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王力雄(21-30)
21 斗汉唐
三月召开的全国人大会议无争议通过了新土地法——实行土地私有制。早与当地政府签订了开发合同的汉唐公司立刻以“原有使用者”身份,付了微乎其微一点钱便买下亚拉森格神山,在法律上成了亚拉森格的主人。祖祖辈辈居住神山下的藏人却不能从法律上证明他们是“原有使用者”,但是就像印第安人不承认英国法律说他们世代生活的土地属于某个白人一样,藏人也不承认汉唐公司,只是国家机器不认别的,现在藏人再进入亚拉森格的范围,法律便会视他们犯了“闯入私有领地”罪。
汉唐公司从未把当地藏人放在眼里,成了亚拉森格名正言顺的主人之后,倒希望藏人来闹事,再用法律一劳永逸地制住他们,保证往下的炸山开矿不再有后顾之忧。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汉唐公司高管的眼中总是意气行事的藏人,现在却跟他们玩起了法律。汉唐公司买下的只是亚拉森格山,山下拉松村的地却是藏人祖祖辈辈使用的,无论在藏政府治下,还是毛泽东的人民公社,或是邓时代搞承包,各种法律文件都有明确记载,即使按照新法律,“原有使用者”也只能是拉松村藏人,汉唐公司染指不了。拉松村藏人就利用这一点,先不争论亚拉森格神山是否该属谁,只要法律承认拉松村的土地属于藏人,他们就有权不让汉唐公司的开矿机械、车辆和补给通过。汉唐公司以法律的名义不让村民上山,村民则以法律的名义不让汉唐公司过路,这一下就困住了汉唐公司。油料运不进去,前面进了山的设备便死了;生活用品运不进去,开矿人员也难以坚持。
汉唐公司打遍天下无敌手,不信能被一个村的藏人老百姓困住。当地政府为汉唐公司开路,本以为对付使用棍棒和石块的乌合之众早有轻车熟路的办法,没想到藏人手里拿的却是新公布的土地法,与政府人员讲起法律。几人围住一个政府人员,有主讲有帮腔,只坚持一点,既然是他们的私有土地,让谁过不让谁过就是他们说了算。在美国,未经允许闯入私人领地,土地主人可以开枪。中国新的土地法尚未细化,别说地方政府和县乡警察说不明白,连汉唐公司的顶级律师都没找到法律根据,弄得政府人员理屈词穷,难以应付。
公安系统追查微信发现,村民的领导者是康瓦寺堪布丹增,背后出招的是北京的村治会。村治会的律师告诉丹增,不管是对政府还是汉唐公司,只要求上法庭解决。在法律没给出判决前,外人在未经主人允许的情况下强行通过就是违法。律师会帮助拉松村进行诉讼。
跟着指挥棒转的县法院支持汉唐公司的通过权。从北京赶来的村治会律师则表示县法院无权解释国家级法律,要求全国人大或至少是最高法院释法。这可要了汉唐公司的命,国家级释法岂是几个月可以搞定的,而每天误工都损失巨大,国际铜市的暴利不可能持续,山上职工也已弹尽粮绝。汉唐公司现在尝到了以前总用来对付别人的诉讼战术。
到了这一步,汉唐公司才不要讲什么法律,不就是打通一条路吗?政府、公安、武警都听命,还打不通一条过村的路?只要给足了钱,贡觉县政法委书记亲自带队,调动公安武警强行护送汉唐公司的车辆和机械,硬冲也得冲过去!这时发现,拉松村藏人不仅是动嘴说法律,更厉害的也已准备好——凡是经过他们土地的进山道路,每隔数米便被挖出一道沟,不要说汽车无法通过,连履带车都过不去,必须用挖掘机和推土机平沟修路。当调来那些机械,村民中的老人和妇女便躺到机械前边阻挡。自己的地愿意怎么挖就怎么挖,外人强来填平才不合法。公安和武警刚拉开人,另一批老人妇女又躺上去。年轻村民不对人使用暴力,却用各种方式破坏机械。汽车轮胎被扎,推土机履带被插入铁条。警方以破坏财产罪威胁,村民则指控是这些机械先擅闯他们的土地,轧坏了草场,他们只是捍卫自己的合法财产。说得警察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费尽周折修好路,却没有那么多警力看守,路越长疏漏越多,一不留神又被村民挖了沟,还得返回重修。花了两天时间才让一批物资设备通过拉松村地面。等车辆出山时,拉松村的道路又被挖了道道沟,一切回到从头开始。问题是维持开矿每天都要送进物资和运出矿石,这种方式如何持续?有时需要换个设备零件,着急的话就得用直升机往上送。否则一个环节断了全线都得瘫痪。现在是建设选矿场,还能勉强维持,等到往外运精选矿的时候,这种方式无论如何是不行的。武警夜以继日跟村民斗,开始生猛,只是爹妈生的肉身离不开吃饭睡觉,饿几顿冻几晚便气势全无。武警一泄气,其他人就更难与藏人较力。
家在本地的藏人以逸待劳,吃喝随时,分成三班,每班二百人,上阵三小时换下来休息五小时,一天轮三次,保持精力旺盛,士气高涨。需要用钱时各家分摊,富裕人家主动多出。村里设了大灶一块做饭,杀牛宰羊,简直像一家人过年那样红火。汉唐公司认定村民进行了有效组织才能达到人人分担又能相互协调的状态,要求先破掉组织。这是当局的强项,从掌握政权的第一天就不再允许其他组织产生,历年破获各种组织积累了丰富经验,主要一手就是“打蛇打头”、“抓黑手”,现代术语叫“斩首行动”。以往的组织不管多严密,没有了核心便会一击即溃,屡试不爽。而各方面的情报都证实,拉松村核心人物就是一直和村治会进行联系的丹增,汉唐公司要求地方当局立即抓捕。
在康瓦寺被汉唐公司的爆破埋没后,寺院僧侣暂时安置在村民家等待重建寺庙,现在都换上了便衣参加到拦截汉唐公司的行动。丹增没去第一线,躺到车前阻挡或是破坏机械一类的行动不适合他的高僧身份。他是被推举出来主持全局的。拉松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应该是从丹增制止了尼玛自焚那一天开始起步的。当时村民们都问丹增,不自焚又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他制止了自焚,就必须给村民一个能够守护神山的方法。
丹增有方法,在康瓦寺已经实验了近两年。上一次与汉唐公司的斗争看似得到胜利,却没有让丹增安心,更没像一般村民那样沾沾自喜。他看到的是“亚拉森格生态圈”缺少节制力,无法杜绝冲动和暴力反抗,而村民的暴力在当局面前又不堪一击,反而成为进行打压的口实,差点酿成大祸,最后能避免完全是出于侥幸。政府解散“亚拉森格生态圈”,只需看住几个核心人物,其他人便回到一盘散沙的状态。遇事反省是丹增超过常人之处。他向当时来拉松村支持村民的欧阳中华请教,有没有更好的组织方式。照理说那正是欧阳中华关注的核心,只是两人语言不通,翻译费时费力,欧阳中华提纲挈领地讲了层议制,随即便忘在了脑后。欧阳中华给无数人讲层议制都讲得更认真,花费更多的心血,也没见到播下的种子结出果实,当然不期待在这个话都说不通的地方留下痕迹。然而就是那次谈话,让丹增被层议制打动。他托人从网上找到了欧阳中华关于层议制的文章,花了不少钱译成藏文,又花了近一年的时间阅读琢磨。他没有像欧阳中华说的那样在村民中实行。驻村工作队接管了村里权力,连村委会都只能打杂跑腿,试验层议制根本别想。
丹增将层议制用在了康瓦寺的寺院管理委员会。寺管会是政府承认的寺院行政机构,负责寺院维护、财务管理、僧侣生活及秩序等事务。以往寺管会是所有僧人一起选举。丹增一直被选为寺管会主任,却深知这种选举的弊病。尤其是在较大的寺院,会被有私心的人搞得乌烟瘴气。丹增决定自己让出主任权力,由僧侣们自由结合成五到十人的小组选举小组长,再由小组长组成寺管会,共同协商决策,管理寺院,然后选出实际掌权的主任。为了避免政府注意,丹增对外继续扮演寺管会主任,实际不再管事。寺管会作出的决策由寺管会选举的主任实际执行。这种方式运行一年多来,僧人普遍认为效果好。陈盼来看到后,惊讶地誉为古老寺院的现代艺术。
一年多的寺院层议制实验对外保密,村民们并不知道。直到那一天丹增制止了尼玛自焚,云游僧人离开之后,村民们都等着丹增说下面该怎么。,丹增没有直接说出层议制,只是告诉村民:“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是每个人的事,应该大家一起定。大家的智慧合在一起,比任何个人智慧都高。我只告诉你们一种能把大家智慧合在一起的方法。”
丹增把层议制先当作一种协商方法——每个家庭出一个代表,五到十个家庭代表自由结成群,协商出群的意见。因为自由结合的不是亲朋好友就是左邻右舍,沟通顺畅,容易达成共识,再选出群代表,把共识带到村民组,经过各群代表协商,形成村民组共识,再由群代表选出村民组代表。最后由全村五个村民组的代表协商,得到的就是全村共识。每级代表会在协商过程中随时向自己的选举人反馈,进行再协商,保持共识的动态发展和完善。
丹增解释说,全村开大会,一个人只发言一分钟,轮一遍也得好几小时,要么是多数人沉默,要么吵成一锅粥,很难形成共识。层议制让每个人都能发表意见,代表随时可以更换,保证了代表必须按照群体共识参与上一层协商,形成真正的全村共识。
康瓦寺僧侣以在寺院实践层议制的经验分头指导村民,效果明显。这种协商结构一旦形成,随着层次提升,情绪会让位给理性,不再主张暴力,也能约束村民不再有自焚一类激烈行为。并接受了村治会从法律角度提出的堵路建议。堵路具体怎么实施,如何分工,遇到各种情况怎么处理等,也是村民以层议制方式进行协商。大家很快意识到,具体执行堵路时更加需要层议制,那时不仅是协商,还需要协调行动和指挥。当选代表就同时担当起指挥角色,五个村民组的代表组成全村的指挥部。五个村民组的代表马上就想到,还需要一个总指挥。
“由你们来选举。”丹增进一步地指点。“只是当选者不能再兼其他的职务。比如要是达瓦当选总指挥,就不能再当村民组的指挥,以防偏袒本组,至少也要避免被人怀疑……”
“总指挥非得从村民组的指挥中选择吗?”达瓦问。
“那不一定,选谁都可以。因为你们怎么选肯定有自己的道理,选的是最合适的人。”丹增鼓励地拍达瓦肩膀。
“那我选你。”
“……”这倒让丹增楞住了。
“同意。”其他村民组指挥同时举手。
“我……我是僧人啊!”丹增扯了扯自己的袈裟。村里被停电,黯淡的电池灯下袈裟成了深暗颜色,场景有点像老旧的黑白影片。僧人当村长难道不是奇怪的事吗?
“堪布,我们相信你教的是好方法,我们选你,是因为你最清楚往下该怎么做。我们都像刚睡醒的人还在懵懵懂懂中呢。这时候你要是不管,我们可能马上又睡着了。”达瓦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我不会不管,会随时告诉你们我的想法。”
“堪布,我们现在需要你,”另外一个村民组指挥是原来的村委会副主任。“你是喇嘛,我们肯定不会让你长期管俗事,不过现在保护神山也是保护佛教,喇嘛当然应该参加。等到这次行动结束后,我们学会了方法,你就继续当你的堪布。”
丹增拨着手中的念珠沉吟。副主任说话有不自觉的官场口气,意思倒是没错。这是开始,是关键时刻,虽然有寺院的实验可以借鉴,村民毕竟和僧侣不一样,存在更多个人利益和俗世考虑,知识水平也不如僧侣,会有更多新的问题。在层议制尚未具备自我完善机制前,有必要自己帮着把握方向。
几个村民组指挥盯着丹增,目光流露出期待和恳求。只有丹增当这个总指挥,他们心里才有底,所以丹增是否接受事关重大。让丹增最后下决心的,是想到几个村民组的指挥都有家庭,有更多世俗责任,遭汉唐公司打压的危险该由他这个出家人承担。
“好吧。”他说。“这是第一次行动,我应该和你们一起。”
其实丹增不需要做太多的指挥。决策是自下而上协商形成,执行时只需分好工,需要总指挥直接指挥不多。丹增的主要精力用于管理临时食堂,各家无需做饭,可以解放很多人力投入堵路中。丹增自己吃素,却要求食堂给大家放开吃肉,每顿换花样,只是不给喝酒。
汉唐公司要求地方当局实行“斩首”,抓捕丹增。执行抓捕的特警队长首先必须确定丹增的准确位置,否则村里能藏身的犄角旮旯不计其数,每个老乡都会掩护他,挨户搜查也难搜出。警方部署了数个用高倍望远镜观察的制高点,很快在当作集体厨房的农家院发现了丹增身影。其实丹增根本没有想隐藏,还在院里帮着做饭的人削土豆。特警队长带人冲进去,边念经边削土豆皮的丹增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按到在地,削皮和没削皮的土豆滚了一地。
照理说抓了人应该尽快撤离,尤其是抓喇嘛容易引发民愤。特警队长却铐住丹增双手,用绳子套在他脖子上,牵狗一样在村里转圈。汉唐公司就是要通过羞辱丹增激怒村民,村民一动手,往下就好办。
特警把丹增带到了村委会门前空场,村民围上来,众人沉默,气氛紧张。特警们把丹增围在中间,枪口对准村民。本是有人吼一声就可能引起暴乱,却被丹增笑着跟乡亲们打招呼化解。丹增当成演戏那样轻松,询问上年纪的村民,文化大革命的游斗是不是就这样?
特警队长喝令丹增闭嘴,高声宣称有人举报丹增私藏武器,策划暴恐行动,要搜身检查。说罢使劲拽丹增的袈裟。趔趄倒地的丹增袈裟被拽走,里面是短裤和背心。冒犯僧侣最易引起百姓闹事,正是特警队长的目的。而丹增未及起身已经高喊:“谁也不许动手!谁动手就是对全村的破坏!”
这一喊把村民镇住了。丹增挨个点名五个村民组指挥,要求他们自上而下进行约束,村民组指挥盯住各自下属的群指挥,群指挥则管束本组的家庭代表,家庭代表盯住自己的家人。这种时候只要有一个人不理智,真的就会危及全村的命运。
“你们没看过我的肌肉吧?”丹增站起身,恢复了调侃神情。“让你们看看,以后可别惹我啊!”
他学着电视上健美表演的样子摆了个姿势,手铐在背后铐住双手,只能力图挺起胸大肌。然而常年念经没多少肌肉,三月的料峭寒风倒让他全身泛起鶏皮疙瘩。村民们从没看到过他们的喇嘛这种模样,有人不禁笑出声,带起了一片哄笑,接着鼓掌加喝彩,让紧张气氛缓解下来。特警队长弄得没趣,只是因为村民有多个手机在拍摄,举起的拳头才没有落到丹增头上。
丹增碰到了疯癫女的目光,她在人群后排,和他的目光碰上即闪开。那一闪让丹增感到了其中的同情而非疯癫。他把疯癫女从修行洞送下大地缝后,靠着低海拔的充足氧气和适宜温度,让她从濒危边缘重回人间。乡亲们都说他在一天内救了疯癫女两次。那以后疯癫女似乎好了很多,虽仍懵懂但不狂躁,也不再抵触与村民接近。一个孤寡老婆婆收留了她,她只愿意住在婆婆家的仓房,和她的藏獒在一起,那也比修行洞好得多。丹增有时送食物过去,看到她帮老婆婆做家务。不知为何,丹增在全村人面前秀肌肉不感尴尬,疯癫女的目光却让他有点不自在。
老婆婆把袈裟给丹增披上。特警队长不停打电话请示下一步。丹增微笑着安慰百姓自己不会有事,他是被选举的,符合法律,没有理由给他定罪名。“别担心我受苦,我一点不会跟政府对抗,不等他们打我就把你们供出来,你们才是主犯啊!”这说法让村民放松,看上去他不是被抓,而是要去赴宴。“抓我没有用,除非把你们全抓起来,否则没有我你们一样做,马上会选出另外的总指挥。你们不是已经知道怎么选举了吗?”
“是的!是的!”村民呼应。“选举!选举!”五个村民组指挥被村民推到前排,他们先跟各自下属群指挥商量了一下,然后当着大家的面分别说出选谁,其中四个都选了脚有残疾的小个子索南,只有索南没说选谁。索南也是一个村民组的指挥。
“索南,你下面的群指挥让你选谁?”丹增问。
“……选我。”
“你不选自己,是不愿意干吗?”
“我愿意。这种关键时刻,我当然不能退。”索南回答。
“大家都选你,说明众望所归。你不选自己只是表示谦虚。这不需要。你在村民组指挥的位置,就不再是自己,是村民组的代表,就没有权力不按群指挥的要求选。”
“是。”
“你就承担起来吧。你知道按规则下一步该怎么做吗?”
