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王力雄(31-40)


31 鹰之眼

路透社播发的影像皆为空中俯视,所谓的鸟瞰——如飞禽眼睛看到的影像。飞禽就是新疆被毁村庄上空的那只沙漠鹰,其实是个被装上了羽毛做成鹰状的无人机,逼真得在高倍望远镜中也看不出假,异常的只是不扇动翅膀。然而鹰的滑翔能力超强,常可以藉助气流滑翔很久不动翅膀,所以不易引起怀疑。沙漠鹰装备了精良的电子眼,全程不间断拍摄视频,还有每秒拍摄一张的高清图片,清晰完整地展示了美国记者被杀的场面,全世界的主要媒体皆做了转发。

沙漠鹰是被苏建军枪杀的美国记者的。他以旅游身份进入中国,希望抓到震撼新闻一举成名,卖出高价。西方媒体最重视图像证据,美国记者在美国定制了沙漠鹰,带进中国组装,事先计划的目标就是新疆。在希望世界了解新疆真相的维吾尔人帮助下,美国记者让德国女友留在安全地带操纵沙漠鹰,自己尽量接近被毁灭的维吾尔村庄,争取从地面拍到更好的图像,结果却付出了生命。沙漠鹰成了他的死亡见证。在地面监视器中目睹了他死亡的德国女友抛弃掉所有设备,只带着记录视频的存储卡,穿越戈壁逃出新疆,离开中国后交给了路透社。

沙漠鹰没有拍到军队的炮击。只拍到了炮击后被毁的村庄,燃烧的余烟,塌掉的房屋,平民的尸体。因为缺少毁灭村庄的过程,路透社把新闻重点放在了美国记者被杀。被毁村庄当成背景,报导中连村名都没搞清,说成了旁边村庄的名字。沙漠鹰的鸟瞰角度看不到站立人的正面,但是从吉普车押下的人被军官踢倒时面孔向上,清楚地看出是白人。经过司法认可的面部识别,确认就是那位美国记者。美国记者被军官连开五枪射杀。路透社将镜头放大放慢。除了看到记者死前恐怖的面容,还专门指向开枪军官的肩章。专家向观众解释那是中国军队的中将,当时在新疆的中将只有西部战区参谋长。士兵给苏建军的欢呼让西方观众厌恶而愤怒。片子穿插死者的德国女友讲述,从制作沙漠鹰到装成旅游者,到维吾尔人舍命相助,还有两人如何约定分工,最后的吻别,情深意切让人心碎。她辗转逃离中国带出视频的经历简直如惊险电影。各大媒体的播放吸引了全球数亿观众,YouTube点击跃居首位。

片子到此完整和清晰,黑白分明,然而突然横生枝节,另一个军官向天开枪后打了中将耳光,并用枪指住中将,让士兵对其缴械押走。那军官的军衔是上将,专家断定只能是刚上任西部战区司令的王锋。这情节让观众对如何判断中国军队产生了困扰,反而冲淡了毁灭村庄和杀害记者的暴行,把中国上将打中将耳光当成了重点。路透社在编辑片子时就有这种担心,只是以西方媒体奉行的客观平衡原则,真实素材如此只能和盘托出。当然这也增加了戏剧性,让更多观众关注后面事态会怎样发展。

亏得王锋打苏建军的耳光让中国方面避免了世界舆论一面倒的指责。中国方面迅速编出一套开脱说法,将村庄被毁说成恐怖分子所为。因为村民支持政府,恐怖分子就对全村进行屠杀。中国军队去解救时到得晚了,村子已毁,只击毙了一批恐怖分子。苏建军枪杀美国记者是面对百姓的惨状痛心自己失职,精神太受刺激而失控,杀死了他认为是国际恐怖分子的美国人。王锋上将严厉制止他的行为并且当场收押,才是中国军队的常态。苏中将不代表中国军队,他的行为违反中国法律,会由军事法庭进行审判。中国政府对死者深切哀悼,给予优厚赔偿。死者遗体将由专机送回美国,中国驻美大使会亲自参加葬礼。

路透社的报导让王锋缓了一口气,否则真不知道白冀武会出什么招整他。中国政府应对世界舆论编的故事成了他的保护,让白冀武一时无语。苏建军必须受审也必须判刑,否则无法对国际社会交代。军事法庭当然只是做表面文章,苏建军坚定地拒绝认罪,中央制定的政策就是不许走漏任何现场情况,让美国记者活着无法处理才进行枪决。然而这种中央政策不可作为对外的说法,军事法庭要与中国政府的故事脚本合拍,一方面判定美国记者违规进入军事禁区有过失,一方面对苏建军判刑三年,虽然按国际标准太轻,在中国却是前所未有。中国政府没有计较死者本身的过失,给死者的赔偿按美国标准也算优厚,因此国际社会总体还是给予肯定。

判决后苏建军被白冀武派人接走,名义是到北京的军事监狱服刑,实际根本不会进牢房。这个事件本来可能酿成大危机,结果却让中国当局加了分,增加了国际社会对中国的信任,符合Z集团的需要。平顺度过这个危机的关键在于王锋打苏建军的那个耳光,王锋在国际上成了中国当局的正面形象。众多评论把王锋归为总书记改革派在军队的同盟,他指挥封锁金门时遭到的谴责没人再提。

搞掉苏建军就排除了白冀武的掣肘,王锋获得了新疆行动的主导权,可以实行自己的路线。以前那种哪出事调兵去哪镇压的方式,让军队整日东奔西跑,疲于应付,却无法清楚地判断汉维双方到底哪边加害,哪边受害。面对证据的罗生门没有客观的仲裁者,军队怎么做都不得好,反而生出更多麻烦和矛盾。前面发生的种族清洗导致双方民众躲避异族,与本族抱团自卫,使得汉族与当地民族自然形成相互隔离的地带。王锋的措施就是把军队部署在这种隔离地带,让汉维双方民众不再接触。军队将不介入谁是谁非的裁决,只进行隔离,手段严厉,明确宣布任何越界者一律击毙,而不管是哪个民族。在冲突严重地区使用铁丝网、探照灯,建隔离墙,甚至在分界区埋设地雷,以武装直升机巡视等手段维持隔离。新疆地域太大,军队相比太少,不可能完全避免越界仇杀,却毕竟少了很多。虽不能从根儿上解决问题,至少减少新的流血,仇恨不再进一步增强。在没有其他办法时,时间是唯一的办法。

百姓早就盼望和平,民族主义再煽动也压不倒人自保的本能。和当地民族的民众隔离开之后,武装游击队和国际穆斯林志愿军在单纯的军事较量中不是中国军队对手,能量大减,多数被打出了国界之外。

时而还有的冲突被当作可以接受的常态,符合秦邦向王锋交代的节奏。为防止冲突势力串联,新疆全境一直切断互联网和手机讯号,大部分现代经济陷入停顿,政府的功能也几乎瘫痪,军队成了唯一有效的力量,接管了全疆的交通系统和道路,给两方的居民点配送物资。目前只能满足基本的生活用品,无论如何不能持久。

32 民主的暴力

欧阳中华让老张管住大牛两个月,被老张硬说成欧阳中华允诺第二个月就还欠他的钱,见远在北京的欧阳中华不理睬,便扬言要让大牛来吃住在村委会办公室,直到欧阳中华还完钱。村委会成员都很害怕,老李干脆尽量闭门不出,连孩子都关在家里。

对村委会转告老张的威逼,欧阳中华只说他会按允诺两个月内到。不急于去是让危机暴露更充分,也是为彻底解决做准备。让村委会松了一口气的是大牛被修建高速公路的公司聘去做保安队长,顾不上来捣乱。高速公路是国家项目,可以强制征收修路的土地。承包修路的公司看准了高速公路可以带动土地升值,与地方政府勾结,趁机在国家项目名义下圈地建度假村和别墅。公司要大牛当保安队长,为的是对付不配合征地和强拆的人。大牛向老板把胸脯拍得山响,保证全摆平!他的喽啰全都摇身变成保安队员,穿戴上公司发的制服和大盖帽。大牛第一次当上有正式名头的队长,配了摩托车和电警棍,自我感觉超好。

邻村离镇上近,比滩歌村的土地价值高,被征用的土地多。邻村村委会被修路公司收买,任凭公司圈地建墙,力图阻挡的村民被大牛保安队乱棍打散,数人受伤。恐惧暴力让村民不敢再抗争,连在远处观望都会遭到拎着棍子巡逻的保安队喝斥。圈地的围墙很快建起,已耕种的小麦被车轮碾压得一片零落。

滩歌村公用地也被公司切走一角。没有那一角,公司的地块就不方正。当建墙延伸进滩歌村公用地,村民簇拥村委会主任老李去交涉。公司项目经理拿出县土地局批文,说是国家征地,批文上却只有公司用地。村民要求说清楚,经理便闪到一边,换上了保安队。那些保安队员是外村的混混,大牛没露面,不是因为介意自家在的村,是他爹比他有步骤,事先这样叮嘱。

欧阳中华正需要一件村民共同关注的事,土地之争来的恰是时候。两月来他着力思考解决乡村暴力团伙。大牛现象是乡村自治卡壳的关键,解决不了就迈不过去。专制政权打压民间社会造成社区解体,传统制约和仲裁机制也丧失;而现代司法诉讼旷日持久,成本高昂,加上腐败和权钱勾结不被信任,仅剩的有效方式便成了暴力,谁强谁老大。当暴力团伙随时能打上门,报警却迟迟不到或不解决问题,反进一步招致报复,百姓便只能任恶势力宰割。

如何扭转这种状态?既然法律失效,暴力团伙只认暴力,解决办法唯有以暴易暴。欧阳中华从不标榜非暴力主义,而是相信现实世界离不开暴力。武器上没差别,暴力团伙有砍刀匕首,村民有铁锹镐头,差别就在是否有组织,一方是团伙,另一方是散沙。而以暴制暴就必须组织起来,人数多的组织一定胜得过人数少的暴力团伙。这时的问题在于能否始终保持暴力的正义性,并能收发自如地节制暴力?这就必须是基于民主的组织,且能自我制约,所生成的暴力可称为“民主暴力”。

以往民主和暴力不联系在一起,是因为以往民主只是一种表态机制时,没有真正的组织性,至少比不上暴力团伙的紧密,也就产生不了对应的暴力。层议制却不一样,其组织效率不输于暴力团伙,制约又遍布组织机体。只是村民长期惧怕暴力团伙形成的心理,使他们没有意识到层议制给予自己的力量,因此需要有初始的推动,让村民学会利用民主的暴力,又能通过民主控制暴力,就是欧阳中华两个月来准备的。

欧阳中华有意赶在最合适的时间点到达滩歌村。同行的还有另外两辆车,一辆车是位李姓电影导演带的摄制组,另一辆车是位全国中量级散打冠军和三个徒弟。他们直接到现场,正好是愤怒又无奈的村民聚集在被侵占的公用地前不知道该怎么行动,十几个保安拎着棍子乱吆喝,胆小的村民连靠近都不敢。

五十多岁的李导演像年轻人一样有干劲,一下车便支起三脚架开始拍摄。他的助理站到汽车顶,用一台过时的肩扛式摄像机做样子。那是欧阳中华要求的,摆样子让村民看。新型摄像机个头太小,在村民眼中被认为业余,肩扛摄像机才是他们心中电视台的设备。欧阳中华对村民说“他们拍的全世界都看得到”,不是骗人,有互联网,什么人拍的都可以让全世界看到。但是村民们听这话,却认为只有中央电视台才能做到,大受鼓舞。

欧阳中华接着向村民们介绍第三辆车下来的人。“这位是全国散打冠军!后面几位是冠军的徒弟,不用冠军出手,每个徒弟都可以单独打掉那群地痞流氓!”飒爽英姿的徒弟们先向欧阳中华施礼,再向村民环顾抱拳。

欧阳中华接着说:“不过我带武林高手来,不是让他们替你们去收拾地痞流氓。地痞流氓天天在你们家门口,武林高手不可能总待在这儿,一走你们还不是照样受欺负?所以你们必须自己搞定!不用怕,你们比地痞流氓差什么?是比他们个头矮还是比他们胳膊细?我看到的是你们比他们人多几十倍,一对一打不过,几个人对付一个还不行吗?今天这里有好几台摄像机,要把你们的表现传给全世界,还有武林高手给你们站台,该出手时就会出手,绝不会让你们吃亏。但是我相信不需要他们,你们自己一定做得到!现在就来一次演习,证实那些混混根本不是你们的对手!我先告诉你们一个方法。”

欧阳中华的出现,摄像机和散打冠军的到场,如同带来了强大气场,让村民立刻有了依靠,胆子壮起来。远处围观的人开始凑近,藏在家里的人也走出门。对已有层议制组织的滩歌村,欧阳中华的方法很简单,每个基层的亲友邻里群先各自推出四名十八岁到四十五岁的男性,只需群内的家庭代表协商,不用多长时间就能定下人选,各群推出的人按所属的村民组集合,七个村民组推出了二百六十人。

欧阳中华对那二百六十人说:“现在你们就是一支连队了!建制是现成的——每群的四个人算一个班,每个村民组的各班组成一个排。七个排等于是个加强连!连队跟村民自治组织不一样,要有战斗力,因此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不像村民自治那样搞选举,而要像军队那样下级服从上级。连长由村委会任命,排长由连长任命,班长由排长任命,每个班的成员服从班长。”

任命当场实行。先是村委会决定连长人选。适合当连长的人须勇敢,能冲在前,又不是楞大胆,要有勇有谋,有指挥能力,还能让大家服气。在彼此熟悉的村庄,谁是这样的人基本一目了然,村委会早就心里有数,因为没有争议,连表决都不用,村主任老李直接宣布——任命村民三组的组长为连长。三组长曾在军队服役数年,个人威信和工作能力不如老李,但适合在第一线领导冲锋陷阵。村民用掌声表达赞同。接受任命的连长对谁适合当哪个排的排长照样也有数,都是同村熟人,平时看在眼里,很快把七个排长一一点出。

任命完排长,连长加了一句说明:“给了我任命排长的权力,我就要充分用。我点的排长可不是当了就不下的,我会根据表现随时调整,不合适就换,一点不客气。咱这个连不管是当长的还是当兵的,我在位就要听我的,对我不满意可以向村委会反映。说得有理村委会自然会拿掉我,我一定乖乖下台!”

