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王力雄(11-20)


11 Z计划

王锋在台湾问题上倒是不玩政治,也不唱高调,他从心里想打台湾,而且想亲自指挥。这也是他愿意调到军委参谋部的原因之一。那时主席当政,武统台湾提上了日程,装备部只是递家伙的角色,参谋部才能站到第一线。对于王锋,一生没打过仗的军人就是笑话,随着退休临近,这笑话越来越成为他的心病。然而在主席身后上台的这伙当权者,重新又让打台湾变得渺茫起来。王锋甚至考虑过暗中用“替身”制造擦枪走火,促使把打台湾的生米做成熟饭。然而现在已经看得很明白,即使有了擦枪走火,两边的当政者也会一块压住不开战。台湾这样做正常,弱方谁想跟强方硬碰硬?中南海的变化出自哪里呢?王锋在看到Z计划后才真正明白——正是怕破坏Z计划。

不过这从另一个方向启发了王锋,在他进入军委第一副主席白冀武14的办公室时已做好方案。他要把两件事炒成一盘菜——用打台湾阻止Z计划,用阻止Z计划促成打台湾,就看能不能说动白冀武了。

白冀武是主席提拔的。当时他紧跟主席,利用反腐搞掉了前前总书记任命的军委第一副主席,由他取而代之。军委主席一向是中共老大亲自担任,然而老大百务缠身,管具体事的军委第一副主席其实才是中国军队的实际掌管者。主席死后,哪怕只出于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惯例,新权力也会换掉白冀武,目前只是在过渡。下台日子步步逼近,白冀武每日惶惶,能平安降落倒也罢了,只是他跟着主席搞掉了两个军委副主席,两百个将军,清洗数万军官,其中自杀者就有数百,那些人都对具体执行的白冀武愤恨至极。只要他下台,当年他怎么整别人,马上就得尝到同样滋味。

白冀武的办公室跟篮球场差不多大,让走进去的人感到自身渺小。白冀武对王锋不打招呼也不抬头,继续处理文件。军队高层分行伍派和学院派,互相看不起。有家庭背景的“太子派”两派都不喜欢。王锋既是太子派代表人物,又有学院背景,行伍出身的白冀武对他双重不喜欢。新任总书记秦邦上任后约谈军队将领,与王锋谈的时间最长,也让白冀武猜忌。其实他们只是谈国际军事战略,以秦邦的弱势,对让谁接白冀武的班根本没有决定权。

王锋站了三分钟,白冀武从花镜后面扫了他一眼,“坐。”王锋故意只坐沙发边缘,背挺直不后靠。中国官场下级在上级面前都是这种坐相。王锋却是恶作剧心理,当成防驼背的锻炼,换得白冀武多听进去几分话。白冀武半闭着眼睛靠在牛皮椅背上,粗短的两臂抱在一起,但是哪怕做出睡着的样子,也不会漏掉王锋讲的每个字。

“我首先要做检讨。前一段得到个情报,看上去危言耸听,无法证实,出于谨慎没向您汇报。经过这段核查,虽然还未找到确凿证据,发展态势却是吻合的,说明并非空穴来风。”

王锋接着汇报的就是Z计划。“窃国”二字刚出口,白冀武睁开小眼射出精光,“哪两个字?”

“盗窃的窃,国家的国——窃取国家。”

王锋事先通过“替身”确定白冀武与Z计划无关。白冀武反问“窃国”的神态也证实这一点。他是将被罢免的人,Z集团不会拉他入伙。主席的反腐在军内建立起多重监督,也起到了将军队与Z计划隔离开的作用。正是因为未发现将领与Z计划有关,使得王锋认为军队可用。

白冀武又闭上眼,呼吸变得轻微,那是专心的表现。王锋只在前面对Z计划做了一些背景的解释,后面基本都是按照Z计划的原稿,通篇照读。

理论上,土地属于国家,卖地是国库收入。窃国之道在于先打着为民旗号把卖给“历史使用者”的地价定到最低,进国库的只是这笔钱。谁能提前拿下有升值潜力地块的使用权,谁就变成“历史使用者”,得到低价土地,再通过炒热土地市场,吸引全球资金投机,高价卖掉土地。低买高卖的差额就成了Z集团的合法暴利。

王锋解释:“就像当年房改时几万元卖给原居住者的房,没几年涨到几百万。那时是城市职工普遍受益,这次受益的只是事先抢占到土地使用权的少数人。”

这将是Z集团的最后一窃(从此中国窃无可窃),也是有史以来的最大一窃。Z集团捞的钱会使他们富可敌国。他们却不会把钱留在中国,而是转到美国、欧洲、澳洲,他们也已移民到那些被官媒嘲笑在中国辉煌下黯然失色的国家。奇怪吗?这些年一方面是中国傲视欧美,一方面却从未停止出走。富人公开移民,官员暗中移民。刚刚修改了部级以上退休官员不许自由出国的规则,去掉了Z集团出走的最后障碍。

Z集团早已悄悄把根挪到西方,亲属和资产都已转移,自己也办好了外国护照。他们从中国捞到一切,对中国却毫无信心。他们选择西方社会作为安享财富和保证安全的归宿。即使西方有危机,但是有文明的基础,完善的法治,有对私有财产的保证,不再革命的稳定,有安全的空气、水和食品,子子孙孙都受益。他们把窃国捞到的财富拿到西方去享受,摇身一变成为守法公民和干净的富人。

这是Z集团长久布局的合谋。几十年利用贸易顺差把西方货币吸进中国,瓜分到个人腰包,再以应对贸易战、满足欧美国家贸易平衡要求的名义让大笔钱返回西方,落到他们安插在西方的代理人或白手套手中,再拐着弯进入他们的境外账号,成了把钱拿出去洗白的手段。

这届政府仍会继续营造中国的繁荣景象,目的是促成土地私有化后地价暴涨。这是Z集团的最后清盘。一旦他们将到手的土地高价卖出,政府马上会放弃对繁荣假象的支撑。规划成为废纸,开工项目下马,大量失业,土地价格随之暴跌,全靠信心支撑的现代经济将连锁崩盘。因此他们土地投机的成功,将是以国家破产为代价的。

这不光是窃国的后果,而且是事先确定的目标。Z集团就是要通过故意制造的国家崩溃抹掉他们的窃国痕迹,让所有追查从此不再可能。他们不仅是窃国,还要灭国。

王锋插了一句:“先不说这个推测是否属实,类似情况的确有。比如民族地区的官员在自身腐败将被揭露时故意挑动民族冲突,让高层的当务之急变成维稳,便只能中止清查腐败。事后高层害怕再发生类似情况,明知是腐败官员的手段也得放弃追查。至于国家受的损害不在那些官员考虑中。”

更无法思议的是在灭自己国家的同时,Z集团却会致力于西方国家的繁荣。他们的财富在西方,自身未来已和中国脱钩。多年来中国政府购买西方巨额国债,承担对方货币贬值,签下一单一单给西方送好处的大合同,都是在让中国为西方经济危机买单。Z集团捞的财富足够几辈子挥霍,因此重点不是继续捞,而是那些换成了外币的财产如何安全保值,就得想方设法促进西方国家的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

中国土地私有化的卖地骗局,骗的钱虽然主要来自西方国家,但不会对西方经济产生太大影响。因为被骗的钱仍留在西方,未来也用在西方,只是换了银行账号,归到Z集团名下。甚至因为从港台和新兴国家骗的钱也放进西方银行,西方的财富总额还会增加。

大笔西方财富转移到Z集团手中,成为他们重新攫取权力的资本,只是把游戏场地转到了西方国家。Z集团的第二代第三代大多早已融入西方社会,有了巨额财富的支持,将会去追逐西方社会的经济与政治权力,攀爬世界权力顶峰。那时,他们对远方已成废墟的中国不会多看一眼。

王锋知道,Z计划这一部分最会让军官们愤怒。军人不允许出国,对军官的限制更严格,直系家人移居国外想都别想。即使退伍转业后也长久不会解禁。正是这一点,将军队与Z集团分隔成了两个阵营,是王锋认为可以利用军队反窃国的信心所在。

王锋念Z计划的语调相当平淡,却让白冀武无法闭眼安坐,听王锋念完,抓起桌上的精致茶杯,如同用军用大茶缸那样大口牛饮喝下半杯。“有什么证据?真有这么大阴谋怎么可能没听说?”

王锋点头同意。“白副主席,我拖延未报也是这个原因。没有证据可以证实这个Z计划,只是打着‘猜想’旗号,期待人们在看到前面的步骤变成现实时,相信后面的步骤会接踵而来,以让阴谋提前暴露的方式阻止Z计划。现在,优惠历史使用者的土地私有化法案将在人大通过,面向外资的土地市场也在预热,私有化土地允许上市的年限刚被缩短,而对外公布的多个大项目其实是空壳;高层转变了原本在国际上坚持的民族主义路线。这些完全与Z计划的猜想吻合,因此可以相信后面的步骤也会发生。”

王锋接着讲了二神在推出“猜想Z计划”活动前夜车祸身亡,可以作为说明Z计划并非凭空想象的又一例证。此时,白冀武不想表现出受到了震撼,仍是用不屑的口吻:“妈的,猜想谁不会,老子搞个猜想比它还玄乎。”

王锋耐心地解释:“宏观情报分析有时不能全靠证据,往往也找不到直接证据。比如商家通过制造时尚诱使消费者购买,实质是一种合谋,却无法指证。参与的公司和个人没有统一指挥,只是靠商业机制联系在一起。追逐利益的算计在那机制中无需协商,通过相互的默契就能达成合谋,即是所说的市场经济的无形之手。权力也有类似的机制,只要每个当权者追逐自身利益时不破坏集团利益,就能形成集团利益的最大化。尤其在高层,默契可以达到非常精准,却找不到证据……。”

白冀武挥手打断。“现在就是这种吗?”

“相当一部分是。”

“既然找不到证据,就算他们窃了国你又有什么招?你来跟我说这些肯定有想法,直说吧。”

王锋观察白冀武。那张黑脸上的皱纹与横肉纵横交错,可以很深地掩盖内心,不过仍能看出他正在盘算如何利用这个情报。

“白副主席,如果真是Z计划里所称的Z集团控制着大局,正常途径确实不可能揭开真相,但是如果有意地去破坏Z计划,触动了他们的命根,会让他们跳出来博弈,也就会暴露出马脚和破绽。那时如果真能证明Z计划牵涉到党内高层,军队便可以挺身而出,不再受‘党指挥枪’的约束,力挽狂澜,挽救党和国家。”

这段话简短,却含义丰富,显然打动了白冀武。中国军队受“党指挥枪”的压抑已经太久。早年中共领导人打天下,个个在军队树大根深,党指挥枪是靠这种特殊的关系保证。而随老一代离世,党与军队的历史交融不再,没有军队渊源的中共领导人强调“党指挥枪”便难被职业军人认同。只是“党指挥枪”的法统年复一年,不知该从哪里超越。白冀武听得出王锋话中玄机——以反窃国为名,军队摆脱党不仅理直气壮,还会成为民众拥戴的英雄。这前景对白冀武的吸引力首先在于那时他自然不再会下台,反而变得地位更高。不过白冀武故意显示要与王锋拉开距离。

“还是我前面说的,只有证明这个Z计划确实存在,军队出面才说得过去。你刚刚说了没有证据,总不能用一个猜想去说事吧?那不但可笑,还能被扣上诬陷的罪名,等于是自己找死!”白冀武说得没错。想让军队能打起反窃国的旗号,前提必须能证明党政高层参与其中,军队才能名正言顺地甩开党。

王锋对此胸有成竹。“破坏Z计划就能证明Z计划。”

“怎么说?”

“Z计划的命根在于买下的地能卖出高价,那得靠国际资本。而国际资本是否进场取决对中国有没有信心。现当局扭转了主席路线,放弃民族主义,都是为了解除国际的疑虑,吸引国际资本。这种情况下,只要能打破和平外表,就会逼着Z集团跳出来,那时不愁没有证据出现。”

“具体点。”白冀武此刻惜字如金,却主导着对话的走向。

王锋直视白冀武,尽量轻描淡写:“打台湾。”

这三个字对白冀武就像是炸弹,他看王锋的眼光变成像看一个疯子。王锋接着往下说,加快了语速:“首先台湾迟早要打,台独日益坐大,迟打不如早打。打符合军心民心。现在就打是最佳时机,既能阻止Z计划,同时实现军队自立,又实现祖国统一,一石数鸟。现在不动手,一旦Z计划付诸实行,便会永远失去机会。”他给白冀武递上一直拿在手里的厚厚文件夹,“这是我做的作战计划……”。

白冀武用强烈手势阻止王锋不要递交,就像怕听枪响的老太太对着要扳枪机的机枪手。他被王锋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起身说声“瞇一会”便走进里屋。那是一间遮挡着厚窗帘的卧室。厚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关闭。

王锋知道白冀武精力过人,从不睡午觉,“瞇一会”只是为了思考。他既被称为“白狐狸”就不会被人牵着走,要衡量自身利害。王锋手里拿着没递出去的作战计划,继续保持端坐姿态。自己肯定在摄像监控画面中,甚至此刻白冀武就在里屋看着他,因此连表情都得注意,只让头脑运转。

军内外但凡有点思想的人都不怀疑军队国家化是必然方向,只是如何迈出第一步?由谁去走?让白冀武顶在前面,军内阻力会小得多。白冀武既要保自己,又有继续高爬的野心,打出反窃国的旗号让他有了新机会,这一点能吸引他。他不会是个好的统治者,但是让他先破局,就会有其他的机会。

半小时后白冀武出来,军服整齐,看不出睡过,径直到办公桌前坐下,接着看他没有批阅完的文件。一页之后翻过第二页,眼睛未从文件抬起。“军队是党领导的,不能和党不一致……”,白冀武的这一句让王锋心里一沉,不过后面跟的一句转回来一点儿,“……至少不能公开跟党唱反调。”

白冀武继续在文件上盯了好一会儿,摘下花镜放在桌上。

“刚才你说的事既然没证据,我就当没听到。打台湾什么的也当你自己编的故事。我现在给你去东南沿海检验总体作战能力的任务。你有权在东部战区海疆范围进行任何军事演习,但只能演习,绝对不能开火,也不可超越距海岸线五十海里范围——这是应对突发事件军队可以自行调兵的最大范围,超出就得政治局常委会批准了。此范围内你的任何决定不需要请示。”

王锋事先想了各种可能和应对,却没有想到白狐狸扔出的是这么一招,搞不清他的目的,却只能先接下,“这,授权命令……?”

“没有!我会让东部战区配合你。”看上去白急于结束谈话。“这事是你提出的,就按你说的默契方式,我们之间的话只说到这,以后不要再跟我提这个话题,也不用跟我联络。一切你自己决定,出任何问题也由你自己负责!”

