在最后一刻放出百灵的信号。只是一向诡秘的周驰从不透露自己计划,苏建军只有紧盯艾沙,才能知道周驰到底要做什么和怎么做。

果然,还差两分钟到二十四小时,百灵的信号出现了。照理说百灵的信号与艾沙联络后就可再度屏蔽,将百灵迅速转移,艾沙找得到转移前的位置,仍会找不到转移后的位置。但是百灵的信号一直保持,明摆着就是要让艾沙追踪,说明周驰已经做好了准备。

按着定位仪的指引,艾沙先进入一栋日治时期老建筑,进入下水道口。里面漆黑无光,老鼠、虫类爬行,沿着排列各种管路的曲折通道前行,进入滴水的地下空间,再向上行,似是建筑物地下室,信号逐渐接近。额前灯照出前方一排钢栅,根根钢条粗如棍棒。当定位仪显示距离百灵已不到十米时,艾沙感到了周围有人,很多人,个个都在屏住呼吸。两侧皆是厚重的钢板,抬头看头顶也是栅栏,而栅栏上方的黑暗中,看得到额前灯的光在眼镜片上反射。一声巨响,艾沙的身后落下了一道钢板铁闸。数盏强光灯同时在高处亮起,艾沙发现自己已被关进铁笼。铁笼分成两部分,中间有一道钢栅,钢栅的另一侧,灯光照亮躺卧的百灵,护理床连结着各种仪器。

“欢迎你!”周驰轻柔的声音从上方落下。上面是总统府的正门门厅。周驰坐在一把红木椅上,探究地向下俯视铁笼。铁笼所在的地下室与门厅间楼板被切开,隔着钢栅。周驰稍微有些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世上的D-2都在这里了,还真让我感到有些重负啊。好在做好了这个容器。只要盖上防辐射的钢板,你们的信号外面不会发现,你俩却能始终关联,这才是最安全的方式……不过,我的目的不是不让人发现,而是需要时发现,不需要时不发现,才会有最佳的效果。你俩在这里是暂时的,不会总让你们在一起。我正在考虑一个人去环游台湾,一个人留在台北,这种组合的作用大得多。现在拿不定的是让谁去环游?你的身体状况好,可是你不适合当妈祖……”。围着周驰的一圈周功人对他的每句话都频频点头,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时苏建军大叫大嚷地闯了进来,警卫不敢拦他。“……人都跑光了!跑光了!……”。

周驰瞟了他一眼,声调没变。“人算什么,有他们两个就够了……”然而话说半截戛然中断,苏建军也停止了叫嚷,在场人的目光都转向笼子。艾沙从双肩包中取出设备,开始安装,有的戴在手上,有的绑在身上,都是市面上见不到的设备,只有开启后才能看出功能。最先使用的看似一张小弓,弓弦细到几乎看不清,却能像切面一样把笼子间的钢条一根根切断,只有切下的钢条扔到地上的声音才能让人相信是金属而不是面条。刘道明低声呻吟:“纳米锯……”。只有他明白那玩意儿无坚不摧。锯开相隔的钢栅,艾沙进入百灵的笼子。那些禁锢百灵肢体的机关更不在话下,片刻就被拆开或切断。对周驰威胁地亮出能引爆百灵的遥控器,艾沙正眼都不看一下,拆掉了绑缚在百灵身上的炸弹,从上方栅栏的空隙间扔出去,落到了门厅地面,让人群炸锅般惊叫四散,连周驰也起身退了几步。

从跟周驰回到台湾,百灵第一次身上不再有束缚。但此刻的她尚不能感受自由,身体虚弱难以自己行动。艾沙一只手臂抱着消瘦如纸的百灵,右手腕上射出连着纳米丝的细小抓钩挂住笼子上方的钢栅。身上的安全带几个节点都有微型卷扬器,按照他的动势收放纳米丝,让他如蜘蛛人般升到笼子顶部,开始用纳米锯切割顶部钢栅。

“盖上!盖上!……”周驰的声音不再像平时那样四平八稳。操作者忙把悬空吊起的钢板隆隆落下,压在顶部钢栅之上,让笼子成为封闭的钢箱。那钢板的厚度似乎连穿甲弹都打不透。刘道明却在低声唠叨:“……没用的!没用的!……”。

果然,钢板上无声地出现一条细缝,细得不易注意,吸引众人目光的是那细缝不断变长,魔幻般地在钢板上走出一个圆。就在那个圆首尾相接之时,中间部分的钢板猛然坠落,在笼子的钢铁底座上砸出巨响,让总统府地面都感到震动。钢板上出现了一个圆洞。“不许开枪!”周驰尖声制止。其实端枪的周功人只是本能反应,谁都知道对艾沙开枪等于自杀。

苏建军抄起一根棒球棍俯身靠近圆洞,不能打死总可以打半死吧!圆洞内射出牵着纳米丝的抓钩,钩住了门厅高处的大吊灯。当那圆洞中刚刚露出艾沙头戴的棒球帽,苏建军抡起棒球棍狠狠地砸上去,然而却如砸在弹簧上,棒球棍砰地弹起,反弹之大几乎从苏建军手中脱出。艾沙却毫发无伤,带着百灵继续升起,稳稳地站到钢板顶盖的上面。在场人对这场景皆目瞪口呆,只有刘道明想得到艾沙帽子里装了可逆转受力的纳米垫。当苏建军再次挥动棒球棍时,艾沙甩手射出的纳米丝缠住了他。虽然纳米丝细得肉眼难辨,却强韧异常,人若挣扎会割入肉中,所以苏建军立刻呆若木鸡,不敢再动,好似被瞬间冻住。

艾沙抱着百灵走上门厅地面,向外走去。周驰嘶哑地喊了一声:“一起上,按住他!”被这喊声惊醒的众人刚冲上去,伸在最前面的那只手便像个物体般掉下,砸在了手主人的脚上。手主人惊骇地看着切面光洁的手腕,没有痛感,没有血流,只是因为撞到艾沙的纳米锯上。那手腕的切面警告所有人,不管是多少脖子、脑壳或肥肚腩排在一起,纳米锯挥一下都会如此。不能用枪便没有其他办法制服艾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艾沙走出门厅,下了台阶,走到街上。这次甚至没人敢于跟上去,万能的教主也没再做出任何指示。

从无人机传回的影像看到艾沙和百灵一道离开了总统府,台方指挥部顿时一片沸腾,兴奋地欢呼起来,连藏身在山区地下作战中心的台湾总统也打破沉默,从终端另一头传来叫好的喝彩,振奋地命令军队马上行动,扫平周功,恢复台北秩序。周功一旦没了D-2什么都不是,台湾军队早就迫不及待,恨不得将其踩成泥才能出这一段的窝囊气!

李克明未被情绪感染,反倒担心这正是危险关头。然而此时台方已不再需要他,无非是把人接出和隔离,用不着李克明再当与艾沙的中介,他被晾在一旁。台方出动了十辆装甲车护送被派去接应的救护车。李克明从医生休息室拿了件白大褂穿上,趁乱跳进救护车的驾驶室。上年龄的司机搞不清他是什么人,这种场合当然也不会刨根究底。

入境台湾时李克明的枪已被收走,但是他在头脑中反复演习过的方案不需要用枪,有几个消防队演练火灾现场的发烟罐就够,他已经备在手边。他希望自己是多虑,现在的担心与艾沙进周功区前一样,只是方向相反,那时担心艾沙进纳米罩前遭到射杀,现在变成了担心艾沙走出纳米罩后遭到射杀。面对台军的出动,周功此时更可能会孤注一掷。稳妥方式本应是让艾沙出纳米罩前先进到空建筑中转移位置,使周功人失去目标后再接他出来。然而台方恨不得立刻将艾沙百灵控制在手,不能冒再出意外的风险。用十辆装甲车围住救护车难道还不足以掩护?李克明却不那么有信心。

如果没有苏建军,李克明的担心会是多虑。当周功人从艾沙远去的背影收回目光,周驰已不见踪影。周功人立刻明白到了自寻出路之时,顿作鸟兽散。苏建军的怒吼已震慑不住人,因为他被冻住的模样除了滑稽毫不让人惧怕。倒是平时最不关心人的刘道明来帮忙,一大半是为了检验他带在身上的纳米刀能否割断艾沙发射的纳米线。让刘道明骄傲的是强韧的纳米线一一割断,松了绑的苏建军却无半句道谢,扛起火箭筒便向楼顶冲去。

总统府的中央塔楼高六十公尺,没有电梯,从一道贴墙盘旋的木梯向上爬。每日健身的苏建军爬到塔顶的升旗平台时已气喘吁吁,却抢在了台方车队与艾沙会合前,时间刚够调好火箭筒的瞄准镜。从苏建军所在的高度能越过围绕的装甲车俯瞰救护车,装甲车就失去了给救护车当屏障的作用。苏建军仰头看头顶,旗杆上五星旗低垂,这种无风状态对远弹道的准确性十分有利。自从上次因射程不够没打到陆浩然的车,苏建军便换了射程最远的火箭筒。用瞄准镜测量纳米罩边界,那距离已不足以击毁装甲车,但是击毁救护车没问题。

在车队与艾沙会合时,几枚抛出的发烟罐立刻形成弥漫浓烟,将艾沙百灵遮蔽,只能从变换的烟隙中时隐时现看到车和活动的人影。苏建军把火箭筒瞄准镜定在那里,以艾沙的帽子定位。那帽子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恨不得轰得粉碎。终于在一个烟隙中,从帽子辨别出艾沙把百灵抱上救护车后厢,然后是穿白大褂的救护员探身出来关上了救护车的后门。

台方车队向回开,两辆装甲车在前开路,八辆装甲车在救护车后面围成半圆保护,消防车殿后。一旦脱离烟雾区,从总统府的塔楼顶将车队尽收眼底。苏建军手指扣在火箭筒发射扳机上,一只眼瞄准救护车,另一只眼盯着救护车达到车载纳米发生器——即纳米罩边界——的那一刻。他要做的正是李克明担心的,只待救护车出了纳米罩就开火。那会让艾沙和百灵释放的D-2在初始一刻被挡在纳米罩外,使得D-2增殖爆裂的方向也会朝向纳米罩外。后面即使纳米罩遭到破坏,D-2增殖蔓延过来,他所在的六十米高位也不会被埋,戴好刘道明实验室提供的防纳米面具,可以等待D-2停止裂变后趁乱脱身。苏建军决心这样做不光是出于报复心,也经过精心的衡量。如果不这样做,一接到艾沙百灵台军就会立刻进攻,那时他即使能活,也逃不过在世界面前再次被审判的耻辱!