于是索南辞去了村民组指挥。他所在村民组的几个群指挥商量了几分钟,宣布了新选的村民组指挥,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他所在的群又由下面的家庭代表选出新的群指挥,都是几分钟的事。丹增高兴地背过身,让村民看他戴着手铐的两手都竖起了大拇指。
一直通过特警队长身上的摄像头观看现场的汉唐公司经理终于认识到,想通过抓丹增激怒村民不但没有实现,还多给了丹增与村民在一起的时间,让他进一步操纵村民,只好命令特警撤离。村民没有拦阻特警带走丹增,只是跟在后面,相互勉励,招手送行。现场指挥只能希望抓了丹增至少能削弱拉松村抗争的强度。
数天后,经理向公司总部承认失败。他在视频会上汇报:“抓喇嘛没起作用,村民照样阻拦上山物资。决定因素不再是传统的黑手,是村民采用的层议制。那除了动员、决策和选举都便捷,还有通常群体搞事是个别人领头,多数人跟随,遇到危险一哄而散;这个层议制却把所有人绑在一起,没人搭便车,成本平摊给所有人,是他们能长期坚持的关键。全村还约定任何人被抓,村民共同照料其家庭,生产生活都管,没有后顾之忧,反而把被抓捕当成英雄行为。
“我们曾想是不是前面让喇嘛有时间安排选举是失策,又派特警去抓了接替的瘸子,半夜进村,抓了就撤,没让瘸子跟其他人说话,结果也差不多。从留下的监控摄像头看到,闻讯赶到瘸子家的几个村民组指挥又当场选出了新头儿。
“……是啊,继续抓!这么多年不就靠这手吗?我们接着把五个村民组指挥也抓了,下面群指挥马上又选了新人。层议制弄成人人是核心,抓人就像抓空气一样不起作用。考虑把所有群指挥都抓,可是全村三十五个群指挥,抓了之后如果各群家庭代表再选新的群指挥,还能把家庭代表全抓吗?那可有二、三百人呢,贡觉县的看守所得扩大几倍才放得下!
“现在看,从拉松村进入矿点的成本太高,困难太大,他们可以一辈子跟我们玩,我们陪不起。好在拉松村地界外还有其他地方可以上山,不经过拉松村的土地。那些地方的藏人没有层议制,容易对付。我们先去那边的矿点开采,这边等找到解决方法后再说。”
汉唐总部只能接受。
22 东方红餐厅
仙人镇似乎家家开店,招牌连成了串。东方红餐厅的招牌是个铁皮的大红半圆,辐射多条代表太阳光的黄漆铁条,在众多招牌中一眼就能看到。石戈约好了在这家餐厅等陈盼。
陈盼来山西参加一个乡村建设讨论会,既然石戈也在山西,村治会得到过他那么多帮助,总该看望一下表达人之常情。会议结束后她从太原租了辆车过来,刚在饭店门口停车,迎出个壮实妇女。“是陈妹子吧,总算等到了!快进,快进!石哥在里面呢!”她身上带着一团厨房里的油烟气,火热粗糙的手拉住陈盼往里走。
桂枝的餐馆在这一带远近有名,实惠、干净、味道好,总是客人满堂。进去人声鼎沸,烟雾腾腾,对烟草过敏的陈盼被呛得咳嗽。
“妹子娇嫩。”桂枝怜悯地看她,一只手拉着她,挥动另一只手,似在赶开陈盼脸前的烟雾,一路上跟每桌客人招呼。一个坐在炉边的老汉自己耳聋,对别人的嗓门也特别大:“……毛主席有个孙子,是大将军,他要是站出来,老百姓还不得都拥护!”
客人中有个青年调侃:“那孙子要是个傻子呢?”
老汉不满地瞪眼,嗓门更大了。“说啥呢?龙生龙凤生凤。再说了,就算是傻子又怎么着,他坐那儿就行,自会有人帮。阿斗还有诸葛亮呢!”
“爹,”桂枝走过时给老汉拍拍黏在袖子上的炉灰。“聊天就聊天,犯不上发脾气。”
里面有个单间,没烟,安静。一张大圆桌,石戈独自在看八一本。陈盼事先联系他时,石戈说她时间紧,不必进村,在镇上的东方红餐厅一块吃个饭就行。
石戈和陈盼寒暄时,桂枝撤掉了供在毛泽东像前的香。“妹子怕烟。”说着给毛泽东像做了个揖,好像告歉。看到陈盼的莞尔,桂枝吐了一下舌头:“俺爹的令,主席的香火不能断。”说着把香炉搬到外面。
神坛上毛泽东居中,左边是财神,右边是关公,堆满供品。陈盼问这是否当地的习俗?石戈说桂枝爹有轻度老年失智,病症之一是精神总聚焦年轻时代,边说边擦掉洒落在供台上的香灰。让陈盼想到欧阳中华在这种场合只会挖苦底层愚昧,不会做石戈这种动作。
桂枝带着两个小姑娘进来,早备好的菜,每人端两盘——过油肉、酱肘花、烤羊腿、烧头脑、鶏块蘑菇、腊牛肉,放在桌上如一片小山起伏。陈盼瞪大了眼睛,一盘的四分之一就足以撑着她。桂枝爽朗地催促:“饿坏了吧?动筷子!我再去拿菜。”
石戈笑着叫住她:“不是说过菜要少吗?”
“这都是小盘的。”
“听我安排,拿俩空盘一双公筷,客人自己选,再上一个青菜一个素汤就好。”
陈盼在每盘菜里选了一小块。这回轮到桂枝瞪大眼睛,不相信人可以吃得这么少。石戈强调撤下的菜不能扔,给员工吃。倒不是桂枝真会扔,是说给奉行绿色原则的陈盼听的,陈盼会意地微笑。
陈盼以往见石戈都是有事说事,直截了当,那也是石戈的风格。这次她以水代酒感谢石戈,本来很想说一下滩歌村的挫折,听听他的看法和建议,可是欧阳中华要求不能对外说,继续保持原来口径只说成功一面。陈盼没问是否包括石戈,这是十六号机关的外包课题,石戈照理说不该算外人,可她心里清楚欧阳中华对石戈的微妙态度。这次欧阳中华也来太原开会,她本希望他能一块来看石戈,他却找了个理由先回北京了。
陈盼一直是欧阳中华与石戈的中介。只有她清楚欧阳中华的心结在哪里。虽然层议制尚未被主流认可甚至被排斥,欧阳中华却自信迟早会被世界接受。人们现在都知道欧阳中华是层议制的创立者,但是立足的基点却是石戈提出的逐级递选制18。当年欧阳中华还在做生态运动时,是石戈主动请他对逐级递选制进行论证和实验。最初欧阳中华还不屑,后来学界否定层议制的说法——野狐禅、空穴来风、热衷搞设计等,欧阳中华当时也一样说过逐级递选制。之所以接受了课题,是因为给钱慷慨,且无先决条件,哪怕结果是否定逐级递选制,论证清楚就行。显然石戈有自信,深入进去一定会看出价值所在。
果然,置身行动第一线的欧阳中华对方法非常敏感,很快就看出逐级递选制具有逐层提炼理性的性质,能在个体自由的基础上建立总体节制,恰好可以解决生态运动卡住的瓶颈。以往批判消费主义头头是道,却没有走出消费社会的路径,生态运动因此被嘲笑为老生空谈。而有了逐级递选制的基础,有足够的经费组建研究团队,让欧阳中华发展出递进委员会、递进自治、递进联邦等系统性理论;解决了选举认证,票权计算、监察与制约等技术细节,搞出了层议制的完整体系,名称也用了更上口的“层议制”。逐级递选制在其中已是很小部分,也已看不出与石戈的关系。但是无论如何,层议制的源头还是逐级递选制。
欧阳中华从未说过,陈盼却知道正是这一点使他不愿与石戈面对面。今后不再有十六号机关资助的经费了,如果她仅作为欧阳中华的中间人,这次来应该就是最后一次见石戈了。
桂枝饭馆的菜对陈盼过于荤重,但是味道好,食材新鲜。桂枝中间进来几次,总想再加吃的或送饮料,都被石戈拒绝。陈盼看得出桂枝对石戈的关心不一般,非常熟悉石戈的需要和所好。
有人开门想进来,桂枝阻拦。“石大哥,石大哥……”来人在外面叫。桂枝顶着半开的门,回头跟石戈说:“石哥,锁柱非要给你敬酒呢。”
“让他进来吧。”
桂枝告诫门外:“大镇长就意思一下啊,别耽误石哥招待客人!”
“石大哥,不好意思,打搅啦!”一个黑脸大汉进来,干部模样,端着酒杯,舌头已经喝硬。“石大哥,你在北京当官的时候下来,那时我给你敬酒不是巴结你,是因为我是你的小弟,你教过我文化,帮过我父母。不过你当官时我不能好好地敬你,怕人说闲话。现在你不当官了,我不怕人说了,更要好好敬你。石大哥,你是好人,是我的好大哥。以前我只敬你一杯,今天你不用喝,我连喝三杯!”说罢一口把手里杯中酒饮尽。“加酒!”
等在门外的小干部应声进来,给锁柱杯中斟满。锁柱连饮三杯。石戈一直坐着未动,只是微笑,举举茶杯。
“再敬石大哥的客人一杯!”锁柱对着陈盼举杯,一饮而尽。他跟陈盼硬着舌头说:“我叫石大哥,不像桂枝姐叫石哥,我知道桂枝姐叫的不是他名字的石戈,是石哥,是哥哥,可是听着好像就是直呼名字,不那么尊重,所以我得加上一个大,那才体现尊重。我们这的人全都尊重石大哥……。”
桂枝过来拉他。“大镇长,那边客人都等着你的,让石哥跟客人说话吧!”
“不好意思啦,打搅,打搅……”,锁柱抱拳作揖,被桂枝拉出去。临出门还回头又做了一个揖,差点绊了个跟头,门外跟班马上搀扶。
陈盼笑。“你在当地关系不错。”
“年头长了。”石戈回答平淡。
“既然你在当地关系这么好,为什么不在这做层议制……哦,逐级递选制的实验呢?”
石戈轻描淡写:“层议制是欧阳中华搞的,实验当然该由他做。也只能由他做……体制内的约束你知道,我可以侧面帮忙,不可能直接参与。”
层议制几乎消除了石戈的全部痕迹,陈盼一直等着他对此质疑,今天是石戈第一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不但不在意,而且等于表明根本不想留下痕迹。不知欧阳中华听了是会解开心结,还是会更不自在?
后面的谈话集中在欧阳中华身上。陈盼没想到石戈抱有那么高期望,预言欧阳中华可能成为改变历史的人。这话他以前未说过,也许是不再有合作关系,无需避嫌。石戈对陈盼的嘱托是:“希望你全力帮助欧阳中华。这样说也许不太讲女权,不过我说这话不是把欧阳中华看成男人,也不是因为你是女人才这样说。我们都希望推动社会变革,如果欧阳中华能起这种作用,帮他就是在推动变革,不必计较其他。”陈盼当然不会计较,她一直就是欧阳中华的助手,不过还是会从石戈的这番话中感受到尊重。他能想到她的权利,欧阳中华却没有这种意识。
沉默片刻,石戈又说:“欧阳中华还需要条件,现在别的条件都齐了,只差最后的条件,不知会不会出现。”
陈盼问那条件是什么,石戈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对于可遇不可求的,还是不说好……就当是天机不可泄吧。”说罢自嘲地笑起来。“不是我卖关子,只是无能为力啊……真是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在历史面前有多渺小。”
陈盼忍住好奇没再追问。迄今没人比石戈对欧阳中华的帮助更大了,如果他都自感渺小,他说的条件也就不会有什么指望。陈盼此时关注的倒不是欧阳中华,而是石戈。他似乎想着一切,却看不出什么时候想自己。陈盼不免产生了一种心疼石戈的感觉,那是对欧阳中华没有过的,也不需要。欧阳中华总是能把自己照顾得最好。这两个男人太不一样。
临走时陈盼要付饭钱,她约石戈时就声明了是她做东。桂枝当然不会收,数落了陈盼一顿,又塞了一堆红枣、核桃、榛子等土产给她。陈盼连说坐飞机带不了,还是石戈制止才算作罢。
开车远去时,陈盼从后视镜看到石戈和桂枝站在一起目送,就像是与当地乡土融合在一起的村民夫妻……会有人照顾他的——陈盼叹息,感到了一丝安慰。
23 毛派
台湾政府原想以非法入境的轻罪把鲁时加尽快驱逐回大陆,避免进一步刺激大陆民间的情绪,然而台湾民意也很强烈,政府如果不走法律程序,轻易放走鲁时加,会被视为向大陆强权屈服,这使得鲁时加被关押了四十二天后才完成遣送程序。这期间,他在中国成了最出风头的英雄。如果没有他在台北101大楼顶展开五星旗,“打台独有理号”被击沉就成了彻底失败,他的成功至少扳成了平局。
鲁时加没有追究率领人群到机场欢迎他的吕涛。毕竟改成飞台湾让他成了举国瞩目的人物,也符合吕涛对他的允诺。鲁时加关押在台湾期间,吕涛以鲁时加的名义搞起了一个“民主联盟”,作为凝聚国内民间力量的平台。虽然知道台湾一定会释放鲁时加,他依然以聘请国际律师团的说法在网上众筹了上亿元,成为民主联盟的经费。人们普遍把鲁时加与吕涛视为民间运动的最佳搭档,连毛派也愿意在郑州举行欢迎鲁时加的集会。
以前参观河南博物馆时鲁时加见过那尊十二米高的毛泽东塑像,没想到现在变得更红火,毛像没拆,倒是博物馆拆了,成了绿地,让毛像更加突出。这里一直是河南的毛派聚会地,也是全国毛派熟知的地标。
吕涛事先只是说要鲁时加来郑州和群众见面,当作为民主化进行的竞选演习。鲁时加虽然想到过群众中会有“毛粉”,却没想到见面的地点就在毛像之下。然而此时迎接他的人已经围上来,吕涛在人群中向他招手,只有硬着头皮下车。这么鲜明的符号,外界会怎样评价?鲁时加的老家在毛时代饿死了几十万人,包括他的祖辈。了解那段历史后他对任何与毛有关的事物都心有厌恶。从台湾回来后,鲁时加向吕涛多次强调任何安排都要由他自己决定。但是却无法说吕涛这次是骗他,他自己没有问集会的具体地点,就不能怪吕涛。他再次想到以后要对吕涛更加小心。
上百民众聚集广场,主力是六七十岁的退休者,无所事事,微信群一招呼就能聚起来。河南在毛时代饿死的人最多,省会郑州却是全国的拜毛中心。每年毛的生死两个日子都会在这里举行纪念活动,在既非生日也非忌日的今天聚起这么多人,是冲着鲁时加的名声。
鲁时加一路与群众握手。以往因为当局镇压,异议活动从来形不成规模,这是他参与民运以来头一次成为上百人围绕的主角。八九天安门运动时鲁时加还小,却一直把自己当成天安门运动的传人。他认为天安门运动是颜色革命的先驱,只有靠大规模群众示威瘫痪社会,才能迫使极权政府倒台,实现民主化,所以必须让人民重回广场。然而此时是广场,看到的是“跟着毛主席干革命”、“毛主席万岁”一类标语,人们打着红旗举毛像,大妈穿着文革样式的绿军装,还有人戴着文革时期的红袖标。鲁时加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必须与毛派保持距离,不能成为自由派人士的笑柄。
吕涛一直反对鲁时加用老眼光看毛左。在要民主要普选方面,他认为毛派和民主派完全一致。毛派唯一的神既已不能复活,民众就得自己选举和监督领导人,保证权力为人民服务。从这个角度,毛派会成为民主的同路人,政治就是要与同路人建立联盟。共产党把统一战线当法宝,西方民主政治经常左右共治,因此民主派也得放下架子,才能在民主转型时赢得选举。哪怕今天还看不到民主化的前景,也要做好准备,以随时迎接历史的突变。
以往民主派从未认真看待毛派对未来中国转型的作用,吕涛在这方面确有独到之处。中共为自身合法性不能放弃毛的旗帜,毛派便可以利用毛的意识形态批评中共的实际执政,得到底层民众共鸣。目前看似毛派不是社会主流,是因为知识分子掌握着话语权。一旦有了普选,底层民众将立刻主导一人一票的选举。那时不与毛派联合和不会说毛式语言的民主派将会出乎意料发现自己被出局。既然民主政治的目标是在普选中获胜,就不能不去争取毛派的支持。而现在就开始与毛派联合并获得主导权,才能到时让毛派为己所用。
鲁时加不以为然。在民主派眼中,毛派基本是脑残的同义词。如果和毛派走到一起,会动摇鲁时加在民主派中的领袖地位,在国际民主力量眼中的形象也会受损,同时却不一定能得到毛派的真正支持,总体上只能得不偿失。当鲁时加被请到毛塑像的基座上,用一个嘴靠得稍近就发出刺耳尖声的手提喇叭对群众演讲时,他把话题引向了天安门广场,回顾当年百万群众的抗议和六四屠城,表示六四是试金石,不率先解决,中国的政治变革就不可能迈出实质步伐。他希望这个议题得到毛派的认同,又能绕开毛派的其他议题。他没有当年学生领袖、天安门母亲那样的六四光环,只能通过建立群众基础来弥补。在这一点上,他与吕涛是一致的。
不过考虑的因素一多,力图面面俱到,就会模糊演讲的主题。鲁时加缺乏面对群众场合的经验。以往异议人士之间的讲话艺术在于论证逻辑、漂亮句子和会心幽默,以及暗藏的讽刺和挖苦。这种艺术不能在今天的场合奏效。对群众有效的是简单鲜明的口号,规模越大的场合越是如此。鲁时加的演讲没有形成气氛,群众虽在认真倾听,却无鼓掌呼应,没有笑声和激动,看他的眼神没有交流,而是陌生茫然甚至猜忌。
一个白发茂盛身着中山服的老先生登上毛像基座。他是郑州本地毛派的首领之一,似乎是对鲁时加说话,手提喇叭却对着群众。“鲁先生,六四需要平反,但不是现在的第一位,那是学生和知识分子运动,今天更需要倾听工人农民的心声……。”
鲁时加发现毛派首领的标志是人手一个喇叭,或许是谁有喇叭谁就能成为首领,那是一种话语权的放大,能使人们不自觉地倾听。另一位秃顶老汉也是面向鲁时加而喇叭向着群众:“据说鲁先生并不情愿登顶台北101,从台湾回来一个多月没听到你对解放台湾是什么态度。我们想知道眼前正在发生的国家大事,你们民主派的态度是什么?希望鲁先生清楚告知!”