12 网红

白冀武以为谈话不会留下记录可查证,却不知道王锋军服领口下的第二个纽扣是微型摄像头。当王锋离开屏蔽区,从安检台取回手机,刚与白冀武的谈话视频便随5G信号瞬时传给了丁大海15。别说这么重要的见面,自打有了5G网络后,王锋在各种场合都用这种方式记录,以留下证据备查,也是给自己留下历史。

王锋在高层官员中算得上科技通,却不是真懂多少科技,只是善用而已。他连不离身的八一本都没时间钻研功能细节,而是用一个“技术分身”以人工方式执行他的指令。无论在哪,他随时对八一本说出需要,网络另一端的丁大海便立即处理。就连形成“替身”系统的整个过程,王锋也只是提出想法,具体操作都靠丁大海去实现。从这一点而言,真正掌握“替身”的其实是丁大海,王锋要做到的只是保证他这个技术分身要对他绝对忠诚。

丁大海是胶东渔夫的儿子,性格木讷,外表粗壮,跟一米七的身高比,肩膀宽得有些畸形,头发浓密蓬乱,永远戴着黑框的深度近视镜。他平时不穿军装,没有正规办公地点,很少在王锋面前出现,全靠网络联结,却是一秒不断。任何时间王锋在八一本上点一下,他都会立刻回应,即使睡觉时也会响起死人都能叫醒的铃声,没有一次错过王锋的招呼。

丁大海曾被中美军队的交流项目选拔去美国进修,在一次争执中把同班的美国军官打得颅骨开裂,被美国法庭判刑两年。刑满回国后海军已将他除名,是王锋把他收进了信息战部队,让他的IT天分充分发挥,给了他大校军衔,让他恢复军人的尊严。他便把全部效忠和精力都给了王锋。

丁大海的IT造诣外人难以了解,行家却知道是至高境界。他为王锋处理八一本的使用或管理档案只是捎带的小菜,主要任务是为王锋掌管“替身”。说丁大海是中国最大的黑客不为过。他的厉害不在单打独斗,在于能用“替身”调动整个信息战部队。王锋只放心把“替身”交给丁大海。与其说丁大海是王锋信任的人,不如说是王锋信任的机器。人是会变的,机器永远只按设定运转,不会出错,也不会有二心。宋秘书跟随王锋的时间更长,得到王锋的好处更多,虽然也是王锋最信任的心腹,王锋却不会完全放心地托付“替身”,就在于宋秘书不是机器。

宋秘书与丁大海是同龄人,从国防科委跟王锋到装备部,再到参谋部。丁大海基本只在网上存在,宋秘书却始终在王锋身边。宋秘书之所以跟定了王锋,既有命运的安排,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一直认为王锋会成大气候。这没错,王锋升到了上将,他这个秘书也算得上位高权重了,但是他清楚这远非王锋的抱负。一度王锋似乎也认为已经到头,开始考虑如何安置跟随自己的人,问过宋秘书想留北京还是回老家上海任新职,但是在看到Z计划后,又说要干完最后的大事再说。

最后的大事是什么,王锋没有具体说,熟悉他思路的宋秘书明白,阻止Z计划对王锋的更大意义在于是个破局契机,有足够的合理性破局,就有了重构未来的空间。以往王锋虽不安分,始终未脱离大框,即便私下搞“替身”,也是在灰色地带,可以解释为信息战的需要。这次若破局,却让王锋既可能登天,也可能掉脑袋。年过四十对宋秘书已不再是可以选择的年龄,不管怎么样都得跟着王锋往下走,只能祈祷结果是前者。

此刻宋秘书正在张家口以北的雪地作战训练场招待一群网红。这上百平方公里的山地森林不许平民进入,成了野生动物栖息地。以前只招待高级将领打猎,今天王锋下令对这些客人开放,还派雪地作战特种兵为网红们驾驶机动雪橇,让他们用新式步枪过瘾,再为他们举行野禽宴。

宴会后进入正题,先是在投影屏幕上放映经过筛选汇编的关于东北汉扎瞎女导游的台湾媒体报导——东北汉被关进了台湾监狱,妻子被驱逐出境;举牌老人仍是每天站到总统府前,本来只有轻微外伤却拄起双拐,把台独牌子举得更高,成为媒体关注的英雄。一些人聚集在老人周围,名为保护,却是看见大陆游客便挑衅……最新的进展是东北汉出庭时脸上有明显的伤痕,法庭检验身体亦有多处受伤,东北汉回答法庭问询时,诉说是因遭到同牢的台湾犯人群殴,逼他下跪喊台湾独立……。

宋秘书打破观看现场的静默。“诸位每天在网上谈天说地,怎么没看见谁说这个案子?”

网红们面面相觑。他们多数没听说这事。为宋秘书把网红招来的世界时报总编辑叹气,“上面打了招呼,无法多说啊”。他的报纸针对全球时政,是中国民族主义舆论的代表,台湾这么热的事件不报导说不过去,也只是按照宣传部门口径轻描淡写,归咎于台湾导游的职业道德,对其中的台独内容不置一词。

一个在抖音发视频成了网红的小伙子说,他前些天去台湾拍片,有个乡间旅店拒绝他入住。争论时老板当他面在告示板写“陆客与狗不得入内”。接到他报警的警察却嘲笑他不懂什么是民主,禁止他骚扰旅店主人。更奇怪的是,他把这段经过的视频发到抖音上,却遭到删除。

宋秘书端起一直没动的酒杯。“感谢你让国人看到台湾真实状况的努力。我们可以不喜欢现实,却不能回避现实。向敢于正面现实的网红致敬!”宋秘书与小伙子碰杯后,把抿在口中的茅台酒吐进擦嘴的餐巾纸中。“把你拍的素材编成片子,我给你发!”

其他网红立刻都来劲了。如果能谈论这个话题,可想热度会有多高。在流量为王的时代,其他人怎甘落后,纷纷表示也要加入。有军队支持就无需担心,虽然宋秘书一句未提王锋,网红们都知道不可能是宋秘书自己的意图。三架军用直升机把他们从北京接来,这么多士兵服务,世界时报总编对宋秘书的恭敬态度……这位大校秘书已有指挥千军万马的风范,可以想见老板又该是何等人物!宋秘书允诺,至少在有军队背景的网站平台——如马上将开张的“青年中国梦”上,这个话题可以放开,宣传部、网信办、公安局都无权干涉,欢迎网红们带着自己的粉丝过来讨论台湾问题,一切免费,打赏不抽成,广告收益不扣税,还会按流量给奖励。

“不要什么事都跟在中央后面。这么大的国家全靠中央怎么顾得过来,哪个脑子能想那么周全?中央期待从群众创造性中得到启发。当年改开不就是从小岗村起步吗?中央有时需要民间先动,现在的对台工作条条框框和利益关系也得从民间突破。”

网红们热烈讨论起来,他们从来不缺点子。“……早该解决台湾问题了!这些年模糊了方向,放下西瓜去捡芝麻。让台湾在台独路上越走越远,离实际独立只差一个名分了。”有军队撑腰,网红们好像立刻有了指点江山的力量。不过说来说去,最后回到的话题还是资源。传统宣传方式旷日持久才能培育民意,新媒体可以在很短时间完成,方法是网络造势,制造热点,扩大范围,只是需要足够的资源——说白了就是钱。

宋秘书没有直接回应,显露在外的民意必须是自发的。不过他留了一扇门。“具体有什么建议和需要,随时跟我联系。”随他招手,士兵给每个网红送上一个军用迷彩包。网红们惊喜地叫起来,里面装的是被视为最酷的新型八一本。“军队有特殊性,尤其在谈资源问题时,与我联络都要通过八一本,其他方式我一概不接收也不回复。我也只看你们通过八一本所做的网络活动。”

提到了资源,再跟八一本上的网络活动挂钩,一定会促使网红们尽多使用八一本。这些网红的粉丝加起来过亿,连锁影响能覆盖整个中国的网络。未来有必要时,“替身”可以瞬间接管他们在八一本上使用过的所有账号,假手他们的名义影响网络。王锋通过二神实例看到了网络的威力。即使二神出师未捷身先死,仅仅搞个猜想就能让原本藏在幕后的黑手不得不伸出来,想逼Z集团进行博弈,这是捷径。

13 搞事儿

吕涛一直用两个手机分别看不同的视频。一个手机在“青年中国梦”网站的多个网红节目间转换,另一个手机在台湾的各大电视台之间切换。内容都是围绕即将进行的“打台独有理号”直航。两边情绪一样激动,态度截然相反。

“青年中国梦”网站进入大陆公众的视野,是从推出一部纪录片开始的。纪录片在详细讲述了东北汉扎瞎台湾女导游案后,延伸展示了台湾人对中国的离心乃至厌恶,以及各方面显露的台独现象。这对平常就关注台湾的人并不新鲜,只是普通中国百姓以往不意识,以为台湾人说国语,比香港人跟自己还近,台独只是政客搞的事,因此普遍被这部影片所震惊。而众多网红带来了各自的粉丝,同聚“青年中国梦”网站讨论台湾问题,让“青年中国梦”立刻窜升到网站流量排名榜的前列。

鲁时加16不关注网上的喧嚣,与热气球驾驶员一块在做升空准备。他即使戴着高度近视镜,也总是习惯把眼睛凑近物体,更显得全神贯注。其实并不需要他做什么,只是他不愿意坐享其成,总觉得应该亲力而为。空地上展开的蓝灰色热气球有点像工地用的篷布。气球驾驶员带来的地勤人员有条不紊地配合操作。鼓风机在向球囊里吹入空气,点燃加热器让冷空气变热,球囊逐渐膨胀并获得浮力。一般的热气球都是颜色醒目,吕涛却特地要在天上不易发现的色彩,藤条制作的吊篮也刷成蓝灰色。

鲁时加当年因为组建反对党,被当局判刑十年,受到国际瞩目。服刑期间他坚持抗争,多次绝食,在西方民主国家得到广泛报导和声援,被授予了欧洲议会的萨哈罗夫奖,还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的提名,成为在西方社会最出名的中国异议人士。当中南海开始扭转主席的路线,力图对外表现开明,据说是新任总书记秦邦亲自下令提前释放了他——虽然只提前了半年,也是一种姿态。

长年单独囚禁不见阳光,鲁时加刚出狱时脸色苍白,身体瘦弱,剃光头发的泛青头皮给人病态感。吕涛逼他每天到室外风吹日晒,把肤色变得健康,要求他留起头发,做出发型。吕涛这样说:“民主政治是什么?说穿了就是你面对民,让他们主。民主说穿了只有一个,就是选票。民能对你有多少了解?主要是看你的皮。所以对民主政治,皮比里子重要,首先得有一张让民喜欢的皮!”

在吕涛这样看他的眼光下,鲁时加觉得自己的言谈举止处处有毛病,连多年用中指顶眼镜的习惯也被吕涛禁止,“在公众场合尤其是摄像机前,再小的动作都被放大,让人讨厌!”

有北方人高大身材的吕涛五十出头,在中国的思想学术圈颇有地位。他办了十几年民间沙龙,从最初在大学区开茶馆发展到有多个分校的书院,影响遍及全国。他同时是有三十年党龄的中共党员,却号称超越左右兼容并包。民主派、自由派、新左派、毛派都在他的沙龙搞活动、办讲座,官方人士也时有到场。有人形容吕涛编织了一个连结四方的蜘蛛网。他宣称自己只是乐见百家争鸣。

鲁时加出狱之初虽有众多的维权人士和访民围着他众星捧月,他却清醒地知道那些人不能倚重。他们只关注个人的苦大仇深,多数连吃饭都得靠别人。鲁时加领到的萨哈罗夫奖金很快就为接济那些人散得差不多。当知识界仍然心有余悸,普遍避讳和他接触时,是吕涛第一个邀请他到沙龙讲座,在书院网站上推介他,努力把鲁时加重新推回公众视野。这让鲁时加把吕涛视为知己,在设想自己的未来时,把吕涛的辅佐当成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

吕涛很快把鲁时加在国际上的名声变成实际的所得。他多年以不同名目向各种国际基金会筹款,擅长此道。这个阶段的中国,正好处在重回与西方合作的转折点,借着鲁时加的名声和形象,吕涛的筹款额成倍地增加。鲁时加对吕涛让他签字的文件基本不看,筹到的钱都由吕涛掌控。吕涛允诺用这些筹款提升鲁时加对国内民众的影响力。入狱加以往的新闻管制,已使鲁时加在国内民众中基本被抹掉记忆,而要成为影响中国的人物,光有国际影响可不够。吕涛说:“别看民主化现在还没影,想在那时出头,现在就得做好准备。到民主化那一天,除了选票其他都是白扯!而选票是在民众手里!所以要从现在开始就得让民众知道你。那么多民众怎么才能知道你?只有靠搞事!维权一类事怎么搞也没多大意思,那都是局部事件,只跟当事人有关,其他人不会真关心,必须是能同时激动所有人的事!”

对于应该搞什么事,吕涛一口否定了鲁时加提出的“平反六四”。“你以为还有多少人记得六四?共产党这么多年的洗脑,早把人们头脑洗成空白了……何况咱们要搞的事不能直接挑战当局,那不等搞就会被灭掉。六四话题还是留待民主化实现之后再说吧。现在既能让民众产生共鸣,也能避免和当局直接冲突的,只有一个——民族主义。”

选定了利用民族主义的搞事让鲁时加回归民众视野,吕涛专门组织了班子,竟然找到了鲁时加少年时代曾经参加“保钓”游行的照片。那时中国人大批上街抗议日本占领钓鱼岛。如果不仔细看,连鲁时加都认不出自己混于众人中那张激昂稚气的脸。有了这照片,给鲁时加设计的活动——乘热气球登陆钓鱼岛——便有了历史连续性。

中日有争议的钓鱼岛一直在日本实际控制下。中方民间的“保钓者”多次尝试登岛,最成功的也只是到达岛滩,即被日方抓捕,从未实现真正登陆。如果鲁时加能够用热气球降落到钓鱼岛中心的制高点,超过了以往所有的保钓行动,仅这一个动作就能让他被所有中国人家喻户晓,视为英雄。虽然鲁时加现在已不再有少年时的爱国冲动,但是他同意吕涛说的:“你自己喜欢与否不重要,民众喜欢什么,就得给他们什么,因为你需要民众。让民众喜欢你,就得做民众喜欢的事儿!”