随后由各排长任命下属班长,同村民组的人更知根知底,完成更快。从推举连队队员到连队建成,不到一小时。欧阳中华对这种效率感到满意,下面就看实战效果了。

欧阳中华要求四人组成一个班,是考虑村里年轻人多数出去打工,在家的岁数偏大,跟混混一对一打怕吃亏。既然村民人多,便可以用一个班对付一个混混。每班的四人出自同群,平时来往密切,彼此怎么表现大家都看得清楚,与混混交手时谁胆怯后退便会在亲友邻居中丢脸,这一点很有激励效果。

散打冠军和弟子当即教授一种他们所称的“四人联合擒拿法”——其实在武界看就是打群架。来之前欧阳中华反复跟他们强调,教给村民的越简单越好,能赢就行!散打冠军临时编的联合擒拿法,是各班先分好目标,每班四人专盯一个混混,听到号令一块往上冲,每人负责一肢,拉胳膊的往前拉,拉腿的往后拉,立刻让对方嘴啃泥。随后拉腿的用膝盖压住腿,拉胳膊的用膝盖压对方背,反扭胳膊,两人配合,一根鞋带捆住混混双手,再一根鞋带捆住两脚,混混就彻底失去反抗能力。这种四对一的打架无需技巧,也无需练习,只要分好工,一块上,怎么都是赢。

欧阳中华补充了一条:“让对方先动手,谁动手就制服谁,记住只捆手脚,不许打,然后就向公安局报案,这种方式是自卫,谁也赖不了你们。我们的记者会把全程都拍下来,拿上法庭就是支持你们的证据。”

有了连队,有掌握了“联合擒拿法”,让村民士气大振,年轻的连队成员更是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动手。村委会也当场做出决定,万一有人受伤,全村共同分摊医疗费,还发奖金,误工造成的家庭困难也由村委会负责解决,但是临阵脱逃者,以后有什么困难就不要找村委会了。

开发公司的包工队在滩歌村公用地上建墙。来回晃悠的保安有十三人,他们已经习惯村民老实可欺,看到上百村民聚集也不当事儿。欧阳中华告诉自己带的人不再参与,一切让连队自行指挥。

连长布置任务是每排解决两个保安,排长指定两个班对付一个保安。如果主攻班有人受伤,后备班补上相应的人,保护和运送伤员。在连长带领下,十三个主攻班在前,走向建墙工地,后备班跟在后面。他们不理保安的吆喝,沿着装在混凝土基础上的彩钢墙排成一排,按连长号令一齐发力,反复推彩钢墙再同时收手,围墙被来回大力晃动,几下就倒掉。保安多数楞在那里,有几个动了动手里棍子,只是下意识反应,却眨眼间就被按倒捆住手脚。这一切太容易了,别说没人受伤,一边的后备班几乎还没看清就结束了。此时保安个个成了软蛋,连连求饶。事前受了严格命令的连队成员顶多在绑他们时勒得狠点,没有其他暴力动作。包工队见状不妙,一哄而散。村民随即把公用地上的围墙全拆除。

村委会要求只拆滩歌村界内的墙,不进邻村地界。拆下的彩钢板整齐堆放,一块不少,没有损坏。同时以村委会名义打110电话报案——公司非法越界施工,保安在村民阻止时企图行凶,现被控制,等待警方处理。

欧阳中华凑在连长耳边,请他放走一个保安。那保安千恩万谢,一溜烟跑向镇上。想得到他去报信后大牛马上会来。村主任老李脸色有些变,大牛曾扬言滩歌村有任何惹着他的事都找老李算账。老婆让老李回家。虽然连队刚取得胜利,大牛和小喽啰不一样,方圆几十里无人不怕,都说大牛武艺高强,一只胳膊能摔倒一头牛。虽无人亲眼见,光他那两米高的个头和平时的凶残就让人胆寒。恐惧一下冰冻了胜利的喜悦,村民把目光转向欧阳中华。

欧阳中华做出蔑视笑容。“别信那个。只有武打片里才有一人打翻一片的场景。刚刚四个人对付一个混混,你们已经知道了多轻松。对付那个大牛,怕四个人不够,八个人、十二个人、十六个人……行不行?咱们有的是人!大家一起冲,压也把他压趴了!所谓好虎难敌群狼,何况他只是一个没头脑的傻大个,是个孬虎!今天就证明一下你们是打虎武松,看看你们自己的力量有多大!”

散打冠军站出来说他愿意打赌,自己一局内能KO大牛,如果大家愿意看,一会儿就把大牛交给他收拾。他说的一局内KO,就是两分钟内将大牛击倒在地爬不起来。

散打冠军是按事先约定配合欧阳中华演双簧。“不行!”欧阳中华制止。“今天村民得用自己的力量治住大牛,以后才能不受他欺负!冠军在这做后盾,万一你们真对付不了时冠军再上。不过我相信冠军绝对得不到那个机会!”

欧阳中华的话让大家勇气倍增。连长当场宣布由他和七个排长临时组成两个班对付大牛,一班主攻,一班后备。其他班由各自班长指挥,如果大牛喽啰也动手便分头拿下。

大牛一个人骑摩托车先到,以为还是从前那样都怕他,可以任意犯浑。他的摩托车直接撞向老李,不是做样子,要不是冠军拉了老李一把真会撞上。大牛下车骂着冲向老李,挥拳欲打。连长大吼一声“拿下”,扑上去抓住大牛那个顶常人两个大的拳头。其余人也不分主攻还是后备了,一起冲上去,一堆人一块倒地,把大牛压在下面,大牛奋力拧来拧去也无法挣脱。

十数秒就将大牛制服,村民们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后赶到的喽啰见状远远停脚,不敢靠前。欧阳中华像导演在拍摄现场叫停那样拍了一下巴掌。“你们的动作太快啦!还没来得及拍摄呢。来来来,把这个家伙放了,让他动手,再抓他一次!”

欧阳中华这么一说,原来的恐惧和紧张变成了一场游戏。大牛被放开后腾地跳起,又挥拳头。连长这回自己不上了,喊了一嗓子:“一排一班上!”那是四个普通队员,应了一声“是”便扑上去。大牛的个头和力气对付两个人还行,四个人就不行了,没几下又被按倒在地。四个队员按散打冠军教的方法将大牛手脚捆起。大牛只能在地上乱扭身子,起立不得。

这次欧阳中华仍说拍摄不理想,还需再来,于是又放开大牛。再次起身的大牛满脸灰土,气喘吁吁,衣服扯破,裤子掉下露出一半屁股,步履已经踉跄,仍要举手打人,连长这回喊:“二排二班上!”四个人冲上去又把大牛压倒在地,他已经显得无力,手脚被捆时几乎没多少挣扎。后面的各班抢着要求再重拍,由他们去制服大牛。可是再给大牛松绑他也不起来了,只是躺在地上骂。队员们把大牛拉起再摔倒,折腾几次后大牛连骂也不骂,只是赖在地上。老李妻子给了大牛一耳光,立刻被老李拉开。不少受过欺负的村民上前要打大牛。一个老太太看不下去在一旁唠叨:“够了,够了,他是浑小子不懂事,还是得让他爹教他学好!”

李导演的摄制组一分钟没停,几个机位同时拍。李导演上高中的儿子跟着来玩,也一直用手机拍。大牛的喽啰鸟兽散,以后不敢再到滩歌村惹事。

邻村马上知道了滩歌村制服大牛的消息,也聚集起来驱赶了包工队。他们不像滩歌村那样有节制,砸烂了修路工棚,拆下围墙的彩钢板搬回家,工程机械也有被拆走零件。受了修路公司收买的邻村村委会此时不敢露面,村民认识到需要组织起来,一致认为滩歌村的连队是制胜关键,来请欧阳中华帮他们组建。欧阳中华回答必须是层议制的村民自治在先,否则连队能即使能在开头保护村民,后面也会变成团伙,成为恶势力。而有了层议制,村民可以随时制约村委会,村委会又能随时制约连队——只有具备这样的前提,暴力才可能是民主的,并且是为民主服务的。

欧阳中华自己没去邻村,派了几个滩歌村村民去邻村传授层议制。不是图自己省事,而是民间相互传授才能让层议制自发复制和扩散。去邻村传授层议制的村民虽然说不出理论,但是知道怎么做,邻村已经看到滩歌村制服大牛的事实,便会无条件按他们教的做,结果用一天时间建起层议制结构,选出村委会,第二天就建立了连队。两个村还达成联防约定,实现初步联合。

这期间,欧阳中华劝说李导演和散打冠军不要马上走,好戏还没完,公司不会善罢甘休,收了公司钱的地方政府也会沆瀣一气。果然传来消息,公司雇的“拆迁维稳大队”——其实就是有地方政府撑腰的黑社会——扬言要扫平滩歌,正在调动人马。

这让散打冠军兴奋不已,他一直心仪古代将军的风采,以为这辈子不再有机会,没想到能在这里实现。他让两个村的连队以排为单位形成方阵。每个方阵前后左右看齐,保持队形行进。村民不可能像军队那样整齐,但有队形意识就比乌合之众象样很多。散打冠军让每排自己选择拿什么当武器,但每排武器要一致。于是有的排拿棍子,有的拿铁锨,有的拿锄头,最绝的一队是每人双手各拿一把菜刀。散打冠军按照他想象的古代军阵部署,让方阵在进村路旁的山坡上排列。两村连队加起来五百多人,几乎布满了山坡。散打冠军把自己的车横停路上,站到车顶挥动一面从村委会墙上取下的“优秀党支部”锦旗当令旗,按他挥动的节奏,棍子方阵两人一组用棍子互敲,铁锨方阵用石块敲铁锨面,菜刀方阵用两把菜刀背互相敲击……先是错落有致,最后是所有家伙一起敲,全体一块用当地方言喊“风、风、大风”。散打冠军说古代秦军作战都要这样喊,其实只是从张艺谋电影看来的。不过五百个汉子用当地土话一块喊,的确也有令人震撼的秦风效果。

当“拆迁维稳大队”开来时,远远就被这阵势镇住,几辆大巴停下,带队小车下来的人怎么招呼,大巴上也没人下来。那时方阵的喊声更加震天动地,棍子、铁锨、菜刀高高举起,连围观的老弱妇孺村民也跟着一块呐喊。散打冠军看“拆迁维稳大队”迟迟不动,便挥动令旗指挥方阵行进。他控制着方阵不要走得太快,但是年轻人已经按耐不住,一个人叫喊着冲出去,其他人跟着一块冲向大巴,方阵乱了队形。只见“拆迁维稳大队”的领头车率先调头,几辆大巴跟着调头。动作最慢的那辆大巴差点被冲在前面的队员赶上,挨了好几石块,后窗玻璃都被砸裂。

拍下整个过程的李导演非常兴奋,认为拿到了得奖影片的素材,只遗憾对方未交手就跑了。欧阳中华却松了一口气。李导演要电影效果,现实不是电影,不战而胜才是最高的胜利。双方若是真交手,村民虽赢也难免有伤亡。哪怕伤亡的是对方,麻烦也小不了。民主的暴力不追求真用暴力,只是具备暴力能力就够了。层议制能凝聚尽可能大的人群,使用暴力的能力一定超过其他群体,因此只要有这种能力,不使用也能威慑住其他群体不敢使用暴力,才是民主暴力的真义。

33 长矛阵

新疆首府乌鲁木齐大街上,正在行进的方阵有上千人,比滩歌村的方阵整齐得多,是由头戴红色安全盔的男人组成。每人的前后左右相距数米,保持横平竖直。齐步行进时,每人如在胸前举旗那样,将手中两米半长的钢管举得笔直。每根钢管都是前端斜切形成矛尖,尖下做出倒钩。方阵随着指挥的口令和哨音保持步伐一致,前进若干距离,指挥者便会拖长节奏高喊“保—家—卫—国”,那时行进者便将长矛端平,弓步前迈用力刺出,再把矛尖置于水泥路面,前后磨三下,每下伴随一声喊“杀”。千人磨矛加喊杀,震动所经的城市街道。跟随他们的是千人摩托车队,每当夹道围观的市民向长矛阵热烈欢呼,摩托车便集体把油门轰到最大,与长矛与水泥的相磨声呼应。

那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民兵。他们本被当作准军事部队参与镇压维吾尔人,但是王锋一来便把苏建军发的枪收了。生产建设兵团是中共政权在新疆境内建立的最大汉人殖民集团。三百万兵团人基本都是从中国各地到新疆的移民。兵团按军队编制,每个新疆的州或地区有兵团的师,每个县有兵团的团,还有散布各地的大小农场和企业。兵团人抱团而居,与当地人格格不入,不被地方政权管辖,一直被中国当局当成控制新疆的依靠力量。在喀什事件引发南疆动乱后,真正在南疆与维吾尔人对峙的汉人主要是兵团人。王锋实行民族隔离也主要是隔离兵团人与维吾尔人。

王锋改变了以往的路线,不再依靠兵团,因为那不会带来真正的稳定,只能让冲突升级。兵团是维吾尔人的对立面,依靠兵团就是与维吾尔人为敌。除非能彻底消灭维吾尔人,否则就是没有尽头的战争,新疆永远不会稳定。王锋要制止双方的种族清洗,需要的是军队成为中立的裁决者,一碗水端平。一旦这样做,兵团人反而变得比维吾尔人还麻烦。一碗水端平对维吾尔人是改善,容易得到妥协与配合;对汉人却是退步,引起敌对,甚至故意挑衅。对王锋宣称的任何人逾越隔离区都会开火,兵团农一师的一群民兵不信邪,汉人军队怎么能对汉人开火?不过是共产党一贯的嘴上说而已。他们在大白天打着中国国旗和中共党旗步行进入了隔离区,没有攻击行为,只是在隔离区内列队唱红歌,从歌颂毛泽东的《东方红》到《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一溜往下唱。

王锋在第一时间得到报告,连一秒钟的思考都没有,当即命令发射导弹。

“向人群?”现场指挥官小心翼翼地询问。

“我说了。”

“实弹?”

“我说了。”

“那些是汉人……”

“他妈的我问你是什么人了吗?”王锋暴怒地训斥。“命令说的是任何人逾越就开火!啰嗦什么?”

“是!”现场指挥官紧张得声音提高了八度。

武装直升机发射的空对地导弹当场炸死十九人。五名重伤者中两人在医院不治而亡,另两人重残,只有一人可治愈。从此无论哪一方再无人敢尝试逾越隔离区。那个质疑王锋命令的指挥官被撤职,也没人再敢对王锋的命令有犹豫。

兵团却不会因此臣服王锋。兵团是正省级单位,一直被视为“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内的汉族自治省”,被邓小平誉为“稳定新疆的核心力量”。新疆一千万汉人几乎都与兵团有联系。不管谁主政新疆首先要与兵团合作。而王锋不但收了兵团的枪,改变了依靠兵团的路线,还用导弹炸了兵团的人。兵团自此把王锋当成对头,兵团高层讲策略,不会公开这样表现,似乎不满都是来自群众。乌鲁木齐街上的兵团长矛阵便是针对王锋发射导弹进行的示威。长矛阵后面跟随着上万抗议者,乌鲁木齐的汉人市民也纷纷加入。群众队伍中醒目地出现了苏建军的肖像,是用网上照片打印的,粗糙,新疆人却都能清楚地认出那形象。随即有人在手机上调出苏建军的照片举在头顶,表达对强硬路线的怀念。到处都是展示苏建军照片的手机屏幕。苏建军枪杀美国记者被西方媒体公布后,却让新疆汉人更把他当成英雄,王锋则被骂成汉民族的叛徒。

跟随鲁时加来到乌鲁木齐的网络舆情公司的专家建议,苏建军事件有成为引爆点的所有要素,可以在中国网民中引发舆论爆炸。网络舆情公司把鲁时加视为大客户,派出二十多人的团队跟随他到乌鲁木齐,其实真正出钱的不是鲁时加,而是背后的兵团。在郑州被吕涛踢出局后,鲁时加连民主联盟的一分钱都拿不出,别说雇专家,身边工作人员的工资都一再拖欠。下滑势头再不扭转也许就再难翻身。兵团给他的这个活,相当于救了他的急。暗中接洽他的兵团官员表示,只要能在全国掀起倒王锋的民间舆论,鲁时加以后搞活动的资金兵团可以都包。兵团看中的是鲁时加登陆台北101树立起的民族主义形象,希望藉助他促成倒王锋的舆论潮和民众压力。