群众中发出呼应。民主派在打台湾问题上的确没有表态,如果赞成专制中国以武力攻打民主台湾,还能叫民主派吗?照理应该态度鲜明地反对,只是民调显示民众几乎一面倒地支持打台湾,为了不和民众相悖,民主派不表态只是一种回避。鲁时加已经跟吕涛讲明,自己在台北101的登顶必须与打台湾切割,他可以对外暂时不说吕涛骗了他,但是需要吕涛找到让他切割的路径,扭转他的形象。吕涛当时表示转弯需要渐进,太急只能坏事。然而此时秃顶老汉说他不情愿登顶台北101,是谁泄露出去的?鲁时加被逼到了墙角,在众人目光下不能不回答,只能尽量地圆滑。
“民主派赞成国家统一,但是要统一在一个民主国家中,我们之所以是民主派,就是追求这样的目标。我想在场的朋友应该都是要民主的,我们之间没有矛盾。”
“不要说太远,台湾现在要独立,怎么办?”
“如果中国民主了,我相信同为中国人的台湾人民不会要求独立。他们现在是不愿意让自己的民主被专制政权破坏,统一国家的最好方式是让中国实现民主。”
“远水解不了近渴,等中国民主,台湾可能已经成为美国的一部分了。”
群众发出附和的七嘴八舌。一位腿脚不便的老人在他人扶助下登上了基座,秃顶把话筒放到老人嘴边。“说台湾民主,我不赞成。有些人眼里最民主的是美国,可那是什么民主,是资本家统治的民主,毛主席早就指出了这一点。我们要的是人民群众的民主,要警惕在民主旗号下的资本主义复辟。中华人民共和国是毛主席建立的,台湾是被毛主席打败的蒋介石政权,怎么能说台湾民主?毛主席建立的红色政权去解放蒋介石的台湾是天经地义!反过来,绝对不行!”
老人的话赢得群众的热烈鼓掌,一片叫好声。群众对鲁时加开始变得不信任。
“解放台湾!”秃顶老汉领着呼口号。“打倒台独!打倒卖国贼!”
口号逐渐变成按照节奏齐呼的两个字“出兵!出兵!……”。
站在基座上的鲁时加不知道自己怎样做才合适,主角已经不是他,他却站在主角位置不好离开。正为难时,一个中年汉子跳了上来。那个壮实身躯虎虎生风,鲁时加认出是邢拓宇。昨天他刚到郑州时,邢拓宇就到宾馆来找他,给他看成都工厂的屠杀视频,希望他利用影响力揭露血案。
没人给邢拓宇递喇叭,不过他的声音足够洪亮:“各位,我们都怀念毛主席。在成都,工人们举着毛主席像护厂,但我们遭到的是屠杀。现在先不要说对台湾发动战争,他们已经先对我们工人,对我们底层民众发动了战争。我们要做的是先打赢这一场战争,否则对外战争就成了掩盖对内战争的手段。我们受害者却会成为害人者的帮凶,反过来害自己!”
邢拓宇的上台给了鲁时加缓冲。邢拓宇接着指出打台湾会导致经济危机,造成失业,工人的状况只会更糟。他强烈主张必须按照毛主席的教导,先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建立起人民政权,之后再解决台湾问题。
邢拓宇的口头表达比文字表达好很多,虽然话语也是毛式的,但是逻辑清晰,道理充分。不似他揭露成都屠杀的文字那般死板啰嗦。他给鲁时加看的视频因为拍摄距离远,现场光线反差大,缺少近景特写,士兵抬的尸体看不清,甚至可能认成是在搬东西,上传到网络国内看不到,国外不注意,可以说基本白费了。
鲁时加相信邢拓宇拍的视频是真实的,只是海量视频的时代如何营销才是关键。鲁时加表示自己没有精力具体帮忙,建议邢拓宇以亲历者的身份去各种场合揭露真相,争取得到呼应。现在,当邢拓宇开始向群众讲述成都血案时,主持人打断他,说今天的主题是解放台湾,他已超过了自由发言的时间。愤怒的邢拓宇呵斥道,自己的兄弟被屠杀时,难道你们要帮助屠杀者去杀别人,让还活着的兄弟去当炮灰?是不是脑子进了水!主持人叫人驱赶邢拓宇,上来了几个戴红箍的人,相对年轻也都有五六十岁了。邢拓宇推开他们。“找年轻的上来!否则你们断了胳膊腿别怪我!”
红箍们被邢拓宇镇住,放开手。邢拓宇向群众吼了一句“长点脑子!”便愤然离开,群众给他的只有沉默。其中一个红箍感觉丢了面子,拦住欲离开的鲁时加,调转矛头。“鲁先生,打台湾你含糊,我再问你一个更清楚的问题吧,你对毛主席是什么态度?”
鲁时加不想回答,觉得自己正身陷一场闹剧中。他看到吕涛正在人群里和一个中年男交头接耳,两人都在看他,却无援手之意,倒像是冷眼旁观。提问题的红袖箍继续步步紧逼:“不要回避群众,要敢于亮出你的活思想!”
鲁时加回答:“有什么样的群众,就有什么样的领袖。”话中有话,回避了针锋相对。红袖箍没听懂。本来鲁时加可以趁机脱身了,刚跟吕涛一起嘀咕的中年男却上来挡住他。那人的扩音器比其他毛派头目的好,音量大数倍,鲁时加的耳朵都被震得嗡嗡响。“鲁先生,这对我们的确是个必须搞清楚的问题,你对毛泽东思想怎么看?是否认为毛主席是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问完便把话筒伸到鲁时加嘴边。
周围的手机都在对他拍摄。鲁时加力图做出轻松笑容,把与心跳共振的手藏进衣兜,避免被人看见发抖。“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他搬出一句黑格尔的话,希望能圆滑过去,用其中的“合理”满足毛派,让他们当作是赞同毛思想及认可毛的领袖地位。而有点哲学知识的人都知道黑格尔说的合理并非是赞成,只是符合逻辑。毛统治过中国是当年的现实,也是当年的合理,而毛被社会发展摒弃是今天的合理。如果到此为止,这种说法经得起民主派的挑剔。
不过就算毛粉不懂哲学,也能知道其中的抵牾。中年男子变得更加严厉和有进攻性。“鲁先生,我们今天上百人付出时间精力聚到这,是听说民主派要和我们联合。我们需要对民主派做出准确的判断。你如果不真诚相待就是看不起我们。你既然来了,就得让我们清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要跟我们说玄的。这样吧,有个根本的试金石,请你在这里喊出我们人民大众的心声,也是这个时代的最强音——毛主席万岁!”
被逼到了这个地步,鲁时加再不能圆滑了,必须守住底线。“咱们都是河南人。河南在毛时代的大饥荒死了多少人?你问问那些死者能不能喊出万岁来?”鲁时加让声音尽量平静,表情保持友好。
这一下捅到了毛派的心窝。他们最怕提的就是一九五九年到六二年的大饥荒,被认为是毛泽东搞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导致了大量人口被饿死。官方一直未公布准确的死亡人数,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从不同角度考证计算认为三千万到四千万人饿死。毛派对此坚决否认。他们不怕承认文革造成天下大乱,那是毛的破旧立新,是伟大创举,但若是造成饥荒死了那么多人,无论如何也是罪行。
中年男立刻把扩音器的喇叭举在头顶,让声音在人群中传得更远,大喊鲁时加在用无耻文人编造的的谎言攻击毛主席。鲁时加也提高了声音:“我的老家在信阳,很多亲戚在农村,我对五个村亲自做过统计,那时饿死三分之二……”。
鲁时加的声音被淹没在群众喧嚣中,汹涌之势让他生出恐惧,刚来时备受尊重的他转眼成了可憎之人。后面向前挤的群众急切询问发生了什么,传言简化成鲁时加要打倒毛主席。乌合之众信口雌黄,鲁时加却无申辩的可能。他的声音在群众喧嚣中如蚊子般微弱,有人喊打死这个西奴。
这时吕涛登上基座,准确地说是中年男带的一伙人把他举上了基座。吕涛对人群喊,喧嚣中听不见。又是中年男指挥手下齐喊“安静”,压倒了其他声音。人们安静下来,好奇会发生什么。
吕涛接过中年男递给他的扩音器,用适合广场的声调把每个字说得清清楚楚。“同志们,不要把民主派和毛主席对立起来,毛主席是要民主的,文化大革命就是毛主席的民主实践,真正的民主派不会反对毛主席。我们民主联盟和毛主席的革命群众心连心,一家亲。凡是反对毛主席的就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民主联盟的成员对鲁时加反对毛主席的言论表达极大的义愤,授权我宣布罢免鲁时加,由我代理民主联盟的负责人。从鲁时加暴露出反对毛主席的一刻,他就不配再是民主联盟的成员!但是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让我们一起高呼:毛主席万岁!”吕涛举拳振臂。
全场跟着高呼“毛主席万岁”,连凑来看热闹的人也跟着一块喊起来。
在大家喊口号时,吕涛扭过头来,对被这一幕惊呆的鲁时加说:“赶快离开!否则无法保证安全。”说罢又回过头去,继续领呼口号,把群众的视线吸引到他身上。中年男一伙立刻上来围住鲁时加,给他扣上一顶汗酸扑鼻的帽子,用更难闻的大围巾围住他的脸,在群众的口号声中把鲁时加带出了广场。
“快走!再被揪住可就没人能救得了你啦!”中年男收回帽子围巾,转身重新进入人群。
鲁时加没有离开,只是戴上了自己的春秋衫帽遮挡住脸。他还无法从刚刚的突变中反应过来。此时的他如从旋涡中心被抛出的水滴,显得形单影只,。
“你在监狱时间太长了,不了解今天的社会。”旁边跟鲁时加说话的是邢拓宇。“这种场合不能碰毛。毛已经是底层人仅剩下的了。”
让鲁时加惊愕到说不出话的倒不是群众,而是吕涛。吕涛用口号吸引了广场注意后,开始了激情四射的演讲。他和一般的毛粉不一样,能说出一大套对毛思想的深刻分析,让毛派群众高兴,又不让非毛人士反感,甚至让民主派也觉得有理。如果说鲁时加不清楚毛泽东在中国民间成了不能质疑的神,吕涛当然十分清楚。而他清楚这一点又安排了今天这种场合,岂不是故意给鲁时加挖坑?鲁时加不相信吕涛宣布开除他只是为了让他免遭群众围殴的临时表演,而是早有预谋的精心策划。中年男那伙人是事先安排的配合者。在这种场合宣布民主联盟与毛派的联合,是个根本性的战略转向,吕涛肯定早早就在设计和安排。
邢拓宇原打算是帮鲁时加解围的,中年男一伙把鲁时加带出来,就无需他去跟群众直接冲突了。他和鲁时加站在一起,两人都沉默不语。广场周围的树已拱出幼芽,小小的嫩绿预示着即将蓬勃绽放的春天。邢拓宇思绪飞离广场,飞向藏地高原。那里此刻是什么景象呢?仍然还是覆盖着无边无际的冰雪吗?武拉的面容又浮现在邢拓宇眼前。
清场之夜邢拓宇带着武拉从管线地道逃出武警包围的厂区,在爬出街面的竖井时,正碰上一辆收垃圾的夜班车。开车师傅把车停在不远处,装作没看见他俩,不关发动机也不关车门,拉着徒弟说去避风处抽个烟。对徒弟提醒车没熄火,师傅大声说谁会偷这垃圾车,连路口戒严的武警都捏着鼻子懒得查,让徒弟跟他一样把脏兮兮的工作帽和工作服留在车上,免得影响抽烟味道。徒弟心知肚明不再问,师傅后面的话已经不是对着徒弟说:“真要是有人偷咱的车,至少一个小时我不会报案,倒要找找看是什么神经病会偷这种车。”
这些话让邢拓宇放下了心。成都的工人都知道他们的抗争,这一带的垃圾工显然猜得到今夜发生了什么。他示意武拉学他套上垃圾工的工作服,帮武拉把长发塞进工作帽,然后开走垃圾车。多吉奔跑着追随逐渐加速的车,并不嗷叫,只是找机会向车上跳。武拉让停车。邢拓宇说带狗会很麻烦,武拉接着说的一句“牠救过我们”让邢拓宇一脚刹住了车,多吉从武拉打开的车门跳进。武拉轻拍牠的脖颈。牠便乖乖伏下平复追车奔跑的喘息。
过武警关卡时,厌恶垃圾气味的士兵不想靠近,只用电筒照了照两个满脸是土的垃圾工,便挥手放行。出城前邢拓宇把垃圾车换成了路边停的轿车,打算向东进入四川腹地,那里路网交织人口稠密,容易迂回不被发现,但是武拉要去西边藏区,因为藏区是多吉的家乡。邢拓宇知道不安顿好多吉武拉不会自己走,而带着多吉只有去藏区。他忍着伤痛一路狂飙,天亮时已驶过康定,开上进藏的第一座大山——折多山。
二人在冰雪覆盖的山顶分手。往西下山是进藏车辆检查站,他们的身份会暴露。而邢拓宇已无足够力气步行翻山。他身体已经很虚。武拉拦下一个骑摩托车牧民,用从成都开来的轿车跟他换了摩托车,外加牧民身上的羊皮袍和藏帽。她让邢拓宇骑摩托车去康定治伤,自己扮成藏人小伙。对邢拓宇的担心她只是挥挥手,她熟悉藏区,会藏话,有多吉在身边也不会有谁敢惹她,即使是高原寒冷有多吉也冻不着。多吉好像听懂一样靠在武拉身上,就像从小跟着武拉长大那样亲密。分别一刻武拉拥抱了邢拓宇,在他的脸上用力亲吻一下,便头也不回地走向云雾缭绕的藏地深处。邢拓宇一直记着那亲吻,还有那个远去的身影。
武拉啊,此刻你在哪里?