热气球飞行要靠专业驾驶员,鲁时加自己不用做什么,被送到地方就行。订制热气球,进行训练,选聘驾驶员等都在保密中进行。吕涛给驾驶员的酬金先付基数,允诺的是成功后有超过基数三倍的奖金。然而这个行动的筹备过程还未完成,吕涛已经发现当局正在悄悄改变民族主义的矛头——接待日本首相来访,开展双方合作,不再鼓励国民抵制日货,同时台湾似乎正在被当成新的民族主义对象。吕涛在得知“青年中国梦”网站是由几个大牌网红联手打造之后,更加确定必有权力之手在背后运作,否则那些互别苗头的人精怎么可能会合伙?这让吕涛的想法开始变化。

“青年中国梦”网站的话题热点都围绕台湾——直播采访东北汉的妻子,征集大陆人在台湾受歧视的视频和文字……,喊出了“打台独有理”的口号。既然反分裂法规定只要搞台独中国就一定打台湾,那么对宣称台独的台湾人当然也该打!打得有理,就是要打!现在台湾当局要给打台独分子的大陆人判刑,中国人民不答应!中国政府和军队也不能坐视!为了表达这种态度,“青年中国梦”发起网上众筹,要买一条船从福建直航台北,声援被审判的东北汉。船就命名为“打台独有理号”。

几天就有上千万人捐了数亿元,让从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如人的吕涛感叹为何不是自己想到这个点子。鲁时加却断然拒绝了吕涛提议改变热气球飞行的目的地。吕涛给鲁时加这样分析——只需把热气球的登陆地点改在台湾,便能把“打台独有理号”所吸引的眼球夺来一大半,因为直航注定不能成功。台湾海军再不济,拦一条民用船也绰绰有余。热气球的机会却大得多,一旦成功,全部光环都成了鲁时加的。哪怕不成功,热气球从形象到创意也都能压过直航船,至少可以平分秋色,而做这种改变无需增加任何成本,事先造势都是对方做的,自己等于占了大便宜。

鲁时加的态度是,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台湾人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对中国人搞民族主义逻辑上说不通。台湾和大陆的主要区别在于一个是民主社会,一个是专制社会。台湾人不愿意和大陆统一首先是民主对专制的拒绝。热气球登陆台湾相当于站到专制一边反民主,不应该是民主人士所为。而中国民众对日本的民族主义情绪深厚,即使一时被转移,也随时能唤回。对鲁时加批评他不能见利忘义,吕涛只是以饱经世故的宽容笑了笑,不再争论。

“打台独有理号”从买船到完成改装,只用了二十多天。“青年中国梦”网站采用全民参与的方式,从形成改装方案到进行人员选拔,都以网络投票决定,通过网络实况直播,持续加温。模拟成军舰模样的改装方案得票最多。一批搞舞台布景的人被雇来制作,材料粗糙,尽量省钱。反正谁也没指望它真去打仗。“青年中国梦”的发言人表示,“打台独有理号”改装成军舰的外形只是取打台独的意向,并非针对台湾人民。出于平衡暴戾之气,又加上了一个“不打台湾打台独”的口号。

14 直航登陆

“打台独有理号”的出发日,厦门天气阴沉,海面平静,悬浮着无方向的游荡雾气。出发仪式在紧靠军港的渔船码头举行。“打台独有理号”是一艘五百吨的远海渔船,不到四十米长,前部用木板和铁皮包成一个炮塔,伸出模样粗壮的炮筒,被新油漆刷出光泽,乍看也够威风。驾驶舱顶部旗杆的五星旗低垂。毛时代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口号以醒目的白字写在铅灰色船舷两侧——“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当局一方面禁止官媒报导直航台湾的相关消息,另一方面又未封杀“青年中国梦”网站,这种张力恰恰最能造就热点。无论从“青年中国梦”扩大影响的需要,还是从网红经营获利的角度,推动直航的节奏都不应太快。直航不是目的,登陆台湾也不会成功,重点应在持续地造势,影响更大,筹钱更多。但是背后似有看不见的手推动,直航是棋局中的一小步,走出去才能展开全局,所有网红,包括“青年中国梦”都只是局中的棋子。

与网络直播的热度比,“打台独有理号”的出发现场显得冷清。躲在暗处的士兵禁止外人进入看到码头的范围,渔民被清场,更看不到媒体。有“青年中国梦”的网上直播就够了。大陆上亿网民在线观看,台湾也有百万人跟踪。媒体缺位反而成了发财机会。“青年中国梦”的直播画面上下左右都挂着致谢赞助,每条的收费不低于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的广告费。谁也搞不清“青年中国梦”收进了多少钱。

唯一在场的瘦高记者头发蓬乱,额上系着红布条,在甲板跑上跑下。他是被“青年中国梦”授权跟随直航船的唯一媒体——世界时报的名记者。全身战地记者的装束,连相机包都是迷彩图案。他虽非正式成员,却在每个直播摄像头前展示举着相机的形象,胸前身后各个位置都有世界时报的徽标。

世界时报在中国的畅销报纸中排名前列。总编辑是“青年中国梦”的幕后老板之一。这次让“青年中国梦”扛大旗,世界时报当配角,是因为目前中央尚未确定以台湾作为民族主义的目标,世界时报只派出一个记者做网络直播,可进可退。

十三位即将出发的青年在甲板上宣誓:“头可断,血可流,祖国宝岛不能丢!”其中的女青年高亢地朗读了致党政军和全国人民的公开信,表示他们是以青春和鲜血发出解放台湾的要求。十男三女轮流咬破手指,在公开信上按下指印。东北汉的妻子特地从黑龙江赶来给他们一一献花。脸上被台湾女导游抓的疤痕没有打粉掩盖,在特写镜头中相当清晰。

台湾媒体不会放过提高收视率的时机,各家电视台除了付费转播“青年中国梦”的网络直播,也要尽量搞出独家报导。有的从对岸金门用高倍望远镜头拍摄;有的租用卫星从高空拍摄;十多家媒体派出了拍摄船在海上等待。台湾观众如被一出悬疑电视剧所吸引,而主流舆论将这场热闹视为大陆愤青的无聊把戏。

台湾官方最初不认为“打台独有理号”真能出海。按常规中国方面即使纵容表演也不会允许付诸实行,会在最后的时刻阻止。没想到“打台独有理号”真的起锚开航了,走的是海军航道,无人阻挡。

台湾海岸距离中国大陆二百公里。“打台独有理号”在七小时后抵达台湾海域。五艘台湾军舰提前进入了拦截位置。被命令与军舰保持距离的十多条媒体船在外围移动着寻找拍摄位置。一架武装直升机飞临“打台独有理号”的上空,命令停止前进。五艘军舰中最大的“康定”护卫舰挡在“打台独有理号”的航道前方。其他军舰左右包围,炮口瞄准。甲板上的陆战队也做好了登船准备。

“打台独有理号”的甲板上和舱室中却都看不到人影,如同诡异的无人驾驶船。康定舰本以为对方面对拦截会减速停驶,直到发觉离得很近时对方仍是既不转弯也不减速,才赶忙做躲避的动作,还是没有全躲开,被径直冲过去的“打台独有理号”擦撞到舰尾,造成主螺旋桨脱落,舵叶也被扭成了水平,顿时舰只失去动力,在海里打起转来。

台军直升机当即开火。“打台独有理号”的道具炮塔被密集的火力打得碎片迸飞。船首虽被康定舰的螺旋桨削掉,并被康定舰的撞击扭转了方向,仍保持着动力,冲向另一艘导弹巡逻艇。这回台军直升机没有犹豫,直接发射导弹。爆炸掀翻了“打台独有理号”的甲板,腾起黑烟火球,船身猛烈震动,发生倾斜,速度立减,只剩下失去动力的惯性。

在浓烟和火焰窜跳的甲板上,出现一个身着迷彩服的瘦高身影摇动白毛巾。他的喊声被舰船和飞机的轰鸣掩盖。事后电视台将拍摄下的画面放大,看出口型在喊“我是记者”。随即他与烧塌的甲板一块掉落到船内。几分钟后“打台独有理号”便沉没,海面掀起了一片波浪,继而继而变成扩大的旋流。军舰放下的救生艇未找到任何生还者。

电视播出的火爆场面成为台湾全民话题,对这条大陆船的怪异行径,普遍的看法是当愤青们看到了台湾海军的阻挡,知道闯过不去,只是在出发前夸下了海口,不好后退,便把船设定为自动驾驶,全体下到底舱躲藏。这种鸵鸟方式的潜在心理是期待台方不会开火,即使人被台方逮捕,既然无人驾驶就无人担责,没想到最终结果是全体葬身海底。

如果“打台独有理号”上有人活着被救出,会说出真相并非如此。而是在看到了台湾海岸时,突然发现驾驶失灵,既无法改变航向,也停不下来,就如被看不见的力量瞄准着那样向康定舰冲去,同时通讯也失灵,连扩音器都发不出声响。船上人员无计可施,想到台方一定开火,才集体躲下了舱底。然而舱底虽然可以躲避子弹,对于射进船内的导弹,在舱下不被炸死也会震晕,即使活着船沉时也无法自救。这个真相若是被人所知,便能联想到船在改装时会不会被暗中装了遥控装置,可以远程操纵控制船,就是要故意冲撞台舰后造成船毁人亡的结果。不过到底是否如此,除非将船打捞出海后仔细检查,否则永远无法证实。

大陆民众知道“打台独有理号”沉没的消息晚了一些。“青年中国梦”只是直播了出发仪式,待船离开海岸后便只能听世界时报记者通过卫星电话的报导。而在发现船的驾驶失灵时,卫星电话也中断。“打台独有理号”被台军击沉是“翻墙者”从台湾媒体得知后,再回墙内传播的。顿时在中国网民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群情激奋。就在两岸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海上时,鲁时加的热气球飞过了台湾海峡。

鲁时加先是惊讶气球下的“钓鱼岛”怎么会那么大。以前虽未到过,在电视和照片上可是反复看过。哪里是钓鱼岛,是望不到头的陆地、高耸层叠的群山,还有颇具规模的城镇……不过说是岛也没错,不是钓鱼岛,而是台湾岛!难道是迷航?驾驶员的表情没有错愕,继续操纵飞行。鲁时加这才明白自己是被……被什么呢?绑架?挟持?都说不上。驾驶员没说过欺骗的话,整个行程一言不发。他只是在不知晓中被带到了他表示过拒绝的目的地。要怪也是他自己看不懂飞行仪表,更看不懂太阳角度和气球下方一模一样的海面。

驾驶员是执行者。他想得到吕涛许诺的事后重奖,就得完成吕涛的指令。鲁时加这才明白为何行动一再拖延时间。鲁时加要求赶在“打台独有理号”直航之前登陆钓鱼岛,才能靠先声夺人把民众的民族主义矛头引回日本,吕涛却总是有各种理由拖延,不是风向不对,就是有大气旋流,或是要变天。看到沉默寡言的驾驶员总是在吕涛说完后点头,鲁时加唯有无奈。直到“打台独有理号”的直航日,才被告知热气球飞行条件终于齐备,却在做好临飞准备后,又是继续等待风力、风向等,其实是吕涛在跟踪“打台独有理号”的进度,让热气球在最合适的时间点到达台湾,取得最佳效果。当热气球终于起飞前,吕涛给了鲁时加一个大大的熊抱。“你马上会成为登上宝岛的英雄!”他说的“宝岛”被鲁时加理解为钓鱼岛,不过也不能说吕涛是说假话,因为在当代中国的话语中,“宝岛”更多的是指台湾。

在鲁时加疑惑下方不是钓鱼岛时,台湾方面才发现热气球的飞临。雷达难以识别这种极少金属部件的低速飞行物。当时天空多云,蓝灰色气球与云天融为一体,肉眼也难发现。当台方的警用直升机飞临,热气球发出的是SOS讯号,不进行无线电通话,只看到驾驶员在气球吊篮中做着让人猜不透的手势,似乎表示气球失控。其实损坏无线电通讯是事先定好的方案,就是让台方无所适从。直升机不知道如何拦截一个失控的运动热气球,眼睁睁地看着它飘进了台北上空。

有些行人驻足仰看,大部分人对气球不在意。用于观光或商业广告的热气球经常出现,这个除了颜色不那么艶,没有明显不同。只是多了警用直升机围着绕圈。从热气球上看,台北最高点是曾经夺冠世界第一高楼的“台北101”,一百零一层,最高点五百零九米。知道上当了的鲁时加现在紧盯着驾驶员的操作。显示屏上的高度设置被定为五百一十一米,比台北101最高点只高两米。这时的飞行技巧在于借着顺风瞄准101的天线尖顶。热气球驾驶员能不能挣到吕涛允诺的奖金,关键在这最后一下。气球远看像要撞上台北101的天线尖,临近才看出偏差至少有五米,不能再飞回的热气球眼看要与天线尖擦肩而过,驾驶员在那一刻准确地抛出了尼龙锚,挂在尖顶避雷针的分叉上,热气球立刻定在空中,远看就如台北101的顶尖多了个水滴型的装饰。

这一下吸引了地面更多的眼睛。驾驶员解开吊篮外沿捆绑的布卷。鲁时加原以为那是用于防撞的,却是一面中国国旗,呼啦啦地迎风飘起。虽然从地面看不够大,鲜红颜色却足够醒目,长焦镜头中也看得清五颗黄星。被锚索拉住的热气球在台北高空被风剧烈颠簸,让鲁时加很快失去说话能力,晕船般地呕吐,只能任由驾驶员所为。驾驶员不理睬鲁时加的痛苦,也不理会直升机试图从上方钩住气球的努力,整整坚持了一小时零一分才割断锚索,把热气球降落到地面一个停车场上。

台湾媒体先是把遭警方逮捕时镇定自若的飞行员说成主角。被送进医院的鲁时加表示自己要去的是钓鱼岛,飞来台湾是驾驶员所为。这说法在驾驶员拿出鲁时加签字的合同后被否定。合同上以经纬度表示飞行目的地,吕涛让鲁时加签字时他想当然地以为是钓鱼岛。而警方当着他的面在Google地图上输入那个经纬度,定位出来的正是台北101;合同要求在制高点上滞留一小时,指的就是台北101的天线尖顶,而非鲁时加以为的钓鱼岛山头。面对自己的签字,鲁时加哑口无言。

鲁时加毕竟有政治头脑,既然辩解已无意义,不如干脆接下这个盘。成了台湾的罪犯,却成为大陆的英雄。台湾警方把鲁时加前面所说的当成抵赖,根据证据把鲁时加定为主犯,公布了他的照片。

中国网民不提“打台独有理号”冲撞台湾军舰在先,只是愤恨台军发射的导弹,国民感情大爆发,各地的广场、纪念碑、烈士陵园皆成为表达哀思之地,献花人络绎不绝。人们唱爱国歌曲,朗诵诗歌,哀悼死者,逐步发展到发表政治性演说,斥责当局软弱,要求武力收复台湾,对当局的其他不满也藉此发酵。

让悲情的中国人感到一丝安慰的是晚些传来的消息——一位名叫鲁时加的中国人驾驶热气球登上了台北最高建筑,展开了五星红旗。台湾的电视画面传到了墙内,顿时让中国的爱国者们扬眉吐气,豪气万丈。鲁时加的照片几小时内被上亿中国联网设备下载,他的事迹到处传扬。手无寸铁的英雄只用热气球就能登陆台湾,中国政府和军队为什么不能?众多中国人发出这样的质问。

15 亚拉森格神山

一场八点九级大地震把智利输出铜矿石的港口城市安托法加斯塔震成了废墟。世界最大的铜矿丘基卡马塔也遭摧毁,生产能力全失。这件事自然不可能引起西藏昌都市贡觉县则巴乡拉松村的百姓注意。世世代代在藏地高山峡谷耕种放牧的村民不会想到,地球另一面的地震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命运。

拉松村坐落在亚拉森格神山脚下。神山被藏人认为是佑护地方的神灵所居。亚拉森格由层层叠叠的岩石堆积,不同层次的岩石呈现不同的颜色,在山体上形成绚丽的彩带。与周围高入云霄的雪山比,亚拉森格并不高。但是在当地人眼中,亚拉森格的山形就如披袍坐于宝座的王。王的其他部分只有轮廓。真正显出王之相的是山顶,简直就如一个完整的八瓣莲花王冠,整体呈现铜红色,在太阳照射下,有些部分会如镜子反光那样晃眼,间杂着团块状的紫色、靛蓝、铜绿、钢灰,像是镶嵌在王冠上的宝石。上过山顶的人会知道,每块“宝石”都有成亩地大。从王冠这头走到那头,距离足有好几公里。山顶看得到坐落于亚拉森格周围的数个村庄。拉松村在王冠最大的莲花瓣之下。

在信徒眼中,美丽的王冠是神迹。周围方圆百里的藏人世世代代在王冠荫庇护佑下,仰头随时望见,向它膜拜和祈福使心灵获得依靠与慰藉。他们珍惜神山的一草一木,石土都不能动,只有画宗教唐卡才能从山上取颜料。亚拉森格的靛蓝全藏有名,百年鲜艳不褪色。不过在现代开矿人眼中,亚拉森格的美丽色彩并非与神灵有关,只因为是高质量的矿石才有斑斓的色彩,上好的矿石如条纹层叠暴露在外,是最易开采的矿山。开矿人认为迷信的藏人会把矿石的美丽当成神山标志,要在藏区找好的矿山,首先就应该找神山。

亚拉森格的铜矿含铜品位极高。王冠的“宝石”部分是颜色不同的铜矿石——斑铜矿、辉铜矿、黝铜矿、蓝铜矿……,而王冠的主体部分几乎算得上一个大铜块。智利地震的第二天,先是国际期货市场铜价暴涨了百分之六十。随着地震损失情况进一步查清,丘基卡马塔铜矿至少需要几个月才能恢复生产,重建安托法加斯塔港口则要更长的时间,又让铜价进一步猛涨。在得知世界排名第三的埃斯康迪达铜矿也遭到了严重损毁后,铜价继续翻倍。世界不禁惊呼,这样下去,铜价会不会涨成金价?