根据后来了解的情况,可以断定郑州集会是吕涛故意导演的,他知道鲁时加一定会与毛派群众对立,目的就是制造机会夺取民主联盟的领导权。鲁时加不出局,吕涛只能当一个管家的角色,而鲁时加的反毛又注定得不到底层民众的拥戴,所以于公于私吕涛都必须切割鲁时加。

鲁时加有偏执一面,也有善于反省的一面。他公开谴责吕涛分裂,坚持自己是民主联盟的正宗,心里却承认吕涛的路子是对的,至少有效。起步阶段的重点不在坚持原则,而是利用一切力量打基础。谁有最多的民众,谁就能在政治转型的当口抓住先机,得到强者恒强的先发优势。所以他这次没有犹豫地接了兵团的活。自己东山再起需要藉助兵团的资金。他不会给兵团当工具,但是可以找到相互的交集。今天能在民众中获得共鸣的只剩民族主义和毛主义。后者鲁时加不会沾,况且也已被吕涛拿走。唯有民族主义,不管喜欢不喜欢,既然能吸引多数中国人,就不能再把这面旗拱手让给别人。

不过鲁时加坚持不拿苏建军说事,那会让他和西方眼中的坏人捆在一起。损坏他的作为中国自由主义和民主力量代表的形象,得不偿失。他要的是把民主和民族主义结合在一起。中国既然百分之九十二是汉人,民主的结果必然是汉人的民族主义。从这个角度,鼓吹汉人的民族主义就是体现中国的民主。历史上以民族主义体现民主的典范是五四运动,民主要有与政权对立的成分,而搞倒王锋,正好能将这几个方面聚合在一起。鲁时加认为王锋用导弹炸兵团人适合做引爆点,只是兵团当时没拿到视频证据,仅有被炸的现场和救治伤员的画面不够,所以寄希望于这次能拿到足够的视频。兵团电视台给鲁时加团队提供了工作间,舆情公司派出去的人以随身带的wifi设备相互组网,传回长矛阵示威的全过程。此时长矛阵已经接近二道桥。

乌鲁木齐的维吾尔人多在二道桥一带居住。王锋的民族隔离也以二道桥为重点,用了两道隔离铁丝网。一道铁丝网在汉人区一侧,一道铁丝网在维族区一侧,两道铁丝网之间是防弹岗亭、沙包掩体、金属拒马等,平民不得进入,军人巡逻值守。此刻,新疆军区下属摩托化步兵十一师的李上校,把他率领的一百三十八辆装甲车首尾相接排列在隔离带内,在汉族区与维族区之间形成了一道钢墙。装甲车炮口和枪口都在中间位置,既不对汉族区,也不对维族区。两千士兵分立钢墙两侧。士兵之间相距两米,枪口朝下。为显示不偏不倚,李上校对着扩音器宣读军令时也不面对任何一方。军令要求士兵向任何进入或试图越过隔离区的人开火,不问缘由,不分民族——强调不分民族明显是给隔离区外的兵团长矛阵听的,让他们明白这一点。他的宣读被高音喇叭放大,钢墙两侧一公里内都听得清楚。

要是没有那枚炸死了二十一个汉人民兵的导弹,兵团长矛阵只会把李上校宣读的军令当恐吓,现在则在隔离铁丝网前停下脚步。方队散开,沿隔离区排成了一排。李上校紧张地看到长矛被并排架在铁丝网上,长矛尖指向对面的维族居民楼。每个长矛手身后跟着一辆摩托车,相互的配合显然有过训练。兵团广播车的女播音员尖声宣读告全国人民书,抗议维吾尔人在全疆清洗汉人,谴责军队没有尽到保护汉人的职责,助长了民族分裂和恐怖主义的气焰,声称军队不能保护人民,人民只有自我保护,命令维吾尔人全部离开乌鲁木齐。

导弹事件后,王锋向高级军官私下做过解释,平定新疆不能不杀人,只杀维人情况会更糟,不杀汉人管不住新疆,而且汉人和维人杀的数量要差不多。新疆汉人与维人势均力敌,谁也无法战胜对方,最终只能和平共处。关键在于军队要充当公正的裁决者,让维人相信这一点,为此不能怕挨汉人骂,长久而言才能让汉人既得到和平又不会失去新疆。

李上校觉得至少在乌鲁木齐,维人比汉人好控制。维人只占乌鲁木齐人口的百分之二十,在以往冲突中被汉人吓怕了,把军队建立的隔离带视为安全保证。维族老人和妇女主动给站岗的军人送茶水。今天知道兵团示威游行,维族区店铺都不开门,人藏在家里,面向隔离带的居民楼皆把窗帘拉上。整个维族区看不到一个人影。

兵团长矛手从长矛后端塞入与钢管内径一样粗的铁弹,每个长矛手身后有一个摩托车手,把高压胶管连在长矛的后端上。摩托车的发动机一直在给携带的气泵加压,当长矛手瞄准了目标喊发射,摩托手便扳动气泵上的把手,释放的高压气瞬时将长矛内的铁弹射向街的对面。几百只长矛的第一波发射,让维人居民楼的临街窗一片稀哩哗啦,里面传出孩子的哭喊。长矛钢管的内径表面事先被加工出膛线,从中弹射的铁弹会被旋转,虽不如枪支,打中人的要害也可能毙命。

李上校有些无措,这种状况未在预想中——兵团人未进入隔离区,用的也不是枪,该怎么处理?通过指挥电台向上级请示时,半天只听到电流中的杂音,没有回答。他有些心慌,按惯例这意味让他自行决定和负责,却没想到突然传出王锋的声音,看来层层向上一直请示到了王锋。虽然王锋只说了一句“看武器保险”,李上校顿时感到有了依靠。

王锋到西部战区后给新疆一线部队安装了遥控的武器保险。刚装不久,李上校还未形成意识。他试了一下自己的手枪,保险扳不开,说明部队的枪炮都在被锁死的状态。此刻显然是王锋掌握着控制权,没打开保险就是不允许用武器,想用也用不成。李上校只能让士兵面向兵团队伍,齐呼“民族团结,依法治国”。但是在兵团人眼中,这意味着军队在指责他们,袒护维族。本来就对挨了导弹心怀愤恨,对军队护着维人更加忍无可忍。有的长矛手便故意放低矛尖,把铁弹射向士兵。数名士兵中弹倒地,伤得不轻。其他士兵仍然呼喊口号。随着铁弹继续袭击,更多士兵受伤。李上校命令全体撤到装甲车另一侧,避免再中弹。被激怒的士兵有的试图开枪,却无法打开保险。

随着兵团广播车开始播放一首陈年老歌《冬天里的一把火》,长矛手们把塞进长矛的铁弹换成装了化学燃烧剂的铝管,发射后受到撞击便会迸裂自燃。铝管接连二三射进维人公寓的窗子。房间里面着火。有些维人则从居民楼顶上投掷玻璃瓶汽油弹进行还击。投得远的落进兵团人的队伍,引起混乱;不够远的则落进军队的行列。李上校感觉部队就像包在饺子里下锅煮,谁都能打,就是还不了手。

维人区事先做了反击准备,架起橡胶内胎做的大弹弓,能把篮球般大小的汽油坛子发射进汉人区。那可比铝管的燃烧量大得多,让处于下风的汉人区烧起了比维人区更大的火,借着风势迅速蔓延。

这时头顶传来了连续的高炮声,李上校仰面看到烟雾弹在蓝天上形成了大片的云。耳机中再次听到王锋声音:“看武器保险。”李上校马上就能扳动手枪的保险了,向天空连开了三枪,还未等他下令,士兵们已经纷纷开枪。兵团的长矛手和摩托手顷刻被打倒了一片。李上校则指挥装甲车向投掷燃烧瓶的维人开炮,将架着大弹弓的楼顶炸掉了一半。

乌鲁木齐一直被世界当成观察新疆的窗口,不仅欧美国家有多颗卫星侦察,一些伊斯兰国家也租用卫星进行监视。王锋上次来视察便让军队接管了气象局的人工造雨高炮,就是为需要时能制造云层,不让外国卫星拍到军队动用武器。军队开火只有几分钟,兵团人被打散,维人也停止了攻击。卫星虽然看不到这些场面,高炮人造云却无法遮挡住老百姓的手机。所拍的照片和视频大都是军队开火造成百姓死伤的场面,通过手机蓝牙疯狂地互传。汉人传的是兵团人死伤惨状,维人传的是军队炮轰维人居民楼,似乎整个事件都是军队在不分青红皂白地进行屠杀。

鲁时加要的就是这种场面。这次拿到了足够视频,只需再拍一段鲁时加在事发现场的演讲,新疆的活儿就齐了。鲁时加拒绝编导建议的在解放军进军新疆纪念碑前做演讲。他不要沾共产党的色彩,而是选择了汉人居民楼燃烧的场面当背景。他的演讲不需要有现场听众,只需对着摄像机。鲁时加愤怒地指责了腐败政府的新疆代理人王锋,在伊斯兰恐怖势力让乌鲁木齐陷入恐怖时,不但没有保护人民,还向游行请愿的兵团群众开枪,造成了又一次堪比六四屠杀的事件。新疆与祖国分裂在即!鲁时加号召全国民众紧急动员,像五四运动和八九天安门运动那样进行全国动员,捍卫国家统一。两个运动的脉络皆在民主与爱国,而最大的爱国就是实现民主!必须由人民而非专制者决定国家的命运!

鲁时加拍完演讲,兵团派的陪同者就催促他和舆情公司工作班子立刻撤离乌鲁木齐,夜长梦多,越早离开新疆越安全。鲁时加对陪同者的紧张不以为意,他是总书记向世界展示开明形象亲自批准提前释放的,难道王锋敢打总书记的脸?果然,舆情公司的商务车顺利地通过了军队设的关卡,加速向东行驶。一车人落下了悬着的心,车上欢声笑语。新疆断网,要进甘肃境内才能把这次在乌鲁木齐拍摄的内容送上网,开始持续地制造网络舆情,直到掀起全国波澜。

高速路前方有两辆厢式大货车并排行驶,一共两个车道都被挡住,连应急车道都堵了一半,怎么在后面鸣笛都不让。司机正骂着,忽然一辆大车货厢后部射出钢缆,钩住了商务车的底盘,同时货厢后面的卷帘门打开,伸出铲刀一样的吊板,直接铲进了商务车前轮下。司机拚命踩刹车,却被一辆不知何时跟上来的军用吉普从后面顶住。钢缆拉,吉普车顶,直到商务车的前后轮都上了吊板,刹车不再有用,几下便被拉进了大车货厢。吊板随即收起,卷帘门放下,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路上其他车辆即使看见了这场面,也会当成一次牛逼的抢险表演,意识不到是和新疆命运有关的行动。

的确,王锋顾忌秦邦的面子,开始没有想抓鲁时加,直到确定他是和兵团搞在了一起,才决定不能听之任之。对兵团不好下手,但也别想用个鲁时加来搞自己。之所以抓捕鲁时加用这么麻烦的方式,还是为了不给秦邦造成影响。只要不变成国际新闻,秦邦对鲁时加本人怎样其实不会在乎。商务车上其他人很快都释放,只是全被威胁绝对不可对外说这段。鲁时加则不会放也不会审,用个假名送到某个偏远看守所单独关押。外面尽可以猜测他是被抓了,但是有什么证据?谁知道是不是塔利班越境来抓走的?

虽然没让鲁时加在网上搞起事儿,但是国外媒体报导的却全是维人受害的场面,有兵团长矛手向维人居住区发射燃烧弹,有军队装甲车向维人居民楼开炮直到炸塌楼顶,上了不少国家的电视,却没有维人投掷燃烧瓶的镜头。本来军队这次射杀的兵团人比射杀的维人多,却被海外媒体渲染得好像军队只是对维吾尔人大开杀戒。不过这种报导倒是扭转了兵团攻击王锋的舆论,即使兵团有指控军队的证据,也难以改变海外媒体造成的先入为主,反而会让北京高层认为兵团攻击王锋是不识大局。

加上王锋也有反告兵团长矛队先攻击士兵的证据,还有舆情公司的人供出了兵团协助鲁时加倒王锋的活动,构成了对兵团的制约。王锋不想与兵团成为对头,主动允诺只要兵团不挑衅他的军令,他表面一碗水端平,实际必定会更多地维护兵团。双方在这种基础上达成妥协,都不向上告对方,而是联合起来,把责任推给维吾尔人。将维吾尔人后来的反击说成是维吾尔人先发起攻击,被军队射杀的四十四个兵团人都说成是维吾尔恐怖分子所杀。这种谎言被宣传机器放大后,在中国内地制造出了新一波汉人仇视维吾尔人的风暴。国外对这种谎言信不信无所谓,国内民众信就行,反正北京需要的是让国内民族主义一直对准新疆,这样的宣传正符合。

中国电视台播出的画面是士兵们齐喊“民族团结,依法治国”,下面衔接的是维人从楼顶抛出燃烧弹,砸进了士兵之中。一个年轻士兵变成火人,一旦军装烧掉只剩在火中变色的肉体,其实只是个孩子,声嘶力竭地哭喊妈妈。仅这一个画面就足够让中国十数亿汉人又一次爆发出群体的疯狂。

34 弟弟的血

维吾尔学生的手机被公安装了监控后,伊力哈木与艾沙的通话常常无话可说,两人有千言万语,却只是长时间默默对视,问天气、身体、吃什么,已经说尽,真想说的却不敢说。手机上的国外通讯软件会被监控自动封锁,只有微信自由使用。虽然微信语音和图像质量不错,但都知道进了微信就等于一丝不挂,尤其是维吾尔学生一定被特殊监视。

伊力哈木今天用宿舍电脑与艾沙做视频通话。电脑暂时还未安装监控,且是全宿舍公用,不像个人手机那样直接。不过伊力哈木似乎已经不在乎,担忧家人的焦虑压倒了谨慎,他表示一定要回新疆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应是从私下听到了一些消息,无法再自我安慰是因为新疆断网才跟家里联系不上。至少通信没有被禁,前面家里一直有信,这两个月却不见只字片语,无法解释写了那么多信都不见回。艾沙劝阻弟弟说家在沙漠边上,通信邮路可能会断。话虽这么说,他实际比弟弟还担心,因为他看了沙漠鹰拍的视频。中国有防火墙阻隔,弟弟看不到。路透社报的是邻村名字,但是他怎么看都像是自己家的村。路透社的报导重点放在美国记者被杀,用的镜头多是局部近景,能判断环境的画面少,炸成废墟的村庄也失去了准确判断的特征。

艾沙一直没把怀疑告诉弟弟,甚至没提这个视频,除了怕被中国警方当成传播暴恐信息,也因为知道弟弟看了会同样怀疑,更要回新疆去搞清楚,远在美国的他根本挡不住。家里情况固然令人担心,好歹弟弟现在还安全。新疆是恐怖之地,他需要弟弟留在他能看到的视线范围,不能也消失在黑洞般的新疆,那样家就全没了。

通话过程中,艾沙看到伊力哈木身后的同屋维吾尔学生显得紧张,弯着腰凑到窗前向外看。窗外传进逐渐增大的嘈杂人声,伊力哈木戴着耳机反而不如艾沙听得清楚。艾沙每天从各种管道了解新疆信息,知道中国媒体正在渲染乌鲁木齐维人的暴行。电视播放的是维吾尔恐怖分子向和平示威的兵团游行队伍开枪;中国士兵被维人从楼顶扔的燃烧瓶变成火人,而维人大弹弓弹射的燃烧弹,引发了汉人居民区大火,老人小孩被烧死,众多汉人无家可归等,却无人指出电视镜头颠倒顺序,用了移花接木的手法。开枪打兵团的明明是军队,却是给维吾尔人扔燃烧瓶的画面配上枪声,下个镜头接兵团人倒地。这让各地汉人憎恨维吾尔人的情绪再次爆发。