24 搅局分肥
沈迪第一次在这种场合成为主角,董事们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期待他能拿出主意。虽然高层对军队围困金门的动作总体控制得当,避免了激化矛盾,看似能掌控局面,Z计划却遭到了重创。想在土地私有化后把“原始股”变成暴涨的“市场股”,若没有外国资金来接盘,土地便只能砸在自己手里。围困金门让国际社会对中国产生了疑虑,中国概念股在国际股市大跌,流入中国的外资大减,境内的外资也在准备撤出。国内民族主义势力除了把矛头对准台湾,还把美欧日视为台独的后台,示威抗议往往演变成打砸美欧日的企业。美欧日政府都建议本国公民暂时不要前往中国。
原打算待土地私有化法一通过便大举买地的家族联盟,此时停下动作,观望后续发展。看得出军队围困金门就是要搅这个局。顾虑民众的民族主义,党政高层不敢轻易否定围困金门,加上军队是政权的支柱不能得罪,使得围困金门持续了一个月,高层除了暗中补救,一直未做台面上的动作,好像真相信军队说的只是一次演习,不用在意。
现在家族的当家人都没有过军队资历,多年只是把军队当成工具,突然发现“党指挥枪”不灵了,枪开始表达自己的意志,让党政高层不知所措。会所董事会也找不到门道。沈迪一直沉默地旁观,他不会主动说话,那不合规矩,也缺少分量,直到董事们开始乱投医,有人突然想到每次开会坐在门口听差的沈迪曾是多年军人,熟悉军队,不妨听听他怎么看。
沈迪的军职虽不算高,却一直在军队核心,对军队的了解入木三分。既然说围困金门是演习,就是留有余地——演习总是要结束的。对围困给金门造成的影响进行补偿,说明不想把事搞大。与其说是军队要擅自武统台湾,更像是一个提醒。提醒什么?那就看看什么最受影响好了?不正是Z计划吗?绕了这么大一个圈,提醒的就是不要别人发财,以为军队不存在。主席可以用反腐名义把将军全换一遍,却换不了人性,现在提拔将军们的主席不在了,能管住他们的人也就没有了。知道这一点,解决就很简单——只需让将军们也能有一份。
这样给董事们说时,沈迪脑里浮现出王锋。是他在指挥封锁金门,他是主角,难道他也是为了分一份吗?沈迪的父亲是王锋父亲的部下,王锋当年是被包括沈迪在内的军队大院子弟崇拜的大哥。后来沈迪进军队到了王锋的手下,那时的王锋不要说捞钱,谁提钱都会被他鄙视。他现在还是那么清高吗?离开军队十多年,沈迪看到了所有人都在变,官场人都明白了权力只是一时,财富才保终生。王锋是否也想明白了这一点呢?对自己给董事会的分析,沈迪唯一没有把握的就是王锋,但是他没有说,毕竟王锋不是最高军头,军队的根本态度不由他决定。
董事们都是明白人,一点就通。以前他们想让游戏显得是市场自发行为,不要看出权力介入和人为的利益分配,只需在一锅粥里默契地各自捞好处就行。那种方式,与市场无关的军队是无从入局的。家族联盟希望将军们能满足优厚待遇,不再多求,看来是幻想,必须让他们也能入席,不过那就得动用政治手段才能操作了。具体如何让将军们入席,肉从哪出,给多少才能保证军队服从……都不是会所董事们可以决定的,只能回去交给各自的当家人考虑。
能够解决围困金门,另一个问题便马上就要面对——为了扭转主席的路线,已经从南海撤出军事力量,对日本修好,接受美国结束贸易战的全部条件,甚至允诺香港逐步过渡到真普选,台湾是目前仅剩的民族主义泄洪口,近来集中到金门的焦点,一旦解除金门封锁,民意的洪水往哪里引呢?民意在其他方面是分散的,无需多虑,民族主义却是已放出瓶的魔鬼,举国一致,不给它一个新出口就会伤到自己。什么是新出口呢?实行Z计划必须避免再发生国际争端,便决定了新出口只能放在国内,又不能影响国际社会对中国主体繁荣的预期。这个逻辑一理清,仅剩的选择已经非常少,自然而然地让每个人都看到——只能放在远离腹地的中国西部。
董事们不约而同想到了新疆。对汉人而言,如果台湾人还是同文同种,新疆的突厥人完全是另一人种,早已被历年的反恐运动培养成了现成的靶子。西方虽然抨击主席时期的新疆政策,只是为了否定主席,本质上却一样恐惧和排斥伊斯兰。何况将民族主义矛头转向新疆突厥人不会是公开的官方政策,国际社会也无从指责。随着这个思路越来越清晰,问题便缩小到了如何才能把正对准台湾的民族主义矛头迅速转向新疆,而且貌似是民间自发?
沈迪先不说话,直到董事们的目光看向他,这是他在这一次会议上的第二次被注视。会议主持者这回不是手指点他,而是向摊开手掌表示“请”。
“我可以完成,不过得给我一点时间。”沈迪恭敬地说。
“多长?”
“一星期。”沈迪态度谦虚。
这让董事们大大地惊讶。不过看上去沈迪不像吹牛,他在这里时间不短了,清楚这里不是开玩笑的地方。董事会原本期待一个月能解决这么大的事都谢天谢地,用一个星期就解决简直喜出望外。然而这家伙如何做得到?董事们还真没人想得出。
25 喀什暴乱
把十多亿中国人打台湾的喧嚣引向新疆,已经是不得了的难题,还要在一星期内做到,照理说许了这个大诺的沈迪应该压力山大。但是他胸有成竹。董事会当场批准了他报的两千九百七十万元经费,而他心里的账是不死人的话十万元就搞定,整个行动的成本只有九人往返经济舱机票,两天酒店,加上几顿好吃好喝。万一派去的施工员有死的,三百万元一条命,即使全死了也不超支。趁机捞一笔不是他的主要目的,而是不能让董事会认为可以便宜地搞定。
沈迪这次选施工员时先看年龄栏,除了带队的路小虎,其他八人都是可以扮成街头青年的年轻施工员。这些施工员在部队时没上过真正的战场,却常要扮成地方特警参与镇压民众抗议或群体闹事,在近身格斗和擒拿方面算得上身经百战,这次沈迪只需要这种技能。
因为以前用匕首不多,要进行特殊训练。还要训练小组的三人间和三个小组间的配合。施工员的基础素质都很好,训练三天后,教练已认为三人小组可对付上百无训练的对手。三组配合则可在数千乌合之众中也如无人之境。这次行动的困难是不能和总部有任何联系,得不到总部支援,也没有当地政府配合或动用权力应对意外,任何情况都需自行处理。沈迪有些意外的是行动人员基本没有心理障碍,对使用匕首的任务跃跃欲试,看来可以省略用维吾尔人对汉人施暴的材料培育仇恨心理。他们不需要仇恨,是当成过瘾,完全无需心理建设。不过沈迪还是让路小虎在行动前给他们服用兴奋剂。
行动地点在新疆西端的喀什市,最年轻的一组队员先在汉人饭馆买了三个酱猪肘,拒绝老板的切片服务,一人拿一个整猪肘进了维人区。新疆的特点是汉人区和维人区之间没有明确界限,却泾渭分明。汉人区像中国内地的任何城市,维人区则如另外一个世界,语言、文字、人的形象、味道、建筑,所有感觉都不同。两个世界往往只隔一条街。
露天市场熙熙攘攘多是维人。三个年轻人手抓酱猪肘,放在嘴边做出大啃的模样,其实不真咬,保留着猪肘的形状给人看。在一个卖羊肉汤的维人摊位前,他们大模大样把猪肘放到切羊肉的案板上。摊主是个又高又胖的维族汉子,开始是目瞪口呆地楞住。一生没见过这样的,到底是搞事还是不懂事?看到其中一个又拿案板上的布擦手,才愤然一巴掌打开,高喊“滚开”,把被猪油沾过的的案板连同猪肘和餐具掀翻到地上。
“凭什么打人?”擦手那位叫起来,伸出猪油手往摊主脸上抹。这太明显是要惹事呢。激怒的摊主伸手操起切肉刀,看样是他儿子的年轻维人也抄起了拨火铁钎。然而摊主举刀的手臂猛然僵住,浮现惊愕的表情,低头看到自己的肠子从腹部流出。儿子则用维语大喊“杀人啦!汉人杀人啦!”扑上去抱住爹。
三人不动,任儿子狂喊,好似与自己无关。直到周围维人纷纷抄起家伙冲上来,三人一动便如鬼魅闪电,众人没反应过来已有十来人中刀,不死也是重伤。这时三人互相掩护,却不是逃跑,而是在市场里纵横乱窜。后面人群追赶,沿途纷纷拦截,喊声四起。然而凡是与他们接近的,不管是试图拦阻的,还是他们伸手所及的,纷纷中刀。当三人以多个之字形从市场一头跑到另一头时,一路已有几十个维人中刀。
市场另一端停放着一片杂乱的机动车。三个施工员在空隙中绕来绕去,在没人看见时跳进一辆看似送货的面包车。车内是戴着回族人白帽的路小虎,开车不慌不忙,毫无仓皇之气,使追赶的维人想不到行凶者会在里面,只觉得行凶者不翼而飞。
这时有人发现三个汉人男青年在街道前方。虽然刚行凶的三人不可能在众人眼皮下遁形到一百米开外,但是被激愤烧红头脑的维人不会细想,都是汉人,也是三个,同样戴着墨镜,不是他们还能是谁?反正汉人都不是好东西,便向那三人冲去。
那是为把事件扩到更大范围的另一组施工员。要有连锁反应就不能局限于维人区,得把维人引到汉人区。那三人没有正面应战,装作逃跑,却只要经过维人就会伸手一刀。有过训练加上匕首极其锋利,几乎刀刀致命,却不耽搁奔跑的速度。他们的目的就是吸引越来越多的维人追赶,奔跑方向是一千四百米外汉人区的商业步行街。那里总是挤满购物的汉人。支援组的另一辆接应车等在那里的停车场,会带着他们消失。全部过程预计十分钟。
这组选的都是跑步好手,百米测验皆低于十一秒五,马拉松少于三个半小时。虽然喀什到处是军警,却不会拦他们,因为他们的匕首在袖中,手接近人时才弹出,刺了人再缩回,一般人看不到。军警只以为他们是在被维人追杀。而在足够支援未到前,军警也不敢阻拦正在气头上的成百维人。三人控制着奔跑速度,让追的人跟得上又不会被追上。没想到一个维人警察看出了他们在用匕首一路杀伤维人,在他们快跑到步行街前,猛加油门让摩托车的轮胎磨出黑烟窜了出去。再能跑的人腿也比不过轮子,三人立刻分散开。维人警察盯住中间那个,在他就要冲进摩肩擦踵的人群时从背后撞了上去。那人飞出四五米后落地,砸倒了一对老夫妻。维人警察和摔倒的摩托车借着惯性滑出二十多米,扫倒了多个路人。
追赶的维人冲上来。摔伤的维人警察忍痛高喊:“留活口!”他太知道活口的重要,却没人听。他想鸣枪镇住暴怒的维人,可是只有汉人警察配子弹,维人警察的枪只是摆样子。顷刻间被摩托车撞倒的施工员便没了人形,被上下翻飞的棍子打成了一摊烂肉。
街上汉人吓得四处逃窜,女人尖叫刺耳,为族人流血而狂暴的维人开始宰杀其他汉人。据后来统计,两个行动组杀死二十七个维人,杀伤十九个,两组行动时间加起不到十八分钟。他们攻击的都是成年男子,没有老弱妇孺。而冲进汉人区的维人不分对象,是汉人就下死手,连被维人警察摩托车撞倒在地的行人也未能幸免。大批维人陆续涌进汉人区,平时积累的仇恨早就等待爆发时刻,很快就演变成屠杀、纵火、抢劫……仅在那条商业步行街上,汉人死者便过百。
施工员分乘不同的航班安全撤回,未引起任何注意。牺牲者身上没有说明身份的证件、手机、信用卡等,身体特征在围殴中被损毁,警方基因库也找不出匹配对象;行动地点和沿路摄像头在前一天夜晚提前被破坏,未留下影像;行动组用车是在喀什郊区偷的,查不出破案线索。沈迪给了牺牲者家属三百万,事情结束得无声无息。
作为维稳大师,沈迪熟悉中国维稳机制的每个环节,知道如何用最少的动作让机器的其他部分自动配合。他只需在按下启动的按钮后,喝着红酒观察自己的智慧被一步一步印证。“猪肘事件”后喀什当局立刻启动防暴预案。既定预案的第一步不是镇压,而是拍摄下杀人放火打砸抢的场面,用于舆论宣传和应对追究。以往为了拍到最有效果的画面,有时需要放任暴徒,甚至派人扮演暴徒,这次完全不需要,拍下的场面之惨烈,让中央电视台播放前都得加上“少儿不宜”的提示。除了董事会知道事件是沈迪挑起,连最高层都以为是偶发事件,却当成是天赐之机,正好可以用来扭转民族主义的方向。官僚集团是个智能机器,自动按照对自身最有利的逻辑配合运行。中央电视台播放时不用通常的“恐怖分子”解释,而是突出民族因素。恐怖分子是极少数,强调民族的因素才能调动整个汉族。电视画面滚动播出维人对汉人的杀戮,呈现维人的心狠手辣,老弱妇孺皆不放过,汉人完全无助,死者恐怖,伤者哀号,生者奔逃,家属痛哭。
喀什事件很快被镇压。军警对维人开枪致死上百人,数千维人被捕入狱,遭受酷刑审讯。喀什布满持枪军警,街头装甲车横冲直撞,高音喇叭震耳欲聋。然而中央电视台上没有这些,只是在已拍摄的素材中每天按计划拿出需要的内容,利用剪辑技巧显示为是刚刚发生,似乎维人对汉人的仇杀一直在持续,而当局为了维护民族团结一忍再忍,不断退让,镇压不力。那些血腥暴力的场面,背后的极端伊斯兰宗教和国际恐怖主义,成为媒体集中的话题,也变成了中国人从城市到乡间人人讨论的热点。汉人在心理上感到的窝囊和憋屈,最短时间便被强化成激烈的民族情绪,燃烧成十多亿人的怒火,让整个中国进入沸腾。聚焦台湾的视线顿时转移,随后的金门撤围被认为合情合理。台湾人至少还是汉人,台湾问题可以往后放,而维吾尔人若是分裂了新疆,那可是台湾面积的五十倍!