就在救护车开出纳米罩的一刻,苏建军扣下扳机。眼看榴弹轨迹飞向救护车,准确地击中,榴弹钻入救护车内爆炸!苏建军迅速戴上了防纳米面具,却惊讶地发现护卫的装甲车都未停下,反而散开队形分头疾驶,各奔东西。屏息等待,一秒、两秒、三秒……十秒……二十秒……一直不见D-2爆发。难道艾沙和百灵一个没死?不可能!救护车已被炸烂!哪怕死一个也该惊天动地啊!难道一直被渲染的D-2干脆就是骗局?

艾沙和百灵的确没死,他们根本不在救护车中。当救援车队刚与艾沙会合的一刻,李克明便从救护车驾驶室中扔出发烟罐,同时对士兵和救护员高喊:“塔楼顶有火箭筒!”他不是真发现了隐蔽的苏建军,而是依据多次在公众场合部署防恐袭的经验,一眼就看出总统府中央塔楼是最佳的狙击位置。既然需要造出紧张气氛才能实现自己的方案,他就干脆把想象说成真的:“我看到了!有火箭筒瞄准!……”。他在烟幕的遮蔽中先冲过去把自己的白大褂披在艾沙身上,摘下了艾沙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催促艾沙:“上装甲车!”士兵队长马上理解,二话不说把艾沙和百灵接进装甲车。那时艾沙试图向李克明致意,哪怕只是点一下头,李克明却连看他一眼的功夫都没有,抢过急救员的便携担架,盖上单子,抱在手里像抱着人,然后在救护车后门站定观察,直到能从烟幕的缝隙看到总统府的塔楼顶,说明从那里也能看到他时,才把伪装的人形送进救护车。他跟着上了车,即刻丢掉艾沙的帽子,想离开救护车。然而这时烟幕已开始消散,稀薄得挡不住视线。急救员都已去装甲车施救百灵。此时若真有人在塔楼顶观察,看到他从救护车出去再进装甲车,一定会引起怀疑。没有多想的时间,也想不出还有别的办法,李克明一横心,套上车里挂着的白大褂,探身出去关上救护车的后门。

在车队驶向纳米罩外的途中,驾驶室里那位花白头发的驾驶员通过车内对讲器向李克明打招呼,是他俩之间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兄弟,如果活着回去,到我家喝酒。”

救护车被苏建军炸毁三十五秒后,飞临的台军直升机对总统府中央塔楼发射了一枚不破坏建筑只杀伤人员的制导飞弹。那时苏建军正沿着木制楼梯拚命往下跑,飞弹钻进塔楼的中空天井后迸射出无数散状钢珠,苏建军就像中了散弹枪的鸟,从高处一头栽落。

89 内阁进京

被太多待检车辆搞烦的军官急躁挥手,示意郑州来的客运大巴从唯一的免检车道通过。他的任务是拦截赴京履职的层议制总统和内阁,用不着把时间浪费在平民身上。客运大巴从免检车道驶过在检查站前排了几公里长的待检车,进入北京地界。

跟王锋一起坐在大巴后排的内阁总理伸了一下大拇指。当王锋提出乘客运大巴进京时,同行者都认为不可思议——国家总统带着内阁去首都赴任,再简朴也得有几辆专车吧。王锋不但坚持坐客运大巴,还要像普通百姓一样买票,与平民乘客共坐一辆车。这就是出其不意吧。同行阁员与王锋相处不够长,还不了解他,其实这样安排并非出于计谋,王锋只是既然不能最气派干脆就要最无气派,不想落在中间而已,却恰好碰上了带队军官的思维盲点——正式向全国通电进京上任的层议制内阁怎么会乘客运大巴?

到达北京城区还有另外两道临时检查站,都是只查小车不查大巴。本来三个检查站都组织了民众,在哪被拦截就在哪执行预定方案。出乎原来最乐观的估计,大巴竟能畅行无阻地直达终点——北京西三环路内的六里桥客运站。

这让到达时间比预计提前,组织者赶忙调集正在附近聚集的市民到客运站。军警发现人群异常流动后,也想到了王锋会不会乘大巴,赶忙向客运站增调兵员。陆续到达的市民看似是自发,实际有层议制组织。层议制在控制最严的北京未能实行政权职能,在基层却比其他城市更普及。政治动荡对政府公共服务的冲击,使北京市民不得不自行解决诸多具体问题,依靠层议制进行自治,成为维持日常生活离不开的。北京数千个居民小区基本都建立了业主层议制组织,小区之间则形成层议制组织的联合体,共同解决水电气供应、医疗卫生、儿童教育、城市交通、绿化甚至治安等问题。当这种联合达到足够大的规模后,接管城市政权不过是换个议题,随时可以做到。

在王锋内阁宣布进京时,北京居民的层议制联合体最高委员会便转成北京市的层议制委员会,虽未正式掌握政权,但是各行各业的人员包括公务员都在家庭住地加入了小区层议制组织,足以通过他们贯彻各种指令,包括市区公共屏幕播放的内容。在王锋乘坐的客运大巴进站前不久,全市各处的公共屏幕便开始同步转播六里桥客运站实况。媒体纷纷赶到客运站,众多自媒体也在社交网站狂发消息。公共屏幕中看到来自郑州的客运大巴进站,旅客鱼贯下车与平时无异,并未意识到跟他们同车的是进京接管国家政权的内阁。几位内阁部长下车无人认识,最后出现的是身穿灰绿风衣的王锋,那张脸早给数亿中国人留下深刻印象,此时人们才确认层议制总统一行真正到了北京。聚集在客运站的群众响起欢呼。城内各公共屏幕下围观的人群也一起鼓掌,逐渐扩展,连成一片,吸引更多人围观。

赶到了客运站的军警却无法靠近。王锋一行被数千民众围在中间,形成厚厚人墙。无人与军警对抗,却是军警想在哪边靠近,哪边的民众数量就会增加,挤在一起用后背阻挡。后背能挡住人挡不住子弹。然而如此多的后背,军警又怎么可能开枪?哪怕是白冀武亲自下令也不会有人执行。军警保持着队形,在汹涌人群中像波涛中的漂浮物随波逐流,既不执行命令,也不违抗命令。

王锋拒绝乘坐北京市层议制委员会派的车。六里桥客运站是营运巴士的终点,却不是王锋的终点。对于王锋,步行走过六里桥客运站到天安门的十公里,才是他期待的仪式。刚到达的只是起点!

“民众都在参与这个历史时刻,我们怎么能在车里和民众分隔?……什么?从车里向外挥手?……不,不,那不是层议制当选人该有的形象,过去的当权者才那样做。我们要和民众在一起!……不是说民众都上街了吗?我们就一路走过去,和民众共同庆祝这个历史时刻!”王锋对来人说这段话其实是早设计好的,看似说者无意,却被转播到了所有公共屏幕上。

六里桥到天安门的步行路线北京人都清楚,于是人们从各处聚集到所经的道路,等着观看王锋一行经过。一路皆是人山人海,具体数字无法统计,几家大媒体都认为出来的人至少超过百万。

行进路线两侧都有事先安排的层议制队伍,表面与自发民众没区别,任务是保护王锋一行的安全,防止军警袭击。核心队伍是跟随王锋的三百名退伍兵,没有情况时队形散开,王锋可以与其他民众交流、握手、攀谈、亲吻孩子,一旦感觉威胁,退伍兵便会用数层身体把王锋一行围在中间。这种保卫能应对公开的威胁,却无法防范高层建筑上的狙击手。前面讨论方案时王锋表示不考虑这一点,因为除非放弃步行,否则防不胜防,这个险必须冒,他相信自有天佑。

这一路步行是盛典又是狂欢,所过之处人群沸腾,沸腾中又有着某种秩序。王锋内阁到哪里,层议制人链便会在挤满人的街道提前开出一条通道,既保持畅通,又不和民众有距离。待王锋内阁走过,欢迎群众便会跟随,成为越来越大的游行队伍,如同席卷的洪水,把一路军警挤在一边。

距离六里桥客运站两公里的北京西站南口部署了最多军警,几十辆装甲车和数百持枪士兵横在路上,如一道大坝。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游行队伍的喧嚣降低了音量。退伍兵们围住王锋一行。王锋对这场面早有准备,甚至是期待。他脱掉风衣,里面是上将军服,戴上宋秘书递给他的军帽,从人墙中走出,示意其他人不要跟随,在万众凝视下走向士兵和武器组成的大坝。

当年拿破仑登陆法国向巴黎进发的路上,曾在两军之间敞开大衣向对方士兵高呼:“如果想向你们的皇帝射击,开枪吧!”王锋不要那么戏剧,用不着高呼,他不是皇帝,也无需敞开大衣。按他本意应是穿西服走这一路形象更好,正是想到要应对这个时刻才穿军服,好让士兵们看清他们面对的是自己军队的上将,比指挥他们的军官军阶高得多。如果此时哪个默默无闻的年轻士兵向王锋开了枪,便会与王锋一起成为历史记载的人物。然而士兵没有动作,军官也未发令,无论是站在后排的上校还是站在前排的上尉,全如凝固一般。王锋步步接近,直视站在士兵队列前的上尉。那张年轻的脸苍白,紧抿嘴唇,喉头微抖,右手一直放在腰间枪套,应该是个农村出身上军校的孩子,一向服从命令,从不含糊,此刻他会执行什么命令呢?

王锋在离上尉几步的位置站住,游行队伍和街道两侧的民众都陷入无声,空气似乎凝结。此时上尉闪开眼睛,猛地转向队列,高声发令。那可能是他此生最困难也最具历史性的发令,他肯定意识到这一点,发令虽然高亢得声嘶力竭,尾音却听得到紧张的颤抖。

“全体——敬礼!”