拉松村的村民惊呆了,三年前曾经光顾亚拉森格神山的汉唐矿业公司突然以急行军的速度开回。先是感觉大地震动,继而看到柴油机的黑烟混合车轮搅起的尘土,由远至近滚滚而来,然后是浩浩荡荡的车队穿过村庄。数十辆载着施工人员的大客车,上百辆载着矿山机械的重型卡车,装满帐篷、食品和用具的给养车,还有竖着天线的工程指挥车、转着排风扇的炊事车、带有红色十字的医疗车,犹如野战部队,沿着汉唐公司三年前修建的上山路,径直开上亚拉森格山。

村民原以为汉唐矿业公司被他们三年前的抗争赶走了,并不知道智利地震和汉唐公司的杀回有什么关系,正如不知道三年前汉唐公司的撤离并非是村民抗争结果,而是遇上了当时的全球铜价暴跌。这一次,汉唐矿业公司有了上次和村民冲突的经验,花大钱雇了两个满编武警中队。最先到达的是武警运兵车,从进村开始一路部署戒严,封锁上山入口。村民不被允许靠近大道,也不允许上山。荷枪实弹的士兵沿着封锁线昼夜站岗。工程师带着精确图纸,指挥工人找出当年凿好并且精心掩盖起来的炮眼,只需稍加清理,就可以装填炸药实行爆破了。

位于亚拉森格半山腰的康瓦寺建于什么年代没人说得清。据说当年辉煌时云集着成百上千的得道僧侣,每天傍晚修行结束后就展开绛红色的袈裟,如大鸟展翅般围着山顶的王冠飞翔,直到送走最后一线阳光。现在康瓦寺盛景已无,规模也收缩得很小。当闯进康瓦寺的武警勒令所有人立刻下山时,堪布丹增告诫僧人们不要争执,把个人重要物品都带上。带兵长官一再说只是让他们临时下山,晚上就回来。丹增却预感到康瓦寺恐怕在劫难逃。在他的坚持下,带兵长官同意给二十分钟收拾东西。丹增把寺院中可带走的佛像、唐卡、法器和经书分给僧人背在身上。临出门前最后环顾,天窗垂射的阳光在经堂主佛像上反射金光,大殿门外垂下的镶布被风拂动,顺序起伏如规则的波浪。蓝天下亚拉森格如王冠状的山顶衬着蘑菇形状的云朵。山坡绵延的松树林松涛起伏。他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但是他知道万物无常。

康瓦寺的仁波切多数时间在中国内地跟富有的汉人弟子在一起。汉人把仁波切叫成活佛,那是通过转世获得的地位,虽受尊重,却往往因此缺乏钻研佛法的动力。康瓦寺的仁波切被汉地花花世界吸引,每年回来一两次,总共待不了几天。寺院的堪布必须有钻研佛法的真才实学,因此在仁波切承担不起传授佛法的职责时,堪布自然会成为寺院的最高权威。丹增就是这样。

丹增很早就察觉亚拉森格面临的厄运。当地百姓把亚拉森格的一草一木视为有灵,不可损毁,哪怕在不敢公开膜拜神灵的文革年代也暗中保护。所以亚拉森格生态极好,野生动植物繁多。而当地政府眼里既无宗教,更不在意原住民的传统文化,只重经济。形形色色的外来者贿赂收买政府官员,打亚拉森格的各种主意。村民多年不断地抗争,阻止盗猎、伐木和采野生药材的行为,抵制开发旅游……丹增是其中的核心人物。他虽是僧侣,却善于掌握现代事物。他在拉松村建立的村民环保组织——“亚拉森格生态圈”吸纳了多数村民,利用政府挂在嘴上的保护生态说法,对抗外来者染指亚拉森格,让政府没话讲。有一段时间是有效的,尤其在“亚拉森格生态圈”被欧阳中华知道后,当作草根NGO的典型推介给媒体,得到了广泛报导后,连当地政府都要避讳几分,直到三年前汉唐公司到来。

经济发展使得对矿产的需求激增。自从进藏铁路修通,西藏矿业最困难的运输瓶颈被打通,中国各地开矿者纷纷涌入。“亚拉森格生态圈”抵制民间矿老板还算有能力,前前后后赶走了数伙觊觎者。规模巨大的汉唐公司却不一样,它名义上有百分之五十一的国有股份,什么事都可以用国家名义做虎皮。实际上那百分之四十九的个人股份持有者才是真正的老板。最大的股东是中共前政治局常委的女婿。“亚拉森格生态圈”对汉唐公司什么都算不上。只需打起土地属于国家的宪法旗号,号称开发亚拉森格是国家所需。当地政府完全是汉唐公司的马仔。只是充当打手的警察不可能常驻山上不回家,几个年轻村民半夜上山用藏刀从矿工住的帐篷外面往里捅,不伤人,只让矿工看到亮晃晃的刀连续捅进去,留下一个个能看到外面黑夜的窟窿。一夜惊魂的矿工第二天就下山了一半,说什么也不干了。

贡觉县政府恼羞成怒,县公安局、防暴大队、武警中队倾巢开进拉松村挨户搜查。“亚拉森格生态圈”被宣布为非法组织勒令解散。丹增等几个负责人被抓。亏得接到村民通报的欧阳中华带着律师和记者赶到,当成一桩官商勾结破坏生态的事件对外报导,引起全国关注。面对汹涌的网络舆论和维权律师的追究,当地政府只好释放丹增和被抓的村民。汉唐公司也中止施工,把人员和机械撤了出去。

当地政府认为问题的根源在于村民形成了组织,坚决不再允许恢复“亚拉森格生态圈”,派出县干部组成的工作队常年驻村,接管了村委会的权力。不过后面的确没再发生破坏神山的事。村民把难得的三年清净视为斗争成果,挨打被抓都值了,却是高估了自己。地方政府只是顾忌外来媒体和社会舆论,汉唐公司则是因为铜价下跌,暂且留着亚拉森格做储备。

中共前政治局常委的女婿是会所的董事,最先得知土地私有化的内情,早早指挥汉唐公司下手,仅在藏地就买下了十几座有开矿价值的神山使用权,亚拉森格也在其中。本来是计划等待土地私有化法一通过,以“历史使用者”的最低价买下所有权后再开采,但是眼下的国际铜价翻番暴涨,让汉唐公司决定对品位最高的亚拉森格提前进入。国际市场上的投机,速度决定一切,必须抢在智利铜矿和港口恢复前。汉唐公司这次做了充分准备,三年前做的勘探、修的路、打的炮眼都为抢时间打了基础。不过最担心的还是村民闹事,汉唐公司要求所雇的武警必须有压倒的气势,牢牢控制住局面。武警进村时列队持枪跺脚呐喊,那气势的确震住了村民。没了组织,个人很难有勇气站出来。

16 王冠坠落

汉唐公司开进的当晚,丹增夜不能寐,凌晨时恍惚梦到亚拉森格塌了,不是倾倒,而是如一座空心砖炉自上而下地向内坍塌,王冠坠落下来,无数细小的闪电在烟尘中游蛇般窜跳。他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这个梦。在僧人集体被武警押解下山的途中,小扎西带来的消息让他知道,梦中的情景的确就要变成现实了。

十二岁的小扎西聪明顽皮,汉话在全寺院最好。六岁时父母要把他送到康瓦寺出家,被丹增拒绝了,表示先送他上学,长大些再让他自己选择。扎西却是一有机会便往寺院跑,跟着僧人一起念经供佛。念完小学后扎西表示只想出家,丹增便收他当了徒弟。这两天丹增让小扎西去山上观察汉唐公司在做什么。扎西装成不会汉话的放羊娃,让汉人对他没有警惕,搞明白了汉唐公司的工人正在往以前打好的炮眼里装炸药,先要把王冠上的最大莲花瓣炸倒,然后把倒下的莲花瓣分段炸碎,装车运走。从工人的言谈中,小扎西得知莲花瓣炸倒时康瓦寺正好会被压在下面。现在武警正在进行爆破前的清场,免得到时出人命。

小扎西从山上跑回寺院,正好遇上武警押解僧人下山,也被赶进了队伍。丹增示意小扎西小声说,避免消息激怒其他年轻的僧人。无常本是世界的本质,寺院毁了可以再建,但他没有把握年轻僧人会像自己这样豁达,而此时愤怒除了招来灾祸没有任何用处。听完后他用手指按了一下嘴唇,示意小扎西不要再对他人讲。

丹增想到了修行洞里的疯癫女。她是外来人,连僧人都被瞒着爆破的消息,她更不会听闻。武警不知道修行洞有人。如果告诉武警,且不说武警是否去修行洞找人,其他僧人就会知道将要进行的爆破,与寺院隔一道山脊的修行洞都有危险,寺院当然必毁无疑……。还是什么都别说,也不能叫小扎西去通知疯癫女,平时大家都指使小扎西跑腿,现在爆破随时可能发生,只有自己去。

“扎西……”丹增压低声音。“路过前面灌木时,你想法让武警看另一边,别看到我。”

小扎西琢磨一下,眼里闪出兴奋。“你要去阻止爆破?我就知道你有这本事!”

丹增心里苦笑,对小扎西还是做出鼓励的表情。到了灌木丛,小扎西突然窜出队伍,边往山上爬边喊着“雪莲—雪莲”,所有的目光都被他吸引过去,丹增趁机钻进灌木,尽量蜷身低伏。随即听到武警喝令小扎西归队,也听到小扎西被武警踢打后用哭腔辩解雪莲是药能卖钱。武警不会发现僧侣少了一个,看到丹增出队的僧侣也不会多嘴。队伍继续前行,直至听不见脚步声,丹增才起身,迈开大步赶向相反方向。

西藏佛教有洞窟修行的传统,早期方式是修行者封闭在洞内,只留送饮食的小口。修行者在洞窟中静修佛法,不与外界交往,称为闭关,修行数月甚至数年才能出关。现在的闭关已是都在专门的闭关房内进行。亚拉森格的修行洞比康瓦寺的历史还悠久,多数已坍塌,仅存的几个也是长久荒弃,无人光顾。疯癫女不是修行者,只是在那里找个能避寒的地方住。村里人是因为见到一头藏獒拖走了羊,追寻痕迹才发现了她。她头发蓬乱,满脸骯脏,穿着牧民的羊皮袍,不知在修行洞里住了多久。藏獒拖羊是给她吃,人们才搞清村里前不久陆续失踪的鸡去哪了。不过有那头威猛的藏獒,没人能靠近她。她似乎不懂人事,不清不楚发些单音,能听懂藏话,至少在神智清楚时对村民说的话能做相应的反应。

修行洞归属寺院。村里人告诉了丹增。丹增透过藏獒的咆哮对着疯癫女隔空喊话时,她激烈地挥舞双手拒绝丹增提议的去村里住。她用石块垒墙,挡住了大半的洞口,余下的部分用柴草当门。看得出她还能照料自己,丹增便吩咐村民不再打扰她。修行洞的地势避风向阳,能抵御冬天的寒冷,只需隔几天给她送些食物,藏獒就不会再到村里叼鸡咬羊。他相信疯癫女管得住藏獒。

现在,当丹增远远看到修行洞,洞口未堵柴草。藏獒从洞里跳出跑近他时没有扑咬,而是发出呜呜乞求,好像盼他到来,咬着袈裟拉他进洞。他明白一定是出了事。

藉助洞口的光线,看得到疯癫女处于昏迷,呼吸急促费力,伴随连续的水泡音,如同是在液体中呼吸。白色泡沫从嘴角涌出,和两年前那个汉人摄影师的症状一样。丹增立刻断定是肺水肿——那是一种与严重感冒并发的高原病,最好的医治方式是大量吸氧,多数可以不治自愈。丹增虽不直接了解肺水肿与吸氧的关系,但是拉松村传统上一直是把疑难病人送去几里外的大地缝。那地缝深达千米,底部的空气含氧量自然增加很多,加上小环境温暖湿润,有利病愈。上次他送去的汉人摄影师,连睡了两天就从死亡的边缘回到人间。

这里无处找马,丹增背起疯癫女,不想被爆炸掩埋就得尽快。西天太阳把周围山头照得亮晃晃,山阴处却暗淡许多。尽管寒风凛冽,到达地缝时丹增已气喘吁吁,汗水湿透了里面的衣衫。地缝是个地质奇观,凭空在海拔三千五百米高原上裂开的一道,表面只有十多米宽,几十米长,下去是几乎垂直下降的一千五百米的高差,地缝底部的海拔只有两千多米。不知会延伸到哪里。寺院自古就从地缝底部的水潭取供佛用的水,驮水的马踩出了一条小道,异常陡峭。不少段落人要手脚并用才撑得住。丹增用袈裟把疯癫女绑在自己背上。她一直处于昏迷,呼吸的水泡音就在丹增耳边。幸好负重向下稍微容易些,随着氧气的增加,力量也逐步增强。

突然大地抖动起来,一连串爆炸声似是从地心传来。随后大地猛然一震,数万吨重的莲花瓣被爆破从根部切断放倒,如天降重锤砸在山坡上。丹增被震得失足脱手,沿着陡坡下滑了几十米才抠住凸起的石棱,数个指甲脱落。他护着疯癫女俯身在一处凸起的石棱之下,藏獒也乖巧地跟他们挤在一起。碎石下雨般坠落,数个带着重力加速度呼啸的大石块被石棱弹开,从眼前跳过。他甚至担心地缝会不会就此重新合在一起。


按照事先精确设计的位置、时间、炸药量,汉唐公司的爆破以定点循序的方式连续完成,让那瓣莲花状的山体按照事先设计的方向倒下。待烟尘散去,在满天黯淡红霞映衬下,亚拉森格王冠的正面莲花瓣变成了空缺。那种空给人的震撼,犹如一个绝世美女突然失去门牙。康瓦寺被倒下的山体掩埋得踪影全无。在夜幕彻底降临前,天光一直衬在亚拉森格的残缺顶部,那样刺目,不忍目睹。其下原本舒展如袍的山坡,倒下的山体犹如平添的巨大肿瘤,丑陋地隆起。当天光终于全黯,一轮满月升上墨蓝的天幕,月虽朦胧,仍可照出王冠的空缺。

村民先是被惊呆,久久不敢相信眼前景象。直到武警的照明弹发射升空,更清楚地照亮被毁的神山。虔诚老人跪倒在地,对着他们祖祖辈辈的神山放声哭泣。哭泣中自发诵读的经文,在康瓦寺僧人的带领下,逐渐汇成全体男女老少的集体诵读,伴随僧人有节奏敲击的法器,悲怆至极。

爆破前撤到了安全区的汉唐公司人员和机械此时快速开回。数百盏照明灯亮起,柴油机轰鸣,风镐震动,高音喇叭指挥,如同在一块巨大的肥肉上急切地分食,争分夺秒,连夜施工,要把升上历史最高价的铜最快速度拿到手。

驻村工作队干部来驱赶祈祷念经的村民。五个干部手持强光电筒在村民脸上照来照去。那光攻击性极强,闭紧眼睛都会感到炫目。但是没人理睬他们,村民的念经祈祷已持续数小时,人们非但没有怠倦困乏,反而面对工作队变得越发狂热,节奏加快,声音高亢。直到反复喝止无效果的工作队队长火冒三丈,抢过了僧人正在敲的鼓摔在地上。

队长是个挺着啤酒肚的藏人官员。一身官员下乡的标准装束——黑色皮夹克外面披着军大衣。“念什么!念什么!有用吗?该炸的炸了,该倒的倒了,佛菩萨帮上你们什么了?!”他一边吼,一边横晃肩膀踩地上的鼓,直到踩烂。

人群中飞出一块石头砸向队长,稍微偏了一点,贴着他耳边飞过。队长本能躲闪一下,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石头飞来的方向。近年因为驻村工作队屡遭攻击,当局给每个工作队队长配了枪。虽只一支小小手枪,却有足够的威力。念经声音戛然而止,人们都看着枪。

“哈哈哈……”,传来一阵戏剧式的笑声。人们看到被工作队扣押的云游僧人在月光下走来,“都是同族乡亲,本波啦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本波啦”是藏语中对官员的尊称。

队长一惊,枪转向云游僧人:“你是怎么出来的?”