26 少将们收到信息
王锋家在北京城里的一个四合院,是文革后“落实政策”分给母亲的。母亲去世后他没搬到军队大院的将军楼,这里毕竟眼睛少些。不过真有监视的话,哪里也躲不过。现在表面上他没被限制自由,通过八一本做卫星探测,可以看到外面有几辆车昼夜不离,人换班,饭送车里。
封锁金门后白冀武便没再跟王锋联系。王锋一直在厦门,希望台湾进行反击,给他扩大事态的机会。然而在五十海里内能用的刺激手段都用尽了,台湾似乎得到了这边传递的安抚,心里有底,任凭台湾岛民意喧哗,在野党厉声谩骂,就是不接招,让他如同悬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落地。当他想用减少给金门的供应逼台湾出手时,北京却接手了对金门的物资供应,给的更充足,完全是反着来。白冀武则始终不公开表态。“替身”可以看到他活动积极,在私下进行着各种会面。
接到赴京参加军委会议的通知时,王锋便知道没戏了。他刚从厦门起飞,军委就下令金门解围。新华社发布简短消息,军事演习结束。各媒体在北京指令下淡化处理,一律用新华社通稿,不发头版。本来惊天动地的大事变成了戛然而止的插曲,一切回归原样。
在北京军用机场接王锋的军委办公厅副主任没提开会的事,只说白副主席让他先回家休息,暂时不用上班,后面的工作等待通知。随后王锋便发现自己的所有指挥渠道被切断,ID密码失灵,热线电话停机,权力被解除。
其实军委会议在王锋上飞机前就开完了。兼任军委主席的总书记秦邦传达了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决定,对台湾继续贯彻不独不武政策,维持现状,相信台湾人民,相信祖国日益繁荣终将实现台湾和平统一。秦邦接着表示,中央正在考虑接受“民主统一论”——那是台湾一些政客提出的,大陆与台湾在民主制度下统一。台湾政客相信中共不敢民主化,这样提只是让台湾的拒绝统一名正言顺。因此大陆接受“民主统一”就反过来将了台湾的军。而什么是民主各有各的标准,可以无休止地争论下去,实际状态还会是维持现状,但却能让大陆摆脱被动,改善国际形象。明白Z集团的所有动作都是为了土地私有化后推高土地市场,就不会奇怪中共接受与台湾的“民主统一论”,即使只是停留于口头,也会有助于国际相信中国的民主化前景,提高购买中国土地的信心。
“替身”突破不了最高防卫等级的高层电脑,但是王锋从高层幕僚的联网设备中对高层意图也能掌握得八九不离十。眼下高层正在考虑给他定擅自动用军事力量的罪名,那在历代王朝都是犯大忌。好在他有白冀武授权五十海里范围任意行动的视频记录。不过那顶多是把白冀武一块拉下马,不会改变自己的结局,反而更中Z集团的下怀。他不能那样做。
原以为是自己在做套,到头发现还是在白冀武的套中。白狐狸的外号不是白叫的,他同意王锋出手搅局,不是为了阻止Z计划,是迫使家族联盟让他继续掌管军队,在成功保全了自己的同时,又争取到军队将领能够参与Z计划的分肥,因此更受将领们的拥戴,让他对军队的控制更牢。封锁金门期间,军内各方皆睁一眼闭一眼,本可以阻断王锋行动的环节都未作梗,让王锋感到出奇顺利,其实都是白冀武在背后安排,目的就是让王锋当枪,待最终可以摘桃时再抛出王锋背锅。
家族联盟给军队的分肥方案是,以适应城市发展的名义允许军队在不减少占地面积的前提下进行同城置换。当年进城接管政权时,军队占了很多城边土地建军营。现在随着城市的扩大,皆成了让人眼红的黄金地段。允许军队进行土地置换便给了高级将领最好的机会。只要让家人在不值钱的远郊区买下相同面积的土地,与黄金地段的军用地相置换,巨大的差价就落入了私囊。
有权参与这种交易的被限于战区级现职将领,皆在中将以上,全军不超过一百二十人。军营土地主要由地方将领控制,而实现得利所必须的土地倒手环节——军营搬迁的审批权在军委总部。总部清楚每块地的利润,想让自己辖区的军营搬迁通得过审批,就得把最好地块与总部将领分羹。总部将领从各战区拿到的加在一起,一定比谁都多。
王锋以为他先把军队与Z集团分化开,通过封锁金门把针对台湾的民族主义推成潮流,那时Z集团再想拉拢军队高层,军队也难以在强大的民意面前打自己的耳光。却没有想到对方略施小计,就用喀什事件改变了潮流——王锋绝对相信喀什事件是制造出来的。现在国内关注焦点都被喀什吸引,淹没了金门。原来鼓动打台湾的网红转身变成了仇视维吾尔人的大汉族主义者。媒体和大众从来变脸迅速,无需多少感慨。国外媒体对金门解围倒是报导很多,赞扬北京当局,将封锁金门归为军方少壮派自行其是,终于被北京重新纳回正轨。香港文汇报点名王锋是对台强硬派的代表人物,围困金门是他的个人决定,下一步会被追究责任。目前虽然只是文汇报一家这样说,但无疑是被授意有意放风。
王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感。从军四十七年,唯一的一次指挥军事行动却成了为军队败类打通发财路。还有什么比这更讽刺?让他的人生变得毫无意义。突然闲下来使王锋像落入了真空,没有围绕的下级,没有要批的文件,没有开不完的会议,连电话铃都一声不响。总是像钟表般精确安排每分钟的他一下不知道该干什么,在家里几个房间无目的地徘徊。他不想去院子里活动,那会暴露在更多的监控下。给浴盆放满了水,记不清上次泡澡是什么时间了,多年都是几分钟的淋浴,其间还要听广播,第一次有时间闭上眼睛长久地泡在水里。
房间里也被偷装了摄像头和窃听器,“替身”都能发现。不过王锋除了装作无意中用物品挡住个别隐私空间的摄像头,对其他监控都佯装不知。眼下唯一放心的是八一本,监控者过不了丁大海的关。即使八一本被勒令收走,只要交出的是另一个特设的密码,能让审查者打开八一本,但是所有文档都会不被发觉地销毁,等八一本再回他手中或是换一个新的八一本,又能恢复原样。王锋想到家里还有以前的非数字化文稿、照片、录像等……,不知道其中有无能被抓把柄的内容。以前从未想过需要防范,这个国家就像自己的家,现在却没有了把握,王锋第一次感到头顶笼罩国家机器的阴影。
不能只消极防守,被动保不了自己,主动出击才能扭转局面。打开了冷水龙头,流下的冷水在热水中形状清晰地蔓延,直到水全变凉。屏住呼吸没入水中,尽可能延长时间,一次一次重复,让转得滚烫的头脑冷却下来,尽量排空,直到出现清晰的条理……。
部分现役和退役少将收到了匿名信息,透露解除金门封锁和放弃武统台湾,王锋被解除军权和面临军法审判,皆是因为Z集团与军队高层达成了交易,允许他们利用军营置换捞好处,却只有现役中将以上才能参与分羹。匿名信息表示目前只是小道消息,是真是假,可以用王锋的结局做判断。如果王锋真遭撤职和审判,即可证实是真的。收到匿名信息的不到全部少将的十分之一,似乎是随机发送的,但是少将们有彼此的关系网,都会知道。
信息从暗网发出,查不到源头。会所董事会截获到了这个信息,知道少将们如果愤怒,不是针对分肥本身,而是自己被排除在外。然而只有这么多肉,无法把上千现役少将都纳入分肥,那样军队高层的所得会被摊得太薄。因此唯一的对策是让这消息立刻止于流言,变成公开的质疑就不好处理了。这个信息提出的衡量标志是王锋会不会被撤职。的确,说王锋擅自指挥军事行动难以说服少将们,擅自指挥怎么可能形成这种规模的行动?解放台湾本是军队几十年的首要目标,现在突然要让负责行动的指挥官背锅,背后怎么可能没有交易!这样的猜测若是出自异议人士无所谓,出自地方官也好说,但是全军直接带兵的少将阶层都这样质疑,那就太危险了!
董事会当然猜疑给少将们发信息的幕后可能有王锋,甚至信息就是出自他的手。掌握那么多位少将的信息管道不会是一般人。然而王锋被全天候监控,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肯定另有避开监控的手段,但是既然发现不了就没办法。他能发这个信息,就能再发第二个、第三个……甚至像二神那样搞个“猜想Z计划”的军用版,列出军营置换的事实和受益人,让少将们在现实中验证,就会毁掉与军队高层做成的交易。仅出于这一点,就不得不放下原本要对王锋进行的追究问责,还得继续让他任职,才能止住流言,稳住少将们。
27 两种飞机
信息的确是王锋先写好,再交给丁大海发送的。王锋不怕被怀疑,他要的就是让Z集团意识到他有这个能力。发出匿名信息的第三天,手机来电显示出沈迪的名字。Z集团露面了。
“大哥,好几年不见了,一直想您啊。只是知道您忙不敢打扰。这次您难得有几天休息,马上又得忙起来,能不能允许我请您吃个便饭?”
王锋知道沈迪一直在为有权势的人效劳。他当年离开军队,离开自己,只因为钱多便甘心去当家奴,让王锋从此把他从心腹名单上抹掉。多年没来往的沈迪这时出现,显然意味着某种转机,尤其是那句“马上又得忙起来”几乎是清楚的暗示。沈迪肯定是来探风的,自己下一步的命运跟沈迪回去怎么说有相当关系,因此他必须见。
一辆加长轿车载着沈迪来接王锋,前后都有保镖车。沈迪把自己的手机放入屏蔽套,也给了王锋一个。“别的时候大哥您不会需要,现在还是有一个好些。”话中有话,提醒王锋的处境。两人路上有一句没一句闲扯。看见车到达的不是餐厅,而是公务机的停机坪,王锋揶揄地提醒:“中央可不让我出北京啊。”
“大哥,有我呢……”,沈迪没说完便意识到,这么说岂非显示他比王锋的能耐大,马上又顺回来。“呵呵,那看把北京定在什么范围了。北京行政区面积一万六千八百平方公里,差不多半个台湾呢,咱们肯定不出去!”
坐飞机不是要去哪,是在飞机上吃饭。中国官场和商场的饭局太多,单纯吃已不被感兴趣,而是寻求花样表现不俗。不过玩到上天吃还没听说过。飞机是会所的。机舱里加了一层透明罩屏蔽噪音,相对一般飞机安静很多。特制的大窗看景的视野宽阔。起飞正值落日时分,天空从通体明亮逐步到天边抹红,颜色千变万化。沈迪始终不谈正题,只让王锋欣赏九霄之上的奇幻美景。飞机在北京上空盘绕,直到月亮从天边升起。
饭桌的平面是播放俯瞰实景的大屏幕,如同飞机下面的窗,看到大地阳光渐退,黑暗伸张,城市灯光如火焰般燃烧起来。这顿饭的主角是一瓶一九六二年的苏格兰威士忌,沈迪介绍酒先经雪莉桶陈储四十年,再在波本桶继续陈储十六年,酒瓶由玻璃和铂金打造,全球只出品一百二十瓶。
“……价钱就不说了,免得大哥嫌俗气。”沈迪没有让黑人侍者动手,亲自在两个水晶威士忌杯中各斟入五分之一,举杯皱起鼻子闻了闻散发的酒香。王锋一般只在犒劳部下的会餐时开怀畅饮,其他请客吃饭都不喝酒。不过今天他不会拒绝,接受沈迪邀请不是要划清界线,而是观察和较量。
黑人侍者只是在需要服务和送菜时进来。沈迪说他除了“你好”和“谢谢”听不懂其他中国话,就当他不存在。就餐者座位前的桌面显示八道菜的菜谱,叠加在移动的大地画面上。每道菜皆精致,养生,餐具奢华。
王锋知道沈迪摆这个谱有他的目的。果然沈迪的话题从当年如何崇拜王锋说到了飞机。“……当年我崇拜您的顶峰,大哥知道是什么吗?是您还在装备部时,有一次出差行程我搭了您的军务直升机。那次看见直升机里的各种设备、电台、屏幕、仪表灯……挤得满满,像是进了科幻世界!您在飞行的一路跟导弹基地开会,与北京通话,听取中俄边境武器部署的汇报,就像在天上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的天神。让我好几天都想着将来也能有您那样的飞机,成为您那样的人。可是大哥,时代在发展,人也在变化,到了今天,大哥您的飞机还是同样的飞机,设备升级了仍然是机器,人在里面转身都费劲……可是您看这里,干净、简洁,看不见机器,人才是中心,是主人。这里的一切为的都是给人美感和享受。大哥,人活着是为了生活啊,不是吗?人生只有一次,生活才是重点,人应该成为生活的主人,不是工作的奴隶。今天的我不再羡慕您那样的飞机,而是羡慕这样的飞机。我知道您对我离开军队不满,我一直没机会向您解释,今天我给您做这个安排,就是想让您理解这样的飞机魅力在哪里,我离开军队就是为了追求这样的生活……”。
王锋喝了一口酒。这个沈迪不仅要教他怎么喝酒,还要教他怎么生活了,原来在自己的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现在却要指手画脚,看来自己在年轻十来岁那茬人的眼里已经是老古董了。
“嗯,人各有志。”
沈迪举起酒杯敬酒。“大哥对我的话可能不以为然,我是大哥的下属,人微言轻,我只说嫂子和成城是怎么想的。要是让他们选飞机,我相信他们一定希望您是用这样的飞机带着他们遨游,而不是您那架塞满机器的飞机!”成城是王锋的独生子。赶上计划生育的年代,王锋夫妇只生了一个。成城按照王锋的要求上了军事院校,毕业后一直在军队。王锋让他下边疆连队,还要求所在的部队不能给他特殊照顾,现在刚当到副连长。妻子多次透露儿子不满王锋对他的安排,一直希望转业。
妻子说:“……成城当年的伙伴不是当老板就是出国,要么也是在大城市当公务员,个个活得有滋有味,成城只能在边疆看别人的微信晒富晒玩,心里怎么能平衡?”妻子一直心疼儿子,要是没有王锋拦着,早把儿子活动到北京机关了。妻子诉说儿子的不满时也是表达自己的不满。她交往的女人都是穿名牌开豪车,出入奢华场合,动辄飞欧美看演出看展览,而她除了一个将军丈夫什么都没法跟人家比。如果说原来忍着是因为王锋还有升迁的希望,现在王锋没两年就会退休了,不再有理由陪他刻板下去。
王锋觉得自己给妻子儿子安排得已经足够好。不说别的,光是家的那个四合院,现在的市价也值几千万。平时有勤务员、炊事员服务,妻子不用做家务。对儿子的安排也是为了让他靠自己而不是靠爹,才有更可靠的前途。然而妻子儿子一直都觉得是为王锋的仕途委屈了自己。妻子一辈子在军队医院里做医生,按资历该有的正常升职都被王锋出于避嫌阻止,让她内心沮丧,总认为是王锋没让她获得应有的成就,刚到够退休的军龄就离开了医院。王锋不让她到社会上做事,她在家闲得无聊,高级将领的家属又不能出国旅游,便一年到头在国内各地玩。而王锋心思全在工作,顾不上家庭生活,可以说他的家只算有名无实。
“大哥,我是外人,没资格说家里事。但是外人容易从另一个角度看得清楚些,做为兄弟,我对大哥直言相告。大哥这样管束嫂子和成城,其他人不当成廉洁,而会看作有野心。以前还可以解释是为了官场升迁,人之常情,现在临近退休,已经没有了升迁空间,继续如此就会让人对您到底想干什么产生猜疑。您保持自己干净,是不是为了证明别人不干净?这种证明的目的是什么?您是不会被当成那种只为证明自己是‘合格共产党员’的老古板。您有红色血液,有头脑,有口碑,手上有枪,对军队有影响力,让那些人害怕。他们的猜疑不说出来,却会千方百计让您失去权力和影响力,说不定还会让您失去自由……”。
“有什么理由?”王锋做出不信邪的表情。
“大哥,需要理由吗?这您比我明白啊。何况您现在不是正有事儿吗?理由现成,都不需要再找了!”
王锋默默地喝酒,不像品尝两万欧元的名贵威士忌,而像是在军队食堂豪饮高粱烧。他知道沈迪一直在观察他,他需要那双眼睛看出他心生波澜。
沈迪开始趁热打铁。“大哥,我们从小跟着您的人都明白您是龙种,但是龙若不逢时,也会困在浅滩遭虾戏啊!时运不是先天的,要靠把握和争取,有时就得放下身段,让自己变得像虾那样灵活,在浅滩也能游刃有余。您看邓小平三起三落,如果他不向华国锋那个小虾表忠心,誓言永不翻案,就没可能在最后让自己成为头号人物。所以需要服软的时候不能清高啊!”
王锋从看到沈迪来电话的一刻,就意识到发出去的匿名信息产生了作用,应该是已经决定了让他过关,才会派沈迪出面探底,再做最后决定。王锋连续喝进去的酒已近半瓶,到了让人认为能放下戒备吐露心声的量。王锋开始说心里话,不是对沈迪说,像是自言自语。
“我哪里还会拿邓小平当榜样!想想权力真是很没意思啊。一生奋斗,想做点事,却处处掣肘。宦海沉浮,说变就变,一夜就从高高在上摔到谷底。昨天还围着团团转的人立刻猢狲散。门外只有暗岗看守,连贴身的警卫员都变成了暗探。做过的一切,别管当时自以为多重要,到头有和没有一个样,几年一过连痕迹都不会留下。这个年龄方知万事空啊!现在更多想的只是晚年的光景不要太惨。看看那些老人,别管曾经如何叱咤风云,最后不也是毫无尊严的老朽?真是感觉人生荒诞啊!”
沈迪频频点头,向王锋举杯,也像王锋那样大饮一口。
“不过大哥,换个角度,晚年也能过得很有光彩啊。权力好,但人生不能只靠权力支撑。除了皇帝,权力不能跟人一辈子,失去就什么都没了。财富却牢靠得多。大哥,我当初离开军队考虑的就是这一点。军人再轰轰烈烈,到年龄就得退,那时除了一份退休金啥都没了,后面几十年怎么过?不得闷死!其实能让人服从的就是权力,有钱就能让人为自己做事,像俗话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因此一样是权力!不像政治权力还得仰人鼻息,沉浮不定,步步凶险。金钱简单纯粹,没有换届,没有退休,有了就永远属于你。钱越多权愈大,富可敌国就能操纵国家。大哥这样心志高远的人,就算没职位了,有了足够金钱,不是照样能呼风唤雨!”
王锋苦笑一下:“我一辈子就是个军人,眼睛里没有过金钱,上哪去富可敌国?”言罢仰面再喝一大口酒。
“大哥,有钱也不是难事,关键是看准时机,我们正处在时代变革中,所谓的变革就是重新洗牌,机会就在其中,只要能抓住时机。钱是数字,增加钱不就是在数字后面多画几个零吗?大哥以前轻视钱,不花心思,缺乏这方面的能力不奇怪。小弟我可以帮您,我在金钱场摸爬滚打多年,比大哥熟悉其中门道。我不敢说能让大哥富可敌国,至少让大哥掌握上十亿的资产,才配得上我对大哥夸下的海口。”
“上十亿?你给我画的零也太多了吧!”
“大哥,我其实是不敢多说,十亿只算起步,不上十亿那还叫钱吗?这一点我敢保证!只要大哥按我的建议做,不上十亿我沈迪给大哥补!”
“那就说说你的建议。”
“很简单,不需要大哥自己做任何事,只要允许嫂子开个公司,当法人,做董事长,让成城当总经理,我来做公司顾问。大哥您什么都不用过问,就像什么都不知道,全权让我们做,一切就OK!”
“就这?”