上尉以军校的标准动作转向王锋,挺胸立正,举手敬礼。他身后的所有士兵集体行举枪礼。后排上校犹豫了一下,也跟着敬礼。

在周围群众爆发的欢呼声中,王锋向军官和士兵还礼。他似乎听到当年的反戈士兵对拿破仑的欢呼夹杂其中。大坝打开,士兵和装甲车让到路边。王锋摘掉军帽,在军服外重新穿上风衣,继续走向天安门。接下来的一路军警都不再拦阻,而是像他们在公共屏幕上看到的北京西站军队那样,向经过的层议制总统列队敬礼。

一旦不再有流血的威胁,游行队伍变得欢快起来,人们唱歌,年轻人跳起队列舞,用轮滑、滑板代步的人开始表演技巧,获得喝彩,玩杂技的人也对众人展现身手。笑声喝彩此起彼伏,逐渐变成狂欢。

宋秘书通报,北京卫戍区和武警总队皆由双首长表态效忠层议制政府。虽是最新消息,王锋却早可想到。既然其他战区都已表态效忠,北京街头展示出如此民心向背,士兵已经开始倒戈,那几个将军再不转变就将永无机会。白冀武此时躲进了中南海。他失去了北京军队,只剩身边的铁杆师。那个师取代中央警卫局后一直在中南海内构筑工事,部署重型武器,把中南海搞成了军事要塞。北京卫戍区司令为了弥补表态太晚,主动请战,保证两小时拿下中南海,抓捕白冀武,只是对方若开火,要求批准动用武器。

王锋让宋秘书回复,不要碰中南海,不理睬,不接触。北京军队和武警眼下的任务是维护秩序,下一步做什么和怎么做等待命令,下命令的唯一管道是宋秘书。为了防备落到困兽地步的白冀武从中南海里向他和人群开枪,王锋临时调整了步行路线,不走经过中南海的长安街,而是走平行的前门大街到天安门。

全长三小时的行走,王锋竟有没走够的感觉,全身精力充溢,毫无疲劳。同样感觉只在年轻时玩长跑时体会过,像要飞起,可以无穷尽地延续下去。绕过正阳门西侧,王锋在人民大会堂东门前收住了脚步,不管多想继续走,这是预定的终点,设计好的情节要在这里上演。

游行队伍并未停下,天安门广场有足够空间,在广场上更适合如潮人群的狂欢。平时的安全检查此刻已无,封锁的铁栅栏被人群搬开,六四事件后就被封闭了的英雄纪念碑基座挤满了人。广场舞大妈们终于能到梦想的天安门广场来跳了,放舞曲的喇叭此起彼伏,连大秧歌锣鼓也敲起来。天安门管委会负责人邀请王锋在这个历史时刻登上天安门宣布正式完成层议制转型。要说王锋不想这样做不是真的,他从少年时就常想象自己有一天能在天安门上宣告新时代到来,尽管那时他对新时代是什么根本没概念,想要的只是万众欢呼的个人辉煌,如他曾崇拜的毛泽东那样。现在新时代的确来了,却不是能跟个人辉煌挂在一起的。看着对面的毛泽东纪念堂,一个问号闪过王锋头脑,毛若此时有知,会怎么评价这个新时代呢?不过没有时间多想,面对着一堆直播设备,他的任何细微反应都正在展现给全国和世界。

“……不,新时代不该由哪个个人宣布,创造新时代的是人民,只能由人民宣布。”王锋说到这,像是灵光突现想到的点子,兴奋地转向天安门管委会负责人。“人民是由个人组成的,现在就开放天安门,让人们自由上去用自己的声音宣布吧!”

这当然也是早设计的方案,天安门管委会已做好准备,只待王锋这句话说出后便启动。很快天安门下排起折迭的长队。工作人员和志愿者引导市民登上天安门,鱼贯沿着所有中共大人物曾经手扶过的栏杆从一端走到另一端。国徽之下毛泽东像之上的中央位置是核心热点,上了天安门的市民们挤在那里向下面的广场挥手,大声呼喊——那是历届最高领导人站的位置,毛泽东当年就在那宣布共产党中国的成立。人们开始还是摹仿领导人的姿态喊“新中国成立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层议制万岁”,“人民万岁”等口号;也有人以文革式的激昂喊“打倒专制”或“毛主席万岁”,但是各喊各的,不发生冲突;没过多久口号便混杂进“我要好好生活”,“祝我父母健康”,“我爱小芳”,“让我发财”等一类个人的心愿和祈福,很快变成了主流,反而让喊政治口号显得是异类。人们不再摹仿领导人的端庄姿态或是造反派的握拳瞪眼,而是又蹦又跳,手舞足蹈,充满活力。工作人员不断催促人们加快步伐,让后面的排队者尽快上来。在那么短时间要发泄所有热情,人们尽可能放声呼喊,使天安门上始终维持最高音量,直到夜深。

王锋在大会堂顶层选了间能看到整个天安门广场的房间做办公室。天安门今夜会通宵亮灯,广场狂欢持续到黎明。人群汹涌使得今日国旗仪仗队未能例行降旗,旗杆顶风中飘动的五星旗在夜空中与沉默无灯的毛泽东纪念堂遥对。新时代和旧时代该如何衔接?需要继承哪些遗产,又该避免震荡地扬弃哪些?这广场见证过的激情与荒谬,理想与欺骗,鲜血与屠戮,千万死者与生者的情感和希望又该如何梳理与论定……好在这些难题不需要由他承担。想到这些都将是国家委员会而非自己做决定,王锋由衷地感到心里轻松。

在大会堂的不同大厅安置下内阁各部,满地是临时拉扯的通讯线路和电缆。王锋发出通告,要求原政府各部门立刻向层议制内阁报到,在内阁指挥下履行职能。目前首要是完成对国家机器的接管。通告说明政府部门和官员一律原班使用,待遇不变,不咎既往,运作亦按原规则,不会马上调整。通告没提人大和政协。在王锋心中那两个系统对层议制政权毫无用处,只是如何善后的问题;旧的法院和检察院系统暂时不碰,等待国家委员会考虑方案。几小时内,国务院系统的八十个部委局和直属机构都向王锋内阁报到,只差一个社会科学院没反应。那里的人不论是左是右都极其排斥层议制,也是王锋眼中最该撤的无用机构。

中国驻各国使馆属于外交部管辖,陆续向王锋内阁表示效忠。这使层议制政府可以方便地接管国际关系。王锋定下近日在大会堂接见各国驻中国大使。有消息通报中国驻尼日利亚的武官持枪逼迫大使继续效忠白冀武的中央,王锋给那武官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哪怕整个大使馆跟他站在一起,层议制政权的新大使住在唐人街公寓,但是效忠层议制政权的中国海关和边检只认新大使发的文件,就冲这一点,尼日利亚人会认哪个?年轻武官沉吟了片刻,表示为了王锋能在中国的深夜亲自给他打电话,他将向被劫持的大使投降。

王锋并非像武官以为的那样重视此事,而是在通宵工作的间歇到大会堂楼顶吹吹秋风,顺便跟武官聊了聊。身在非洲的武官也许以为白冀武依然实力强大,可能翻盘,白冀武身边人却清楚他已是孤家寡人。从大会堂楼顶看向夜幕掩映的中南海,王锋不知道白冀武是不是跟他一样还没睡。

白冀武却是鼾声如雷。他本来就是那种打大仗前也能立刻入睡的武夫,何况是睡在毛泽东的床上,他真心相信有保他不败的加持力。他一进中南海就点名要住毛泽东故居,就是为得到加持。现在即使控制不了中国,能掌握中南海这颗心脏就行。中南海是中共的象征,代表中共的真传,是中国神经的中枢,有指挥一切的合法性。人体靠血液供养,血液不是都得流回心脏吗?控制心脏就等于控制全身。白冀武让人封死了中南海的所有大门,沿着红墙一圈都是墙头工事和实现火力交叉的制高点。装甲车终日在墙内环行巡逻,大炮和坦克弹药充足,地下仓库储存的物资够用半年。而半年时间可能发生很多变化。至少吕涛已经表示将在全国动员百万毛派民众到北京,把保卫中南海当作保卫毛主席创建的红色政权。

吕涛只是这样说而已。百万人到北京得花多少钱?又能不能得到效果?有没有可图之利?白冀武已指不上,选择新方向之前还需仔细观察。不过为了保持基本盘,这时也不能全无作为。吕涛带了几个手下干部去了大会堂,以中共常委的身份要见王锋。接待者让他们跟着参观队伍一块进。大会堂开放了参观通道,人们可以沿着指定通路去看内阁在不同大厅的办公。吕涛认为纯属搞噱头,参观的市民却很高兴,毕竟斜对面的中南海过去进不去,现在仍然进不去。有时王锋或内阁部长会利用休息时间与民众交谈,接受媒体采访,把现场当作对层议制的普及展示。吕涛正好看到王锋从会议室出来走回办公室,一路向对他打招呼的参观者们挥手。吕涛朝他大步而去的背影喊:“我们共产党要用大会堂开会!”王锋回身面带笑容:“没问题,去大会堂管理局交费。”参观者中响起喝彩,没等被噎住的吕涛缓过劲,王锋背影已经远去。吕涛慢了一步,还是把终于想到的反击喊了出来:“别忘了你也是中共党员!”