宿舍楼的这一层都是新疆送来的维吾尔男生,学习后将被送去新疆偏远地区修路架桥。年轻男孩血气方刚,以前常和汉人学生打群架,现在知道形势不对,撤回宿舍不敢出去。突然一块石头砸破玻璃打进来,外面喧嚣顿时放大。人群喊“维吾尔猪,出来!维吾尔猪,出来!……”,伊力哈木摘下耳机回头看。又一块石头砸进窗子,伊力哈木下意识地躲闪,石头砸破了另一个维族学生的鼻子,顿时血流如注。那学生气愤地捡起石头,艾沙高喊“不要”,石头已经砸向窗下。下面一声惨痛尖叫,随之发出群体怒吼和席卷而来的人潮声。

艾沙看着弟弟和其他维族学生用桌椅顶宿舍门,急得心要跳出却帮不上忙。疯狂人声从走廊涌来,剧烈撞门震耳欲聋。维吾尔学生挤在一起,不知还能做什么,眼睁睁地看着顶门的桌椅终于支撑不住,门被撞碎。首先冲进的不是汉人学生,而是头戴安全盔的民工。他们平时在社会底层,今天终于能扬眉吐气,铁棍木棍向维吾尔学生猛打。学生毫无抵挡之力。伊力哈木双臂抱头却无从躲避,随着每下打击鲜血从他手臂间溅出。艾沙在美国地下室的显示屏前凄惨嚎叫,只觉得每一下都打在自己头上。弟弟终于倒地,那些疯子仍不停手。一根木棍打断,断掉的一半飞起砸在电脑上,又力度很大地弹起。艾沙看到的最后瞬间是棍子上沾的鲜血甩上了摄像头,画面和声音便一块儿消失……

35 堪珠玛

丹增拒绝在释放手续上签字,让县看守所的管教几乎暴跳起来。没见过被提前释放的人还这么牛,都是感激涕零恨不得立刻撒腿跑回家。但是对要求回牢房的丹增,管教却不敢做真发作。看守所外数百藏人已经静坐多日,县当局是怕出事才同意释放丹增。而丹增听说只放他一个,表示不放所有人他也不走。县政府研究了半晌,最终回复一块放。在看守所干了多年的管教头一次见到政府对犯人让步。

县政府的让步是因为静坐藏人也采用了那个见鬼的层议制,通过前面的较量知道无法对付。丹增是当地最有威望的僧侣,信徒众多,参与静坐的不光是康瓦寺所在的则巴乡,周围几个乡都来了人。万一那些乡的人也跟着学了搞层议制,弄不好全县都会失控。意识到这种危险的县政府因此想尽快息事宁人。

最让出狱后的丹增感到高兴的是看到了层议制进一步扩大。拉松村成功地阻挡了汉唐公司,使得亚拉森格周边的村纷纷效仿。层议制方法简便,复制快,汉唐公司不管想从哪个村上亚拉森格,都面对与拉松村差不多的阻拦。而且实行了村与村的层议制联合,只需各村选出的指挥者共同协商决策,选举出更高一级的指挥,就形成更大的联合体,对抗汉唐公司的能量更是翻倍。目前汉唐公司在亚拉森格的开矿行动已基本瘫痪。层议制的这种效果,让丹增觉得已经可以用于实现达赖喇嘛的愿望了——这是从他接触层议制时就想到的。

各村指挥都来欢迎出狱者,敬献哈达和酥油茶,丹增趁机对大家说了他的想法。“嘉瓦仁波切多少年来要求西藏实现真正的自治,以前一直是指望中国当局发善心,能把这种自治给予西藏。但是嘉瓦仁波切几十年来对中国政府退了又退,表现得不能再谦卑,在我们看甚至是受辱,却没有换来中国方面的半点让步。作为嘉瓦仁波切弟子,我一直在想怎样才能实现上师的愿望。所谓自治不就是自己治理吗?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做?我们现在已经用层议制实现了村庄自治。西藏广大地区都是由一个一个村庄组成的,如果每个村都实现了自治,西藏自治不就实现了大半,就像一粒粒大米都熟了,一锅米不就成了熟饭?”

“嘉瓦仁波切”是藏人之间对达赖喇嘛的称呼,意思是至尊法王。

“还是不一样。”跟丹增一块被释放的瘸子索南不太相信。“米粒熟了,不放在一个锅里也不能叫熟饭,只能叫熟米粒。”

“说得对!我们现在有锅啊!层议制就是能大能小的锅。前面靠层议制先让村庄聚起来,你们又把则巴乡的村聚在了一起。这样一层一层,不是迟早能把全西藏聚到一口锅里吗?从这个角度看,西藏自治其实完全可以由我们自己掌握!”

具体怎么把熟米粒变成一锅饭?丹增早有想法。他对各村指挥说:“从现在开始,每个村的层议制不光只用于抵制汉唐公司,还要负起村民自治责任。各村当选的指挥同时就是村委会主任。则巴乡各村主任一起组成委员会,就相当于自治乡政府。这个乡政府不是谁任命的,不对官方负责,只对则巴乡百姓负责,不就等于则巴乡实现了自治吗?等到贡觉县其他乡镇也这样实现自治,全县的层议制乡镇长们再组成委员会,就是贡觉县的自治。这种进程可以一直扩大到市、州、自治区,直到全藏区!”

大家都认为丹增比别人稳健,遇事谨慎,这次是不是过于幻想?以层议制取代村委会还好说,要想取代乡镇政府就会被当局扣上违法的罪名。然而丹增说他在监狱中反复思考过,既然要实现达赖喇嘛的愿望,自治就不能是模糊和隐身的,必须明说就是组成政府。自治首先得有自治的政权!不能偷偷做,因此不能怕当局的打压!何况掌握了层议制,当局打压也不会奏效!

在看守所时,别的书不给看,丹增把藏文版的人大选举法和地方政府组织法看了多遍,很多条文都背得下来。此时他逐条解释,规定乡级人大代表由本乡选民罢免和选举,乡长、副乡长由乡人大任免,就可以先用层议制组织本乡选民罢免目前的乡人大代表,选出新代表后,再对层议制推举的乡长投票认可,就是符合中国法律的。

索南双手捧起酥油茶碗敬给丹增。“堪布说得对!咱们要自治就得明明白白!我索南百分之百赞成!”当其他人明白了丹增的意图,也纷纷表示赞成。

“如果你们选我,我愿意当则巴乡的第一任乡长。”这是丹增在牢里思考出的决定。乡政府已是正式政权,第一个层议制乡政府是开端,面对的问题、困难还有打压会最多,必须走得对。目前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往下该怎么办,因此他应该承担。

大家都为将发生的变化感到振奋,匆匆赶回各村推动。按符合现行法律的方式罢免乡人大代表并选举新代表,每个代表的罢免和当选都得有全乡选民半数以上通过。则巴乡虽只有四千多人,从确定选民到印制选票、制作票箱、组织投票、验票和数票,繁琐程序都得藉助层议制才能完成,然后再开新的乡人大代表会,将层议制选的乡长、副乡长走一遍选举程序。则巴乡的新人大将选举结果通报给贡觉县政府——则巴乡新的当选乡长是丹增。

可想而知县政府会一口回绝,则巴乡的新任人大主任索南这样回答:“……我们进行通报不是要得到批准——不存在批准的问题。则巴乡百姓今后只执行自己的决策,服从自己推举的管理者。县政府承认,会有利于政府工作的衔接与配合,对各方都好,不承认,我们也会这样做。”

当局起初觉得可笑,官方的乡政府掌握着公章、账户,好几辆汽车,乡政府大院几十号工作人员每天上班,月月领工资,哪来什么见鬼的自治政府?又怎么可能自治?然而办公室、汽车、工资和印章并不是权力本身,权力的本质是被同意。自治就是自己同意,不需要他人同意,只要做到这一点,权力就回到自己手中。虽然官方乡政府的一切都没变,却突然闲下来,百姓不再上门,发号施令不再有人听。一旦没人听,权力就消失了。自治乡政府便成为则巴乡的实际管理者。

当局知道靠硬的对付不了层议制,便拨了一笔福利款,由官方乡政府发放,领取者必须先保证服从官方乡政府。这手段以前在汉地用于瓦解民众抗争,屡试不爽,对有宗教信仰的藏人效果差了很多,少数人偷偷去领也不会真效忠,只是不领白不领。不过没有县当局承认,自治乡政府没有法人地位,没有银行账户及职能部门配合,功能会受限,所以丹增也要避免对抗,尽可能争取与县政府合作。

贡觉县的中共书记带着工作队进驻则巴乡,在看出无法搞垮自治政府后,唯有用法律扯皮。以灵活善变闻名的汉人书记先论证了政教分离是现代文明的原则之一,再拿出国家规定公务人员不得由宗教人士担任,最终告诉丹增,即使其他方面都合法,丹增有僧人身份就不能担任政府职务。

“除非你还俗。”县委书记似乎是开玩笑,却让一向冷静的丹增如五雷轰顶,只能木讷地反问:“不是僧人就行吗?”丹增的第一反应是另选一个俗人当乡长,他在后面辅佐。县委书记呵呵笑起来。“别人不行!我说的是你丹增还俗就行!”他知道宗教对丹增比生命还宝贵,不相信丹增会还俗。然而他既然这样说了,就是一个突破口,连丹增自己都惊讶怎么会这么容易地说出:“好的,我还俗。”

县委书记楞了一下,以为翻译错了,核对后大笑。“丹增喇嘛,俗话说出家人不打妄语,可是你说的还俗我不信。那可不是脱了袈裟就算数的。今天脱了明天可以再穿啊!还不简单?你现在把袈裟给我穿一下,我就成喇嘛了吗?你也不会信吧?”

“我可以到宗教局办手续。”

“手续是啥?不就是一张纸吗?那玩意我天天见多了!说真是真,说假是假。”

“怎么才能被书记你当真呢?”

书记环视在场的僧人和百姓,他们都被丹增刚说出的还俗所震惊,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小扎西甚至急得流出眼泪。对于藏传佛教信徒,喇嘛还俗简直就跟人要自杀一样。尤其是德高望重的高僧,等于把自己一生的修行毁于一旦。书记知道这是一个搞垮丹增的机会。

“你丹增要是证明真心还俗,只有一条——结婚。破了比丘戒才是不可逆转的,才被承认真的还俗。那样我相信你丹增是还俗,这里的父老乡亲也都会相信。其他的都不必说,要么你结了婚来找我,我批你当乡长!要么不结婚就老老实实当你的堪布!不过你透露了想还俗的心思,还能不能继续当堪布,寺院众僧也得重新考虑吧!”

丹增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乡政府大院。官方乡政府的人簇拥在书记身后发出哄笑。他们前一段落得灰头土脸,都怀恨丹增。有人喊了句:“去找个老尼姑!”县委书记呵斥:“乱点鸳鸯谱!”那人马上改口:“去找小寡妇!”

跟在丹增身后的侍者加措明白丹增决心实现自治,但是没料到他能下还俗的决心。在村外的树林里中,丹增长久打坐,直到思考出结果,示意加措跟着他,一块到了孤寡老婆婆家。

疯癫女正帮着拈毛线,没像老婆婆那样起身迎接丹增。多吉却像见到亲人一样对丹增摇尾。加措从小学佛,熟知地藏菩萨的宏誓大愿“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听到丹增对疯癫女所说的话,如同看到了地藏菩萨示现。

丹增在低头拈线的疯癫女面前站立,双手合十。“……我现在在你面前说的话,就像在佛菩萨面前求开示一样。也许我说的你不明白,但是佛菩萨会通过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不是为了当乡长,而是可以打开西藏多年困顿的出路所在。我当乡长为的是带动其他乡搞层议制,实现贡觉县自治,再带动其他县,层层走下去,最终实现嘉瓦仁波切期待的西藏自治……如果必须结婚才能做到这一点,我不能为了自身修行圆满失去西藏的机会。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但不知佛菩萨是不是如此安排。现在我通过你来验证,如果真是因缘,你现在就会跟我走,我们今天举行婚礼。嬷啦和加措作证,我允诺你将始终是洁净之身和自由之人,我也会始终持守比丘戒。待我们一块完成使命,我会重回寺庙,但我会一辈子供养你的生活。”

说罢,丹增向疯癫女深深作揖。整个过程疯癫女始终没反应,也没表情,手里转着拈毛线的木轴,看上去完全不知丹增说的是改变命运之事,甚至像不知道丹增是在对她讲话。对此,丹增只能听天由命,如果疯癫女听不懂,他只能放弃,顺从天意,回去继续做他的喇嘛。但是当他转身向外走时,疯癫女放下毛线木轴,起身跟上他。

丹增不回头,走过村中街道,走到村边,走进青稞地,从排列的青石上跨过小河,绕着河对岸那棵古老神树转了三圈。疯癫女始终跟在后面,保持数米距离,不远不近。多吉则在他俩之间跑来绕去。此时的疯癫女表情庄重,毫无疯癫相。加措扶着老婆婆远远观看,心意震撼。丹增如此行走,是验证疯癫女的跟随是偶然还是天意。这一圈走下来,疯癫女始终跟在身后,足以确信天意如此。老婆婆颤巍巍地走近疯癫女,叫了声“堪卓玛”,弯腰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头上。堪卓玛是藏传佛教对女性神祇和或修行成就者的尊称,也有从密宗角度指称修行者的伴侣,虽不准确甚或曲解,却是对女性表达的最高尊崇。

当婚礼开始,拉松村百姓都知道了佛菩萨对丹增的开示,也把疯癫女视作堪卓玛。与其说是婚礼,不如说是一场法会。丹增换上了俗人衣服,虽是传统藏装,看惯了他几十年从未变过的袈裟外表,仍会觉得怪异。只是他诵经声如故,多了一分悲壮,洪亮男中音绕梁回荡,让参加婚礼的村民眼眶湿润,如送亲人上战场。没有歌舞,没有酒肉,大家只是排队敬献哈达,然后坐在一起,跟着丹增一块诵经。举行这婚礼只是为了得到一个证明——丹增还俗了。

当正要返回县城的县委书记被加措拦下请到婚礼现场时,新娘也按传统礼仪被接到了现场。疯癫女换上了老婆婆当年结婚时的藏装,脸上风吹日晒的粗糙一时洗不掉,至少看不出疯癫。她出场是按传统婚礼的方式,新娘侧坐白马被牵到门口,脚踏铺着五彩锦缎的青稞口袋下马,接受哈达,被引到丹增的下首入座。整个过程她举止得体,让担心砸场的人松了一口气。丹增事先说了婚礼只是给县委书记看,其他一概不做。县委书记当然明白,对丹增请他证婚,他回答作为党政官员只能执行国家法律,民政部门的婚姻登记才算数,随后加了一句:“民政部门是要把关的,比如有精神疾病不会被批准结婚。”

“……玉珍只是哑巴,不是精神病。”丹增这才想到疯癫女还没有名字,随口叫出一个藏人女性叫得最多的玉珍。

县委书记听了翻译,哼哈了两声。打开自己的保温杯喝茶,突然从保温杯边沿斜眼看向疯癫女轻叫了一声“玉珍”。丹增的心悬了起来,却看到疯癫女抬头看向县委书记,并且微笑。难道是自己正好猜中了疯癫女的名字?丹增不敢确定,不过这让县委书记的奇袭没有奏效。书记放下保温杯,正式对疯癫女说:“他们说你是哑巴,没关系,你听得懂就行。我作为贡觉县的父母官,现在问你,你是不是知道你正在和这个男人结婚?你是否愿意跟他结婚?你要是愿意,就连点三次头,要是不愿意,就连摇三次头。你要是没听懂,就什么都不做。”

人们都把目光投向疯癫女,看到她连点了三次头,从此不会再有人把她当成疯癫女,她就是玉珍,连县委书记也不得不承认。“那就祝贺你了,新郎丹增。你带着玉珍和你俩的证件,到县民政局办了正式结婚手续再找我吧。”书记起身。他即使无法说玉珍是神经病,也知道这种流浪女拿不出合法的身份证明。深山里很多老百姓至今没办身份证。而没有身份证不可能办婚姻登记。

丹增拦住要走的书记。“我们藏人在乡亲们面前举办了婚礼,比起婚姻登记正式得多。书记让我用结婚证明还俗,我已经做了。现在我需要书记兑现诺言,承认则巴乡自治政府。我是诚心诚意跟书记你合作,你承认了则巴乡自治,我可以保证自治只在则巴乡内部,仍然接受县政府领导。县政府的权力到则巴乡不会断,你的上级也看不出不同。但如果不承认则巴乡自治,我们想配合也做不到,出现对立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到那时县里失去对则巴乡的控制,这边的乡民可能会把官方乡政府赶走,收回乡政府的办公室。你可以派警察,但是书记知道汉唐公司的结果。至少你短时间搞不定,书记对上级恐怕也不好交代吧?”