“就这!”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沈迪看了一下表,说要打个电话离开了餐厅。这是伺候大人物的乖巧。习惯于下命令的大人物不会愿意在人面前露出权衡和琢磨。只不过沈迪出去也一定有能看到餐厅里的视频。王锋不在乎,他的权衡琢磨其实就是要让沈迪看的。他心里已经知道决定是什么。他以前太干净,曾顶住前军委副主席的压力,把装备部另一个搞腐败的副部长定罪入狱。Z集团现在做的事更腐败,对干净人怎能放心?事情明摆着,坚持清白就得被搞掉,想过关就得下水。沈迪貌似提建议,其实是家族联盟能否让他过关的条件。他接受,妻子儿子就会成为沈迪的人质。妻子儿子当然会高兴,这是他们早盼望的。沈迪会给妻子儿子布下一张金丝网,带着他们不断堕落,留下各种把柄,让王锋再也摘不干净。只有对那样的王锋,Z集团才可以放心。
当沈迪回到餐厅,王锋已经把那瓶威士忌喝到了只剩瓶底。
“好吧。我希望成城能做一个好将领,达不到他爷爷的程度,也不应该比我差。现在看是指不上了。他抱怨没有战争的军人只是摆设,不是真实生活,我也反驳不了。就让他跟你试试吧。看他将来是不是能挣到这么一架飞机。”
沈迪把瓶底的酒都倒在王锋杯中,只给自己留了一滴,举杯喝干。这给王锋看的是承诺,对他自己则是庆祝大功告成。他奉董事会之命来见王锋。既然还得把王锋留在同一辆车上,就得让他把妻子儿子交出来。做成了这件事,沈迪心里踏实多了,能摆平王锋,军队就等于全搞定。他不禁对自己设计的空中宴暗自得意。虽然费了不少劲安排,但是要突破王锋的心理防线,用对付一般人的方式不行。
随着土地私有化的进展,家族联盟遇到的冲突不断增加,需要靠沈迪处理的事越来越多,沈迪的地位也就越来越重要。这是他大显身手的时机。不过他很清楚自己只能处理单个事件,待到爆发总体危机时谁都不会有招。那是人人看得见的灰犀牛,却像面对还在不断涨价的股票那样,明知必会暴跌,人人也想到达最高点时再抛,只有到了大家一起往外抛时,才会一头栽向谷底。眼下,至少在把圈到的地卖掉前,人人都得挺这股票,只要没人搅局,股价就会继续看涨。
跟沈迪在天上吃饭一周后,妻子从上海回来。王锋表示同意儿子离开军队,旅游途中的妻子便直接让儿子从驻地赶往上海与她会合。妻子说儿子高兴得不得了,他一直想进商业领域,相信自己能大显身手。去上海是沈迪的邀请,安排他们住进上海中心大厦的一百层套间,每顿请吃的饭都得上万元。那时才知道沈迪已给他们注册好了公司,只需他俩签字立刻生效。让妻子震惊的是沈迪先给公司借了一亿元的启动资金,还没看到钱已经花出去了——买下了上海郊区的一块地。沈迪只是带他们去转了一圈,保证一年后能卖十亿元,不过要签一份妻子和王锋的联名担保书,十五个月后连本带息还款,否则共同承担责任。妻子代王锋签字就可以。照理说妻子是公司董事长和法人代表,自己签字足以,沈迪还要那样一份担保书,就是要让王锋连坐。
“你签了?”问这话多余,妻子不可能不签。
妻子垂着眼睛不敢看王锋。“我本来想问你,沈迪说他跟你谈过,公司的事你不管,全由他安排。而且这买卖笃定只赚不赔,一定还得上,那时担保书一销毁,没人知道有过这事儿。成城也不让我跟你说,怕失去这个机会。他太想做了。没这笔钱不知道怎么开始。这事儿电话里不好说,沈迪又要马上签,否则一大队人排队等着借那笔钱呢。”
沈迪打包票说王锋同意,王锋也不能说有假,否则怎么能让儿子离开军队?而且沈迪说过全权让他们做,自己也没表示反对。
“借款利息是多少?”
“好像不高,说是月息百分之六。”明摆着妻子根本不理解那是什么概念。平时王锋从不让妻子和儿子沾搞钱的事,妻子顶多出去旅游时被各地仰慕王锋的军官招待一下,对跟钱有关的事基本是白痴。王锋不懂钱,但至少会算数。他用在线复利计算器算了一下,十五个月后一亿元借款要还二亿三千九百六十六万。
什么生意才能赚到这种利润呢?——明摆着只有参与Z计划。军队高层要想参与买卖土地,首先也得有钱,可想其他将领都会得到同样的钱,也都签了类似的担保书。别看利息高,如果借的钱注定可以赚,借钱就等于送钱啊!那既是Z集团的收买,又是深不见底的陷阱。借钱者必须服从Z集团的安排,越早卖出土地付的利息越少,这就把借钱者和Z集团牢牢绑在了一辆车上,只能保驾护航,让这个窃国顺利完成。
王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明知陷阱也得往下跳,这是魔鬼的契约,自此同流合污,清名不存,套上这天价债务,权力机器的绞肉机才能放过他,他也才有绝地反击的可能。
他起身踱步,妻子跟在他身后。当年那个纯情小姑娘就是这样跟着他,打动了他的心。走进客厅停在茶几前,他知道勤务兵被指使偷装的窃听器就在茶几下。他对妻子说:“你们不要自己乱来,就按沈迪说的做。他说的事有把握,不用担心。一年内赚十倍先不要想,连本带利还清后,赚一两倍应该没问题。”
这话让妻子吃惊,从未想到王锋会这样说。她顿时如释重负,轻松起来。“一两倍也是一两亿啊,咱可从来……”她又打住,王锋的表情让她没表达下去。王锋明知这是失误,让妻子表达是有利的,但他实在无法容忍妻子的欣喜。看着妻子已经不年轻的面容,王锋不免有些心疼,他现在这样做,有一天会不得不让妻子受苦,却不能告诉她,还得推着她往前走。
28 师傅的周朝
李克明19的穿著单看挺够档次,混进人群却难被记认,中等身材和中年形象也属普通,经常干跟踪就得这样。至于他在基层当警察时练就的敏捷,历练江湖的潇洒和成熟男人的冷静,只有近身接触才能感受。这次他被派到美国,是因为有眼线送回情报,境外维吾尔圣战组织正在策划一个项目,具体内容不知,但是该项目要网罗的专家遍及化学、生物、病菌、飞行器……,大部分专家是在西方公司或学院供职的维吾尔人。专家不一定是恐怖分子,只是想象那些专业可能被恐怖分子组合出什么,足以毛骨悚然。专家名单上的人要么以前掌握,要么很快能查清。只有一个被标了特殊记号看来格外受重视的“艾沙·穆合塔尔”完全陌生。检索新疆历年的人口数据库,筛选出那是八年前出国留学,后来在美国政府实验室搞精密仪器的艾沙。海外维吾尔人的监视记录查不到他,说明他不参与活动。这反倒更令公安部反恐局担心。了解的人再厉害也不可怕,因为知道怎么对付,可怕的是不了解的人。
李克明早年因为破获三峡大坝的未遂爆炸案立功,调到公安部反恐局,又因为爆炸案主犯是维吾尔人被分到了负责东突的部门。其实那时的他对维吾尔和东突几乎没概念。命运之琴有时就是这么随意,当年乱弹的一个音符,把他这个湖北小城的警员变成了今天能讲维吾尔语和英语的东突恐怖活动专家。自视高且不掩藏个性让他注定当不了官,四十五岁仍是个处级待遇的侦查员,这次来美国的任务是查清“艾沙·穆合塔尔”。
眼下李克明陷入了胶着状态。阅人无数的他很少见到艾沙这样的人,社交几乎为零,除了上班和偶尔购物哪儿都不去。当地的线人带着他跟踪了艾沙多日,简直闷得要死,上班购物两条路,看上去再跟两年也不会有变化,只好放弃。李克明曾想潜入艾沙的住处,那在中国是如履平地的事儿,在没有了保护伞的美国却得异常小心,一旦被发现中国警察入侵私宅会闹出重大事件。艾沙的住处在地下室,埋没在钢筋水泥的楼基下。房子内部设置了信号屏蔽,只有极少艾沙往外打电话的时候会撤掉。房子没有窗,通外界的只有一扇门。门上的数道门锁看上去都不是李克明的开锁技巧能对付的。门里还不知道会藏着什么防范机构呢。出自艾沙这种装置高手,稍有不慎就得中招,李克明不敢尝试。
好在李克明带的设备可以侵入美国的手机网络进行窃听,通过一个连结一个的链条,最后从实验室负责人凯伦的手机发现了艾沙的手机,纳入全天候监控。艾沙不用手机上网,电话很少,都不超过几句话,仅限说事。唯一一个非工作关系是个叫百灵的女人,被李克明列为重点,并对百灵进行了跟踪。
仅从一点李克明就断定百灵不单纯。在其他场合,她的穿戴、做派、生活习惯都与消费社会的主流女性没两样,而在接到一个以“真主伟大”开头的电话时,说话方式立刻变成穆斯林女性特有的恭顺,应约见面时则从头到脚变成穆斯林的装束。李克明把偷拍她的照片传回中国,果然查出是台湾军事情报局的特工,被当时任福建省政府副秘书长的台湾特工安排为副省长黄士可的机要员,偷走了不少经济情报,在国安部抓捕副秘书长时,百灵提前逃回了台湾,黄士可亦因那次事件下台,花了大钱才免去牢狱之灾。
百灵的一个电话引起了李克明的兴趣,是打给一个河南口音的男人,百灵口气极恭敬地称师傅,说有一样神奇东西,保证师父看了不会觉得耽误时间,请师傅叫上刘道明一块。
“刘道明?”师父想不起。
“就是那个瘦高红鼻头的台湾人。研究纳米的专家,在美国做访问学者。”
“哦——”师傅想起。“外号叫纳米的那个吧?你就叫他吧。”
“还得师父叫才行。那人怪得很,除了师父谁都瞧不起。我叫他准不来。可是我给师傅看的东西是他的专业,只有他能搞明白。”
李克明对神奇东西是什么感到好奇,即使和任务没直接关系,做他这一行的对任何神奇也都该知道。百灵发给师父的见面地点是个经纬度。电子地图显示那是一条废弃土路的尽头,靠近一个小湖,周围没有建筑。李克明装成一个户外远足者,提前到那个地点埋伏下。
两辆车一先一后。百灵开的车在先。后面跟的是一辆不适合走土路的豪华特斯拉轿车。开车的男人下车后先看底盘刮碰状况,不满地抱怨百灵为什么神神乎乎走这么条烂路。刘道明是个科学狂人,人世间的事基本是白痴,什么都比不过他对科学名声的热衷。奇特的是他对气功却迷信得很,他不承认是迷信,总是用纳米理论给出玄而又玄的解释,一讲这个话题就停不下来,其他的周功弟子都躲着他,背后叫他“纳米”。他对师傅倒是异常听话,连师父下车都要去搀扶。师父让他不要抱怨:“看看这里多自然!你不能天天待在实验室,就当出来换换空气嘛。”
师父叫周驰20,是气功门派“周功”的创始人,曾在大陆做到中国气功学会的理事长。周功以养生治病吸引人,弟子中有不少高层人士,有钱的供养人也多。鼎盛时门徒上百万,练习者达千万,分布在各行各业。政界也有不少人出于保健目的练习周功,现任的总理陆浩然当时即为练功者之一。后来中共当局为了防止江湖力量做大,禁止了所有气功团体,陆浩然也撇清周驰不再见面。周驰是把数亿财产悉数上缴给当局后才被允许出国,多年来保持低调,不参与海外的任何政治活动。
没人确切知道周驰多大,算起来怎么也得六十多岁,甚至年过七十,看上去却像四十多,面相似乎不随时间变化,刀子般尖锐的小眼睛亮晶晶,皮肤光滑细嫩,几乎没有皱纹,走路敏捷无声,只是总显得驼背,却不让人感到衰弱,而是想起弓身扑食的豹。
到湖边还有几百米,汽车不能通行,百灵带路走一条林中小径。对刘道明的唠叨笑而不答。她对各种男人都有办法,眼中根本没有女人的刘道明却是油盐不进。在大陆暴露了特工身份后,百灵不再适合担负中国任务,军情局派她在美国搞东突独立运动的情报。她是穆斯林后代,虽然顶多是在生活中遵循一些家庭的穆斯林习惯,伪装成虔诚穆斯林却不困难。当她得到了东伊运组织的信任后,对方便请她帮忙接触艾沙。百灵是穆斯林又不是维吾尔人,也许不会像东伊运那样碰壁。而台湾军情局也有兴趣知道东伊运想对中国做什么,说不定能利用,因此也对百灵接触艾沙提供帮助。
让百灵“巧遇”艾沙的,是军情局放大了艾沙的照片后,从他脸上的毛孔判断出有螨虫感染,才设计了清真寺的治螨清扫。经历了艾沙家的D-2震撼,百灵虽不明白背后的科学,却明白一定有利用价值。她拿走了纳米发射器,没有告诉台湾军情局和东伊运,与艾沙也有一段时间不联系,她需要时间和距离思考如何为自己所用。
首先她决定不交给台湾军情局。这个发现跟她的任务无关,是额外获得的,应该属于她自己。交给军情局会被当成理所当然,自己什么也得不到,还会受各种保密要求的约束。现在她在以收集大陆情报为主的军情局已经成了边缘角色,往后说不定只能在机关打杂和收发文件了。她过惯了丰富、刺激、周旋于各种场合的日子,怎能去当机关的阿姨?
D-2千载难逢。既然是自己弄到的,就应该当成自己的商品实现价值。该怎么做?技术方面不要想,连艾沙都控制不了,别说她了。最简单的是出售。艾沙只发射了一个D-2团就搞出那么大动静,他那两小瓶里有无数,可以想出无穷的用法。直接卖那些D-2就能卖出大价钱……恐怖组织肯定感兴趣,但不能打那种交道,跟危险的人做危险的事,会把危险连带到自己身上……,想来想去,她锁定了周驰。
周驰多次去台湾巡回传功和治病,很多中老年妇女是他的信徒,百灵母亲也相信自己在接受了周驰的发功后,把多年的老病除了根,因此对周驰信服得五体投地,亲自带百灵去拜周驰为师。百灵在大陆浸淫腐败官场,过量饮酒和纵欲导致的健康问题在练习周功后明显改善。不过她以恭敬和贴心得到周驰的赏识,并非出自母亲那种对周驰的迷信,更多的是出于特工本能,储备说不定何时可以利用的资源。人们排队给周驰送钱,是因为对奇迹的期盼,因此周驰对制造奇迹必有极强的需求,一定愿意为D-2花大钱。
周驰是气功师,使用D-2顶多是装神弄鬼,糊弄信众,不会出大事,也是百灵考虑到的重点。她相信与一个气功师做这交易会比其他对象简单,容易自己主导。
走在森林小路上,不管刘道明怎么追问,百灵就是不说要让他们看什么,只说若是被人看见那神奇东西,便会受惊报警,所以才来这种无人的地方。小路尽头是个三面环山的野湖,悬崖上方密布着树丛灌木。除了他们走来的小路,其他方向都不会有人靠近。
百灵在湖边拿出了艾沙做的发射器,在对周驰和刘道明强调要注意看喷出的东西时,不免担心在艾沙家的那一幕能否再现?如果除了一团水什么都没有,那形象简直会笑死人,一定被刘道明传遍世界,当成讲一辈子的笑话。这两天反复看她在艾沙家用手机录下的音像,艾沙说过D-2在水中可以增殖完全,不会逸入空气,此刻没有面罩也不会有问题。她按照反复演练过的步骤,发射器里还有上次注入的水,只需打开保险,把发射器喷口对着湖水,她屏住呼吸勾下了按钮。
随着一小团水射进湖水,百灵看到在入水前的瞬间出现了乒乓球大小的物质,悬着的心顿时放下。而周驰和刘道明看到的只是个稍微大点的水花。然后水下冒泡,稍有一些翻腾,似乎没什么特别。突然轰地从水下爆裂,湖面炸开的水浪向四面迸溅,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让人不自觉退后。随后是更大的爆裂,翻起更有阵势的水浪,四溅的已是冰渣。这样的爆裂连续发生好几次,一次比一次规模大。轰鸣声在环绕小湖的崖壁间回荡,连百灵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阵势。
终于安静下来,原本的水面出现了一大块与湖岸连在一起的新物质,有半间房的面积,如同水边新增了一块大礁石。刘道明从震惊中醒过来,高叫出的第一句话是“纳米复制”。他跑去跳到刚生成的礁石上,用鞋跟跺,蹲下抚摸,双手拍打,又跳回到岸上,急促地捡起一块石头跳上礁石使劲敲打,然后端详敲掉了一角的断面,再次重复:“纳米复制!”他抬头看岸上的百灵,眼中透着绝望神色。“从哪搞来的?是谁做出来的?天呐,怎么会在我前面!”
周驰本人不会像刘道明那样一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不动声色,只是伸出一只脚在那物质上踩了踩,上面结了一层冰壳。“为什么会有冰?”
处于震惊中的刘道明下意识回答:“纳米复制需要能量,在水里复制取的是水中热能,热能流失到冰点以下水就会结冰。”刘道明在那纳米礁石跳上跳下好几次,不得不相信的确已经有人在他之前做到了纳米复制。
百灵给周驰讲了来龙去脉。对技术她知道的不多,但是那晚她先用手机在艾沙身后拍了D-2管和发射器的视频,在试用发射器时她收起了手机但没停止录制,虽没拍到画面却能听到后面的所有声音。现在重放那段音像,刘道明全身紧绷,饥渴地吞噬艾沙的每个字。听到D-0时他受到的冲击连身体都呈现震动,而听到凯伦决定销毁D-2退出纳米领域时,又如沐浴甘霖从绝望中重生,枯黄脸上顿时泛起红晕,沮丧一扫而空。他一生都在冲击纳米复制,最大目标就是率先登上那个峰顶。看到山顶先插上了别人的旗帜顿感崩溃,大悲大喜却在瞬间,先登顶的人不但没插旗,还毁掉了成果,空出山顶任他去插旗。他仍然可以得到所期望的一切,只要能尽快搞成出自他的纳米复制!