中共党员有上亿人。在这个党控制一切的国家,大部分精英都被网罗进中共,想获得发展的年轻人把加入中共视为如同考驾照的人生标配。然而此刻,这个世界最大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党就像太阳下的冰一样静静消融,没有风暴,没有崩塌,只是无声无息,却是从里到外一起化掉。所有党员就像面对过期作废的消费卡,既然卡里已无优惠,就成了与己无关的废品,扔进纸篓就是,不需要声明退党,也不会有什么难舍难离。相比之下,倒是王锋对中共有更多的真情,毕竟血脉相连,共产主义理想曾是他人生植根的基础。这些他不会向外透露,不是怕什么,而是现在的身份不允许表现个人感情和意识形态,他只能是层议制的决策执行人。既然进入了新时代,以往时代就成为过去,没必要流连。好在层议制不像代议制那样需要清算以往,中共留下的历史包袱可以逐步消化,王锋也不需要马上面对数典忘祖的困境。

与以往革命把占领旧权力的核心地标作为成功标志不同,国家委员会不但不要求王锋攻打中南海,哪怕中南海被白冀武搞成了作战要塞,市政仍然正常供应水电气,保持网络电话畅通,不采取任何措施,只是不加理睬。中南海通往所有中央部门和地方机构的管道不受阻碍,但是那些部门机构不是被层议制政权接收就是已经瘫痪,不再接受来自中南海的指令;以中共中央的名义发通告也无反响,甚至引不起兴趣;各地机要热线都成了哑巴,再不像过去一天到晚响个不停。而层议制内阁就像王锋与参观市民交流时说的,进不进中南海无影响,在大街上搭帐篷也一样。

90 游园中南海

此时的中南海成了个奇怪地方,新华门紧闭的大门从里面被小山般的沙袋挤住,如果不是偶尔看见墙头工事内有隐蔽的士兵,中南海大院便如死地。层议制政权的不理睬使得中南海不知所措,防守措施成了没有对象的庸人自扰,茫然不知这种坚守要多久,如何发展,会是什么结局。

不过国家权力虽不在中南海了,那里作为长期的历史记忆和党国象征仍是北京市民津津乐道的话题,也是外地旅客的必到之地。中南海外面人群熙攘,市井喧嚣。老人端着茶杯围坐路边侃大山,小孩在红墙下追逐打闹,好奇的游客摄影留念。头脑灵活的生意人推出了窥探中南海的生意。先是在中南海周边的高点——类似北京饭店楼顶、景山、北海白塔——安装收费望远镜,同时卖酒水。得不到那种地利的干脆在中南海街对面搭起高架,从上面用望远镜往里看,立刻成为游客排长龙的热点。这种明显违章的行为未受制止,鼓励了更多类似行为,围着中南海红墙建了几十处观景台。甚至有人开来起重吊车直接吊起比观景台高得多的平台,让游客能对中南海高墙后一览无余。观景台上的游客向里面的士兵喊话,开玩笑,把拍的照片上传到社交网站,士兵表情既尴尬又困惑。这种观光在红墙外带动了特色小吃、快餐盒饭、饮料和纪念品买卖,吆喝叫卖此起彼伏;各种乐队、江湖艺人来凑热闹;广场舞大妈们亦转场于此,从早到晚喧闹不停;中南海周边的交通完全阻断,却不见交警和城管的人影。很多评论认为这种状态是王锋有意为之,一方面不理睬中南海,一方面放纵民间这种嘉年华,让中南海陷入可笑的境地。

中南海核心部分感受不到墙外热闹。秦邦被关在他办公的四合院,不能外出也不能与外界联络。好在当初妻子嫌中南海不自由坚持没把家搬来,免了跟他一块变成囚徒,让他稍感安慰。并非他一人的电话和网络被断,看守他的军官说所有军人都不能打电话和上网,电视广播都不让收。上面的说法还是老一套,外面发生的是境外势力操纵的反革命暴乱,一旦得逞会亡党亡国。给士兵展示的还是一九八九年六四期间军人被烧死或开膛的影像。如果军队官兵能知道中南海已是孤岛,知道国家委员会宣告过随时可以自由离开,不会追究和清算,也许早就自动瓦解了。现在中南海内还能维持军队纪律,前提就是信息封锁。

当然可以用高音广播向中南海内传送信息,只是王锋要求不做专门针对中南海的动作,就是要显示不把中南海当回事,让人鲜明地看到层议制的合法性与暴力争夺没关联,让旧时代自行寿终正寝。

失去外界信息的秦邦同样不知道王锋已进北京,不过在得知王锋成了层议制总统时,他就想到中国势必被王锋掌握。秦邦内心羡慕王锋,那本是个专制胚子,专制性不输白冀武,历史却让他成了消灭专制的人物,正所谓时势造英雄,悲凉的是自己在历史上只能被记载为最后一任专制者。白冀武政变后,所发的文件和公告依然都署他这个总书记的名,白纸黑字不可更改,未来除了个别历史学家能知道真相,他将很难洗清自己。

秦邦仍然信仰共产主义,只是现在明白了以往以铁腕追求的公正与平等最终一定落入暴政,不公正和不平等也一定达到极致。共产主义缺的是一只实现公平的“无形之手”,只有先找到那样的无形之手,与效率的无形之手一起发挥作用,才能真正实现理想的世界。他现在有一种感觉,但是还不能确定,不知层议制是不是可能成为那样的“无形之手”?

囚禁在中南海另一个院里的鲁时加待遇不如秦邦,没人打扫卫生,饭也不及时,有时看守士兵还会对他呼来喝去,让他总是处于愤懑中。总理之名还在,却没人当真,曾以他为旗帜的自由派不再认同他,推出他的家族联盟则是大厦崩塌。这一天午饭干脆没人送来。不仅鲁时加没饭吃,连看守的士兵也没饭。几天来眼见着管理日趋散漫,军官已有两天没露面,没吃上饭的士兵相互交头接耳,可以感觉军心丧失,人人无心逗留。

整体的瓦解是从一个士兵自发离去开始的。临府右街的墙头工事上一个守兵被围观群众中的老乡认出,听老乡在墙下讲了外面的形势和王锋的允诺后,那士兵当即脱掉了军装。中南海围墙高六米,欢呼的市民用现场物件搭起架子,让士兵吊下身子便能踩到,安全下来。士兵受到市民热情欢迎,鼓励了其他士兵效仿。很快中南海墙外被市民搭起了多处类似的架子,越来越多的士兵离开。开始还有军官试图阻止,后来军官也跟着离开。

中南海内部被分割为彼此隔离的区域,士兵之间却存在看不见的信息管道。看守秦邦和鲁时加的士兵不打招呼地走了,与从核心区往外走的士兵汇在一起,到达新华门时已汇合了二百多人。对迫切想回家的数百壮小伙,堵着大门的沙袋只需片刻就搬开。他们打开大门,出去便各奔东西,立刻在人海中消失,只剩敞开的空门。

对着无人把守的新华门,围观人群中的胆大者往里探头。那儿从来被嵌着毛泽东手迹“为人民服务”的影壁挡得死死,让人想象后面的森严壁垒,现在却是没有岗哨也没有便衣,毫无动静。有人开始试探地向里深入,更多人缩手缩脚地尾随。直到发现影壁后面没有伏兵,仍然空荡,人们一下胆大起来,变成一股脑地往里涌,直至争先恐后。新华门成了开放给民众参观的入口。北京市民、外地游客、学生、媒体记者、甚至还有寻求刺激的外国人,不到半小时就涌进了几千人,远远多于白冀武剩下的兵员。

如果说这也是一种占领中南海的话,却与层议制政权没关系。表面不理睬中南海的王锋其实一直关注那里的动向。他喜欢目前的结果,既不是攻陷巴士底狱的民众暴力,又是地道的人民占领。从卫星视频看到进入中南海的人们东张西望,摆出各种姿势自拍,如同游园。这样的占领实在平庸,却是最完美的革命。此时已经不能不介入,一旦出现偷窃或抢掠就会破坏完美。王锋让一直在公安部大院内待命的数百警员赶赴中南海维持秩序、保护文件档案和避免武器失散。要做好参观民众不断增加的准备,必要时限制参观时间和分批放行,但是要始终保持开放,不能禁止参观,同时派人进去了解情况。

派去的人不久送回报告,中南海内尚有一千三百名保持编制的军人。指挥官在私下接触中表示官兵已无人愿意坚守,唯一的阻碍是动辄要枪毙动摇者的白冀武。指挥官表示如果王锋同意,他可以逮捕白冀武,率领全体官兵列队行至天安门广场,向层议制政权投降,将白冀武交给王锋。

王锋眼前出现士兵枪口朝下军旗垂首的阵列,在广场上向他缴枪的场面。哪个将军不想亲身经历受降的荣耀?他这辈子还未曾有过。做为两个时代的交接点,有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仪式也不为过。可是他知道层议制的当选者不能追求个人荣耀,不能企望获得英雄崇拜,甚至不能有代议制政客的作秀表演,因为层议制中让他得到总统位置的是省市区的委员长们。他们与总统只差一层,怎么会喜欢头顶上存在一个卡里斯马型的家伙?他们只需要不图个人名利执行他们决策的服务者,总统相当于是给他们打工,且随时在他们监督下。代议制还有强人总统颐指气使的空间,分分钟能被炒鱿鱼的层议制总统却只能将荣耀归于下面的老板。而总统的老板——省市区委员长们又是给选举他们的地市委员长打工……层层如此,最终的大老板便是此刻正在中南海里玩自拍、在皇城根下侃大山、以及在中国各个角落为衣食忙碌的芸芸众生。

王锋这样回复:“告诉指挥官,不存在投降,我们不是敌人,相互没开过一枪,没有责任可追究。把武器收好后交给在中南海维持秩序的警方看管,官兵解散回家,放假半个月后回原驻地待命。凡是回来的就仍然是军队的人,一切不变……至于白冀武,不用管他,即使他动枪也只需缴械,不得伤害。”王锋这个回复给这场后人誉为“人类历史上最深刻的革命”画上了句号,虽无声无息,却比什么都能体现这场革命的不同境界。而王锋本人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也算得上是无声无息的一部分。

此刻占据王锋思绪的皆是眼前具体问题。虽然事务繁多,他还是用了两小时把大会堂内转个遍,调来了建筑图在上面勾勾画画后,搞出个提案交给国家委员会。提案建议中南海从此作为免费向公众开放的公园和文史馆,而层议制不再需要人大的橡皮图章,大会堂便可以作为层议制中央政府的办公地。其中的万人会场和五千人宴会厅那类夸张场所可以分隔,动辄十几米的层高也可以再隔数层,作为办公空间绰绰有余。那些以省市区命名的地方厅,当作各省市区委员长在国家委员会的常驻办公厅。

提案如需做较多协商,层议制委员会将约定时间通过宏平台讨论,直至形成决议。如果是只需表示赞成或反对,每个委员便可即时表态,只要赞成的票权达到三分之二,便自动通过。王锋的提案是后一种,得到了全票通过,随即向全国公布,迎来举国赞誉。中南海将成为免费公园的消息使得中南海的汹涌人流立刻趋于平缓,既然以后有的是时间,何必现在人挤人。

进入中南海的参观者有人闯进了秦邦的院子,认出秦邦后兴奋地要求合影自拍,并告诉秦邦中南海已经可以随便进出。秦邦向合影者借手机打给妻子,知道家中平安后,说了句“我这就回家”,便竖起领子压低帽子,骑上平时绕湖健身的自行车,逆着人流骑向中南海外,融入北京街头的市井。