丹增本是红尘之外人,却知道官场的要害在哪里。对县委书记,如果乱子不能消灭,最好的办法是掩盖。只要上级看不到,运转正常,拖到自己换届或调任,烫手山药扔给后任,就不会有损自己了。县委书记允诺丹增结婚即可当乡长时也考虑了后路,拿出一个乡长的职位让当地影响最大的宗教领袖还俗,败坏其在百姓心目中的威信,从“统战”角度是合算的,上级知道时可以作为一个好的辩护,说不定还能当成一个功绩。当然暂时不让上级知道更保险,既然丹增允诺与县政府的衔接关系不变,就让自治乡政府在则巴乡内部处理行政,有需要对外的业务让官方乡政府出手续。凡是与上级意图不符的就用手续卡住,保持政令贯通就行。他会对官方乡政府私下交待,先让丹增他们表演,进行监视,整理材料,将来会一举解决,再算总账。官方乡政府的人白拿工资不用干活,又肩负反攻倒算的任务,便不会往上捅。

“……你们这些人没编制,我可发不了工资。”县委书记对丹增说。

“我们不需要。”丹增回答。

“好吧,恭贺洞房花烛夜!好好享受吧!”县委书记告别时透出一丝与其身份不相称的下流笑容。

“保证让他初夜圆满!”官方乡政府的人不光是起哄,他们在县委书记走后一直盯着丹增,非得看着他和新娘进洞房,还要在门外守夜。他们是防备丹增形式上结婚而不破身。虽然不能把丹增硬抬到新娘身上,但是只要他们进一个房间过了夜,怎么说没破戒也没人信了,就完成了县委书记交待的任务。

加措把丹增的铺盖捆成卷,丹增背在背上,疯癫女跟在他身后,两人穿过村庄去老婆婆家的仓房,那就是他们的洞房。西天火烧云已暗红如血,墨兰天穹挂满了亮星。虽是春天,山里仍是寒气逼人。康瓦寺众僧站在路两侧,难以行动的老年村民也到窗边向外看。在他们眼中,丹增不是走向新婚的洞房,而是走向成佛之道,连疯癫女的神情也透出入圣的庄严。

看到这里,读者应该都会猜到,疯癫女即是武拉。她与邢拓宇在折多山上分手后,一路往藏区深处走,从那时起就装成疯癫和哑巴。她可以扮出逼真的藏人外表,但是不地道的藏话若出口,立刻便会被识破,哑巴却不必开口。若遇盘查,没有比疯癫加哑巴更易过关。她翻山越岭,躲避城镇,风餐露宿,主要靠藏人百姓对流浪残疾人的慈悲,给她食物充饥,留她住宿躲避风雪,否则她会死掉多次,直到发现亚拉森格神山的修行洞才停步。对于丹增请求她结婚,她不会有任何犹豫,不要说那些为了实现西藏自治的大道理,只为了丹增把她背下地缝的救命之恩,丹增有任何需要她都会无条件地奉献。

县委书记口中的那个“洞房花烛夜”,丹增和武拉隔着牛粪火炉,一边一个地铺。有多吉在外守卫,不担心县委书记派人窥探。武拉已和衣躺下,丹增打坐低声念经。看着火光在他脸上闪动,武拉第一次有了成家的感觉,虽然是在如此奇怪的状态下。

36 棺材

现在用不着再去算时间,在这黄土原上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石戈感觉自己已经像挂在窑洞墙上的那架老纺车,原来牵扯的线头全断了,只剩空线轴,与外界全无关系。他在仙人村住了四个月,似乎被外面的世界遗忘,他也离那个世界越来越远,倒是感觉唯一的亲人就在这里,真正的家就在这里。生活就该是这样,坐在院里枣树下,石磨当桌,看书,喝茶,或是什么都不做,只是听母鶏咯咯,看麻雀蹦跳,身边环绕春天萌芽的植物,头顶笼罩蓝天和白云。每天他会去村外黄土岭散步,路线不一样,但是都要经过那片人造杨树林。这个季节,几十亩纵横排列的杨树树冠连成一片,阳光透过风中抖动的新叶,如同嫩绿闪闪的穹顶,美到令人感动。

今天树林里不寻常的是有一口棺材摆放在树下,棕色的新漆如镜面反光,四个抬棺人坐在地上抽烟。树林靠着土路,为何要把棺材抬进林中?抬棺人看见石戈后停止聊天。

“要在这里起坟吗?”石戈问。

“不呢,在这等人。”抬棺人起身。

“等谁呀?”照理说周围的人大都见过,这几张脸却陌生。

“等这个人。”年龄最大的抬棺人拿出一张照片。石戈摸出了花镜,凑上去看。照片上的人正是他自己。

还没等石戈抬起头,几人已经把他架起,抬进打开盖子的棺材中。年龄大的抬棺人有皱纹的笑脸从棺材口俯视,话语温和。“别怕,不会伤害你,不出声就没事。不然就得给你放麻醉气,这么大岁数没必要。”

棺盖合上,光线消失,棺材里亮起一盏LED灯。能感到棺材被抬起,感到土路的颠簸和拖拉机的机器震动。身下铺有垫子,躺在上面几乎像软床。棺材里有通风装置,不,应该是空调,吹出的微风才会凉爽,否则晒在太阳下棺材里必定是闷热难当。如果是绑架,倒还挺人性,甚至有点太人性了,连供方便的尿袋都挂在手边,贴着提示字样。石戈没有喊叫敲打,既已被装进棺材,那不会有用。从二神死后他就等着自己的这一刻,如果说奇怪,也只是奇怪这时才发生,而且这样温柔。

石戈预感到自己会成为目标,却不知道下手的具体会是谁。他不认识沈迪,没听过这个名字。会所拿得到从公安到国安各个系统监控二神的档案和视频,逐一分析,相互印证,排除到最后,只剩一个小时是空白。而二神恰恰在那之后就开始推动“猜想Z计划”。不知道那一小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本来相互从无来往的二神与石戈,却是在那一小时中待在一起。

那是二神家唯一未被监控覆盖的一间工具屋,平时只有园丁偶然进。石戈是去参加二神家的一个派对时,中途两人先后进了那工具屋。既然二人都不是同性恋,能在里面干什么呢?石戈的角色难道不是呼之欲出?他有消息来源,有策划的头脑,他不仅可能是深喉,甚至二神都可能只是他的工具。

沈迪没有拿到直接证据,这个结论却是不错的。石戈就是二神冠名的深喉。不同在于水门事件的深喉提供的是确切情报,石戈提供的只是一个猜想。既然“Z集团”以默契方式进行无形共谋,注定了确凿情报不可能存在,只能猜想。而把猜想拿到公众面前也得用游戏方式。石戈选中了二神,以前只是闻名,知道二神热衷挑战权威,愿意搞事,乐为江湖领袖,他的国际声名有安全保护作用,是发起游戏的最佳人选。将Z计划冠以“猜想”之名,其中没有具体的指控对象,无需承担法律责任,既是行为艺术,又有道德形象,立于不败,按照对二神的分析,他没理由不乐于承担。

通过一系列看似巧合实则精心的安排,两人进行了工具房会面,石戈详细讲解了他设想的游戏方式,给了二神那份打印的Z计划。兴奋的二神那时看到了自己永载史册的前景,却没想到会命赴黄泉。二神之死也是石戈没有想到的,给了强烈冲击。那比什么都能证实Z计划一定存在,却同时让石戈彻底灰了心。二神已是能量最大,没等发出一声就丢了命,还有谁能阻止Z计划?虽然石戈并不知道二神给他冠了深喉之名,但是猜得到自己会被牵连,从二神死后就等待跟随二神而去的一天。

拖拉机的颠簸变得平顺,从土路上了油路。不久有一次换车。听得到外面的声音,抬棺人叮嘱要轻放,对方奇怪棺材上为何有密码锁,抬棺人回答别多问。而当抬棺人问对方的车去哪时,回答同样是别多问。这种安排是让两边都不掌握全貌。石戈随即闻到一股微甜的气味,人随即朦胧。睡去前他想到是抬棺人施放了麻醉气,费此心思,目的何在?

麻醉不深,石戈半睡半醒,感知到棺材中途换过直升机,又被换上列车,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逐渐加快。随着新鲜空气注入,他清醒过来。听到头顶声音,棺材盖打开,眼睛适应光线后,看到俯视的王锋脸上是看滑稽剧的笑容。

“这种方式迎请大驾,失敬失敬。”王锋大笑起来,似乎和石戈是终于相见的老友,此前他们虽在官场有过共处场合,从未有私人来往。王锋和宋秘书扶石戈出了棺材。石戈只是稍微有些发软,不影响行动。他置身在一间如同办公室的列车车厢。车窗外划过山的景色,满山花开。热好的军用盒饭已摆在桌上。

“棺材里挺舒服吧?”王锋又笑起来,看来是他想的点子,颇有得意。“解释一下为什么用棺材。”王锋示意宋秘书放出大屏幕卫星图像,回放四辆疾驶的越野车接近仙人村的画面。“这队人只比我们晚了几个小时。他们不会把你放进棺材,但是不会让你比在棺材里舒服。山西属中部战区,直接派飞机跨界麻烦多,用棺材是为防范卫星,那片树林也会帮助遮挡。只是委屈石先生了。”

“里面挺舒服,我还没待够呢。”石戈打趣。“何况这辈子还没进过棺材,经历难得。”

卫星图像中几辆车直奔桂枝家。有人进窑洞搜查,有人在周围搜索。没有找到石戈让他们感到意外,明明手机定位信号在。石戈想起手机还在身上,拿出看没有信号。“是你们搞的?”

宋秘书微笑。

“不知道我在那儿的东西会不会有问题?”

“有什么需要担心?”王锋问。

“别的无所谓,只是八一本里有些文件……不过有密码。”

“你的密码?”王锋语调调侃,对他自己的八一本说:“把石戈先生的本取回来。”

石戈正惊讶怎么取。宋秘书给了石戈一个新八一本。上面已有传输条走动,走到头后变成黑屏,当屏幕再亮起,界面、图标、应用软件、文件内容等已经和石戈在仙人村的八一本分毫不差。

“那边的本已如婴儿般纯洁。”宋秘书对学者说话有点故意文绉绉。石戈明白是说他的旧八一本已清空内容且不可恢复。宋秘书接着说明:“为了避免暴露您的踪迹,这个新本设了限制,只能接收,不可发送。唯一可以和首长的八一本互动。”

新八一本在石戈手里,又跳出老K对话框,上面只有“Z计划”三个字,打了个红叉。石戈抬头,见对面王锋向他眨了下右眼。从知道是王锋指挥封锁金门,石戈便猜到他就是K,眼下是证实。而石戈对“Z计划”三字未显不解也未提问,同样让王锋确信深喉就是这老农样的家伙。以前只是猜测,没证实,直到“替身”发现沈迪在布置抓捕石戈,是一种侧面的证实。

“谢谢王将军。只是我与将军素昧生平,费这么大周折,有什么需要石戈效力?”

“彼此彼此,不光我需要先生效力,先生也需要我效力,因为你我有打垮Z计划的共同目标!你当深喉没有成功,我封锁金门也没成功,何妨咱俩联手一试?”王锋这样直截了当,除了信任深喉,也是因为已相当于进了他的保险柜。石戈躲避沈迪的抓捕,今后只能切断所有对外联系躲在这。

对王锋的坦言,石戈找不到合适的话表达心境,竖起两手拇指,再握拳向下一砸,让王锋笑起来:“明白,明白,只了解到石先生英语不错,看来哑语也地道!”