刘道明此刻连连顿足,责备百灵怎么把仅剩的一个D-2团发射到水里!丢掉了唯一的样本!
“我如果不让你眼见为实,你能信吗?还不得把我挖苦死!”百灵回答。她心里有底,不必为失去一个样本担心,按艾沙说的足有几十亿个D-2团,只是怎么弄到手的问题,总可以解决。不舍掉这个D-2团让周驰眼见为实是做不成买卖的。
“关键要看能不能搞出D-0?”百灵说。“有D-0就像有了解药,D-2就不是谁也不敢碰的祸害,而能大展身手。”她请周驰一定要叫刘道明来,是知道他人虽讨厌,却是台湾纳米科技的头把交椅,在世界也属一流。在百灵的设想中,周驰是气功师,要的是能够收发自如的装神弄鬼。例如先让D-2进入人的身体,长成瘤子状时又能用D-0给他化解掉,着了这种道的人一定就会信服得五体投地,甘愿拿出大笔的供奉。正好有个刘道明,绝对不会承认做不出D-0。刘是专家,不懂纳米的周驰会相信他的保证,这就是让她能够做成生意的完美链条。
“D-0有什么了不起,当然搞得出!”刘道明果然做出了那只是小菜的神情,同时又给自己留下个开脱。“我的研究和这个路子不一样,所以要搞出D-0得先搞到D-2的样本。只要有样本,D-0水到渠成。”
百灵虽然聪明,却想不到周驰首先考虑的不是装神弄鬼,他的心思大得多。周驰生在河南洛阳近郊的农村,从小翻看爷爷箱底的族谱,得知祖上是周武王。其实中国人的族谱都会把家族的源头攀附到历史上的大人物,一般人不会认真,年幼的周驰却不知被触碰了哪根筋,打那时起就认定了自己的终身使命是复兴周朝,而他自己将成为新周朝的中兴天子。照理说在现代社会想当皇帝的人基本就是精神病,周驰却不是。他极其理性,计算精准,谋划缜密,多少年如一日地步步向着这个目标走,连他搞气功都是为了实现复兴周朝大业的手段。中共禁止气功迫使他离开中国,使他失去了几十年经营得到的地盘。在海外虽有自由和安全,不受打压,弟子和供养也不缺,却缺了土壤,复兴周朝只能在周朝的土地上,没有祖宗的血脉和气场,美国再大也不会是周朝的立足地。
周驰曾想过以台湾为基地,毕竟是中华文化,语言通,能发挥,也算是在中国土地上。一度进展不错,弟子众多,供养充裕,发展了好几个分会,却因势头太强引起了台湾当局的警惕,限制他只许一年进台湾一次,不超过三个月,违规一次一年不得入台,违规三次十年不得入台。他找了在台湾政府工作的弟子去通融,了解到只要是大陆背景的势力,无论什么性质,都不许在台湾扩张,这是既定国策,朝野共识,无法改变。这是对周驰的第二次打击,他只好缩回美国,一时周朝中兴的大业似乎陷入无望,仅当个气功师捞钱不是能让周驰满足的,他一直在寻求如何突破。
其实周驰从未把台湾当回事儿,那不是他的目标,在台发展只是权宜之计。台湾太小了,就算当上台湾王,和他从小做的帝王梦也差得太多。必须是先祖荣耀普照过的广袤大陆才能盛下他的胸怀,边陲小朝廷何以满足?他只是把台湾当棋子,当基地、跳板、敲门砖或杠杆,为的还是走中国的大棋局。
中国军队封锁了金门又无声地撤围,让周驰看出内部必有矛盾。有矛盾就有可利用的机会。中国当局把解放台湾喊了几十年,只要不兑现,不管怎么转移视线也会继续发酵,台湾始终是中国民族主义的根本。中南海和军队在这个根本上的退缩却会成为他的机会,如果他能降服台湾,促成台湾与大陆统一,必定得到最多的民众支持,获得超过任何人的声望,那时离他的梦想就会大大接近。这个D-2如此神奇,有如此威力,是不是天赐,在他山穷水尽时展现的柳暗花明?
周驰留下刘道明继续考察那堆纳米物质,让百灵陪他散步。湖边退水露出的土地长出嫩绿草芽,走上去富有弹性。周驰问百灵如何打算。百灵回答面临几个选择,一是把情报告诉台湾或美国,其他就不管了,但那样只是尽了义务,自己得不到什么。她现在已经到了该考虑自己的时候。东突组织一定会为这个情报出高价,因为D-2能成为最有威力的恐怖武器,但是她的职责本是维持法律和秩序,不能帮助恐怖主义,所以她现在处于矛盾中,请师傅来看也是想求得指教,该怎么办?
周驰拿出手机,在电子支票上敲了一个数,把手机屏转向百灵。“这是三分之一,算是信息费。等你把D-2拿到手交给我,另三分之二即刻付清。”
百灵先是看成了十万美元,交出D-2后才能拿到三十万美元?比期望的一百万美元差了太多。刚想讨价,才看出是少看了一个零,周驰给的就是一百万!意味最终能得到三百万!她压住内心喜悦,尽量平静地向周驰点了一下头,不管后面D-2是不是能拿到,随着周驰点下确定,一百万美元即刻转进了她的账号,已经到手!当然,她绝对要拿到剩下的二百万!
其实百灵若是讨价,周驰会立刻涨钱。只要能达到目标,花钱就无需考虑多少。他要的东西无法用金钱衡量,他不缺钱,缺的是制胜的法宝。
藏在灌木丛中李克明听不到百灵与周驰说了什么,但是他用望远镜目睹的整个过程,已经足够让他震惊。若非亲见,根本无法相信那个看似女人用品的小东西能造出这么大一堆物质。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怎么回事,但知道必须认真对待。李克明当时就决定把来美国的调查转到这个方向。猜得到这“神奇东西”一定是来自艾沙,现在又拿给了周驰,百灵在这其中玩的是什么呢?三者会形成怎样的组合?各自扮演什么角色?关键的是最终要干什么呢?不过他再怎么往复杂里想,也想不到后来会搞到那等惊天动地。
29 中南海无眠夜
秦邦在中南海的办公地是个三进院。他把和王锋见面定在内院的私人客厅,有点私人感觉,也不显得太近。秦邦比王锋小八岁,在官场算两代人,加上在他担任总书记之前怕被忌讳,从不沾军队的边,两人以前几乎没有交集。秦邦能得到总书记的位置不是因为有本事,是因为没有大本事,或者说本事是装糊涂,对明明知道的以不看不听不管装不知道,才能被各方共同接受。虽然按照党章秦邦在成为总书记的同时也成为军委主席,仍然过问不了多少军队的事。本要被撤换的白冀武这回利用封锁金门做交易,反而变得地位更巩固。军队将领们继续依附白,对秦邦虚与委蛇。王锋是少数不依附白冀武的将领之一,这次又被白抛出来背锅,拉王锋一把说不定能成为打进军队的楔子,所以秦邦在常委会讨论对王锋的处理时,主张只调整职务,让王锋软着陆。
中共在邓小平后实行政治局常委各管一摊,分别为所管领域的老大,互不越界。跨界事务由常委集体讨论,一票反对即被否决或搁置,取得共识则由党国机器全力实行。下面各级权力实行党的书记一长制,层层贯彻中央决策。这种被称为集体总统制的结构虽有各种问题,却有利于平衡利益集团的关系,因此被官僚集团普遍认同。主席看到这种分权加换届的体制对政权长远不利,试图重返毛式独裁,看似独揽了大权,实际一直被官僚集团暗中抵制,只待主席一死,立刻重新回到之前的集体总统制。现在的总书记顶多是常委会召集人,说话绝非一言九鼎。让秦邦比较意外的是常委会对他给王锋软着陆的提议没有反对,即使是对封锁金门最愤怒的陆浩然也态度温和,只提出要把王锋调离中心。对秦邦建议王锋任西部战区司令去平定新疆,常委会一致通过,加了只许带一个秘书两日离京的条件,以示发配边疆戴罪立功的意味。
处理王锋需要考虑安抚国际社会和国内的民族主义两个方面。将王锋调离中枢可以让国际社会理解为贬谪,恢复对中国核心权力掌控局面的信任。而西部战区司令与军委副参谋长级别相同,对国内民族主义势力可解释为新疆问题严重,危机程度更高,调王锋去是重用,而非民间传说因为他推动武统台湾遭到贬职。
见面时间安排在晚上九点,秦邦让工作人员给王锋上一杯清茶,自己怕失眠只喝白水。常委会开完他便让军委办公厅先给王锋通了气,以便见面即可进入正题。他给王锋的指示要传达清楚微妙之处,又不能完全坦诚,秦邦讲得冠冕堂皇——主席时期放弃了邓小平制定的韬光养晦对外政策,导致了欧美强国联合遏制我国,改变这种不利的国际处境是这届中央的当务之急,因此对外宜静不宜动。台湾虽非国际,对台行动却会引起国际反弹,不如保持现状,台湾就在那,跑不了。目前严重的问题在新疆,军队的首要职责是防止国家分裂,因此让王锋去新疆。
王锋清楚新疆已非简单麻烦,危机严重。喀什不难控制,那是南疆军区所在地,兵员充足,很快能压住暴乱。问题在于事件被当局利用来转移民族主义指向,开动宣传机器铺天盖地报导,电视上滚动播放喀什维吾尔人对汉人的“暴行”,一方面成功地把汉人对台湾的民族主义转移到了新疆,同时成为激励其他地区的维吾尔人反抗汉人的榜样。南疆维吾尔人纷纷效法喀什,到处打杀汉人。汉人要么集体缩进有高墙的大院里坚守,要么集结成大规模车队向汉区奔逃。维吾尔人比例少的北疆却反过来,汉人攻击维吾尔人,维吾尔人向南逃。维汉人口差不多的地区双方相对谨慎,也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只有首府乌鲁木齐和靠近中国内地的吐哈盆地还算稳定。
在王锋听来,秦邦下面一段话才是关键:“……让你挂帅西部战区是因为你懂政治。新疆暴乱不能单纯用军事手段解决,需要全面平衡。我们以前给民族主义架柴烧火几十年,成了骑虎难下,必须让民族主义有释放对象。单从军事角度平定新疆暴乱不难,但失去新疆热点,民族主义又会寻找新对象,把矛头重新对准国际社会或台湾,这必须避免。因此平定新疆要掌握节奏,第一位的是要稳,宁可慢慢来,循序渐进,不能好大喜功,急于求成。”这话背后的意思是让新疆不稳定尽可能拖长,始终保持热点状态。王锋明白Z计划需要如此。虽然秦邦本人未参与Z计划,但是对其他常委一致做出的决议,想保住总书记的位置他就得照办。
秦邦为这种拖延阐释更正面的理由:“主席时期在新疆搞的再教育营造成了维吾尔人怨恨,让我们在国际上广受攻击。这次我们要让国际社会看到转变,是以怀柔为主,军队保持中立,展示人道主义和解决民族问题的善意,改善形象,获得国际信任。从另一个角度,军事手段只是把矛盾暂时压下去,未来还会反弹,不如放慢节奏,让维吾尔人的民族情绪有出口,双方逐步释放能量,最终实现根本解决。我否决了白冀武提名的西部战区参谋长苏建军21。苏任驻港部队司令时军队向示威港人开枪造成事件,尽管调查结论是下面人负责,也不能不担心这样的人急于求功,打乱中央节奏。派你去西部战区是对你的倚重,相信你能最好地实现中央的意图……”,秦邦这段话给王锋和白冀武之间又加进一根楔子。
王锋表示会坚定地执行总书记指示,但需要一些条件。他去西部战区相当于空降,那边的部队一直把镇压当地民族当作天经地义,作风就是霹雳手段,要按总书记的指示改变思维定势和行为方式不容易。西部战区的主要将领是白冀武安排的,开始阶段免不了有冲突,到时请总书记和常委会多谅解,给他自由行事的空间和等待见效的时间。他说这些是为后面的话做铺垫:“总书记,当没有可以制衡军队的力量,反而军队对政权是决定性依靠时,军队自身成为铁板一块不见得是好事。内部有矛盾,不那么整齐划一反而有利于党对军队的控制和指挥,所以出现一些矛盾冲突,甚至有不同派系都不值得担心。”这话貌似是在谈他去西部战区可能遇到的问题,秦邦却能理解言外之意。
王锋接着说:“改变对新疆的官方路线,仅能指挥军队不够,还需要介入当地的行政,把某些党政职能和军队职能整合,没这个条件恐怕力所难及啊!”