云游僧人通常没有自己的寺院,走家串户给百姓做法事。这个喇嘛前两天来村里,法事做得不错,只需吃住不要报酬,受到村民欢迎。驻村工作队的职责之一是盘查任何外来人,发现云游僧人没有政府颁发的僧人证,也没有家乡公安局的出行许可和无犯罪证明,本应立刻押送县公安局,因为要配合汉唐公司的爆破,只能临时把他铐在队部。

云游僧人伸手举在头顶。月下看得清楚,光光手腕上什么都没有。“手铐那么大的圈,我人都钻得过去,还能铐住手吗?”云游僧人故弄玄虚,可是多数藏人对这种话都会信。“不过本波啦别紧张,我是来帮你的。这场合你真敢开枪吗?依我看政府只发一支枪是害你呢。要么多发几支枪能打死全村人,要么别发。一支枪打死两三个,其他人一块上,你还能活吗?你的同伙也活不成!”

这话没错。工作队长仍然端着枪,但是不那么横了,没有喝止走近他的云游僧人。

“现在对本波啦最好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既不会有危险,也不用担责任,跟两边都好说。这事我能帮你。”云游僧人已到工作队长身旁,手在工作队长脸前晃了一下,看上去是挑衅,至少也是不敬,队长脸上先是出现怒容,随即却变成了微笑般的神情,似乎陷入快乐的恍惚,随即腿软,失去知觉倒在地上。

其他工作队员叫起来:“干什么?干什么!”胆大的要上前动手,胆小的吓得往后退。

“都别动!”云游僧人已经把队长的枪拿在手里。虽然是僧侣,拿枪的动作并不笨。“一支枪打全村人不够,打你们几个没问题。”

工作队员像被魔法定了格。云游僧人展开另一只手给他们看,是个带喷嘴的小胶球。“这是睡觉的药,你们队长几小时就会醒,不会有任何事。你们最好也都睡吧,事后一定会感谢我。”他一边用枪指着呆若木鶏的工作队员,挨个对每人的鼻孔捏了捏胶球。果然,工作队员没一会儿也都睡过去。

麻醉倒了工作队的所有人后,云游僧人转向了村民。“大家别怕。所有事都是我做的,跟你们没关系。现在你们应该做的决定是往下该怎么办?”他把枪卸掉了子弹,放回工作队长腰间。“他不是好藏人,不过他的话没错,光念经有什么用?这么多年我们经还念得少吗?西藏的命运不还是这么惨!一直跪着念经,只能眼看着亚拉森格全被炸光。”

山上风镐、钻机的嘈杂声此起彼伏,山谷里的回声响成一片。灯光照亮矿工们忙碌的身影,在炸倒的莲花瓣上奋力开凿新炮眼,准备再进行二次爆破,把大块炸成可装上卡车的小块。推土机、挖掘机和轧路机把矿山车通行的道路向前延伸,重型卡车跟随,势不可挡地推进。村民和施工现场之间是武警封锁线。士兵在临时工事上架起机枪。照明弹不时地升空,既是震慑也是用于观察村民的动向。

青年人表示应该大家一块冲进现场去阻止施工,最激烈的要身绑炸药,谁阻挡就跟谁同归于尽。但是冲进现场能阻止施工吗?能冲过武警的机枪扫射吗?云游僧人不同意使用暴力,那除了白白牺牲,还给对方使用更大暴力的口实。相比之下,非暴力才是更有力的武器。云游僧人转向要身负炸药同归于尽的男子,“……你炸不到他们,还会给你扣上恐怖分子的帽子,他们对你开枪就成了有理。既然敢牺牲,怎么都是牺牲,为什么不自焚?谁也不能说自焚是恐怖活动。自焚不伤害其他人,只是以自己的痛苦让全世界看到中国的罪恶!”

17 自焚

在二零零八年的藏人抗议运动被镇压后,大兵压境,军警抓人,群体抗议不再可能。自焚便被当成了一种以个人抗议庞大政权的方式。个人虽是沧海一粟,但是自焚的惨烈使每个自焚者都被外媒报导,被藏人社会传颂。当年藏人自焚达到高潮时,甚至一天就会在不同地方发生数起,成为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自焚运动。然而这等规模的自焚不能触动中国当局,国际社会的神经逐渐麻木,自焚运动陷入低潮。然而进入今年,又掀起了新一波自焚浪潮,仅这个月就在藏区各地发生十七起,主要是因为土地使用权被汉地资本大量收购所引发。无助的藏人在绝望中重新以自焚抗议。又一次引起海外媒体关注的,是自焚运动延续至今,人数马上达到二百人。虽然每个自焚都令人惊心动魄,但是数字到百时更受瞩目。就像在马拉松比赛过程人们只是偶尔瞟一眼电视,临近终点时便会紧盯赛场一样,随着数字不断地接近,人们都在等着出现第二百个自焚者。

云游僧人放大他的手机播音音量,让在场的村民听美国自由亚洲电台的藏语报导——目前藏人自焚总数已达到一百九十九人。云游僧人表示,下一个自焚者会产生最大的效果,因为全世界的媒体都会集中报导。如果第二百个自焚者出现在拉松村,亚拉森格神山受破坏的事实立刻会被全球瞩目,引起广泛的国际谴责,迫使汉唐公司停止施工。

云游僧人讲得有条有理,声调淡定,不掺情绪,却让听的人热血沸腾。当场就有十几人表示要自焚,甚至为谁先自焚争起来,不得不请云游僧人指定。云游僧人连连摇手,“我怎么能有权力指定谁去自焚?这到底是属于谁的机缘,要靠佛菩萨挑选,摇糌粑团才能知道。”

报名者一起动手,做出了与人数相等的糌粑团,包进纸片,其中一个纸片画了勾,其他的是空白。糌粑团大小相等,外形一样,放在一个小盆里顺时针反复摇动后,每人取一个。真到了决定该谁自焚时,也许因为有了时间间隔,多了理性考虑,还因为家人围在一旁,有人把糌粑团攥在手里反复踌躇,还有人等着先看别人的结果。一个年轻女人未等丈夫打开糌粑团就哭起来。其他家属也紧张得要命。另一个女人看到丈夫糌粑团里是空白纸片时才失声哭起来。直到一个名叫尼玛的年轻人打开了自己的糌粑团,脸色变得苍白,但是勇气十足地宣布:“是我!”他向众人展示,纸片上笔迹轻淡,似乎用的笔快没墨了,那个勾却有摄人魂魄的力量。

他太年轻了,还没有妻子。父亲跟儿子一样面色苍白,不说话,在一旁猛烈地吸烟,母亲却喊起来:“你还是个孩子啊……”,上前要拉走儿子。尼玛坚定地挣脱母亲,扭头不理。姐妹们也哭着上前拉他。他可不像对母亲那么客气,几下推开姐妹。

尼玛是个普通青年,平时不起眼,此时成为众人围绕的中心。僧人开始为他念经;邻里安慰他的父母和姐妹;村民送上祈福的哈达;长老们保证照顾他的家庭。不过母亲和姐妹的哭喊还是阻碍了自焚的实施,至少耽搁了时间。家人的悲痛使得众人不好出手帮助尼玛做准备,也没人给他取自焚需要的汽油。尼玛虽表现得坚定,精神紧张却使他失去了行动条理,举手投足皆茫然无措,仅从汽车油箱里抽出自焚用的汽油就费了他不少时间。

云游僧人不插手,却主导着整个过程。他安慰尼玛不必恐惧自焚的痛苦。“你看到了我刚才用的睡觉药,很管用。我会给你少喷一点,让你既保持清醒又不会感到疼痛。再过一会早上的光线照到亚拉森格山顶,被炸出的缺口在自焚背景中能被拍出来。那时你就开始,尽量保持在火中站立双手合十的姿势,我拍下你的形象会让人们永远记住……”

正是云游僧人等待拍摄光线的那点时间,使丹增赶在了尼玛自焚之前到达。他在地缝的底部安顿好疯癫女后,赶回拉松村要找几个女人去看护,却正好撞到了云游僧人在鼓励尼玛——自焚的视频将在几小时内传遍世界,尼玛将成为西藏的英雄,被历史记载……这鼓励使得尼玛脸上泛起红晕,甚至不惜与平时崇敬的上师抗拒。当丹增高喊不让他自焚时,他生怕抵挡不住,干脆把一桶汽油从头到脚浇到自己身上。这动作让他的母亲和姐妹们放声大哭。汽油味刺鼻弥漫。

丹增上前拉住尼玛拿着空油桶的手,没有其他动作,只是平静地说:“我不会离开你,我相信你不会连我一块烧。”尼玛另一手拿着打火机,哪怕迸出一粒火星就会让他变成火球。尼玛全身僵直,但是没有打火。衣服滴下的汽油浸透了脚下的土。

“尼玛,你已经表达了你的决心,人人都看到了你的勇气,大家都会当作你实现了诺言。现在你不要继续,不是你不做,是我——你的上师要求你不做。服从上师是你发过的誓言,责任由你的上师承担……”。

云游僧人厉声喝道:“堪布,你没有权利阻止他。这是他的功德,也是图伯特的需要!”图伯特是历史上藏人对整个藏区的统称。

丹增转向云游僧人:“图伯特需要他用火烧死自己吗?图伯特需要他活着!自焚者都是我们民族最勇敢的人。如果他们活着,能为民族做多少事!为什么要这样死?”

云游僧人放缓声调:“堪布,我们图伯特全部人口不如中国的兵多,靠我们自己无论如何达不到目标,只能靠国际!英雄牺牲的价值就在这里!他们不是白白烧死,他们是让世界醒过来!”

“他们的确是英雄,但自焚不是办法。国际同情我们却不会真做什么,都在忙着跟中国做生意。我们不能指望外力救西藏,要靠我们自己……”。

对话虽是在丹增和云游僧人之间,每人都在倾听。丹增的理性使激动气氛变得平静下来,也使劝阻自焚有了正当性。尼玛的亲人围上来,有人趁机拿走尼玛手中的打火机。尼玛没有反抗,被亲人脱去了浸满汽油的衣服,裹上毛皮藏袍。

尼玛母亲上前用额头碰触堪布丹增的手,无言地表达感激。月亮还在半空,东方天色已经变亮,远处高耸雪山的顶尖反射天光。

云游僧人的手机响铃。他离开人群接了电话后,对在藏袍中发抖的尼玛说:“第二百个自焚刚在安多发生了,是隆务寺的僧人加央诺布,年龄和你一样。”

丹增对云游僧人说:“你穿着和我一样的僧服,说着和我一样的藏语,我把你当作同胞和同修,无论为了什么目的,把生命当筹码都是不应该的,也是危险的。”

云游僧人表情凝重:“堪布,我们的斗争不是暴力,是自我牺牲。佛陀不是也以身饲虎吗?自焚者不是斗争的筹码,他们体现的正是佛陀的慈悲。”

丹增摇头。“至少在我的家乡,我不会让父老乡亲这样做。佛陀眼中众生平等,每个生命都同样珍贵。若是认为自焚有价值,只该自己去自焚。”

云游僧人一时语塞,半晌才说出话:“……不要以为我不会做……”,

后面的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扭头离开村庄,再未回头。

覆盖白雪的道路上,远去的绛红袈裟在山口吹来的冷峭风中飘舞,如同一团黯淡的自焚之火。

18 封锁金门

从台北起飞的华信AE1261航班还有数分钟即可降落金门机场。透过缕缕白纱般的薄云,机长看到金门上空掠过成队的中国军机。三架歼击机扑面而至,发出警告——解放军正在举行军事演习,距中国海岸线五十海里范围不得进入。机长试图争辩事先没有公示演习不符合国际惯例,何况这是台湾国内航线,中国无权拦截。对方回答声调冰冷:这里没有国际,是在中国领海内演习,无须公示,台湾属于中国而非国际,必须服从中国主权。

华信机长稍有迟疑,歼击机发射的一排曳光弹在二百米外示警。AE1261航班只好掉头返航。台湾到金门的海上航线也被拦截。台湾军用舰只被中国军舰的导弹和鱼雷瞄准驱赶。原已在金门的舰艇被警告只许停在港口,出港即摧毁。而在离大陆沿海五十海里之外,一切照常。中国军队不闻不问。

向金门运送医药和医疗器材的台湾船以人道理由进行交涉,中国军方的回答是台湾民用船需先停靠大陆泉州港,报关后再驶往金门。封锁期间金门有任何需要都可向大陆方面提出,保证得到供应。金门本地无法医治的病人送至厦门,可选择在中国还是去台湾医治。总之金门与外界一切联系自由,唯一的变化是须通过大陆中转。

金门县由总面积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十二个大小岛屿组成,隶属台湾政府管辖,距离中国大陆不过数公里,离台湾本岛却有二百公里。一九四九年中共军队夺取了整个大陆,却在小小金门遭受惨败,攻岛部队全军覆没,阻止了中共攻占台湾的步伐,使撤退到台湾的中华民国得以留存至今,所以金门对现代中国的格局有重要意义。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共进行过炮击金门。那时顾忌美国介入,没有真正攻打金门。中国文革结束后转向经济发展,双方似乎不再认为会有战争。金门成了两岸民众的旅游地。台湾守军从十二万人降到今天的一万人。这次中国军队突然在演习名义下切断金门与台湾直航,台湾和国际社会都未料到。这个前所未有的举动被认为是对台湾海军击沉“打台独有理号”的报复,但究竟是点到为止还是会长期封锁,甚至把演习变成实战,谁都无法断定。多数分析认为中国只是施加压力,若真要发动战争,更应该突袭而不是用此种奇怪的方式。

无论如何这蕴含了战争的可能性,台湾军队进入紧急状态,国际社会发出谴责,在中国却得到民间的广泛欢呼。众多媒体记者云集厦门进行报导。《世界时报》的“评论员文章”呼吁一鼓作气收复金门,告慰“打台独有理号”的死难烈士。更激进的舆论则鼓噪进军台湾,实现祖国统一大业。大陆城乡的街头巷尾每天有诸多军事迷边听报导边议论战争和胜利。厦门的三十一集团军军部前,民众自发献花堆得如小山。穿军服的人到处受欢迎。有些餐馆老板甚至给军人免单。

几十年的太平环境让大部分台湾人对战争失去概念,对金门遭封锁的事实产生不了真实感。演习就是读音只差一个声调的演戏吧。金门隔海,恐惧没在眼前,反倒刺激起台湾民众——尤其是年轻人的反弹,一时要求台湾宣布独立的呼声四起。数十万在大陆投资的台湾商人陷入恐慌,第一反应是往外转移资金,人也准备撤离。国际社会无力对中国的行为做出实质反应,但是本来在主席后看好中国变化的期待大受打击,国际合作戛然止步,国际资本也驻足观望。

敏感的分析人士却看得出蹊跷,中国政府对封锁金门的行动没有正面表态。外交部发言人在例行外国记者会上先是回答不知道,后来只说是演习,怎么追问也不多解释。涌到厦门的中国记者突然又被各媒体召回,显然是接到了统一指示,炒作的消失如同发生时一样倏忽。《世界时报》总编辑被调到中央党校学习;“青年中国梦”网站的骨干则被国保喝茶或失踪;原本高调的网红也受到警告,纷纷缩头不再出声;而各国的军事侦查看不出中国有相应的军队调动,更无进行战争准备的迹象。但是为什么把演习搞成了对金门的封锁,没人猜得出。中国内部肯定发生了什么,种种猜测莫衷一是。


从封锁金门开始,石戈一直把八一本带在身上,即使在院里晒太阳看书,八一本也放在当茶几的碾盘上。终于,K的对话框再次突兀跳出,照样是没有多余话,直接就是凌驾于人的提问:“下一步台湾有什么选择?国际会做什么?”