尽管王锋只被允许带一个秘书上任,却不势单力孤。他在总装备部时常下野战军,结交广泛。兼职国防大学教授时,靠超前的军事知识和国际眼光得到军官学员的敬佩。他没有官员的谨小慎微,观点犀利,语出惊人,为人豪爽义气、有性情,成为众多青年军官的偶像。苏建军被判刑让王锋能趁机洗牌,提拔忠于自己的军官。藉新疆战事调动军队,打破原来格局,迫使地方政府与他合作。做到这些,王锋靠自己脑子就够,但是他知道苏建军事件犯了中国官场的忌讳,事后白冀武一定报复。一旦他被剥夺了权力,就失去了阻止Z计划的可能。如何能抢在前面?他连封锁金门都没有效果,往下又该怎么做?到了这一步便觉得自己的头脑有些不够了。权力是自由也是禁锢,善于用权顶多是带着镣铐跳舞,解脱镣铐改变历史却要靠智慧。方向已经清楚,只有解决Z集团才能阻止Z计划,但是Z集团掌握着最高权力,就意味着要进行彻底颠覆。对捭阖那么大的格局,一个智慧的头脑胜得过百万大军。所以王锋明知抢先转移石戈可能生出很多麻烦,却没有犹豫。

石戈此时已经顾不得谈话,全神贯注于卫星图像的回放中……,桂枝爹抡着拐棍赶来人走,被推倒在地。骑摩托车赶回家的桂枝,正撞见搜查者拿走石戈的物品,争抢中也被打倒,跟她爹一块被胶带捆住手脚,关进窑洞。那些人把车开到隐蔽处等石戈回来……

王锋不打扰石戈,去接着处理自己的公务。宋秘书为石戈准备好了一套军队文职制服,请专注卫星画面的石戈穿上,还有墨镜和反面部识别口罩,他以后在外面都得戴。

专列已经进入兰州,马上要停靠车站。

37 牛哈哈

李导演的儿子向大人们证明,网络时代正经严肃的作品远不如无厘头的恶搞受欢迎。李导演编辑滩歌村的纪录片费时良久,剪辑、音响、翻译等都按获奖标准要求,自然需要精打细磨。儿子用手机拍的视频没人当回事,那小子也跟谁都没说,自己编了个没头没脑的视频短片放到了网上,谁也没想到竟然会一炮走红。

那视频取名“牛哈哈”,让人不知所以,反而更吸引年轻人。镜头是按鬼步舞的音乐节奏剪辑,选取视频中能组合成鬼步舞的动作,通篇没语言,只如一部魔性鬼步舞的搞笑片,保安队混混趾高气扬,村民如受惊的兔子,散打冠军教村民拉胳膊拉腿制服了混混,大牛出场耀武扬威,被八个村民压趴后反复放开又压趴,直到掉裤子露屁股,最后是村民的方阵挥动农具,“拆迁维稳大队”落荒而逃。李导演儿子不求意义只求喜感,却迎合了弱者扬眉吐气的情怀。

李导演最初看见上网的视频,劈头盖脸训斥儿子,严令立刻从网上撤下。然而视频已被到处转发,尤其在三四线城市的青年中流传。片中的舞步风格在各种场合被摹仿,竟然成了一股时尚,进入了热点视频排名前十。欧阳中华立刻看到其中的价值,不但不会有损李导演的纪录片,反而可以蹭热度。虽然有点颠倒,却是时尚年代大众文化的特点。李导演不再骂儿子。短短几天,儿子的名气已经比爹大得多。

他们还算跟得快,不再等评奖时机,马上在网上发布纪录片。欧阳中华同时推出了“民主暴力”的理论。可想而知会引起争论。从政治正确的角度,只能接受民主是与和平共生,非暴力主义也一定会说即使从正义出发的暴力也会蜕变,以邪恶去除邪恶仍是邪恶,只是换了施暴者而已。质疑者确信滩歌村的连队会成为新团伙,最终用暴力毁掉自治,夺取权力。

欧阳中华不怕质疑,只怕不被关注。借着纪录片,正好成为推出滩歌村模式的机会。他表示愿意跟任何预言滩歌村连队会变成恶势力的人打赌,赔率随便对方定。他办层议制的讲座,接受媒体采访,做网络直播。他学聪明了,少谈主义,多从具体的操作进行论证。他论证的逻辑是,层议制的暴力属于全体村民,只是在不需要全体村民一块出战时推选了连队。连队成员就是村庄自治体的成员,不会去欺压自己的家庭、亲友和邻里,就像生物体不会自己吃自己那样,连队相当于生物体的一个器官,作用只能是保护生物体本身。

辩论的另一方反驳,连队成员可能在威胁下不得已地变成恶势力的一员,就像专制政权下的很多士兵和警察也是这样。

欧阳中华回答:“专制体制让人除了服从没有别的选择,所以不情愿也得服从。层议制却是首先让所有成员都不再不情愿地服从。”

对方抓住这一点争辩:“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不正是少数人即使不情愿也得服从?”

“就像人对自己妈妈的要求即使不情愿也会服从,是因为对妈妈的爱高于对她要求的不情愿,因此是另一种情愿。自治体成员对规则的情愿高于对分歧的不情愿,就属于这种情愿。何况在长期合作的自治体中,这次的少数下次可能是多数,你这次不服从,下次人家也不服从,自治体就得解体,因此遵守规则符合自己的长远利益。”

多数人对理论之争没兴趣,好在有滩歌村可供现场观看。“牛哈哈”让滩歌村名声大噪,观摩者络绎不绝。媒体娱乐记者、网络写手、直播网红、找到新旅游点的粉丝,甚至好奇者专程来看大牛本尊。学者和NGO人士也来考察。让欧阳中华觉得最可贵的,是为本村搞自治来取经的农民,他派出村治会的工作人员去滩歌村给那些取经者培训,希望他们成为扩散层议制的播种人。

38 锦囊

石戈在兰州住王锋的房子。那是西部战区陆军机关院内的一栋小楼,王锋家人没来,一点不像家。楼上主卧被让给石戈。从棺材出来那次专列见面后石戈再没见过王锋。王锋一到兰州即赶去新疆,北疆哈萨克人突然起事,在伊宁成立了自治政府,宣称哈萨克人既不支持汉人,也不支持维吾尔独立,只图避免殃及自身的战事,要求双方都退出伊犁三区。这形成了三角冲突。伊犁三区虽是哈萨克自治州,哈萨克人只占四分之一,汉人是主要人口,其他是维吾尔人和回民,哈萨克人呼吁毗邻的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给予支援,让新疆局势变得更为复杂。王锋一直没回来。

王锋留下宋秘书照顾石戈,没让他跟着自己去新疆。宋秘书要求石戈只能在小楼的院内活动,连警卫严密的大院都不能去。小楼只允许炊事员和勤务员进入,但都不允许与石戈交流,更不能打听石戈身份。除了王锋和宋秘书,其他人只知道他是“客人”。

石戈被允许接触王锋的所有信息。其中一个称为“实地”的项目,是在需要观察的地点布设伪装的摄像头,全天候传回现场的实况。目前“实地”选择的地点有乌鲁木齐的维吾尔聚居区,有喀什的街道,有伊犁与哈萨克斯坦边界的哈萨克人村庄。对以往没接触过民族事务的王锋,哪怕这种观察只是浮光掠影也能让他得到实感,而不是仅从文件和汇报中了解情况。信息战部队调集了二百人服务“实地”项目,每天做出视频剪辑和文字报告传给王锋。王锋往往只是利用在路上或睡前的空闲跳着看看。军队的好处就是不用考虑人力成本,反正那么多听命的人闲着也是闲着。

远在新疆的王锋时不时给石戈送来西北小吃、高档补品、德国电动剃须刀一类礼品。前几天在礼品之外多了个厚厚的档案袋。里面七个文件夹顺序编号。1#是沈迪手下部门对石戈如何操纵二神的分析报告;2#是二神设计的“猜想Z计划”活动步骤和相关材料;3#是有关二神之死如何被掩盖真相的细节;4#只有一份人大通过的土地私有化法;5#是高层与白冀武交易的情报,包括密商如何处理王锋;6#是抓捕石戈的部署。这其中除了土地私有化法,其他都是通过黑客手段得到,每个文件夹有简单扼要的归纳,附有详细的原始材料。最后的7#文件夹,里面只有一个暗红与藏蓝相间的锦缎小袋,绣着金丝图案,看着古色古香。口袋是空的,扎口的带子没有系上。

石戈把口袋套在食指上晃动,如同摆弄一个布袋木偶。其他文件夹的材料不必看,事情清楚,细节多点少点无所谓。文件夹的序号是按进程的时间线排列,前六个都已发生,其实就是为了推出最后的空锦囊。锦囊妙计?这种直白有点小儿科。

这些天石戈一直在琢磨王锋这个人,他不期待任何当权者是道德善人,只是跟其他当权者相比,能看出王锋的视野中除了权力还多了些历史。心有历史的当权者若是有合适的路径,也许就能改变历史。这让他又生出了一丝希望,最终碰到这个缘分,命运的安排是不是就为了让他能在这个锦囊里放进一个路径的起点?

王锋专门安排了一个飞回兰州待两小时的空档。看不出他从战场来,军服干净,皮鞋黑亮,只是从带给石戈的干果、熏马肠等看得出跟新疆有关。正值午饭,照例是炊事员做的家常菜。王锋三言两语说了伊犁的情况。那个自治政府只是个旗号,军队一到就跑了,哈萨克斯坦的小动作也被掐灭。王锋在那儿耽搁主要是为了加强一九六二年搞的边境农场带。当年的“伊塔事件”有数万哈萨克、维吾尔百姓越境投奔苏联,中方随即沿边境建立了二三十公里宽的隔离区,交给新疆建设兵团,由汉人进行屯垦,其他民族百姓不得进入。直到实行市场经济后,汉人屯垦者大量流失,边境农场带到处出现空档,丧失了屏障功能。这次王锋许诺给每户移民五十亩耕地和一百亩草场山林,从内地招募汉人,再度建起隔离区。现在的麻烦反而是兵团。分给新迁汉人的耕地牧场尽管撂荒,兵团却不愿意撒手,王锋不得不动用军队保护那些新迁来的汉人。

半小时吃完饭,两人坐进阳光房。王锋吩咐宋秘书无论多大事也在一小时后说。正午的阳光刺眼,安静之极,院里树叶萌发。看不见的黄河在不远处穿过城市。无语片刻,石戈取出锦囊,放到茶几的王锋一侧。王锋打开锦囊的系口带子,里面只有一张印着红色毛泽东头像的百元钞票。他没有问话,等着石戈。

石戈喝了几口王锋亲手沏的茶。“咱俩阻止窃国,我失败不奇怪,你失败却说明了大势。大势非个人力量能扭转,逆势而动不会成功。不如改变思路,顺势而为。现在民众财产和国有资产仅剩账面的数字,财富大头都装进了Z集团的口袋,其中一大部分被洗白成合法财产转移出境,受外国的法律保护。即使阻止了他们炒作土地,顶多没让他们捞最后一笔,财富还在他们手里,他们照样会弃船。因此现在要考虑的不仅是阻止窃国,还有如何救国。让二者能够合在一块的是,只要能把被Z集团窃取的财富重新拿回来,民众存在银行的钱就会从电脑数字变成真实的财富,国家就有了解决危机的资源,就能避免经济崩溃造成社会动乱和国家解体。从这个角度,前面我们没能阻止窃国可能是好事,让Z集团相信他们还能吃到最后的肥肉,他们就会把几十年的贪污受贿、化公为私的财富,不管是藏在国内还是存在国外,都拿回来要发这笔财……”。

说到这里,石戈拿起茶几上的锦囊,把王锋刚拿出来看的百元钞重新塞回去,系上了袋口,再放回王锋的一侧。

王锋显得一下开窍,霍地起身打了个上勾拳,像年轻人那样喊了一声“Yeah”,哈哈大笑,随后开始在房里踱步,表情逐渐恢复凝重。

“口袋阵……诱敌深入……”,他念叨着军事术语,停下脚步。“钱进来后怎么能收回……细想的话,障碍还有很多。钱是买地的,全国人大通过了土地私有化法,买地卖地都受法律保护……从哪个环节可以合法地扣钱?”

石戈回答:“按照现有的法律的确没办法,就看在规定不可出售土地的一年限期内能不能改变法律。”

“……中国的法律是政权操纵的,要改变法律就得先改变政权。”

“没错,”石戈微笑。“你说到的这一点是关键。不光是法律,扣下那些钱所涉及的国库、银行、国际金融等,都在政权控制下,因此不改变政权肯定做不成。”

话说到改变政权,已经可以扣上谋反的帽子了,然而有了反窃国的名义,便能说得理直气壮,没有障碍。只是说归说,改变政权岂是王锋想做就能做的。即使他有西部战区的兵权,如果其他战区站在另一边,就不是救国而是先让国家陷入灾难了。何况不等改变政权再改变法律,那些钱会不会一见不妙马上又跑出去,甚至他们在国内的钱也跟着跑掉!石戈的锦囊只是让王锋心头亮了一下,马上重新沉入迷雾。

不过王锋并不沮丧,经验告诉他心头一亮的可贵,哪怕只是闪电般划过,重新笼罩的黑暗都会起变化。因为那一亮看到了所存在的可能,就有了想象的依托和方向。以反窃国的正义性改变政权,先不说怎么能成功,仅这样想就已经让天地在瞬间变得宽广了很多。

如何改变政权不是一小时来得及说的话题,先要解决的是能控制Z集团的买地钱,理论上土地私有化这么大的盘子能够吸纳足够多的钱,只要是买地的钱都要先进国库,那里虽不是王锋能伸手的领域,但是有“替身”,王锋相信至少可以查清并且跟住每一笔钱。

石戈说:“马克思在《资本论》里引用过的——资本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就会铤而走险,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敢犯任何罪行……用于Z集团是一样的,Z集团现在面对的是百分之一千的利润,他们一定会把绝大部分钱用来赌这一把。让他们的钱进了国库,就是成功第一步。不过做到这一点还是得让他们放心,其中至关重要的是他们还会不会担心你搅局?”

“只要我跟他们同流合污了,他们就会放心的。我会去做,也决心做,哪怕失去清名,让历史做最后的评说。”王锋没有把妻子和儿子的事告诉石戈,但是石戈说的话让他感到宽慰。也让他越发坚定,只有能把Z集团窃取的财富拿回来,才能还自己的清白。

王锋从锦囊中取出里面的钱。“这是你的,是干净钱,不能放在这里。”然后对八一本说:“从我的钱里拿张一百元来。”

宋秘书送进一张钞票。

“是我的钱吗?”

“是。”

那张钞票被王锋放进锦囊,再用力扎上口。

39 陪葬者

艾沙接到百灵的电话,说她刚从国外出差回来,给他带了中东糕点。艾沙推托家里不好下脚。其实他已在雨天把散落的D-2倒进了郊外芦苇丛的水洼,让那些D-2完成裂变,不再有威胁,这样说只是不想让百灵来家里。两人在咖啡馆见面,艾沙一直等着百灵自己提发射器。这么长时间她没消息,即使是出国,难道不能打个招呼?来电话她没提,也许是认为不安全?现在见面还是不提。以为他会忘了吗?他不提就是希望她自己说。他怕证实这样的结论——百灵在欺骗他。百灵明显感受到他的距离,两人气氛别扭地喝完咖啡,低头半晌的百灵抬起头,一副歉疚神态,终于说起,当时她是被D-2的爆裂所惊吓,下意识把拿在手里的发射器放进了口袋,走时忘了给艾沙,待到半路上发现后,又因为艾沙家的混乱状况不敢回去,越想越怕,就给扔了。

“扔了?扔到哪里了?”艾沙紧张。

“扔进波托马克河了。我从车上找了个扳手,绑在一起,开车过桥时从车窗直接扔下了桥……”百灵好像要哭出来。“我太怕它爆炸了,一秒都不想多留。扔河里是想到你说水里的D-2不会飘进空气,但是一扔完就觉得该让你处理才对。从那时到现在我每天都睡不好觉,总能看到波托马克河中间多出一块大礁石,会不会被船撞上?越想越不敢跟你说。不在电话里说还自我安慰是怕不安全,见了你还是不知道怎么说。我真是太抱歉太抱歉了。你可以骂我,但一定相信我不是不告诉你,只是不敢。”

扔到河里是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艾沙愿意相信。这样处理也最妥当。艾沙变得心软。他的内心和外表的通道是直的,没有拐弯。百灵马上能感受到他的变化,趁热打铁地把早准备好的话说出来。

“当时在你家我懵懵懂懂,反而没有那么怕。你说要把D-2还给凯伦时我还劝你,说可以成为穆斯林的资源。事后觉得真是很欠考虑。D-2是你控制不了的,当不了资源,反而可能带来灾难,万一被恐怖分子利用,会出多大的事,死多少人?我仔细想了,D-2在你手里实在太危险,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不如脱手。但是不能给凯伦。你的行为会被当作盗窃,一旦遭司法追究,你在美国的居留和让家人赴美就完了。设身处地为你想,最好的出路是把D-2给能接手这种研究、实现控制和应用的公司。只要是搞纳米研究的公司一定都想得到D-2,哪怕只有实物也会出大价钱。那时D-2可以被控制,不会用于恐怖而是造福人类,还可以给你和家人打下经济基础。我想这对你是最好的。也对我们是最好的。”

百灵的语气强调了“我们”,她觉得艾沙应该懂。

艾沙刚暖起来的心又冷下去。他沉默,不是不知道如何回答,而是不想让自己又变得生硬。毕竟她可能真是为自己好。从世俗角度,这种选择的确对个人最有利。但是他作为一个穆斯林怎么会用偷盗的东西谋利呢?他不看百灵,只是冷冷回答:“我现在已经知道该怎么用了。”不再多说。

从看到弟弟的血溅在萤屏上,后面再怎么呼叫,用尽所有的联络方法都是死寂无声,如同坟墓。那些天艾沙一直在房间里呆坐,经历一个心死的过程,原本唯恐避之不及的仇恨在心中长成了越来越大的猛兽。他已经不怀疑自己的家和村庄遭到了毁灭,所有家人都被杀。那时他终于明白自己的生命还能做什么——只有用最大的恐怖才能回答这种仇恨!不是以往那类小恐怖,而是要让他们面临灭顶之灾!为此他必须用冷静的头脑思考。他开始强迫自己睡觉,吃东西。他大声诵读古兰经,做祈祷,安静自己的心灵。他已经拥有最大的武器,现在只是要知道怎么用!