身边一个兵都没了的白冀武却拒绝离开菊香书屋,表示除非抬走他的尸体,否则他就要留在这里天天给毛主席扫院子。他还真找出了一把扫帚,时而划拉几下青砖地面上的落叶,再任落叶被风吹散,大部分时间是向参观者揭露王锋一类叛徒的亡党行径。王锋让北京卫戍区派个炊事员给他做饭。毕竟白冀武一辈子服务军队,到这把年龄也得有人照料。什么时候他觉得没意思了就会自己回家。在这之前,就当他是为参观中南海的民众提供的旧时代现场秀吧。

鲁时加最初也不肯离开,称自己是合法当选的总理,人民投票送他进了中南海,也只能由人民投票让他出去。采访他的电视记者先把他这番话直播出去,再告知他白冀武政变时让蒋强在电视上供认了怎样操纵让鲁时加当选,全国人民都已知道,只有被切断信息的鲁时加还以为没人知道内幕。镜头中的鲁时加被这个消息打垮,呆若木鸡好一会后便扭头离开。镜头一直对着他走出中南海的背影,随着远去显得越发瘦小,直到消失在欢快的人群中。

91 一些结局和开始

台湾抓捕的周功人中有上万中国居民,除了认定在台湾犯下罪行者,皆被遣返大陆,在厦门海域交接给中国层议制政府。层议制政府只要求警方从中查找周驰,其他人一概释放,唯一限制是不得再以周功名义公开活动,个人愿意继续修炼不受干涉。然而周驰始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无论是大陆还是台湾都未找到,通过国际刑警组织进行全球通缉也没有任何线索。


审核国库中的买地资金后,收回的国民财富约为两万亿美元,成为层议制政府重整国家经济的基石。从此不再需要供养庞大的共产党及其附庸,又无须花费每年上万亿的维稳经费,并且大大降低军费开支,使得层议制政权不但有能力化解中共时期积累的经济危机,还能规划实施全民免费医疗和免费教育。零增长高幸福被确定为国家的经济纲领。当经济发展到了能够满足全社会的基本需求时,更本质的幸福便是经济以外的因素——公平、安全、方便、舒适、健康、和谐等。追求幸福首先是消除污染、竞争、焦虑、攀比、道德败坏等非幸福的因素,在这方面,层议制本身能提供远比增加消费更多的幸福。


邢拓宇去了与武拉分手的折多山,走遍秋色绚烂的方圆百里,见人就问,有房舍或帐篷就进去看,有时还会对着群山高声喊武拉名字,希望她能碰巧听到。他向武拉的妈妈做了允诺,一定要找到武拉。

邢拓宇最终选择了去成都市公安局自首。从法律角度,政权变化不影响以前的刑事案,武拉仍是被通缉的对象,邢拓宇自我供认协助武拉逃跑,因此是同案犯。他的目的是通过法律程序撤销对武拉的通缉,以及为她杀死武警军官免除刑事追究。

对于公安系统,邢拓宇的自首表现了尊重法律的延续性,可以敦促新政权重视这一点。国家离不开司法,此时新宪法尚未形成,旧司法又不能沿用,交替时期需要遵循怎样的司法原则?中共时期往往把政治案件办成刑事案件,现在既要解决那时的冤假错案,又不能一概推倒,如何掌握标准和平衡?这些问题普遍存在,迫切需要解决。武拉案是个典型案例。

国家委员会临时决定——凡是不能拖后处理的案件,由案发地的层议制委员会进行临时判决,不一定依据法律条文,不要求严格取证,通过直接听取各方陈述,把动机和结果放在一起考虑,最终以三分之二多数表决结果为判决。当事人若不服,可待新宪法及配套法律形成后要求重审。这被观察者类比为陪审团方式,承认常识、良心和直觉推理。委员会成员比普通陪审团成员有更多经验与智慧,更像传统社会的家族长老、乡村士绅或社区领袖。这虽是临时措施,却显现了层议制司法改革的新路。很多民事纠纷也随之寻求以基层层议制委员会的裁决代替打官司。司法机构只认教条,不讲情理,过程旷日持久,律师收费高昂。委员会的审理裁决却是免费的,很快成为被广泛接受的“初审”,不取代法律,不强制接受,当事双方都接受即算得到解决,若不接受再去打官司。相当于在人与法律间加了一层缓冲,既不损害法律,又合理通情。不过这是后话,是在审理了武拉案之后才展露出苗头并逐步形成趋势的。

邢拓宇对武拉案提交的重审证据还是他的手机视频,因为清晰度太低不可采信。好在成都市公安局被要求开放过去的档案,可以找到当时的现场视频,清楚地看到军官打死武拉父亲在先,武拉刀捅军官在后,军队屠杀工人的证据更是海量。若是按传统司法,武拉可否因此刀捅军官,或部队受命清场是否属于犯罪等,一定会有旷日持久的法律纠缠。成都市层议制委员会的审理却是简单清晰,当场决定撤销武拉的通缉名单,免除刑事责任,并判决立刻释放事件所有相关人员,责令市公安局进一步查明事件真相和死难者情况,再定处置。

此案立刻成了网上热点,也成了解决类似案件的范例。一位流亡美国的六四学生领袖在北京向警方自首,当年对他的通缉始终没有明确撤销,年至花甲的学生领袖所要求的重审,被人们期待成为解决六四问题的开端。

邢拓宇摹仿早期互联网在六小时被转发了四十万次的一个无厘头网帖——“贾君鹏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发了一条“武拉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案件的广为人知使得武拉成为众多网友心目中的英雄,这个帖子在六小时内被转发了四百万次。


西藏航空公司的专机为这次特殊飞行在机身上喷涂了雪山狮子旗,从昌都飞临拉萨时,专机先在布达拉宫上空盘旋数圈,引起整个拉萨的沸腾。提前知道达赖喇嘛将回拉萨的各地藏人从草原、农村和城镇涌来,在拉萨周边扎下古代军营般的帐篷城,人们向空中飞来的达赖喇嘛跪拜,颂念祈愿达赖喇嘛长寿的经文,把五色纸隆达抛洒向天空。

提前从昌都来打前站的丹增率图伯特层议制政府要员在贡嘎机场接机,陪同达赖喇嘛进入拉萨。几十公里的道路两侧到处是经幡彩旗,煨桑烟火缭绕,海螺长鸣,僧侣念经祈祷,人群载歌载舞。进入拉萨城内,装扮得五彩缤纷的马队在前开道,车队在夹道人海中缓行。轿车打开了敞篷,达赖喇嘛在拉萨阳光下向两侧民众频频招手,微笑点头,不断双手合十。

图伯特委员会已决定层议制政府仍留在昌都,那是多卫康三区的地理中心,适于全藏的行政管理。拉萨将作为达赖喇嘛驻地和藏传佛教的中心,如海外媒体比喻的“东方梵蒂冈”,成为全世界藏传佛教的圣城和了解西藏宗教文化的旅游圣地。

流亡藏人开始陆续返回西藏。图伯特委员会要求各地层议制政府妥善安置亲人归来。达兰萨拉的藏人行政中央继续诉求西藏独立,但是随着世界目光转向层议制中国和图伯特,失去了后续资金的支持。曲扎对行政中央要求他归还用于独立运动的剩余经费,除了回复一千万美元已无剩余,还拒绝上报账目,理由是要保护境内参与西藏独立运动的组织和人员。藏人行政中央反驳独立运动在境内已不是罪名,曲扎表示历史在发展,现在的一切并非定论。对学界,曲扎把西藏层议制说成他在位时奉行中间道路的成果,得到了牛津大学的教职。兰登书屋与他签订回忆录出版合同。经纪人正在为他安排世界巡回演讲,进行收费谈判。

达赖喇嘛回拉萨的第一晚要住在布达拉宫。那不是最舒适的住处,却是历史的象征,广场上翘首以盼的千万藏人也把那里当成他应抵达的回归终点。当年离开时他的强健腿脚可以楼上楼下奔跑,现在只能乘坐智能爬楼机,如同幼年时在侍者背上那样轻柔晃动。眼前的一切既是轮回又是无常,既是过去又是未来。当站到布达拉宫的屋顶阳台上看着广场上欢呼的人海时,达赖喇嘛长时间合掌念经。泪水淌过他已满布岁月皱纹的脸颊,在广场四周的大屏幕上真切显示,引起了千万藏人共同痛哭。作为贵宾被邀请参加典礼的唯色泣不成声,连率领中国层议制政府代表团的欧阳中华也不禁拭泪。

待平静下来,达赖喇嘛如与家人谈心一样,高保真扩音系统让他沉思的声音如同在每人耳边说话。“这个时刻,我终于想明白了一生让我不安的谜题,我们藏人世代虔诚拜佛,为什么还会受难至深?——那正是佛菩萨给我们的使命,要我们这个立志普渡众生的民族以在地狱里走出一条从非暴力不合作到中间道路,再延伸到层议制的路,以解救十四亿中国人,最终改变人类的发展方向。还有什么比如此宏大的普渡众生更值得我们受苦呢?因此,我们应该为民族所受的苦难感谢诸佛菩萨……”。


看完达赖喇嘛在布达拉宫的讲话,武拉关闭电视机,换上了在丹增去拉萨后她从网上买的衣服。自从与邢拓宇在折多山分手,这是她第一次脱下藏装。镜子里的形象又回到在拉萨当藏漂的那个女孩,真实的她却已脱胎换骨。

她把丹增的俗人服装全部打包,取出压在箱底的袈裟,熨平了上面在多次搬家中压出的皱褶,折迭时在每一层夹进了藏香,整齐地摆放到佛龛前的条案。丹增进家后第一眼就能看到,别的都不必说。

街上没人认出包着围巾的武拉。她给过路的货车司机交了搭车钱,顺利的话明天就到成都。她还没跟母亲联络,也未回应邢拓宇的网上呼唤,就是想等到离开时。自从感受丹增有意与她疏远,她就预感到了这一天。丹增越来越多地在办公室吃饭睡觉,回家也是躲进自己房间,或是对着佛龛打坐念经。现在有了政府班子,他已不再需要武拉协助。但这不是疏远的原因,明明两人越来越心心相印。他的疏远是把心心相印视为对出家人的威胁。徒弟小扎西从贡觉来时说起康瓦寺将重建,他拿出一堆画好的草图跟小扎西眉飞色舞说个不停,武拉却是第一次看到那些图,都是丹增躲进自己房间画的。当小扎西童言无忌地问起师傅要一直当官还是要回寺庙时,武拉看到丹增的目光虽未看向她,却是明显在回避她,他回答小扎西等把达赖喇嘛送回拉萨就辞官职,却没说是否会回寺庙。第二天小扎西回拉松村时,武拉让他带上多吉,说是城里规定养狗必须拴住,乡村牧场才是多吉的地方。

汽车一路向东,穿过了秋色遍染的群山。驶过金沙江大桥时,武拉拨通了家的电话:“妈,我要回家吃饭!”