习惯推敲的石戈回答总是慢一拍:“真是演习的话,喊喊就会过去。”

的确,尽管台湾媒体吵翻了天,台湾政府只是在口头上表态,没有相应的行动。金门人的日常生活几乎不受影响,甚至因为大陆供应丰富,市场价格还有下降。金门与外界通讯不受阻碍,人员来往自由,只是先到大陆通一次关,实质影响非常有限。

“用这个模式封锁台湾怎么样?”K的这一句让石戈心头一震。少壮派一直强调时间不在大陆一边,越往后拖台独趋势越难挽回。台湾民众不见棺材不落泪,对威吓只会逆反。中国以前有过几次空喊狼来了,这次封锁金门没有流血,如果再不了了之地结束,会被当作又一次狼来了。难道封锁金门真的是为了进一步封锁台湾?这倒是以前没人想到过的模式。

石戈改用语音转文字的方式,比键盘录入的速度快些。“台湾问题的关键是民心,民心远离,统一了也无法管理。若是实行专制统治,成本难以承受,还会把自己变成世界公敌。”

K则说明表示不需要统治台湾,只是封锁金门模式的扩大——“不需要占领,台湾岛内保持原状,人员物资来往自由,只须经大陆中转,就把台湾的外交权拿到我们手中。台湾军队可以在本岛及十二海里范围活动,与我们原来答应台湾保留军队不矛盾。但我们的军队包围在台湾之外,便相当于两岸国防处于一体之内。拿下了外交和国防就是控制了台湾主权。台湾内部会闹,台军也会试图突围,但是翻不了天,他们打不赢。我们不登陆台湾本岛,美国没有理由干涉。这种状况维持若干年,从激动到平静,再到融合。等双方相互适应时再说进一步统一。这样做至少可以止住台独的步伐,打破目前这种眼看着台湾步步远离,却无所作为的被动。”

石戈质疑台湾毕竟不是金门的十万人,是两千三百万人,大陆能负担多久?

K不认为这是问题:“台湾经济照常运行,只是对外联系和进出口转道大陆的海港空港,通过大陆的海关。中转增加的费用由大陆政府支付,台湾经济因中转遇到困难也由大陆政府解决。这点代价是该付的,也付得起。”

石戈换了一个质疑方向。“先不说能不能对付得了台湾反弹和国际压力,就这种模式本身而论,即使见效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会不会还没见效时我们这边先出问题,维持不下去了?那时白付了代价不说,台湾还会被推得更远。”

K半晌没有回答。石戈换回键盘输入,推敲每个字。“我觉得决策核心不会接受这种方式。我甚至怀疑封锁金门也非高层的意图。到现在为止,我还看不懂内幕是什么。”

K那边冷不丁冒出一句:“至少跑马圈地停了。”

这倒是。看似不相干的权贵圈地的确和封锁金门同步戛然而止。K的这个回答让石戈眼前一亮,如迷雾中显露出一条路径,虽看不完整,延伸的方向足以让人心动。石戈手指悬在键盘上踌躇半晌,打出了“军有黄金地,放开即同流”几字,一般人会当成看不懂的两句打油诗。这是石戈做的试探。如果K真如他猜想的有军队背景,一定会明白这两句打油诗意思是什么。

K没再提问,也不回答。刚刚对话的文字在屏幕上瞬间消失,对话框关闭。

石戈对着空了的屏幕发呆。黄昏已经转成暮色,一角月牙挂上东天,纹丝不动的老树枝条显出图案般的纹理。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K是什么人。对权场人物抱有幻想总是可笑的,时尚的说法是只能寄希望于人民。石戈却从不用“人民”的概念考虑具体事务。他不否定人民存在,但那是复杂的集合,绝非只是唇齿间的两个字。没有谁能比他更清楚不可指望当权者,但是他也同样清楚,若是历史的摇彩机中能跳出一个可指望的当权者,作用会无可比拟。他多年的布局中一直空缺的就是这样一个角色,因此K才会让他久久仰望新月而遐想。

19 D-2

艾沙·穆合塔尔从地铁站顶着寒风走回住处。他是来自新疆的维吾尔人,三十出头,身高不到一米七,突厥人的络腮胡早上刮干净,晚上下巴又是一片青。和胡子显现的阳刚不同,他的眼睛看上去内向文静,睫毛长如女性,眼睛清澈明亮,透着忧伤。

艾沙住在维吉尼亚州离华盛顿DC不远的一栋公寓楼地下室,没有窗,终年靠灯照明,租金便宜。他单身一人,却需要大空间。主要部分是个六百平方英呎的工作间。沿墙是一圈顶到房顶的架子,摆放着各种设备、工具、零件和材料。中间的长条工作台安放着小型机床、超精密加工设备和测量仪器。他在实验室能做的,大部分这里也能做,让他在想到什么点子时立刻就能上手,也可以接些挣钱的私活。

检查了报警器和监视仪,没有可疑迹象,艾沙呆站了一会,从上衣内侧贴身的口袋里拿出D-2管。两个管一模一样,高七厘米,直径二点五厘米。外壳是高强度的陶瓷材料。顶部盖帽是精巧复杂的门机构。D-2管出自他的设计。靠门机构的隔绝,被他和凯伦叫成D-2的纳米机器人,在管内高三厘米、直径一厘米的空间中保持着安静。刚才他在地铁车厢中一直把手放在胸口。一位老太太看他脸色苍白,担心他犯了心脏病,几次问他是否要打急救电话。其实他只是下意识捂着D-2管,头脑里翻腾着口袋是否开线、遇到扒手偷窃、地铁万一撞车的想象。想到该坐计程车,又知道计程车的撞车概率比地铁大。想把D-2管拿在手里握着,又担心要是脱手,从哪个缝隙掉出去被地铁车轮轧碎……那些情景让他全身寒战,在老太太眼中更像是发病。

艾沙把D-2管锁进保险柜,脑海又闪过地震火灾一类场景。不过理智上他明白皆是病态妄想,就算是真有地震火灾,D-2管的强度也够保证安全。最需要担心的其实是人。平时他只用保险柜的一道锁,现在三道锁全都锁死。

屋内一角的电话座机无声地闪动着留言的红灯,让他感到沉重。果然又是那人。纯正的维吾尔语,却不能让他感到亲切,而是阵阵袭来的恐惧。内容与前两次差不多——土耳其来的重要朋友希望约见。这次多加了一句:朋友带了厚礼。

座机是房东的。艾沙没给任何人留过这个号码。知道他住在这里才查得出号码。艾沙在一个用比特币交易的私人订制网站做了匿名注册,用于业余时间接些活。那网站供人们订制市场上买不到的特殊设备或装置,买家往往出手大方,艾沙有时可以在那里挣到比正式工资还多的钱。所以当他收到这个希望见面谈具体细节的请求时,没多想就答应了。等到他去了约定的咖啡馆,才发现对方原来是自己的族人。那人一身灰西装,四十多岁,纯正的美国英语,受过很好的西方教育。来者没谈具体订货,而是表示希望长久合作,预付五万美金以表诚意。钱在一个纸袋中,愿意要比特币也可以。如果艾沙早知对方是维吾尔人,绝不会见。自己在网上用的是美国名,对方也是。但对方显然是冲着他来的。他到美国后一直躲避自己的族人,而拿着成捆美元的维吾尔人来找他,不需要多说,已经能知道是他一直要躲避的那种事。

他慌乱地,甚至是失礼地拒绝了对方。他是不会圆滑的人,打交道时笨拙,生硬。他连对方的咖啡钱一起放在桌上,心有歉意地调头快步离开。然而一到家,灰西装的电话就打到座机上,感谢他请的咖啡,认为可能有误会,自我检讨不该一开始就拿钱。虽然是按市场规则先表诚意,作为族人不能全是市场关系,应该先沟通情感,希望艾沙再给一个见面机会。艾沙拒绝了,含混地说了几句没时间之类,希望对方以后不要再打电话。

随后他收到寄来的包裹,有贵重西装、皮鞋,也有讲述新疆维吾尔人痛苦现状的文字。他让邮局退回,发现寄出的地址不是真的。灰西装仍然打电话来,艾沙不再接听。座机铃响五次会自动开启电话录音,同步播放对方的留言。见艾沙几次未回后,灰西装干脆把话挑明,如同确信艾沙就在旁边听着。“本来考虑安全想见面谈。你的回避我们理解。美国座机是中共无法窃听的,所以不妨在电话里对你开诚布公——我们是简称‘东伊运’的‘东突厥斯坦伊斯兰运动组织’,目标是东突厥独立建国,解放东突厥人民。我们相信这是每个维吾尔人、突厥人和穆斯林的意愿,也一定包括你在内。你从东突出来,家人仍在家乡,不用看我们给你的材料也清楚情况。维吾尔不战斗就会灭亡!我们正在战斗。你在精密装置方面的技能是我们非常需要的。期望能用你的特长为民族服务。我们理解你的担心,不需要你做其他行动,只是用你的技能为我们提供一些特殊装置……。”

艾沙不想再听。他不想沾任何战斗的边,只想保证家人安全,让家人过上好生活。几小时前,当凯伦在办公室通知他,这一轮国土安全部的安全审查他未获通过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在耳边响起那纯正的维吾尔乡音。“东伊运”被美国当局定为恐怖组织,是不是灰西装与他的接触引起了美国安全机构的注意?他一直千方百计想避免的,最终还是落到了头上!

凯伦与他谈话时已到下班时间,实验室其他人都走了。凯伦是纳米科技实验室主任。这个位于维吉尼亚州与华盛顿特区交界处的研究所属于美国政府,早先的安全审查级别没那么高,艾沙三年前被聘时没问题,后来的审查也都过关,现在发生了变化。

凯伦博士四十出头,身高一米八的金发白人女性,从背后看会以为她只有二十多岁。艾沙是凯伦倚重的技术人员,工作出色,性格温和,与世无争。凯伦一下午在人事部发脾气,找高层负责人,给国土安全部打电话,骂排斥穆斯林的现任总统。绅士风度的人事部主任同情她,顺着她,但是任何属于政府的机构,国土安全部的安全审查都如生死文书,谁也没办法。不管凯伦怎么强调她的实验室离不开艾沙,主任也爱莫能助,只能解聘艾沙。

凯伦的一个长期研究项目——临时代号为D-2的纳米机器人——刚取得成果,无论是好是坏一定是大突破。不过那与艾沙被辞退应该无关,因为成果尚未公布。D-2从技术上不是小说可以写明白的,只能从讲故事的角度说个大概。纳米是一种极小的尺度,日常生活用到毫米足矣,纳米是毫米的百万分之一。一根头发的直径就有几万纳米,病毒则是几十到上百纳米大。进入到纳米层次,物质的特性会发生很多变化,因此纳米科技尤其是纳米材料成为二十世纪末以来的全球热点。而在纳米尺度上可编程的分子机器人,又是其中的尖端。凯伦主攻的是纳米科技长期以来的一个设想——能否让纳米机器人像生物细胞一样自我复制?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四个变成八个……翻倍增长。虽然纳米机器人只有分子大小,如此复制的纳米机器人却能“长大”成可见的材料,应用广泛。这种复制的主要障碍在于纳米界所称的“粗手指”——即如何形成纳米机器人的操纵臂,让其可以灵活搬动原子,放到合适的位置造出下一代机器人?凯伦在艾沙的配合下,正是在这一点取得了突破,让D-2成功地实现了自我复制。

这可是诺贝尔奖级的成功,一般的科学家早会欣喜若狂,恨不得让全世界立刻知道,生怕别的同行抢在前面。凯伦却更多的是感到恐惧。因为存在着一个终极忧虑:如果复制以二的指数持续不停,哪怕只有一个纳米机器人,最终也会埋没掉地球。所以科技界有个共识,纳米机器人的自我复制首先必须保证是可控的——即复制进程能够终止,否则研究者不但无功,反而有罪。

凯伦的方法是给初始的D-2定代——即输入确定裂变代次的程序,一达到程序确定的代次,裂变即终止。这遵守了纳米界的共识,但不能真正消除危险。因为若是提高所定的代次,即使不是无限复制,生出的物质也能造成很大的灾难。想达到真正的安全,必须实现可逆的控制——即能够拆解D-2。虽然凯伦研制出了拆解D-2的D-0,却因为D-0不能自我复制(否则它自身就成了需要被拆解的对象),因此拆解速度只能是直线的,跟不上D-2裂变的指数进程。除非是用超出很多倍的D-0去围攻很少的D-2可以见效,不能从根本上避免危险。

人就是这样,在没有成功前总是想看看自己能做到哪一步,相信能解决伴随而来的难题,凯伦虽然也是这样做的,却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从一开始就对这个研究保密,只有她和艾沙知道D-2和D-0的存在。

艾沙对凯伦的作用,在于必须藉助艾沙制造的精密装置才能操控纳米机器人。艾沙的专业不是纳米技术,但是仪器精密到一定程度便会趋向纳米级别。纳米机器人的制造、操作、保存、拾取和检验等都离不开这种级别的精密装置,否则只能纸上谈兵。艾沙是这方面的高手。他出生在中国的新疆——海外维吾尔人所称的东突厥斯坦,从小心灵手巧,偶然机会被选拔到汉地城市上新疆中学,考上了清华大学,再到美国学习精密制造。他的特长不在学术而是发明制作。他曾做过一只给跳蚤穿的鞋,还真的给跳蚤穿上了,因此得到了美国的全国精密装置竞赛奖,被凯伦发现,作为特殊人才招聘,并获得了居留美国的工作签证。

人事部门没有具体解释艾沙哪方面没通过安全审查,可猜测的无非是伊斯兰背景,还有他的中国护照。凯伦一向斥责美国的反伊斯兰情绪,也非常清楚艾沙绝不心向中国,不想参与政治,他甚至回避自己的宗教信仰与民族,只想安静地搞技术。他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到大多数同事都会忘记他的存在。当凯伦向艾沙复述人事部门的解聘通知时,像是在背诵官僚文告,看不出她刚刚在人事部大发雷霆。她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她已经把自己和艾沙放在了同一位置,因此不需要不痛不痒地安慰艾沙,就像不需要安慰自己一样。

说完人事部通知后,凯伦对艾沙说:“现在你已经不是实验室的工作人员,不过我还是想请你帮我最后一次。”

虽然艾沙被毫无准备的解聘强烈震动,仍然下意识地问:“要我做什么?”

“销毁D-2。”

艾沙比听到自己被解聘还要震惊!