不杀戮平民是一种设限,但如果只针对军队,就要有比对方军队更强大的军队,那还用得着恐怖活动吗?既然汉人普遍支持中国政府对维吾尔人的暴行。连中国民主派也谴责维吾尔人,就说明他们不是平民而是敌人。战争从来都会针对平民,二战盟军的轰炸,美国投到日本的原子弹,哪个不是杀死千万平民?恐怖主义搞大了就变成战争。胜利方就成了正义。因此要搞恐怖就要搞到最大!

那些天,一边是仇恨的喂养,一边是理性的构建,一个惊天策划在艾沙心中一点一点成形。他的头脑从早到晚高速运转,无休止地推敲每个细节,反复再反复地推演,一遍遍想尽各种组合,画出无数关联图和流程图,画完毁掉,毁掉再画,直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确定。现在,全部该做的已经刻进他的头脑,下一步就是按部就班,步步完成。

艾沙的冷漠神态和简洁回绝让百灵知道他已不可改变,便不再多劝,只在临别时关心地叮咛注意D-2存放的安全,避免失窃。

艾沙回答:“我锁在保险柜里了,不会有问题。”

“那可能不行吧。偷盗者从来都先对保险柜下手。”

“没关系,我在上层壁柜里做了个夹层,保险柜藏在里面,发现不了。”

说这话时艾沙的内心无比恐惧,他是故意说出来的,却宁愿从此不再见到百灵,和她不再有任何关系。不管曾经对她有过怎样的想法,未来他俩不会再有交点,因为他的未来已经没有别的,只剩下一个要实现的策划。

三天后艾沙又接到了百灵的邀请。他本想拒绝,可是百灵说她母亲突发脑梗,她要去台湾守护,说不准去多久,如果情况不好,可能一两年都不会再来,不能不和艾沙告别。对艾沙,这等于是永别,想到这一点让他内心痛楚。他接受了邀请,穿了正式的西装,开的却是新买的房车。房车当然不是适合赴宴的车,但直觉告诉他不能把车留在车库。

百灵选的是个高档黎巴嫩餐厅,进餐程序花样繁多。百灵似乎没有意识到艾沙的痛楚,也许是为了填补他的沉默寡言造成的空白,长久讲述她母亲的一生,有很多故事和细节,像是要用这种讲述平复母亲发病给她的冲击。清真餐缺少酒让时间节奏变慢,百灵的讲述却让这一餐拖得很长。最后分别时百灵拥抱了艾沙,虽然只是西式的普通拥抱,却是他们之间头一次,让艾沙差点落泪,为在心里怀疑了她而歉疚。

当艾沙回到家,在打开家门的一刻,如同冰魔从里面扑出,足有零下三十度的大团冷气狠狠撞在他身上。门锁系统没有报警,家里被断了电。低温使得自动开启的备用电源效率急降,电灯黯如油灯。进去后看到天花板上开了一个洞,与上面的单元打通。应是先从上面洒了干冰下来,用剧烈降温冻结了警报系统后,人再下来。艾沙以前没想到有人会从上面切断钢筋水泥的楼板。那个洞是个一米直径的标准圆,切口边缘如打磨般光滑,切出的钢筋断面好似嵌在水泥中的金属装饰。艾沙没见过这样的切割机,必是纳米技术,不仅可以切割六十厘米厚的钢筋水泥板,还不发出惊动大楼安保的噪音。

艾沙直奔卧室,在忽明忽灭的灯光中看到了壁柜上层的柜门已被打开。他感到自己的心如同被吞噬,完全想得到将会看到什么,但还是踩着床头柜上去开亮了手机——夹层被拆开了,夹层内那个被铆在墙上的保险柜也被打开了门,里面空空。

当然,那里本来就是空的,自从告诉了百灵保险柜的位置,艾沙就把放在里面的D-2管取出,用贴身腰包系在身上,哪怕睡觉也不摘。刚跟百灵吃饭时D-2就跟他在一起。百灵与他拥抱时,D-2与她只隔了一件西装。

干冰的冷气从打开的门散出去后,蓄电池逐渐恢复功能。艾沙试着回放监控摄像。多数摄像头都失效。只有保险柜夹层处的摄像头因为有多重伪装且自带电池,失效前留下了一段拍摄,足够让艾沙知道发生了什么。

画面中数个来人都身穿防寒服,戴着面具,正是艾沙告诉过百灵的那种可防D-2的面具。来人彼此讲中国话,先进来的人被提醒注意地上的白圈,仔细检视后,发现白圈只剩下痕迹,没有D-2,来人才摘了下面具。开保险柜用了相当的时间。其他人把房间里的设备拆下,从圆洞吊上去。被称作刘老师的精瘦男子下来检视,抱怨缺少关键设备,难道已被转移?……直到保险柜打开后,发现里面没有任何东西,刘姓男子气得破口大骂,差点失控。原以为至少有双保险,哪怕还有地上尚未裂变完的D-2都可以,结果什么都没有,等于白白策划了这次行动……。

摄像机停了。艾沙也不需要知道更多。当蓄电池的电力恢复到可以重新启动屋内外监控系统时,他删除了全部数据,不留痕迹。被盗走的设备没有紧要的,关键设备都已安装在顶替工作室的房车中。现在所有的条件齐备,只缺一个当备份的人。

那本是最难的。他不忍心用无辜者,哪怕是他发现那些在周边活动打主意的人,可以用装置进行捕获,他又能不能下得了手呢?而捕获后再放掉,只能产生无穷的麻烦……前面最让他踌躇的就是这个环节。现在环节已经清楚,他必须找到一个事先就明确能让他狠下心的对象。他曾经意识到百灵可能成为合适的对象。却一直不敢也不愿深想。他一直强烈地祈祷百灵不是他怀疑的那样,一旦得到最后的证实,反而感到了解脱——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对象,可以成为自己的陪葬。

清理完痕迹,艾沙离开,房间钥匙放在桌上,没锁门。他已交了全年房租和管理费,但不会再来这里。在发现楼上的地面被打了洞之前,没人会注意他的消失。

艾沙没发现一辆不起眼的丰田轿车跟在房车的后面。那是一直在公寓楼外盯着的李克明。以李克明这些天看到和监听到的,断定艾沙这一走不会再回来。自从看到野外小湖D-2爆裂的场景,李克明一直预感会有大事。他一个人无法盯三个目标,便在艾沙的公寓楼外守株待兔。他看到过百灵带来周驰的人,在车中对公寓楼指指点点;他装成清洁工在艾沙车位放置的无线摄像头,能看到艾沙对新买的房车在做改装,把家里的仪器设备陆续搬进去,他还看到过有人进入公寓侦察艾沙的家,结果也是在机关重重的门前知难而退。李克明取得的进展是扮成清洁工进去打扫,将一个微型定位器粘在了那辆房车的底盘上。

三天前,李克明看到有人租下了艾沙楼上的单元。那个单元位于公寓一层,四五个穿装修工作服的中国男人携带施工器具进入。一层有窗,对于侦察方便很多,李克明将状如污点的微粒摄像头弹射粘在了窗玻璃上。当身着正装的艾沙开房车去赴百灵晚宴时,李克明没有跟随,他从窃听的电话中知道这顿饭必有蹊跷,而焦点还是在这里。在百灵将吃饭时间告诉周驰后,周驰通知了楼上单元里的“装修工”。果然艾沙一走,“装修工”们就用刘道明的纳米切割机在地面切开进入艾沙房间的洞,投撒干冰冷冻了报警系统后再下人。李克明看不到下面做了什么,只看到设备和资料被一一吊上。等到下去的人重新上来时,却个个显得沮丧。刘道明给周驰的电话大骂百灵情报都是错的。此时艾沙已经在回返的路上,周驰只能让他们先撤离。

从艾沙开动房车,李克明就一直跟在后面。他知道此刻要做的就是跟住房车,一切谜底在那里。有定位器显示房车轨迹,不必跟得很近,也可以临时换条能够再交会的路,免得跟踪过于明显。房车停到了郊区一个麦当劳店前。李克明停到对面的肯德基店。跟踪过程中他一直在听百灵、周驰、刘道明之间的电话。周驰不像刘道明,没对百灵有半句埋怨,在详细了解了全部情况后,反而向百灵许诺,拿到D-2后给她的钱将会再加倍。百灵半晌才说出回答的话——她会尽最大的努力,但是艾沙的手机设置为不可定位,先得找到他去了哪……说到这她突然既惊且喜地叫了一声,没想到就在此时,打进她的手机的来电竟然显示是艾沙。她让艾沙的呼叫持续了一会,平息自己的激动,直到冷静下来才接。

艾沙的声音很急迫。“……我家被盗。保险柜被打开!幸好D-2被我事先转移了。要真是盗贼偷走了D-2管,以为是值钱的东西,打开了会是什么后果!我实在太担心了,需要跟你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百灵先是表示出震惊,愿意立刻去见艾沙。这当然可能是套,百灵不会看不出,然而是套她也得往里钻,而且艾沙让她怎么做就得怎么做,否则怎么拿得到周驰的钱?艾沙似乎完全清楚这一点,不加掩饰地摆弄百灵——让她先去一个郊线小站乘他指定的列车,中途打电话让百灵下车,百灵刚到出站口,又让她回站台,同时要求她打开手机的视频环绕四周。深夜小站旅客稀少,周驰派的后援只能像其他下车人那样继续往外走。在列车快开的一刻,艾沙又让百灵上车,后援已来不及返回。此后艾沙让百灵始终开着视频,且百灵自己必须在画面中,让她没机会再跟周驰联系。十几分钟后列车到达枢纽站,艾沙又让百灵换到站台对面正好进站的车。那车开往另一方向,行驶到第三站时艾沙让百灵下车,走到车站广场。此时已是夜深,广场上空无一人,任何跟随者都会暴露在视频中。一辆房车开到百灵身边,自动门打开。

百灵上车后,她的手机信号立刻从李克明的监控器上消失,再也听不到声音,可知房车开启了信号屏蔽,连粘在车身底盘的定位器信号也被遮蔽。房车疾驶而去。李克明这时就得靠早年练就的眼盯跟踪技巧,才能既不被甩掉又不被发现。房车绕来绕去,最后停到了城外一个自助停车场中。

不到旅游旺季,房车营地里只有寥寥几辆车。艾沙尽量与其他车远离。通过夜视望远镜,李克明看到艾沙拿着事先准备好的一包硬币给水电气的计量表交费,明显是为了不留下信用卡的痕迹。按他塞进投币口的硬币估计,需要不少用量。在接通水电气和排污管线后,他回到车里。百灵一直没露面。车窗被挡死,外面看不到丝毫光线,就像车内无人。

李克明在另一侧的小车停车区选了个能看清艾沙房车的角度。但是自此房车再无动静。里面到底在发生什么?让李克明费尽猜测。那里设施俱全,只要食品够就可以一直不出来。二十四小时后李克明开始诅咒,妈的,这对男女不会是在里面造娃吧。这可太考验耐力了。盯着一辆纹丝不动的汽车不敢阖眼,生怕它随时开走,又采取不了任何行动。幸好对面加油站还有个小吃店,他即使吃饭上厕所时都得盯着房车。

熬到第三天早晨,李克明在吃早餐时忍不住打了个盹。一激灵醒来,看到了窗外艾沙正在过街。房车仍在原地。加油站前有公车站。艾沙是看到公车在远方露头时才出来。他神情泰然,只背着一个双肩包上了公车。

李克明立刻赶回自己的车,准备跟踪,却看到监控器上出现了百灵的手机信号,仍在房车中。此时房车的信号屏蔽已被关闭,车门敞开,车窗也不再遮挡。李克明犹豫片刻,决定还是先搞清百灵发生了什么。毕竟她是连着几头的角色。

从望远镜里看到百灵在车窗中的影子,长时间不动,如同剪纸。李克明开始猜想那是不是死了的百灵被摆成了坐姿,正考虑用什么方式过去看个究竟,监控器显示她的手机在给周驰拨电话,随后听到她的声音:“我拿到了D-2,派人来接我。”声音清晰,听不出欢欣,如同死人说话。周驰询问她在哪里,她从车里出来看看周围,说了看到的公路号和加油站。她的模样大变,神情僵滞,行动机械,衣装不似以往精心修饰,形同失魂。艾沙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一个经历过各种风浪的资深特工,什么事能让她如此受制和受挫?

艾沙的手机信号已彻底消失。李克明直觉感到他不会再回房车。他已经准备好了他要做的事,后面就是要让事情发生了。

40 最后一环

王锋的指挥车有遥控的电动卷轴,可用货车篷布覆盖迷彩车厢的外壳,同时军用车牌自动换成地方牌,混在跑长途的货车流中便一点不起眼。指挥车内部的面积近三十平方米,通讯、指挥、办公、开会、吃喝拉撒睡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还可健身。列车只能在铁路线上移动,这种指挥车可以到处跑,又比直升机便于开会办公,被王锋当成下去巡查的主要交通工具。

这是王锋在西部战区辖区的首次东巡。前面的注意力都在新疆,这次首先是去看石戈推荐的滩歌村,然后去宁夏了解近期增加的回汉冲突。石戈把在网上看到的李导演纪录片放给王锋,将欧阳中华的“民主暴力”推崇为历史性的贡献,特别强调在改变政权时这种“民主暴力”可能起到的作用。既然已经明确了解决窃国的前提是要改变政权,石戈这次强烈推荐王锋去滩歌村,并坚持同行,王锋想到了会与这个题目有关。

在车上,石戈向王锋解释,在失去了民间社会和传统道德的中国,发生危机时也会失去缓冲,尤其在改变政权时出现权力真空期,国家的合法暴力哪怕只是暂时衰弱,广大基层也会出现非法暴力横生的状况,甚至土匪遍地都有可能。那时能制暴的唯有暴力,然而若用以往的暴力方式,都只能暴上加暴。“民主暴力”的不同在于既能以暴制暴,又不会变成恶势力。其中的关键又在于用怎样的民主方式——除了滩歌村实行的层议制,其他方式都不行。

石戈坚持今天赶到滩歌村,没对王锋说的真实原因,是他从陈盼的脸书上看到,她和欧阳中华眼下正在滩歌村培训取经者,而躲去镇上住的老张前天突然带着大牛回村,一块来的有乡镇干部,还有公安的便衣在村里看地形,打探来的各方消息都说官方今天要采取行动。陈盼这个脸书是当初专为给石戈介绍滩歌村项目注册的,写到人物和地点都用外人看不懂的拼音字头,石戈只看不回应。石戈退休后陈盼没有停,反而还写得更多些,没有别的目的,只是觉得应该让石戈继续了解他关心的项目。亏得如此,石戈才知道滩歌村项目今天就在生死存亡的关头。

武山县的武装部长已经接到西部战区通知,在高速路出口迎接。他不了解来者是何人要去哪。来的是辆大货车让他奇怪,前导车和跟随车也是地方牌,不过宋秘书虽穿便衣,却有身居高位的威严,武装部长不敢轻视。

距离滩歌村还有几公里的路口,特警设了路障,还有集结待命的武警队伍。武装部长下去打了招呼才放行。指挥车内有监视器可以看到前导车里的图像,路上部长小心翼翼地试探宋秘书,去滩歌村是不是和今天的行动有关?