冷战后的世界不再以意识形态划分国际阵营,更多地转为阶层、种族、宗教方面的对立。多个代议制国家出现了利用这种对立操弄选举的政治强人,以网络操控、舆论导向煽动选民,掌握权力后进一步撕裂社会,升级对立。这些代议制强人正在向新的独裁者演化,民主却无能为力任受摆布。曾以为冷战获胜即是历史终结的西方社会陷入迷茫,此时亟需一种让权力摆脱个人操控的机制,更需要能让不同阶层、不同种族和信仰的人群良性互动的方式。层议制恰逢其时地给出了方法。人们看出,连王锋那种强硬派军人在层议制中都只能甘当低调的执行者,没有任何人可以利用权力煽动对立。而层议制对新疆民族仇恨的化解尤为全球瞩目。联合国在新疆设立了观察网,邀请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共同考察;伊拉克、阿富汗、利比亚、也门等地的非政府组织亦来取经,多个宗教团体派人调研。国际主流大学和学术机构开设课题,将层议制与经典学说对接。欧阳中华也得到国际学术界的数个奖项。

人们发现层议制的最大优势在于所有人的起点归零,没有遗留的特权,没有利用转型占据的先机,不存在阵营和集团,也没有原罪或压制。要掌权就得通过逐层递选的阶梯,权力不再被个人把持,只能执行共同体的决策。这样的结构能让各方皆与历史积怨切割,找到共同认可的新开端。这本是推行层议制的障碍,因为历史上的政治变革总是由可以从变革获益的集团推动,起点归零便失去这种动力。然而当世界陷入困局,却发现了这一点正是解决族群冲突的关键所在,于是又成了促使各方接受层议制的动力。世界各地纷纷邀请欧阳中华前往指导,没有当选总统反而便于欧阳中华走向世界。待中国宪法通过后,欧阳中华便可以卸下宪法法院院长之职,以世界公民兼中国转型启动者的身份去各国推广层议制。解决人类社会眼下的冲突只被欧阳中华当成入口,他最终要实现的是以层议制终结人类的物质主义时代,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让人类从动物成为人后再次完成飞跃提升——从物质人成为精神人。

联合国一位专家向欧阳中华表示看到了层议制具有构建世界政府的体制基础,欧阳中华只是简单回复他写的书中对此有论述,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不是因为欧阳中华没多想,恰是因为他心里已经将此设定为下一步目标——他要达到的人生顶峰便是世界政府的首任元首。

92 有托邦

台湾海峡一座废弃的钻井平台,工业设施被拆除,两棵移来的椰子树、数块大岩石和箱装土壤做出一角自然风光。三层办公生活舱用树皮板遮盖住金属外壳,里面有图书室、电影厅、健身房和咖啡屋,提供不能上传内容的单向wifi。这个模拟海岛上只有百灵和艾沙两个住民。

中国、台湾和美国在周围海域各有军舰值守,三方的军事无人机和无人快艇昼夜巡逻,同时各自分头监视平台上每个角落都有的摄像头。这是一个数百人参与的三方联合监管机构,除了防范恐怖分子,三方也互相监督不得试图染指D-2。唯一允许上平台的人是凯伦。每隔两天有直升机用吊篮把她和物资放下来,与两人待一阵,一块吃顿饭,带回他们的需求,走时再用同样方式接。

当艾沙向凯伦提出把百灵转移到澎湖群岛北端的目斗屿,看得出他做了相当细致的研究,知道目斗屿上有座百年灯塔,有住房、海湾和沙滩,还知道那里能看到对面吉贝屿的灯光。他计算了百灵的D-2即使释放也不会扩展到吉贝屿,因此不存在任何风险。

“……不能让她在这个平台待一辈子。”

“那你呢?”凯伦问。

“我在这没问题。这是我的地方。”艾沙回答轻松,眯起眼睛看正在接近海平线的落日。

“我请你替我安排了吗?”百灵在一旁的厉声质问让讨论没继续下去。

当直升机带着凯伦远去,吃饭时一直没说话的百灵终于开口:“你真的是这样的……厌弃我吗?”她手托右腮,那成了她习惯性遮挡脸上伤疤的动作。

艾沙停止收拾餐桌。“……不是我厌弃你,是对不起你,我让你受了那么多苦,让你到了今天这一步……”,他有点说不下去。

百灵让泪水静静地流。“要说对不起也是我在先……我们不说过去的事了好不好?至少今后我们要互相对得起……你不该赶我走,这种状况你不跟我作伴,要我单独去面对吗?”

艾沙刚要解释,百灵制止他往下说。

“不要解释,你怎么想的我知道。你不想这样一辈子,我就想吗?”

艾沙神色为难,还想劝她。百灵又一次没让他说出来:“何况真能持续一辈子吗?……我宁愿让一个体贴的人来做,不愿意让机构做。你什么都不要告诉我,不要让我知道,不要跟我商量,我知道你能做得最好。”

两人没再说话,一直看着夕阳落下海平线,星在天空一颗一颗亮起来。

百灵没有转向艾沙,似是对着大海轻声说:“你不嫌弃的话,跟我结婚吧……”。

艾沙没回答。百灵本来就低的声音更低,似乎在为自己不恰当的请求解释。“我一辈子都想跟个好男人结婚……不知道我还能不能配得上你?”

艾沙起身。“按我家乡的风俗,先造房子再结婚。请等我几天。”

后面的日子,艾沙每天从早干到晚。他的施工场地在平台下层。那里遗留了各种材料、工具、废弃的设备,在他手下都活起来。百灵在平台上层看不到施工,只听到叮叮当当,伴着她坐在椰树下看海景的光影变幻,如同给她演奏的音乐。这是她一生未有过的平静时光。她为艾沙做饭,菜谱从不重复,设计每道菜的色香味,仔细摆台,餐具锃亮,杯子晶莹。晚餐时他们会在烛光下多坐一会儿,谈各自家庭和童年的回忆,讲一些轻松往事,有时安静地听音乐和风雨,然后各回自己的卧室,读古兰经并祈祷。直到艾沙告诉百灵,房子已经造好。

婚礼现场只请了凯伦一个客人。凯伦给二人送了铂金戒指,一大一小,镶着一样的白水晶。按艾沙要求,凯伦安排了一位维吾尔毛拉从新疆透过视频主持婚礼,弟弟伊力哈木也在挪威做了短暂连线。那是联合监管机构分别派出小组去阿克苏和奥斯陆,用卫星视频电话与凯伦的视频电话连接。懵懵懂懂的毛拉依照穆斯林婚俗念了《古兰经》的光明章,询问新郎新娘的意愿后,祝福他们成为夫妻,却始终没搞清婚礼在什么地方,只是从画面上看到那里有大海,皓月已经当空,而阿克苏的月亮刚升出沙漠东方的地平线。

艾沙对弟弟没说具体情况,只是让他与百灵见了面,要伊力哈木等他的消息,似乎第二天就能再度通话,然后平淡地再见,却是一断线眼泪就奔涌而出,久久不止。为了让艾沙走出别离的悲伤,百灵播放维吾尔音乐,第一次展示她这些天背着艾沙学会的维吾尔舞蹈,虽不纯熟却韵味十足。跳完一场后她不顾艾沙的推托,拉他一块跳。在凯伦按节奏的击掌中,发现艾沙不是不会跳,他的气质是维吾尔人与生俱来的,他族人后天学不会。于是跳了一场再一场,凯伦也参与进来。直到直升机飞临上空,放下了接凯伦的吊篮。

凯伦与艾沙告别时仍像往常一样握手,只是这次时间长些。

“所有船只撤到三十海里外。”艾沙像以往一样平静,递给她一个文件纸袋。“完事再看。”

凯伦点头,她早做过计算,知道三十海里意味什么,其他话都是多余,甚至是虚伪。她知道这是最好方案,也是各方的希望。换成她自己也会如此。但是他人、机构、国家乃至以人类的名义都没有权利替他们选择,这是凯伦在联合监管机构中一直坚持不得逾越的底线。与百灵告别时,两个女人拥抱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只剩百灵和艾沙时,一切安静下来,月在中天,海如平镜。洗浴更衣后,艾沙牵着百灵的手进入一个舱体。舱体被电动钢索吊入水下,与另一个更大舱体接合,便是艾沙造的房子。

房子悬在水下,整个顶部是玻璃。透过五米厚的清澈水层,是愈发湛蓝的夜空和被放大的月球星斗。房子侧面大小不一的玻璃外,鱼儿在梦中缓游,水底植物呼吸的气泡排着队摇曳升起。房子中间的床具是维吾尔色彩的组合。还是处男身的艾沙进入百灵的身体虽然短促,却让百灵几乎在瞬间达到多年久违的高潮。哭泣的百灵喃喃地感谢艾沙,在粼粼月光荡漾的水下与艾沙无尽亲吻,抚摸他的每寸皮肤,如伺候君王般让他得到男人的享受,让他放松体会,拉开进入和射精的节奏。当百灵自己达到第二次高潮时,已透过眼前迸射的金星看到水天上方的早霞。艾沙仍然还有最后的强劲。百灵捧着他的脸。“让我先走一步吧。”

艾沙长久吻着百灵,继续与她做爱。他知道这对百灵是最好时间,他已做好让百灵先走一步的准备。状如采血笔的麻醉针放在垫下,伸手可及,弹出的针尖细到直接进入皮肤毛孔,完全无感。他要凯伦带来麻醉针时,凯伦没问做什么却肯定猜得到,一定拿来最有效的产品,果然只几秒,百灵抱着他的双臂便松弛滑落,全身瘫软,如从幸福云端向深邃的梦谷坠落,脸上仍带着微笑和未退的红潮,伤疤似乎也消隐,只剩轻柔之极的呼吸。艾沙支起上身看百灵,要把她的形象永远刻进头脑。尚未升出海平线的太阳将阳光沿着地球切线射上天空,被头顶羽毛状的彩霞折射进他们的水晶宫。婚床上阳光与水波绞在一起扭动,如同与百灵相伴而舞。他想时间再长些,再长些……然而百灵性感的裸体让他实在无法自制,终于溃决地冲向宇宙……内有剧毒的假牙在他第一次射精时已弹出触点,那本是设置在感受痛苦时弹出,然而最高的快感和痛苦仅一线之隔,让设置无法区分。在狂吻百灵双唇的同时,艾沙咬下了那个触点……


当海面的翻腾爆裂最终平息,蒸腾的雾气被东北风吹散。“天哪!”、“MyGod!”的感叹从不同方位的观察者口中此起彼伏——原本只有茫茫水面的海上现出一片黑沉陆地。是的,陆地。观察者们第一反应不会认为那是岛,更不是礁,因为看上去就如大陆那样布满了眼界内的海平线。只是从卫星上才能俯瞰全貌,却更像看到的是魔术——原本只有海水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直径五十三点七公里的圆形陆地,那圆形近乎完美。怎么会有这样的陆地?