没有艾沙被解聘,凯伦可能还要多想几天才做决定。现在她提前下了决心。对研究所的安全审查级别最近突然提高,证实了内部传闻的研究所将接受更多军事任务,甚至被军方接手。她担心实验室里发现了端倪的人汇报了她在D-2方面取得了进展,军方必会最先伸手。如果没有军方介入,凯伦还会安心些。D-2在民用方面用途广泛。D-2复制靠的是水分子,相互之间的结合异常坚固,形成的固体物质可以作为新材料,用于各种用途的3D打印;例如修建公路时只需挖出基础,注入适量的水,将做过合适定代的D-2散布其中,通过D-2自我复制即可形成公路实体,再用D-0修平不够平齐之处。同样的原理可以修建摩天楼、码头、跨海大桥,小到家用器具甚至戒指耳环。但是D-2若落到军队手中,只用于修筑防御工事或交通设施还不是大问题,一旦被当成武器,就不是一般的危险了。

D-2在环境水分子稀少时会逸入空气,直到空气湿度能使其捕捉足够的水分子,才会裂变聚合,直到比重大于空气后落地,在地面继续裂变到所定的最高代次。而在湿度不够的空气中,飘逸的D-2无法聚合,会在空气中随风扩散,继续飘荡。一旦被人类或动物吸入,D-2就会在有湿度的呼吸道中增长,堵塞呼吸道,撑破鼻腔、气管和肺部,死得非常痛苦。造成的灾难甚至比核弹更恐怖。核弹毁灭的只是一定区域,随风飘逸的D-2却不知会扩散到何处,不分对象,有呼吸的生物都会遭殃,甚至较湿润的树木、鲜花、蔬菜、庄稼都会成为D-2寄生裂变的载体,被增殖的D-2包裹和压垮。飘逸的D-2还能堵塞上下水管道,使城镇成为无水世界,阻断河流,填满水库,造成洪水泛滥等……类似的恐怖画面可以无穷推展,使凯伦夜不能寐,陷入难以自拔的焦虑,设身处地体会到了当年科学家开发原子弹时的恐惧,而她却没有法西斯即将毁灭世界的理由来支撑自己。

怎么办?从D-2诞生的一刻,这问题就像鱼缸里的气泡,分秒不停地往上冒。一方面可以给自己带来无尽的荣耀和利益;一方面是给人类造成恐怖灾难的前景。科学家造出核武器已经给人类打开了万劫不复之门,难道她要再以科学之名给人类加上另一重毁灭?凯伦并非自命清高不屑名利,但是到了这一步没有其他选择,以人类前途为代价的发明不是科学而是魔鬼。前面她没有把销毁D-2付诸行动,只是为了给自己将随之抹杀的数年人生再多留点时间。

没等艾沙答复,凯伦已经动手。不能再拖,立刻就让D-2从世上消失!实验室平时严禁带出资料,成果都在这里。万一有人报告了D-2,军方随时可能闯入拿走所有资料,拷贝所有文件和数据。

艾沙极力劝说凯伦:“……你已经有了D-0,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控制D-2,没必要现在就销毁……”他从来到这个实验室就投身D-2项目,数年与凯伦一起废寝忘食,攻克道道难关,生命中的喜怒哀乐几乎都伴随着D-2。他也是凯伦唯一可以分担忧虑的伙伴,一起反复讨论过所有的担心。本以为搞出D-0后凯伦可以舒缓心结。曾做过把D-2置入兔子呼吸道的实验,待D-2裂变增大到影响兔子呼吸时喷入D-0,被D-0拆解的D-2就会还原成无害的水分子,兔子很快转危为安。而凯伦当时就问,难道能让世人都随身带着D-0喷剂吗?何况进入呼吸道的D-2定代若是超过五十代,哪怕只有一个,一瓶D-0也不够用。

凯伦检索实验室的全部电脑和存储设备,把与D-2和D-0有关的资料程序全部找出。艾沙继续劝说她:“D-0虽然不能解决一切,总是看到了希望,你还可以继续研究,找到更好的办法。我不在这工作也愿意继续帮你。”艾沙还没有家室,不知道有孩子是什么滋味,此时却能体会到销毁D-2就像杀死亲生的儿子。

“D-0不能自我复制就跟不上D-2增殖,这个悖论无法突破,注定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没有D-0,D-2的危险对所有人是共同的,没人敢用。有了D-0反而会鼓励人把D-2当武器。我现在想明白了,有些底线要自己设定。没有谦卑心的科学一定会产生大危险,让人类遭到报应。”

“可是……别人不见得这样想,其他人也有可能搞出同样的东西。”

“那就是命了。对命定我们没有办法,至少可以做到不毁于我们自己……”,凯伦在与艾沙的对话过程中一直不停手地操作。“趁现在我们还能控制。一旦有更大势力插手,后悔就来不及了!”

艾沙不知道该说什么。凯伦的蓝眼睛直视艾沙。“销毁对你也有好处。否则政府或军方介入后知道你参与过,他们已经不信任你,会让你的处境更糟。”

这个说法打动了艾沙,他不再劝凯伦,应该先想自己。被解雇不是仅失去工作,他在美国的工作签证也会被取消,继续留在美国就成为非法。可是他还能去哪里?他绝不想回新疆,哪怕在美国当非法移民也不回去。然而若是美国政府知道了他参与过D-2,又会生出什么麻烦呢?真是树欲静风不止啊。他在美国已经八年,真心喜欢美国,只想在美国努力工作,办下身份,有一天能把新疆的家人接来,过上平安和没有恐惧的日子。现在这个如此普通的理想也面临破灭。他竭力淡化他的维吾尔人身份,不提自己的民族,不讲新疆的事,希望他人甚至连自己都忘记他和维吾尔的关系。他愿意做一个美国人,最高理想就是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美国人。然而维吾尔和他如影随形,每次面对都会变成更深的烙印,深入骨髓,让他自己都不敢往下看。

凯伦打开保险柜,让艾沙把所有D-2取出,放入操作仪,做好定代归零的准备。她自己继续搜索与D-2相关的文件,除了搜索文件标签,还检查曾经的相关使用,与D-2项目有过任何联系都要甄别出来,让销毁程序消除所有联系痕迹,处理为不可恢复的状态。

艾沙把D-2从保险柜一一取出,十九个特质钢瓶,如大号易拉罐啤酒,却要沉重数倍,给人的感觉极为坚固。那主要为心理上的安全感。艾沙一向佩服凯伦的专业水准,也信赖她的人格。她负责、公正、有原则,不过内心反感她的强势。西方女人的风格让他难以适应,他喜欢温柔依附的女性。他不喜欢凯伦的另一点是她对中国的喜爱。艾沙从中学就在中国汉地上学,汉语在维吾尔人中算最好之列,口音仍听得出不是汉人。而凯伦的汉语如果只听不看,会以为是地道的北京人在说话。凯伦的父母当年是伯克利大学的激进学生,信奉毛主义,文革中跑到中国寻求理想,到北京郊区插队落户当知青。凯伦就是那时出生的,从小和中国孩子混在一起,直到上中学才和父母回到美国。凯伦在心里一直把中国视为故乡,感情上比对美国更亲。艾沙却是听见中国就有一种生理上的不舒服。

艾沙把钢瓶放进操作柜,逐一打开,取出里面的D-2管。D-2管是艾沙设计的,外形一样,区别是每个管里的D-2定代不同,在钢瓶外壳有明显标注。D-2管本身带的芯片有可用仪器显示的更详细信息。D-2管的关键技术在门机构,可以连接各种支持设备,既能让计算机连通操作,也能十分精确地将所需的D-2从管内提取,不会发生逃逸。艾沙把十九个D-2管一一装进了D-2定代设备,并与实验室的大型计算机中的D-2系统连在一起。

凯伦还在实验室另一端专注地检查文件,数年积累的文件量相当大。艾沙事先完全没想过,却惊讶自己为何如鬼使神差,竟会从排成一列的D-2管中拿出了两个放进了裤兜,好像那手并非由自己控制,好像D-2管是餐厅桌上任人取用的方糖。他同时打开了手边的抽屉,从中拿出一模一样的两个D-2管,从清洗器中注入水,再将注了水的D-2管补进D-2管队列的空位。这些动作他操作过上百次,下意识即可完成,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凯伦一直没往这边看。

艾沙将十九个D-2管并联,做了同时归零的设定。若是每个D-2管进行单独的归零操作,管上芯片携带的信息会被操作仪显示,装水的空管便会暴露。但是凯伦对并联方式没提出异议,既是归零,不需要一一读取信息,形式感上也符合她的决心。

艾沙和凯伦戴上专用的防护面罩,准备好D-0喷剂,以防万一D-2逸出。这是操作流程的安全规定。凯伦操作定代仪,同时将全部D-2的裂变代次归零。然后由艾沙藉助操作臂将每个D-2管在密闭箱中依次打开,和凯伦一块查看。摄像画面显示管内都是一汪液体,符合归零后D-2的形态。逐步提高密封箱湿度,继而喷水,都不见有增殖迹象,可以确定已成死的纳米物质,不再有威胁。

没有D-2,D-0也就没用了。D-0与D-2有很多相似处,也得销毁。D-0没有危险,装在普通容器中,看上去像清水,直接倒进下水道即可。在销毁D-0前凯伦又看了一遍存放D-2的保险柜。柜门开着,一目了然,空空如也,她还是伸手进去扫了一遍,好像担心有隐身的D-2管。这动作只是下意识,并非怀疑艾沙,却让艾沙心惊肉跳。

凯伦和艾沙把所有D-0倒进水池,放水冲洗干净。下一步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销毁——所有原理论述,设计文件,实验数据,还有制造D-2和操作设备的电脑程序,如果这些保留,设备也在,D-2还能搞出,可以重新定代或归零。这个销毁一旦完成,所有的设备便如废铁。

凯伦把手放上销毁的确定键之前,又一次伸手去摸空空的保险柜,自嘲道:“我好像有点魔怔吧?……这一下敲下去,要是还有没销毁的D-2,可就谁都没办法了!”艾沙的头脑混乱,几次想到是不是该拿出裤兜里的D-2管。那管就像着了火,烧得他想跳起来。凯伦轻轻敲下第一次确定键。连续三次要求确认,第二次敲得重了些,然后把手抬在半空,深深呼吸,就在艾沙刚要喊出“别敲”的一瞬,凯伦敲下了最后的确认。

凯伦所做的文件销毁不是对存储器进行格式化,是把所有关联在一起的文档、数据和程序混在一起进行“搅拌”,反复粉碎、重组、转移和相互覆盖后,最终让每个文档、数据和程序仍留在原位,大小不变,内容却全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0”和“1”,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重新恢复。销毁的进度光条一开始移动便不再可逆,哪怕立刻终止,放射性指向的同时“搅拌”也会让文件之间相互支撑的体系失去自洽,乃至坍塌,其他未被“搅拌”的部分也不再有效。设备硬件也等于没了灵魂,变成死的。在实验室之外没有其他备份,所以这一销毁,就等于跟D-2有关的一切从世界上彻底消失。

凯伦盯着进度光条移动。那是漫长岁月争分夺秒的积累,销毁却是如此地横扫一空。这销毁不是抹掉记忆,而是杀死生命,年复一年的昼思夜想、绞尽脑汁、放弃享乐,已经让生命随着创造死了一次,现在又随着毁灭再死一次。别说其他人,即使是凯伦自己没有几年的时间也不可能再造出D-2。按规定实验室里产生的一切成果都属于研究所,她耗时数年的研究不经申报与审核就销毁,一被发现就是严重的破坏合约,因此凯伦不是简单地放弃一个项目,而是从此失去在科技界的前途,不光是让她的前半生付之东流,也会让她的后半生与D-2一道归零。

注视光条移动,泪水流过凯伦的脸颊。她不掩饰也不擦拭,似乎在体味一种残酷的美感。她对艾沙说话的声调相当冷静,更多的是在对她自己说:“纳米界提出控制灾难发生的各种准则,前提得是所有人都自觉遵守。但无论是学术功名还是商业利益都鼓励人只想眼前,还有科学冲动让人欲罢不能,我又何尝不是中了魔咒……不能自己制造出了发生灾难的可能,却把避免灾难的责任推给所有人……”。

艾沙胆战心惊,但那时还未深入体会裤兜里那两支仅存的、失去了所有解决方法和控制手段的D-2到底有多沉重,将会给他的生命带来多大的改变。他的意识还停留在相对简单的层面:这算不算偷盗?是否违反伊斯兰戒律?这样做到底为什么?是对美国政府的报复?还是对自己生命的补偿?或是要为凯伦保住一点成果?不清楚。只是这样做了。

20 百灵

家里的电脑显示伊力哈木呼叫了几次。每天下班,艾沙回家总要和在西安上大学的小弟聊几句,今天回来晚了。西安那边是白天。他回呼过去。伊力哈木打开手机视频后匆匆走出图书馆。虽然他们聊的都是家常话,仍是本能地避开他人。今天弟弟显得格外紧张。

“他们要给我们的手机装监控,在内地的维吾尔人都得装!以后在手机上做任何事都在他们眼皮下!”伊力哈木恨恨地说。“简直没法活了!只要是维吾尔人就是恐怖分子!……”

每次艾沙和伊力哈木说话,都像自己也在西安校园里那样紧张,不自觉地想看身后有没有人听。他急促地示意伊力哈木不要说下去。伊力哈木却一句接着一句骂,艾沙不得不严厉地喝止,又一次告诫小弟不要管政治,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考上美国大学的研究生是唯一出路,只有将来把在阿克苏农村的妈妈和大弟全家接到美国,才能得到安全。

同样的话他几乎每天对伊力哈木说。但是这次心里没有了以往的肯定。他人在美国,从不参与政治,努力再努力地工作,却不被美国政府信任。他不能告诉伊力哈木自己遭解聘,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必须让他们相信未来有奔头,哪怕是幻觉。

艾沙一直对维吾尔人的处境痛心和愤怒。他不赞成恐怖活动,是因为觉得没有用,白牺牲,还会带来更多的镇压和痛苦。既然没有能力反抗,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和家人。他是长子,父亲去世,一切靠他,他必须负起保护家庭的责任。但是对敢于反抗的同胞他内心崇敬,也同情恐怖主义的理由:侵略者让我们世代生活在恐怖中,我们只是还他们一时的恐怖!凭什么打起国家名义就可以肆意恐怖,受压迫者的反抗就是犯罪?

他心绪很乱。解聘使接全家来美国的前景一下失去了基础。自己的安全审查通不过,伊力哈木考上了美国研究生也会受牵连,能否拿到签证都有问题,更不要说全家合法移民。这个打击太大了。伊力哈木听到有人招呼维吾尔学生集中学习,匆忙中断了通话。等到手机装上监控后,是否还敢跟在美国的哥哥通话都成问题了。

除了卧室有张床,艾沙的房子实在不像住处,就像一个工作室。艾沙围着工作台转圈,什么都干不下去。没了回头路的D-2在他心里不断放大,让他喘不过气。几次拿出手机调出一个名字,却没按下拨号键,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实在太想有个人说一说,不需要帮他解决什么,听就行。D-2如大锤一样敲打,冲击越来越大,要用全身力气才能呼吸。

突然手机震动,屏幕亮起,正是刚才调出的名字。难道是他无意拨过去了?下意识地按断。不对啊,手机虽在静音,拨出去的电话却不应该震动。他正要从通话记录看究竟,手机又震动起来。的确是百灵17打来的电话!

“在家?”