“你介绍一下吧。”宋秘书不正面回答。

“这是省上部署的行动。一伙北京来人以滩歌村为基地搞自治,建立暴力团伙,还鼓动周围村庄效法滩歌村。省里决心取缔。如果不是接待首长,我也会在现场。要不要我先通知行动指挥部?”

宋秘书摆了摆手指表示制止,问军警为什么是在外面待命。

“那帮家伙的网络造势能量大,省里指示要防止对方抓把柄,尽量不动军警。现在中央讲法治,对方利用这一点。他们搞的村民自治,表面都符合程序,带来的律师张口闭口讲法律。当初没把他们铲除在萌芽阶段,是因为那时他们在中央有靠山。现在靠山下台了,省上才着手处理。”王锋知道所说的“靠山”其实就是石戈,露出一丝调侃微笑。

部长有些得意:“不是讲法律吗?这回我们都按法律来。他们未经批准办培训班是非法经营,散发材料是非法印刷,县里各部门联合出动,公安、民政、工商,文化都来人了,今天彻底查封。防备他们在村里搞的连队暴力抗法,所以调了武警……”。

说话间车队进了村。指挥车内的信息收集器对全村进行扫描,各种声音传进来——办案人员查抄;派出所对培训班成员调查取证;村治会租用的房子被查封;提供住宿的村民遭恐吓。还有老张叫嚣:“你们的连队呢?拉出来跟政府打啊!”

王锋问石戈:“对啊,纪录片里的连队怎么不出来?”

石戈微笑:“正因为有连队才会不出来。容易冲动的年轻人都在连队里,没有指挥不能动。连队负责人除了更理性,还得受村委会的管束。”

当地的警察没看出王锋车队的分量,带着几个乡镇联防队员强行要检查大货车,态度蛮横,没争几句便被王锋的警卫撂倒在地。场面一度混乱,外围的武警冲进了村。

武装部长忙去说明是首长视察,虽然说不清是什么首长,不管怎么着,武山县武装部长的身份是真的,现场指挥让包围的武警放王锋车队离开。

宋秘书想得到王锋在这种场合不适合出面,看阵势甘肃省已经下了决心,毕竟是两个系统,王锋介入名不正言不顺,若被告状也理亏。王锋正要回答宋秘书的请示时,石戈先开了口。

“容我冒昧多句嘴,做大事不能拘小节,是否符合程序只是技术问题,可以摆平也不难摆平。王将军若选择离开,滩歌村的实验今天必死。别看只是一个村,本可以生出一个新天地,放弃可能就找不回来了。”

王锋还不了解层议制,但感觉到石戈介绍的民主暴力有价值。西北履职使他的眼界从纯军人伸展到地方治理。多年党管一切让农村自治徒有虚名,当变局降临,农村乱,城市也保不住。民主暴力是唯一看得到那时能维系农村秩序的方法。不过他也担心农民会不会就此整合成陈胜吴广式的队伍,变成对国家的威胁?

又一次证实小事可能改变大事的方向。王锋还在犹豫,现场指挥本来就对王锋警卫打了手下人窝火,让开路车队又没立刻走,就算武装部长说车里有首长,带着大货车的能是什么了不起的首长?于是用扩音器喊起来:“军队同志是不是要留下指导我们工作啊?”这种讥讽实在算不了什么,王锋不会跟小人物见怪,但是现场指挥为了在手下人面前争脸,关掉扩音器后骂了句娘,不仅他身边的人听得到,也从指挥车的信息收集器传进王锋耳中。

“上来吧,我指导你。”指挥车的扩音器传出王锋声音,把现场指挥的扩音器比得只如虫叫。这一声就把全场震住了。宋秘书向现场指挥说明车上是中央国安委副主任,只要在维稳范畴皆属国安委职权,这里的行动当然也在内。跟着宋秘书上车的现场指挥脸都吓白了。王锋和蔼地让他落座,要他暂停对滩歌村的行动。不是因为省里的处理有问题,而是需置于更大的背景深入观察。王锋表示会跟省里说明情况,在国安委下结论前,要求地方政府先不介入。现场指挥唯唯诺诺地退出,带人撤离。王锋让宋秘书立刻联系甘肃省委负责人,免得小鬼先告状,用合适的说法理顺关系,不被指为越界。

王锋既然插手了,就干脆再彻底些,他把村委会主任和连长叫到车上,好奇的主要在于连队如何节制自身。对连长回答连队行动必须按村委会的决议,他问“既然连队是你说了算,你不听村委会的,或者对下面假冒村委会的决议,自行指挥不行吗?”

“瞒不过去的……”,连长连连摇头。“连队成员都是本村的,村委会马上就会知道。只要村主任打几个电话,通知各排长换了连长,就没人听我的了。”

“排长是你任命的,让你的哥们儿当嘛。”

“要是我都任命哥们儿,村委会哪还能让我当连长?再说我被罢免了排长还听我的,下面的班长也不会服从。”

“如果班长是排长的哥们儿呢?”王锋故意问。

连长笑起来,他肯定答了多次。“那样各班成员又不服从了。除非他们都是班长的哥们儿,那样全连都是哥们儿。连队成员来自亲友邻里群,群里的人也是哥们儿,所以全是哥们儿就没哥们儿了,还是得听村委会的。”

王锋继续追问:“成立连队是为了保护村民,官方进村搜查扣人,你什么都不做能安心吗?”

“政府有特警武警,县的力量不够有市,市的力量不够有省,省不够还有国家。一个村就是个鶏蛋,怎么碰得了国家的大山?政府查封培训班,我们哪怕觉得老欧他们是为我们做事,道义上应该帮,但是不会自取灭亡。村委会只能看对本村有利还是不利,不会为老欧的事跟政府对抗。毕竟政府的名义是来查封村治会的培训班,村民的损失只是少挣点食宿费,所以村委会严令我们不参与,不伸头。”

王锋的提问都被连长否定,却感到满意。欧阳中华建立的连队不会为他出头,说明不会被野心家利用。如果没有改变政权的想法,王锋不会认真考虑层议制,毕竟和熟悉的权力结构太不一样,然而改变政权需要基层能够掌握民主暴力自我维持秩序,那就得先实行层议制。但是一个滩歌村搞层议制都面临这么多阻力,政权没改变前不允许搞层议制,政权改变后又会来不及……

石戈表示,层议制非常容易自我复制,只要有最初的榜样,一旦其他村的复制开始,就会按照病毒式传播的指数发展,到一定时候速度将是惊人的。

“……一片睡莲第二天变成两片,池塘看不出变化,第三天变四片也不起眼,到覆盖四分之一池塘之前,都不太让人注意。可是到了四分之一,第二天就覆盖一半池塘,再有一天整个池塘就全满。所以难的是出现第一片,现在有了滩歌村,而且被你保住了,再给它自我复制的空间,盖满池塘只是时间问题。”

这个老生常谈的比喻在这个场合由石戈说出来,让王锋倍受打动。他听说欧阳中华正在滩歌村,便吩咐宋秘书叫他来车上。石戈提议不妨进村散散步,看看村里情况,顺便见村治会,像是轻描淡写,实则是想让王锋显出对欧阳中华的礼贤下士。


村治会租用滩歌村的文化活动室办培训班。以往官方找茬多少还有规矩,今天摆明了就是要挑衅,查抄用品,挨个审讯,态度蛮横,不交车钥匙就砸碎车玻璃……欧阳中华约束大家一概不对抗。中间看到大批武警冲进村,都以为今天难逃一劫,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又突然撤走,审讯者和查抄者同时离去,没留下任何说法。

正当大家在院里议论时,一行人步行而来。都穿军便服,中间的高个没戴军衔但有将军气质。旁边的矮个比较夸张,除了戴墨镜,还捂着大口罩。走近时矮个给高个介绍欧阳中华。他能准确说出“村庄治理促进会”全称,让人惊讶。欧阳中华却带着拒人千里的高傲不去握高个伸出的手,弄得高个有点尴尬,手转向陈盼,边开玩笑说对女士不能先伸手,不然女士不伸手会下不来台,让欧阳中华的脸色更不好。

宋秘书解释了他们与查抄者并非一伙,而是首长制止了查抄,大家方释然。欧阳中华和陈盼被请到跟在后面的大货车上。不关心官场的陈盼不知道王锋是谁。等矮个摘下了墨镜和口罩,陈盼才明白为何一直感觉这声音熟悉,无论如何想不到石戈会以这种方式出现。石戈抱歉刚才没介绍王锋是不想惊动其他人,对陈盼的奇怪打量则自嘲地说自己刚入伍,在炊事班。

欧阳中华的态度立刻变化,抱歉刚才以为是查抄者换来了唱红脸的,所以失敬。欧阳中华不巴结权贵,却不放过利用权力的机会。王锋表示他已要求地方政府不干涉滩歌村。乡村自治符合法律,用哪种方式自治属于自治内容,政府无权干涉,其他村来学习也不违法。欧阳中华表达了感谢,表示希望让村治会在周边村庄推行层议制,上升到乡级的层议制实验。陈盼知道欧阳中华羡慕民国军阀韩复渠曾给梁漱溟一个县做乡村建设的实验,盼着自己也能得到一个县。县是完整的社会,实验才完整。然而王锋不是军阀,共产党中国也不是民国。

王锋看向石戈,虽是欧阳中华的问题,他却好像是回答石戈:“乡镇自治没有法律支持,因此不合法,我也不会支持。其实这是我的顾虑——层议制方式被村庄采纳后,就会要求上升到所在的乡镇,就与现行国家制度发生冲突。最近发现西藏昌都一个乡,就是由下面村长组成的委员会实际掌权。只是因为与体制保持配合,县当局一直瞒报。那种表面配合很可能是为了先立足,再逐步夺权,最后搞民族分裂。我很担心所谓的民主暴力一旦让民族分裂势力采用,会不会制造出大麻烦?”

这时王锋的八一本收到新信息,他神色顿时变得严峻。“从AI筛选的信息看,欧阳先生和陈盼女士都去过昌都的那个乡,陈盼去了不止一次,现在还和当了实际乡长的喇嘛保持联系。他们用的方法正是你们教的。”

陈盼笑了。“谈不上教,欧阳中华的层议制书稿和文章在网上随便可以搜到,只是丹增喇嘛读得认真罢了……”。

欧阳中华打断陈盼:“我们以前去是帮他们搞环保,陈盼后来是去看藏区雪景。他们要做什么我们完全不知道,也没再联系。”

“没联系?”王锋明显是质疑。

陈盼抱歉地向欧阳中华看了一眼。“对于神山被开矿公司破坏,他们请我帮忙找律师咨询,欧阳中华不知道。”

欧阳中华没看陈盼,只对王锋说话:“我可以保证我们在这里做的事和藏区没有任何关系。”

王锋继续看八一本。“最好没关系。”

石戈头一次听到西藏的层议制已经搞到乡一级,走到了欧阳中华前面。欧阳中华对此是兴奋还是失落,从他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石戈打了个圆场:“如果西藏喇嘛自己看书就可以搞,不是说明层议制的复制性很好嘛。”

“这种复制性可是双刃剑。”像那些宁可不要改革也不许国家分裂的红二代一样,民族分裂的危险是王锋放在首位考虑的。

欧阳中华试图用他的理论解释,层议制有逐层提升提炼理性的特质,上级层次又有与基层的隔层,不会直接受民众情绪裹挟,会更有效地防止民族分裂……

王锋打断欧阳中华,表示空谈理论这时没有用,只能让事实验证。他转向石戈,表示决定把昌都那个乡当作验证标本,暂时不干涉。在验证西藏的层议制会走向何方前,内地的层议制只限制在村一级。随后严令欧阳中华和陈盼,村治会必须与西藏彻底切断联系,不得做任何引导,也不得透露任何信息。“……进行验证首先得保证西藏那边的发展是客观的。”王锋这话也是在对石戈说。

陈盼感觉到眼前三个男人的奇特关系。石戈极力让王锋接受欧阳中华,欧阳中华对石戈礼貌但保持距离;王锋与欧阳中华则明显气场不和。两人的气场都强,只是欧阳中华有求于王锋,比较收敛,王锋更为外向,却对石戈格外尊重。

离开前,宋秘书对欧阳中华和陈盼交待对见到石戈必须保密,没解释。石戈温和地微笑,不说自己,只是提醒王锋留下联系方式。不是他说,欧阳中华对此还真不好开口。看着宋秘书与陈盼交换了手机号和邮箱,再平常不过的行为,却让石戈产生最终完成的感觉。他这次来滩歌,主要的目的其实是这个。王锋与欧阳中华分别时态度平淡,两人都矜持,但是已经被连结起来。这是石戈多年苦心的结果。其他人不会意识到意义所在,只有石戈知道自己内心为何会激动。

石戈一直把培育体制外的思想者当成重要使命,他看好欧阳中华,多年在幕后观察和扶持,而让思想者发挥作用,最快捷的是与权力结合。这本是可遇不可求,王锋的出现让石戈似乎看到些希望。现在他将思想与权力连结在一起,下一步能否开启思想引导权力改变中国的进程?石戈知道自己对人物——无论是思想者还是当权者——的期待会被民主人士批评为指望救世主。他不否认民众决定历史大势。然而民众是亿万人,具体的历史进程要靠具体的人。他期待的不是救世主,只是工具。就像打开一扇锈死的大门既需要钥匙,还需要能撬动门扳手的杠杆。思想是钥匙,权力就是杠杆。

石戈坚持自己跟王锋一块来,是因为了解两人个性搞不到一块。欧阳中华傲气,但明白需要藉助权力,不会被意气左右。王锋则没有把握,权势往往使人颐指气使。但是既然王锋善于用人,也应该不会仅凭好恶。他不指望二人成为朋友,能合作即可。他们单独都发挥不了最大作用,结合才能相得益彰。思想和权力互相利用,对改变历史却是合在一起的推力。现在两人终于有了纽带,石戈的使命也就结束了,不再遗憾还有没做完的事。

直升机来接王锋直飞宁夏,飞临的动静让全村人都知道来了大官。老张带着大牛来赔罪,生怕形势突变让自己和儿子遭惩罚。他不敢直接找欧阳中华,央求陈盼帮着说情。“这孩子在全国人民面前露了屁股,没脸了。”王锋听闻大笑,在大牛的厚胸脯上打了一拳。“到部队来吧,也许可以当个好兵,把力气和武艺放到战场上保卫祖国,你就是英雄!”

王锋在众人仰视中起飞离去。陈盼没看直升机,注视掉头送石戈回兰州的指挥车。石戈没再露面。这就是他在“东方红餐厅”没说出的“天机”吗?也是他为欧阳中华准备的“最后的条件”吗?……那次见面后,她没把石戈那些话告诉欧阳中华,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没有具体内容,怕听到欧阳中华说出挖苦石戈的话……。

《转世》王力雄(4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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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民一体论-王力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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