凯伦不奇怪,出现的陆地面积与她按这片海域水深所做的计算基本吻合。D-2在水中增殖会沿着外圆均匀扩展,若无风浪影响便会始终保持规则的圆形,直到增殖结束。钻井平台所在的海底浅滩不会形成海啸。艾沙把洞房造在水下不只是为了新婚浪漫,也是让D-2释放时能充分增殖而不逸入大气。对这事凯伦未与艾沙做过任何讨论,她从监控画面看到艾沙的每日所做,足以推断出他的所有安排,每一步都与她能想到的最好方式一致,完全不必再对他多说什么,默默祝福就好。

凯伦没想到的是艾沙文件袋里的内容与她也有关系。文件袋若是在她手里,她会遵守艾沙说的完事再看。但是一上直升机,每次都跟随的中美台三方人员便将文件袋收走。其中艾沙和百灵的个人遗嘱会按法律执行,多的是一封两人联名信,监管机构三方会先交给各自的政府过目定夺。

在信中,艾沙和百灵对他们给中国和台湾造成的损失表示道歉,表示希望能用D-2增殖在台湾海峡造出的新地进行补偿,但又担心会成为中国与台湾之间的新争议,因此建议由美国政府扮演居中角色,中国和台湾放手,让新地成为探索人类未来社会的实验地。联名信最后表示,他们希望新地能由凯伦主持,她的高尚品德,科学造诣和对D-2的了解,是他们心中无二的最佳人选。在附加的注脚中,两人就未事先征求凯伦对此的意见表达歉意。

台湾最担心被中国控制新地,会让大陆跨海距离缩短一半,让台湾海峡失去防卫作用。好在中国的层议制政府不再把台湾看成需要“解放”的对象,排除在任何情况下动武,因此没有控制新地的要求。王锋亲自致电台湾总统,建议双方接受艾沙百灵的建议。当国土安全部官员告知凯伦联名信的内容时,三国政府已经达成了协议。美方力挺凯伦作为新地主持人,有一个虽不大却更直接的动力——为了防范凯伦被意图研制D-2的专制国家或恐怖分子劫持,美方投入保护她的花费巨大且没头,整容和修改身份被凯伦一口拒绝,还宣称D-2危机解决后再限制她的自由就将起诉国土安全部,因此让凯伦到四面环海的新地去当“总督”成为最好的解决方案。凯伦在D-2危机中的表现让她得到了三方信任,都把她视为是可以托付新地的人选。

当凯伦驾驶NASA赞助的月球车进入新地中心时,一路皆是质地单一均匀的D-2物质,按着海底的地形起伏。小片坑洼的海水蒸发后盐层如雪,晾晒着死鱼和正在枯萎的海植。大片洼地形成的湖泊中仍有海洋生物,在等待雨水的滋润。在这两千二百六十平方公里的新地上做什么,怎么做,凯伦的头脑完全空白。不过这用不着她想,她不是女王,她要做的只是当一个初始开关。在她表示同意主持新地时就想好了,她将在宏平台上开启一个讨论新地未来的层议制结构,让人们共同设想初步的蓝图和立项,她只负责从中引进第一批来新地的项目实行人,待实行人的层议制实体一成立,她便退下在新地做她有兴趣的项目,因此她丝毫不感到负重,只是对未来充满好奇和期待。

凯伦和欧阳中华没再联系。他已经不需要她当翻译,此时的他什么都不缺,让世界认真看待层议制也不再是问题。凯伦不会认为欧阳中华冷落了她,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原来愿意跟随他做事,是因为觉得推广层议制需要她,现在需要已不存在,至少不是没有她便不行,她宁愿独自在这片新地上去面对未来。

现在凯伦要做的是第一步——给新地确定地图上的名称。月球车逐渐接近新地中心,也是D-2增殖裂变的原点。钻井平台的凸起使得D-2在那里堆积出高七十米的隆起,构成新地的最高点。从地面驶近后看得更具体,隆起的顶端分得出一高一低两个山头。若是附会地看,就像两个偎依着坐在一起的人,一人的头靠着另一人的肩。凯伦给这隆起写下的命名是——“艾沙百灵山”。

此前一直没想好新地如何命名,这时也如灵光在她头脑中闪现——Yourtopia,按中文发音可写成“有托邦”。这名称意味着,新地不是Utopia——乌托邦所说的不存在之地,而是现实中存在的,并可切实托付未来理想的新世界。

93 意伏藏

要想完整地导出头脑信息,需要使用超级计算机上百小时的算力,而且是完整算力。先不说这种项目是被禁的,即使没有这个障碍,租用超级计算机的费用也拿不起。这时让柳鸿又一次惊讶,陈盼竟能把电话直接打给了总统办公室的宋姓主任,只说了石戈需要,具体要做什么一个字没说,不久就有了回音,王锋亲自下令对他们开放了拥有六万四千个CPU的军用超级计算机,不收一分钱。

外国专家团队中那位年龄最大的女士,柳鸿一看就知道不是科学家,却连孤傲的贺医生都要巴结她。柳鸿偷拍她的照片后上网搜索,查出她是福布斯富豪榜前五十的投资家之妻,也就顺蔓摸瓜地查出背后的故事。

当年这个团队出了事故将要解散时,正是这位投资家暗中给了他们继续维持的钱,允诺待成功导出头脑信息,便会承担后续的资金。团队虽然维持,却长期未取得进展,其中最难克服的难题是因为石戈出现发现了转机。除了石戈的状态最合适进行头脑导出,更主要的是因为有了石戈的头脑为模板,让贺医生做到了用手术模拟子弹嵌入头脑相应位置,让石戈的偶然个例成为可以复制,因此只要石戈的头脑信息能成功导出,其他人也可以通过贺医生的手术,一样成功地导出头脑信息,从而不再发生以前那类事故,从根本上解决了难题,打开了项目的广阔前景。现在到了最后一步——导出石戈的头脑信息。投资家许诺,只要导出成功,立刻追加两亿美元,让贺医生做下阶段的项目主持人。

了解这些反而让柳鸿放下心,她从来不反对人有利益追求,这个项目一定成为未来的大生意,快死的有钱人都会愿意为此花大钱。只要不损人,求利才能激发创造啊!柳鸿进一步深挖信息,发现投资家对这个项目的关注不仅为了求利,他做阿尔兹海默症的跟踪诊断已经持续数年,最新数据显示他在七年后患阿尔兹海默症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因此可以判断,他投资这个研究首先是为了自己。

当投资家夫人向陈盼建议,石戈的意识成功导出后马上送到美国进行意识复活的实验,投资家会组织最强团队,用最新技术和最好设备,同时为陈盼办理移民美国,参与整个过程,并提供她终生的生活费用。建议被陈盼断然拒绝,她不会让石戈当试验白鼠,当成给有钱人趟路的工具,不会让石戈的意识被一群IT人整日窥探和摆弄。况且石戈的意识真在实验室的计算机中复活,与坐牢有什么分别,会是石戈追求的吗?会是陈盼愿意让石戈看的吗?陈盼要把石戈的意识上传到宏平台,是因为那是石戈的应属之地,石戈的意识会在那里与层议制合为一体。石戈未来如果有意识复活,必须是整体的、一次性的,决不可以是零敲碎打的、局部的或是断续反复的。

至于未来何时和如何才能复活石戈的意识,陈盼认为完全不需要急。她接受了柳鸿建议的方案——当宏平台使用的算力超过一万量子比特时,算法做的预设会让石戈的头脑信息在那时自动聚合。那种算力超过当前的超级计算机万亿倍,被认为足以让聚合起来的头脑信息实现完整的意识运行。这符合陈盼的期待,宏平台属于非尖端应用,如果也用了一万量子比特的算力,说明那种算力已成为普及性应用,而非局限于实验室内,那时复活的意识应该可以不受局限地在全球网络运行。陈盼保留石戈意识的目的,就是想让石戈能有一天漫游世界,去看层议制的未来景象。

陈盼不知道那未来有多远,几十年还是上百年?好在将头脑信息上传到宏平台后,储存、启动、运转的环节都不再需要人为因素,预设的算法程序届时会自动完成一切。只存在一个风险——层议制若中途废弃,石戈的头脑信息就会随宏平台停用而丧失。陈盼接受这种风险,因为石戈不需要活过来看层议制的死亡。如果层议制死了,他不能复活便是死得其所。

对投资家夫人,柳鸿建议投资家在美国也建一个宏平台,现世作为社区自治与合作消费的商业项目,长远用于保存导出的头脑信息。她的公司可以用成熟技术进行合作。投资家决定亲自来现场观看石戈的头脑信息导出,同时考察宏平台和柳鸿的公司。其他方面成或不成先不论,至少有了投资家的专机,可以将石戈方便地送到一千五百公里外的昌都,免掉了原本让人发愁的舟车劳顿。


超级计算机在昌都城外的小落弄山山体内的人工空间中。为了使头脑信息导出达到最高传输速度,临时建立的操作室距离主机尽可能近。状如灸针般的多根触导针逐一刺入石戈大脑皮层不同部位,两侧太阳穴植入芯片。触头和芯片间形成一百九十五条通道的无线网络被逐一调通。触导针末端的微晶管亮起不同色彩,缓慢变换。