“在。”

“还没吃晚饭吧?我做了台湾清真羊肉,给你送点。”

艾沙没吃饭,但是一点不饿。“我想吃。”艾沙回答。

“等着。”对方挂掉了电话。

如一阵清风,让艾沙清爽了很多,至少不再憋气。他认识这个女人不到两个月,不是情人关系,二人规规矩矩,保持距离,但也不是一般关系。放在两个月前,他自己都不相信会有一个女人进出他家。自从他租住了这个地下室,从无客人进过门。

他们相识在艾沙常去的清真寺。艾沙是虔诚穆斯林,为了避免碰见维吾尔人,他不去突厥人的清真寺,而是到当地一个多种族穆斯林的清真寺。一次祈祷结束后,伊玛目请教徒们参加清扫,平时分开祈祷的女性穆斯林也一起参加。清扫的指挥者就是百灵。她是亚洲人,有少许阿拉伯特征,眼睛凹陷,颧骨突起,乌黑头发,皮肤白里透红,保持穆斯林妇女的传统特质,穿着朴素,头巾下不露一丝头发,却有现代知识和能力。伊玛目介绍她来自台湾,是人类居住环境领域的专家,新近才转到本寺参加祈祷礼拜。百灵以她的专业眼光发现,清真寺地毯上滋生着大量螨虫,已经到了有害健康的程度。信徒在清真寺都是赤脚,手和额头在跪拜时触碰地毯,容易感染,因此百灵建议伊玛目组织灭螨扫除,由她提供技术指导。

在清真寺治螨扫除过程中,百灵向大家介绍螨虫知识和危害。她描述的螨虫滋生条件让艾沙听上去就像是说自己的家,描述螨虫感染的症状也符合艾沙自身的感受。他是有洁癖的人,一旦知道有这样令人不舒服的东西便浑身难受。清扫结束后他向百灵请教,百灵当即用棉签擦拭他的脸,在携带的显微镜下给艾沙看。那是艾沙第一次看到螨虫形象,厌恶得全身起鸡皮疙瘩。百灵随即告诉他不必担心,现代方法可以很好地解决。不过不能单纯消除脸上的螨虫,根源是在居住环境,消灭居所的螨虫才是根治。她愿意帮他。

百灵去了艾沙的居所。果然那个无窗的地下室通风不畅,潮湿发霉,东西堆放太多,还有长年积累尘垢,都适合滋生螨虫。百灵指导艾沙如何改善,给艾沙留了灭螨药。随后一段时间,百灵教给艾沙消除皮肤的螨虫感染,从指导治螨进展到帮助艾沙安排生活,打理房间,有时还做饭一块吃。自从艾沙离开中国,几乎没有这种私人交往,更不要说和一个漂亮的女性。他在心理上对百灵的亲近越来越强。他一生从未和家庭以外的女人走得这样近,但他们始终没有越界。

艾沙提前打开车库摄像头的视频画面。他租的房子带两个车位,一个常年空着,自从百灵来访就成了给她专用。艾沙在车位前装了无线摄像头,只为每次看她到达时能提前做准备。百灵的车开进车库,轻车熟路地停进车位。他喜欢看百灵打开车门后先伸出的左脚。她总是穿考究的鞋,在长裙下优雅着地,让他觉得像偷窥而不好意思。百灵手提饭盒走向电梯间。戴头巾的穆斯林美女背影令人赏心悦目。当他操纵摄像头跟踪百灵时,突然发现几个身影横在通往电梯间的路上,神经立刻紧绷起来。地下车库平时很少有人,更少会有几个人一起。把镜头推过去,那是四个十六七岁的白人男孩,看得出是常在街头混的。这栋公寓住户多是穆斯林,常遭周围街区的不良少年寻衅滋事。有时会钻进公寓,在车库或楼道喷画侮辱穆斯林的涂鸦。艾沙从工具柜底部摸出手枪,冲出家门。

当他冲进车库时,几个混混已经扯掉了百灵的头巾,调笑女人为什么要包那么严,脱光衣服才好看。百灵的斥责声在混混们的调笑起哄中十分软弱。

“住手!”艾沙大喝,车库里嗡嗡回音。

艾沙的枪吓住了少年。百灵趁机躲到艾沙身后。“滚出去!”艾沙摆动枪口。少年们挪动脚步退进步行楼梯的防火门。门被关上前,一人大声骂了句脏话,一群脚步轰隆地沿着楼梯跑掉。

艾沙看百灵花容失色,头巾掉在肩上,衣服凌乱,领口被扯开,露出胸口。当今女人着装常要特地敞开领口,让人想象通往哪里,对传统的穆斯林女性却是羞愧之极的暴露。百灵迅速整理衣服。手里还拿着带给艾沙的饭盒。艾沙接过饭盒,背过脸去。百灵给他做饭送来,却遇到这种侮辱,让他痛心自责。他把手枪递给百灵。“以后带着保护自己。”

百灵不自觉地缩后一下,“我?……不不……”。

艾沙也意识到了不当。枪怎能放进她精巧的小包?她又怎么敢用?说不定成了给歹徒带的。艾沙脑里闪过了D-2枪。

对于艾沙,摆脱D-2纠结的最好方式莫过于找到必不可少的用途。D-2若能帮上百灵,至少眼下会让他心理舒缓很多,于是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地翻找。D-2枪的想法并非刚产生,他从应用角度已经做出过样品,是一个简单的发射器,看上去像是皮肤保湿喷雾瓶,原理类似小孩玩的水枪,只是喷出的水不连续,一次一小团。如果其中携带D-2,会在水团中瞬间增殖成物质团块,获得动能,沿着发射轨迹加速,对目标产生打击力。物质团块的大小取决于水团中D-2数量和定代,打击力取决于发射器,既可如子弹那样射入人体,也可只像拳头把人打倒,可单发亦可连发。D-2枪要达到实用武器的射击距离和准确性有很多难题,若是用于近距离防身却非常合适,艾沙当初正是从给禁枪运动提供替代品的角度设想的。凯伦却根本不要看他的样品,也不让他提取D-2进行实验,她对一切武器都坚决否定,于是做好的样品就扔在了艾沙的杂物箱中。现在就像是为百灵准备的,艾沙一翻找出那样品,马上要实验。

“先吃饭!”百灵阻止,刚刚遇险似乎已被她放在一边。

艾沙不抬头,正是最紧要的操作——从D-2管中拾取D-2团置入D-2枪的“弹夹”。D-2枪的其他方面简单,关键在于需要有提取D-2的设备,才能把合适的D-2团置于发射器内。艾沙在为实验室设计提取设备时,先让厂家做了模型机,精度差很多,不能按个只能按团拾取D-2,每团有一千到两千个D-2。造出正式设备后模型机没用了,放在艾沙的工作室。对他带回家的五十代D-2,若用模型机拾取D-2团,发射出去可生成从乒乓球到拳头大小的固体物,对防身正合适。

艾沙只拾取了两个D-2团放进发射器,要看实验结果再决定后面怎么装。百灵坚决让艾沙先吃饭。艾沙不得已吃了几口羊肉饭,有口无心地赞了句“像我们的抓饭”,把D-2管锁进保险柜,准备实验发射器。

他让百灵戴上防护面具。百灵说会在脸上压出痕迹,戴口罩行不行?

“口罩对纳米就像老鼠进城门,一点用没有。看见这个标志吗?这种以电场排斥纳米物质的防护面具才有效。万一发射时纳米逸入空气,吸入会堵塞呼吸道,飘进眼睛会在黏膜上增殖,所以必须五官一块防护。”

百灵吓得连吐舌,乖乖戴上面具,艾沙仔细封好她的面罩,自己也戴上,教百灵如何使用发射器。平时按发射器压钮只会喷出一小团水,歹徒不会在意。拨动发射器底部的隐藏机关,便会将一个D-2团置于发射位置,再按发射器的压钮,D-2团便随水团一块射出。生成的打击力到底有多大,要看实验。

考虑到百灵要对付的歹徒一般离得比较近,艾沙找了块高宽跟人差不多的木板靠在墙上,上面画了个人形,让百灵从两米半外对木板发射。无需瞄准,打中人形的哪个部位都行,目的是吓住坏人。尽管艾沙一再说不会有事,百灵朝木板按下发射器时还是紧张得闭眼。

随水喷出的D-2瞬时形成了状如高尔夫球大小的固体物,打上木板,两米半的距离加速度不算大,也把木板打出一道上下贯通的裂纹。那团D-2物质被木板反弹,回落在百灵脚下,却没有停止增殖,充气般膨胀。“砰”地一声爆裂,从球体扩成面积大数倍的一摊,继续膨胀,速度加快,发出更大的爆裂声,扩成更大一摊,又继续膨胀……

艾沙惊呆了,拚命转动头脑,发生了什么?第三次爆裂使工作间地面都感到震动。幸亏下面是车库,一般没有人。爆裂迸出的碎块掉落在工作台和其他地方,形成新的爆裂。无论如何得先制止D-2的继续增殖。艾沙从材料架上抄起喷漆罐对着D-2狂喷。除了发射器最初喷出的水团,D-2继续增殖只能从空气中获得水分子。漆可以隔绝D-2与空气接触,阻断D-2增殖所需的水分子。果然喷漆处D-2停止增长。迸到其他地方的D-2碎块爆裂规模小很多。艾沙挨个喷漆,材料架上各色漆有多罐,喷完就换。当每个看得见的D-2块都喷上了漆后,房内终于安静下来,不再发出令人恐怖的爆裂声,只是变得如沙漠般干燥。房间被喷得五颜六色。

艾沙打开浴室和厨房的热水龙,用水蒸气增加空气湿度。在干燥条件下每次爆裂都会造成D-2逸入空气。热水蒸汽给飘逸的D-2增殖需要的水分子,增殖到比重大于空气时落地,形成看得见的D-2团,才能对其喷漆封闭。飘逸的D-2最危险。亏得事先戴了面罩。艾沙不断地喷漆,到处搜寻,直到再也看不到继续增殖的D-2。房间里充满闷热的湿汽,D-2不会在如此湿度中继续飘逸。

百灵一直惊愕地呆站着,刚挪动脚步。“别动!”艾沙喝了一声。百灵已经踩破一个喷过漆的D-2团。那D-2团在水汽中膨胀起来,亏得艾沙立刻补漆,未发生爆裂,否则又会迸得哪儿都是,而漆罐只剩下手里的最后一个。百灵吓得僵住,伸出一半的脚不知该怎么放。

艾沙找出白笔,小心翼翼地把喷了漆的D-2团都画上圈,以便活动时看得清楚,避免踩上。“幸亏房间里没水,D-2进到水里是没法控制的。”艾沙喃喃说。“不过那样也不会飘逸到空气中,会一直裂变到头。”

工作间到处画着白圈,活动时得随手拿着喷漆罐,万一踩破D-2团时马上喷漆。他们转移到厨房,那里飘落的D-2只有几处,比较安全。艾沙仍不让百灵取下面罩。百灵煮了咖啡也没法喝。艾沙双手撑头,苦苦思考出了什么问题。

其实马上可以断定,只是艾沙不敢面对——是他拿错了D-2。他本要拿五十代的D-2,这个一定是六十代的,也就是其中的每个D-2机器人可以自我分裂六十次!当时他的确闪过是否拿一管六十代的念头,因为知道那太危险而否定了。但是可能就在那一闪念间,心手分离,加上排在一起的D-2管都长一个样,使他拿了已经决定不要的。

置入发射器的D-2若是五十代,裂变到头也大不过铅球,只有六十代D-2才可能出现眼下状况。凯伦对D-2的最高定代就是六十代,再高就不敢做了。艾沙终于鼓起勇气求证,在仪器上读了那个D-2管的芯片信息,眼前顿时一阵黑,果然刚拾取D-2的那一管是六十代的,另一管才是五十代。好在计算这团D-2裂变六十代后,形成的物质不会超过两立方米,不用担心房间被填满或撑坏,可以想法悄悄处理掉,才让艾沙稍感放心。

以前在实验室只对单个纳米做实验,从未成团释放过。裂变过程发生爆裂是刚发现的性质。原来认为由于表面的D-2容易捕获水分子,里面的D-2被隔绝,加上裂变需要的热能存在传输问题,裂变速度会逐步变慢。现在看出D-2有争抢表面位置的性质,以便更易捕获水分子与获得能量。如果空气足够湿润,这种性质形成的张力便会导致正在生成的物质发生爆裂,以增加新的表面,让更多D-2占据有利位置。随着体积增加,爆裂能量越来越大。艾沙手中这管六十代D-2如果都释放,最后阶段的爆裂会如同天地毁灭。艾沙头脑里出现那场面,使他全身发抖。他用红色油漆笔在六十代D-2管上使劲涂抹。蔓延的红色像粘稠的血。再不能搞错!再不能!他将D-2管仔细锁在保险柜中。要给保险柜加固,明天就动手!

百灵一直端详着艾沙,看似天真不解,既不明白发生的事有多严重,又觉得刺激。艾沙把涂红的D-2管锁进保险柜,才想起百灵在旁边。他试图给百灵解释,却像自言自语。百灵的专业对艾沙而言还是太文科,他像对技术盲那样拿起纸笔边画边讲边计算——D-2机器人的大小是七纳米,D-2管内的空间是高三厘米直径一厘米,可以容纳6.33乘10的19次方个D-2。那么多D-2裂变六十代,生成的物质可以在两千五百平方公里的面积堆积三十米厚。纽约城才八百平方公里啊!即使是那管五十代次的D-2,生成的物质也会把十多平方公里的区域变成一块完整的大石头。更可怕的是D-2逸入大气后,一千个D-2聚合才到微米级,需要增殖几十倍后才能落地,因此D-2在湿度低于百分之二十的空气中会长期飘浮,随着干燥气流扩散。吸入的人可能达到百万千万甚至更多,在呼吸道中长成致命的异物……这些艾沙早知道,只不过以前是抽象的,不会跟现实联系在一起。刚刚目睹的爆裂场面,此刻眼下到处是彩漆和白圈,又知道解决的手段都已销毁,那些危险便陡然增大了百倍,让艾沙觉得头脑就像落进了D-2那样不停地裂变、膨胀,似乎要炸开,全身骨头像被D-2压碎那样疼痛。他的呻吟从面罩中传出。百灵把咖啡递给他。他摘下面罩大口喝干。水龙仍在放着热水,蒸汽使房顶都变得模糊。

咖啡让艾沙冷静了一些。

“我得告诉凯伦。”

这是一个重大决定。他们沉默了一会。

“我想你不该放弃。”百灵小心翼翼地开口。“D-2有危险,也有价值。为什么不能用来保护伊斯兰世界,或是帮助正在遭受苦难的维吾尔人呢?这是一种资源啊。我们穆斯林缺乏资源。应该深思再做决定,神迹在你手里,是真主的旨意,就看你能用它干什么。我觉得你该冷静一下,不要被压垮,负起男子汉的责任再做决定好吗?”

这话若是别人说,会被艾沙当成空洞的道理,由百灵说却深深打动了他。他同意多些时间考虑,暂时不做决定,也不再想D-2。已到深夜,今天真是漫长多事的一天。他手拿漆罐送百灵出去,进入楼道才帮她摘掉面罩。目送百灵走进电梯,他庆幸这种时候有她在身边陪伴,却没有注意到她带走了还剩下一个D-2团的发射器。虽然他事先说过送给她,但是实验结果出现这么大的意外,明知D-2极端危险,照理该还给他才对。不过艾沙即使后来发现发射器被带走也未怀疑百灵,只想是因为一直在她手上,被她无意识地收起,会还给他的。

注释

14.白冀武在《黄祸》中是南京军区司令员,老奸巨猾,在王锋发动的南北战争中假装中立,目的是渔翁得利,一度成为王锋最头痛的对手,后被投靠王锋的心腹部下击毙。

15.丁大海在《黄祸》中是王锋秘密制造的核潜艇艇长,靠着潜伏躲过了美俄对中国核力量的打击,又利用美俄冲突激化时对美国发射核弹,让美国以为来自俄国,导致美俄互扔核弹毁灭了世界。

16.鲁时加在《黄祸》中是“绿色拯救协会”的五书记之一。那时他擅长引起轰动的环保抗议活动,是媒体追捧的环保明星。

17.《黄祸》中百灵作为台湾军事情报局特工先在大陆潜伏,成为黄士可的情人,推动福建反叛。在台北台北被中国核弹摧毁后,她参加台军突击队占领中国核基地,准备以摧毁北京进行报复,被爱着她的李克明击毙。

《转世》王力雄(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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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民一体论-王力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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