秦邦面露为难。“军队介入地方权力,文革后可就没有过了。”
“当然不会那么过分。与我任务有关的机构是国安委,如果让我兼任中央国安委副主任,哪怕是临时的,就有统筹西部战区范围内各省区安全事务的合法性,实现中央意图会容易很多。”
显然王锋经过了深思熟虑。全称“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国安委表面是隶属中共的政党机构,人事任命无需通过人大和政府部门的程序,兼任中央国安委主席的秦邦基本可以说了算。同时国安委是个百纳箱,事关国家安全什么都可以往里放,往哪都能伸手,军人进入其中任职也名正言顺。给王锋一个临时挂名,就能让他名正言顺地介入地方事务,要求政权进行配合。
秦邦表示同意后,王锋还没完,国安委只是协调机构,为了防止地方当政者推诿拖延,不能没有一些实际权力。如维稳与反分裂经费的分配有他联署才能生效;对干部的任命他有否决权;还需掌握几项司法手段,如有权决定窃听对象,有权对卷入分裂活动的干部进行双规,封锁银行账户,跨省调查案件和控制嫌疑人等。王锋对他提要求太多表示歉意,他只有这一次机会见总书记,后天就得去成都上任,不得不一次说完。
秦邦感觉王锋把握得很到位,要的只是否决和制约权,正好都在秦邦可以做主的边缘,再过一点就得上常委会。既然让王锋去面对困难局面,就得满足他的要求,也有利于让他成为制衡白冀武的力量,因此秦邦表示会尽量满足他。
王锋离开时已近午夜,秦邦感觉今夜可能又得失眠,给妻子打电话说了不回家,在床上看文件等待安眠药生效。药效越来越差,医生不让再加量,只建议减少焦虑,真是废话。每天看到的上报信息,到处是冲突和暴力抗议,只因分散才能分头平息。一旦发生经济危机,一体化的市场便会传递总体的动员,让矛盾同时爆发,那时政权力量就是杯水车薪,落入崩溃。土地私有化是眼下仅剩的解药。卖地的国库收入可以维持维稳队伍,支撑中国繁荣,维持吸引国际资本的对外形象……,为了避免崩盘,秦邦明知家族联盟会利用土地私有化发横财,也只能闭眼不看。
这届政治局常委会做了一个以往未有的内部分工——让秦邦对外扮演推动政治自由化的形象,主要是演给国际社会看,目的在于增强国际社会对中国未来的信心。国际社会总认为中共总书记是决定性角色,总书记说的开明话都被当真。演这个角色不困难,秦邦也愿意,至少可以有个好名声,就算最后没有实际做,也会归于旧体制惯性和官僚集团抵制。这台机器盘根错节,牵一发动全身,改革早已无从下手。权力说到底是组织起来的人——官吏、军队、警察……说“腐败会亡党”其实不对,应该说的是“不腐败才会亡党”。对于党,廉洁非首要,效忠才是关键。腐败固然失民心,但是失民心未必失天下,官员不效忠却是立刻就会垮台,因此失官心比失民心的危险大得多。
秦邦知道自己子女和亲属都在参与买卖土地,自己的清廉只是装看不见而已。高层官员的家属几乎没人不参与,连王锋那样自视清高爱惜羽毛的红二代,老婆孩子也进了这个泥潭——陆浩然改变本来要置王锋于死地的态度,正是因为总参三部的这个情报……。
过了该睡时间却无睡意,秦邦告诫自己别烦躁,索性起身到室外。房间一侧临湖,开门便是水上木台。夜晚花香飘拂,月光倒影在湖面晃动。主席当年嫌蛙鸣太吵,让中南海警卫部队年年下湖灭蛙,现在只有昆虫的鸣叫。后半夜室外还有些凉,秦邦回了房间,决定不再上床。也怪,一躺下就清醒,坐到办公桌前就会困。他对付失眠的办法是用一台智能办公椅,可以自动辨识他在办公时落入梦乡,便会轻缓地变成床。
30 耳光效应
南疆荒漠阳光刺眼。蓝天上朵朵白云彼此分开,以相同的速度飘移,在起伏荒漠上投下片片移动的云影。荒漠上行进的车时而暴晒在阳光下,时而如遮上了大阳伞。
一只沙漠鹰在云下出现,像是对地面燃烧的烟感到好奇,在村庄上空盘旋滑翔。火、弹坑、死亡和倒塌的建筑,让王锋感到如同置身战场,却看不见敌人。七横八竖的尸体有老人、妇女、孩子,都是平民,除了农具上有些金属部件,没看见一件武器。
王锋在成都的西部战区司令部只待了十一天做交接,便到了更靠近新疆的兰州,把西部战区陆军机关当作主要基地。这是他对外的姿态——上任西部战区司令的首要职责是解决新疆问题。在兰州几天后便飞阿克苏,对南疆做上任后的第一次视察。早上听阿克苏军分区司令说正在围剿恐怖分子,决定来看战场。
这个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维吾尔人村庄处于荒漠中的一个绿洲。从古老的树木看,村庄延续了很多世代,说不定是古代西域的一个小国呢。王锋这几天读西域史,那时的小国往往只有几百户人家。这个村庄也有几百户人家,现在全被摧毁,没有活的生命,连能动的猫狗家禽都没看到。在沙漠、大风及征战中延续了千年的村庄,现在只剩尸体和废墟。
迄今军队在新疆采用“十倍惩罚”方式,即让任何反抗都付出十倍代价,希望用恐怖遏制反叛扩大。这次只是一个十几人的武装团伙进了村,军队却用大炮轰平了整个村庄。数十辆坦克正在把没有完全倒塌的房屋撞倒压平。
“有必要把整个村毁掉吗?”王锋锁着眉头。
吉普车后座的阿克苏军分区司令解释说:“也是没办法,根本分不清恐怖分子和平民,都是一个打扮。以前挨户搜查,逐个辨别,经常受到袭击。村里就像迷宫,绕来绕去,各家之间都有通道,我们被动挨打。发现哪个房子向外射击,等进去人也没了。那种方式进度慢,伤亡多,最终还让恐怖分子跑掉,达不到震慑,所以才改成了这种方式。哪里有恐怖分子,围住防止漏网,炮火轰平,目的是让老百姓不敢接纳恐怖分子。否则他们永远混在一块。”
近处响起两声枪响,警卫紧张地围住王锋,才发现是“打扫战场”的士兵射杀还剩一口气的村民。
“为什么不经司法审判?”王锋问军分区司令。
“就地击毙恐怖分子在新疆延续多年了。喀什暴乱后士兵对维族人仇恨情绪上升,打扫战场往往不留活口。”
“留下活口至少可以追查其他恐怖分子。”
“其实射杀的都是平民,不掌握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那为什么要杀?”王锋明显表露出不满。
阿克苏军分区司令员解释,新疆平叛迄今都由西部战区苏建军参谋长指挥,他要求在毁灭村庄后不留活口,以免成为证人。每次毁灭行动都要封锁现场,焚烧尸体,骨头用坦克碾碎后深埋,整个村庄推平。这种行动经过精确计算,在国外侦查卫星的空档和盲区进行,却不怕周围的维吾尔人传言。周围村庄当然听得见炮声,看得到烟火,只是没有现场记录和证据就无法律意义,苏建军希望这种拿不出证据的传言广为流传,既不能指控屠杀,又能形成威慑。这成为军队在新疆平叛的标准模式。
一棵倒在路上的树挡住了汽车。王锋下车步行。难道这就是战场吗?作为和平年代的军人,他一辈子都在想象自己的战场,眼前这个战场却是废墟中散乱的鞋子、棉絮、炮弹炸倒的葡萄架,一个小孩的维吾尔花帽,一副老人的断腿花镜……,这就是要用军队消灭的目标吗?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王锋刚经过的一处废墟就是艾沙家。艾沙嫁出去的姐姐在丈夫被杀后带着女儿逃到娘家避难,和弟弟一块被炮弹炸死,受伤的母亲在倒塌的房中被火烧焦。此时他们的尸体被堆在一起浇上汽油焚烧。人肉烧出的黑烟如扭摆的魔鬼身影冲向天空,遮蔽了白云。
结束战斗的部队在村外集合,土路上停着一排军用越野车。路边一块被坦克碾平的庄稼地上,众指挥员围着在军用地图上指手画脚的中将。地图由四个单膝跪地的士兵拽住四角在头顶展开。王锋这才想到自己这样露面是失算。该像巴顿那样坐着敞篷吉普风驰电掣戛然停在众指挥员中央,副官跳下开车门高喊敬礼才符合新司令的形象吧。现在他连车都没有,走过去几乎没引起注意。地图前的中将才是官兵眼中的焦点。
阿克苏军分区司令跑去报告王锋到来。中将便是苏建军。他是白冀武的心腹,父亲当年是白冀武的战友,他的军内仕途一直受白冀武荫庇,担任驻港部队司令时执行主席的强硬路线,开枪镇压要求香港独立的抗议民众,造成震惊国际的流血事件,却被主席从少将提拔成了中将。白冀武曾给他打包票,西部战区司令的位置一出缺就会是他的。这次新疆平叛被苏建军当成表现机会,亲自指挥,自得于所向披靡,更加骄横。西部战区司令到了退休年龄,本以为非他接替莫属,没想到空降来一个王锋,连白冀武都没挡住。这让他还没见到王锋就已心生敌意,加上白冀武私下交底王锋到西部是过渡,下一步会撤职,让他监视和制衡王锋,因此有意怠慢,明知王锋来视察,却以作战为名不在阿克苏等候。对王锋来前线既不安排沿途保卫,也不组织官兵欢迎,甚至挡住王锋车队的树都是有意横在路上,目的就是下马威,让在北京坐办公室的王锋看看,他苏建军才是真枪真炮打仗的!
苏建军对王锋只随便敬个礼,向周围官兵们喊一嗓子:“从北京下来的王司令到了!”官兵们这才发现王锋到来。离得近的敬礼,离得远的只是伸头看。王锋知道有人故意传言自己是犯错误下来的,苏建军的“北京下来的”正是暗示这一点。王锋考虑对官兵该讲什么话,作为新上任的长官到战场看望部队,讲点什么是不可少的。苏建军却不想让王锋成为中心,立刻以事件为由打断。
“对不起,王司令,一个被抓获的维吾尔人供认有外国间谍让他带路,抓间谍的队伍现在回来了。我得马上处理。”说完把王锋撂在了一边。
一队吉普车从村外的山丘疾驶而来,卷起烟尘。孤独的沙漠鹰仍在头顶天空盘旋。吉普车带来了一个金发白人青年。看见有高级将领,白人青年把美国护照高高举起,用生硬汉语大喊着:“我是美国人!我是美国人!……”,看样子他知道中国人对美国人有忌讳,刚才显然也是对抓捕他的士兵这样说。士兵不敢动他,却当着他的面枪毙了维吾尔向导,使美国人受刺激到几乎歇斯底里,只知道“美国人”是他唯一的护符,不断重复喊“我是美国人”。
美国人是个潜入新疆的自由记者,听维吾尔人说军队正在炮轰毁灭这个村庄,重金雇人带路,赶到时炮轰已结束,他们爬到能俯瞰村庄的山丘,用长焦距镜头首次拍到了军队枪杀平民的影像。不过,他拍的影像连同所有器材现在都被缴获。
苏建军先是平静地看技术副官用电脑播放美国人相机里的存储卡,里面的画面若是传出去,会让中国军队的暴行被天下所知。随后的画面却是把苏建军当成了重点,拍的都是他,从全身到特写。如果摄影镜头是枪筒的话,苏建军肯定已被射死了几十次。苏建军的脸色变得狰狞。美国人还在挥动护照重复着“我是美国人……”。
一切在瞬间发生。苏建军猛飞一脚踢倒美国人,吼叫“我操你妈!美国人算老几!”。倒地的美国人把护照举在眼前,似乎是个挡箭牌。谁也想不到苏建军突然拔出手枪,对准美国人连续扣动,一串枪响,美国人当场毙命。那张年轻的脸瞪大了眼睛,不能想象他怎么会受到这种对待。
一片死寂,官兵都被镇住了。他们杀维吾尔人习以为常,杀美国人还是头一次见。苏建军缓缓收起手枪,环视四周,神态恢复平静,发出命令:“给我扩大搜索,发现活物一律枪毙,不管是他妈的哪国人,外星人也得给我杀!我们是中国军人,我们怕谁!操他妈,谁都不怕!”
士兵中有人发出像在乡下看露天戏台演出时的叫好,随即喝彩四起,接着变成群体欢呼,枪支举起,密密如林。王锋被晾在一边,像个无足轻重的外人,被一个玻璃罩隔离,什么都看得清楚,听得清楚,但是与他无关。苏建军的脸上浮出满意的笑容,却更像狞笑。王锋猜测这可能是他第一个亲手杀的人,而且杀的是个美国人,让他很有成就感。没有得到升迁的不满藉此发泄,也是向王锋示威。王锋和他的眼光相遇,那目光无视地划过去,却闪过窃喜的蔑视,苏建军向欢呼的士兵招手,用的是摹仿毛泽东的姿势。
“把这个美国人的臭肉倒上汽油烧了!让他永远消失!”苏建军下令。
“是!”副官奉命,指挥下面执行。
在场的只有宋秘书是王锋的人。因为今天上战场,宋秘书带了手枪。王锋从宋秘书腰间拔出枪,朝天开了一枪。全场安静下来。王锋转向在身旁冷眼看他的苏建军,挥起另一只手向那张脸打了一记耳光。苏建军那张骄横的脸上立刻出现一个手印。官兵全惊得目瞪口呆。
苏建军怒到青筋暴露,伸手要拔腰间那只刚杀了美国人的枪。王锋用枪指住他:“只要你拔出枪,你就死定了!”
苏建军看似歇斯底里,深处还保留着一分明智。在战场上对上级拔枪,哪怕只是威胁,当场枪毙是铁定的军规。这种事虽在将军之间没发生过,但是王锋倚仗这一条肯定敢开枪。
苏建军把手从枪套放下,神情更加狰狞。脸上被王锋打出的手印从浅转深,与另一半脸的苍白对比,像是个阴阳脸。
“他妈的你也太狂了,眼里有没有上级?懂不懂军规?老子不是不在场,老子就在你眼前,没个请示报告,问都不问就杀人,你是向老子示威吗?!”王锋咆哮着,既是骂苏建军,也给其他人听。然后向阿克苏军分区派给他的卫兵下令:“收他的武器!带到车上禁闭!”他估计身边只有这个警卫排可以执行他的命令,但他有把握其他官兵不会反。官大一级压死人在中国军队是深入骨髓的文化,没人会为了一个中将去反对一个上将。王锋为什么发怒,通过王锋说的话都能理解。哪个军官的下级有同样做法,他们也会有跟王锋一样心态和反应。所以形势立刻逆转,官兵被王锋慑服。这个新来的司令对他们眼中高不可攀的中将可以当众扇耳光,他们若不服服帖帖,不知会遭到什么狠手段呢!王锋相信刚才一幕马上会传遍全军,他的威权会就此确立。
代价是与姓苏的结了死仇。这种官二代从小被纵容,骄横一世,绝对不会咽下这口气。光是姓苏的没什么了不起,他的后台是白冀武,打狗欺主,等于和白冀武又结了一道梁子。王锋倒希望苏建军控制不住自己做出激烈举动,后面搞垮他就有口实。当众扇他耳光本想达到这种刺激,苏建军及时克制住了,他后面肯定也不会再乱来,一切会按规矩,不是因为怕了,而是相信可以翻盘,不能让王锋抓住把柄失去机会。苏建军表情自信,只是仇恨地怒视王锋,傲然地被押到车上。
王锋让把被杀美国人的尸体装箱,保护好,送到阿克苏医院太平间冷冻,始终要有士兵守卫看管。同时让现场所有人交出拍摄的录像和照片,进行登记,签名认证,统一保管。仅用没向王锋请示报告的理由不能给苏建军多重的处置,反而会让他落个霸道小气、嫉妒功臣之名。他需要用别的理由。这个被毁灭的村庄和被枪杀的美国人,应是可以做文章的。到底是什么文章,眼下还不清楚,先把证据收集起来再说。
耀眼的天空,那只沙漠鹰不再盘旋,滑翔远去。如果有人盯着看,会发现那只鹰一直没有扇动过翅膀。如此之长的滑翔,对气流的利用真是让人叹服。然而所有目光都被牢牢吸引在地面,根本无人往天上多看一眼。
待押解苏建军的汽车远去,军官们排队一一向王锋敬礼,报告姓名职位,并号令在场士兵列队接受新司令训话。这次行动的主力是特种兵,炮兵和装甲兵都属支援。这些年特种兵装备提升,军服军械完全现代化,已经很像电影上的美国兵。士兵们自己也在找这种感觉,脸上抹着伪装色条,戴墨镜,嚼口香糖,似乎他们正在进行的是与伊斯兰国或基地组织的恶战。
王锋环视特种兵,缓缓开口:“你们执行命令没有错,我不能责怪什么。但是当你们打完这种仗,至少应该感到羞愧。这是打仗吗?不是,是屠杀!看看你们杀的是什么人!老人、妇女、孩子!杀这些人用得着你们的现代化武器吗?用得着你们扮成这么酷的样子吗?没错,有恐怖分子混在他们当中,但是特种兵的特种在哪里?不就是要在复杂情况中把平民和恐怖分子区分开,歼灭恐怖分子保护平民吗?如果不问青红皂白像现在这样一股脑杀光,要你们干什么?闭着眼睛轰炸和开枪就行了,什么人都能干。那不是军人,是屠夫!军人的作用不是杀人,首先是保护人。你们当兵的第一课就应该懂得这种仁爱精神,如果你们真懂了什么是军人的仁爱,就不会看见一个高级军官未经审判枪毙手无寸铁的人时还有脸欢呼,像看到了英雄!你们不觉得可耻,我都为手下有你们这种兵无地自容!”
王锋说这些话是真心的,也是因为需要。如果他没有打苏建军,也许不会说出来得罪所有官兵。而当众打了一个中将是大事,需要给自己找到支点,就要强化他和苏建军的分界。这种说法能占住道德制高点,因此需要尽可能地突出和发挥。历史有时就是这样,某种组合的变化,个别小小因素造成的最初剪刀差后来会形成完全不同的路径。连蝴蝶翅膀的搧动最终都能导致风暴,耳光搧动的力度可要大得多,因此要说那个耳光让王锋从打台湾的强硬派变成了治疆的温和派,不能说完全没有逻辑上的相通。
当然王锋的怀柔策略不仅仅是因为苏建军,随着他对新疆局势的了解,情况的严重远超想象。这块比台湾大五十倍的土地,民族仇恨几乎到了无解地步,正是仇恨与杀戮的结果。仇恨是万恶之源,武器消灭不了仇恨,屠杀只能造成更多仇恨!根本的防止分裂是消除仇恨。眼下维吾尔人与汉人的积怨看不到如何遏制。世界维吾尔大会制定了采用恐怖手段把汉人赶出新疆的战略。维吾尔人在野外切断输油管线,在大城市搞自杀式爆炸,有机会就实施暗杀,或是见到落单的汉人就干掉。军警疲于奔命,平定一地其他地方又出事,部队刚离开叛乱又死灰复燃。海外维吾尔人返乡参加战斗,国际穆斯林志愿军也从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边境渗透,带来的先进武器和战斗技术使冲突烈度进一步提高。大批汉人逃回内地,回不了内地的汉人组织起来,成为官方民兵,当局发放武器,派军人训练和指挥。双方都靠恐怖解决问题,杀死男人,强奸女人,烧毁对方村庄,激起更多仇恨和报复。新疆正在进行的完全是一场种族战争。
台湾暂时被王锋放在了脑后。先把大五十倍的新疆领土保住,再去想那个岛不迟。至少那里人们还安居乐业,两岸能保持自我控制,统一与否不着急。作为军人,保住新疆是更大的功业,足以激励他全力以赴。眼下他还不清楚如何消解不共戴天的仇恨,也不知道最终能否有出路,眼界所见,难而又难。
注释
18.在《黄祸》中,石戈把他设想的逐级递选制交给欧阳中华的绿色拯救协会实验。中国崩溃后,逐级递选制被他的临时政府用于难民的自组织,进行中国向世界的人口大迁移。
19.李克明在《黄祸》中被栽赃为杀害中共总书记的凶手,投奔南方自治联盟与北京作战,中国崩溃后在俄国远东率领保护中国难民的游击队,死于日本间谍的阴谋。
20.《黄祸》中的周驰与王锋交易,当上中国武警副总司令,企图政变被挫败后,又把陆浩然当成和俄国人交换的筹码。美俄核大战导致核冬天降临,他自命“天皇”,恐惧世界末日的百姓拜倒在他脚下。
21.《黄祸》中苏建军在白冀武手下当南京军区副参谋长,代表南京军区与南方自治政府打交道。王锋对台北核打击后,苏建军投靠王锋,在联合国逮捕王锋后又率先向联合国投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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