这一刻陈盼有了生离死别的感觉。明知可能是石戈的重生,但只是可能。她看不到也无法去他重生的世界,因此对她就是永别。他能感受到她的最后凝视吗?……陈盼隔着玻璃站在操作室外,是专门留给她的位置。主持操作的瑞典科学家细心调整操作台位置,让石戈的脸朝向她。知道陈盼不是妻子的只有在控制中心操作宏平台的柳鸿,但是一直装聋作哑。

时间过去了多久?半小时?一小时?还是两小时甚至更多?陈盼不知道具体进程应该怎样,也能感觉出进展不顺。调试反复进行,操作者反复就位,周而复始。她看到贺医生去对面的控制中心,与柳鸿和投资者夫妇交谈。每人的面容都清楚地挂着困扰。几个主要的科学家围在一起商议后,贺医生来到陈盼身旁。

“你丈夫的头脑信息一直不能导出。重试了多遍,排除了操作问题。目前从他前额叶的眶额皮层——那是大脑与情感相关的部位——信号反应看,判断是他的意识中存在的某种强烈不舍,抗拒头脑信息被导出。从技术上无法克服这种抗拒,我们猜测他的不舍只能是对你,需要你配合才能解决。”

所谓的“配合”是在石戈旁边加了一张操作台,陈盼躺上去,在她的前额叶眶额皮层扎进一根触导针。

“……你放心,一根触导针形不成回路,只给你丈夫的头脑输入你的单向信号,不会导出你的头脑信息,也不会让他的信息进入你的头脑。你只需闭上眼睛,脑里反复重复一个意念——想象宏平台,默念‘我跟你一起去’就行。”

离开陈盼前,贺医生让陈盼伸手握住石戈的手。“……时而轻捏或抚摸,让他感觉你跟他在一起。他会感觉到的……”。

石戈的手温热,长久不动变得非常柔软,表皮似乎和骨肉分离,轻揉能感受到下面的骨胳。她从未与他有过这种亲密动作。此时陈盼倒希望自己头上的触导针并非单向,而是能收到石戈的信息,让她知道他的不舍到底是为什么?

陈盼想象的宏平台从田野变成高山,变成大海,变成天空,变成银河,变成宇宙。她知道形象是什么没关系,只要想着是宏平台。她在想象的空间飞翔,飞过了田野,飞过了高山,飞过了大海,飞上天空,飞进银河,飞向宇宙……和她牵着手比翼齐飞的始终是石戈。他飞在前面一点,掌握着方向,时而拉她一把。宇宙之风拂过全身,头发飞扬,美妙的飞翔似乎永无止境……

“……我跟你一起去……我跟你一起去……我跟你一起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陈盼睁开眼睛,只有她和石戈,操作者没再进来,说明头脑信息在顺利导出中。触导针微晶管的光在石戈脸上辉映色彩,变化频率看得出信息流动。他的头脑在加速运转,连他的呼吸都明显加速,心跳在示波器上出现波峰,是他昏迷以来从未发生过的。随着时间进程,一波波高峰扑面而来,他的信息排山倒海般向外奔泻,超级计算机的运转接近极限。电力消耗使得澜沧江和怒江上的水电站放开所有闸门带动全部机组。有时陈盼觉得石戈马上会在集聚的能量轰击下苏醒,或是待能量呼啸而过后再度昏厥。她始终握着他的手,让他归于平静,他脸上焕发着美丽而安详的容光。

陈盼感觉不到时间流逝,感觉不到操作者进出,感觉不到贺医生端饭给她。除了口渴时喝几口水,她一直不吃东西,没有睡觉,却丝毫不感觉饥饿、疲劳或困顿。直到第三天的黎明,突然一刻全身气散,困倦如雪崩般瞬时埋没了她。她知道自己进入了梦中,但好像比醒着时还真切地看到石戈睁开了眼睛,眼神明亮,充满笑意,他的话清晰地绕在耳边:“谢谢你送我!”

那个时刻,操作者们确认石戈头脑的信息已全导出。微晶管不再闪光,计算机不再收到输出,监护仪器的讯号全部停止,他的灵魂随着头脑信息离开了躯体。陈盼在石戈身旁沦入沉睡,仍握着石戈的手。没人忍心叫她,只是把机房设备关掉,让她能在大山内部的寂静中好好睡眠。


没有云的蓝天在小扎西眼中就像不流动的水,挂着初升太阳的一边则是金晃晃。阳光穿透袈裟,透过初冬的寒冷把一股股热量传进皮肤,让体内的蓬勃生命力恨不得放声歌唱。他真地唱起来,只不过唱的是经文,却如山歌那样嘹亮,招惹得兀鹫在山崖上纷纷把头转向他。

师傅丹增结婚后,亲自把小扎西送到了确吉嘉布喇嘛处。偏瘫的老喇嘛是师傅的师傅,却不像师傅那样教他研习佛法,而是让他给天葬场的死者念经,在念经中观想生死,要做十个月。为什么是十个月不是半年或一年?对他的问题,师傅的师傅回答“去问你妈你在她肚子里的时间”。

小扎西每天都来天葬场。有时一天好几场天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少时间又像这两天一样终日无人,只有他自己空坐或孤游。今天兀鹫来了,它们飞得高,能看出几十里外往天葬场送的尸体。果然小扎西看到了天葬师上山的身影,宿醉尚未全消,步履有些踉跄。一个头上缠着红丝穗的康巴汉牵着牦牛,牦牛背上是按藏人习俗用白布裹成胎儿姿势的尸体。奇怪的是其他天葬都有众多亲友跟随,这次只有一个穿紫灰风衣的女人跟着上山,一看就是汉地的城里人。

既然来的是汉人,小扎西便得告诉她天葬的规矩。他连蹦带跳两脚爆灰地跑下去。

“女人不能上!”

女人怔了一下,停住脚步,然后顺从地点点头。

“是你的亲人吗?”

女人对小扎西微笑,再次点头。

小扎西对面色白晰的女人产生怜悯心,指给她旁边的小山头。“亲人在那看。”

在后面的对话中,这个女人说的话小扎西听不太明白,觉得有点像确吉嘉布老喇嘛。问她是汉人为什么不去土葬或火葬,女人回答如果这个人真死了,她会告诉总统,那将不是土葬或火葬,会是国葬,但是他没有死啊,他还活着呢,只是不再需要这个身体了。听藏人说天葬是把身体施舍给飞禽,她想他一定愿意,所以就送来天葬了。

“总统是什么官?”

“……最高的……”,女人寻思着,有点迟疑。

“像总书记?”

“不,这个总统不是官,算是总的代表吧。”女人这么说让小扎西感觉不清不楚是胡扯,失去了再跟她对话的兴致。

随着太阳升高,天空愈发湛蓝。群山海浪般层层推向天边。小扎西在天葬台周围点起桑烟。诵读过几百遍的度亡经在他口中脱口而出,与众多兀鹫扑翅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升上天空。此时的小扎西只能有朦胧的感悟,还不会进入哲学沉思,因此他在念经的同时还能注意到天葬台下方小山头上的那个女人正在看手机。汉人真是没办法啊!要是藏人,这个时刻都会全心全意地念经,怎么会有心思看手机!就在这时,女人抬起头仰看天葬台。分食完人体的兀鹫如同航空母舰甲板上的飞机,一个接一个助跑后起飞,先是在天葬台上空骄傲地盘旋,如同黑云翻滚,然后不回头地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飞去。


两千公里外的黄土高原,桂枝的手机刚收到来自陈盼的信息。上次在东方红餐厅给陈盼留了号码后,这是第一次有她的消息。一共八个字:

石去远方未来相见

桂枝每天看电视,老的新闻联播停播后便看新开的国家政治频道。那里直播国家委员会的每次会议,跟踪总统和部长的活动,还有各路人士对国家政治的讨论点评。频道是为民众监督而设,桂枝却不想监督什么,她不关心也不懂具体内容,却不怕被嘲笑地每天把餐厅电视锁定在那上,谁换频道都会被她立刻换回。没事时给石哥纳着鞋底,在画面每次出现新人时就盯着电视屏幕,期待能看到石戈。在她心目中,她的石哥就该在那些场合。

是石哥让那妹子转告的吗?盯着手机短信,桂枝发呆地琢磨。远方是哪里,未来是何时……当然并非她这个小小百姓能知道。石哥是做大事的人,像过去每次一样,去的地方和时间都保密。不过不管石哥走多远,不管多少年,他也会像过去一样,总有一天重新回到这片黄土地来。


确吉嘉布喇嘛写下了伏藏经的最后一字。太阳跃出天葬场所在的山头,把寺庙金顶瞬间照得如同烧起熊熊火焰。阳光穿过僧舍的窗棂,形成条条斜向光柱,照亮僧舍深处的暗部。手机播放的诵读录音已经结束,但是录音没停,继续传出人的呼吸、灶内烧柴、屋外刮风和电流混合的杂音。按照录音听写成文字的藏纸在小经几上堆了厚厚一摞。那是一部采自“意伏藏”的经文。伏藏是藏传佛教受劫难时被藏匿起来的经典和圣物,混杂地隐藏在万事万物的不同处,而藏在人意识深处的称为“意伏藏”,携带者往往并不知道,只是在因缘成熟时突然会张口,把整部经文诵念出来。

年初邻村的农户抬来了一位从山上摔下的放羊老人,老人苏醒后不能行动,只是口中念念有词地不停念诵。家人以为是中邪,抬来寺庙请喇嘛驱魔,确吉嘉布喇嘛却听出,本不识字的老人是在用古藏语诵读一部世所未见的经文——无疑是一部难得的意伏藏,便把老人安置在寺院,录下了老人的全部诵读,自己亲自整理成文字。迄今九个月过去,今天凌晨醒来,喝了酥油茶后继续整理,就在阳光照射进僧舍的那一刻,写完了全部经文的最后一字。

一只鸽子落在窗前,灰色羽毛在阳光下反射虹彩般的颜色,用探究的眼神扭头看向窗内,当它看到确吉嘉布喇嘛的目光时,发出咕咕叫声,如吟如唱,房檐风铃的鸣响如同给它伴奏。就在那一刻,确吉嘉布喇嘛确信自己听到了一声人类婴儿离开母腹的啼哭,来自天空,当然也可能来自未停的录音中,虽然混杂着众多背景之声,却是那么的清脆嘹亮,跃然而出。

确吉嘉布喇嘛又给老茶碗里添满了酥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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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民一体论-王力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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