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王力雄(41-50)


41 人体装置

在百灵按照艾沙指示辗转换车时,怕的不是与艾沙见面,而是艾沙消失,让她失去周驰许诺的六百万美元!她相信自己能控制艾沙,他性格温和,对她有情,就算动武他那种无训练的菜鸟也不是自己对手,何况自己还有后援。她身上的定位器会让被甩掉的后援重新跟上。她想到了所有可能,艾沙做的却超出了她的任何想象,也超出了世间所有想象。

当百灵上了艾沙的房车,车门自动锁死。屏蔽器让手机和定位器都没了信号,正在跟着赶上的后援顿时失去目标。当百灵的眼睛适应了车内幽暗,藉助周遭闪烁的仪表光线看出房车内分成两部分。艾沙在前部驾驶,与后部隔着不透明的隔板。密封想必很好,需要传声器才听得到艾沙声音。艾沙请她坐下,系好安全带。她所在的后部,主体是个高靠背的单人椅,奇怪地安置在中间位置。她刚坐上去,便有几条带子自动将她绑在椅子上。

“好奇怪的安全带!”百灵装傻嗔叫。她当然知道连手脚都要固定的不会是安全带。艾沙不回答。无论百灵说什么,都像是说给了空洞,只有车轮与路面的摩擦声在黑暗中回旋。百灵有些害怕,但还没那么害怕。直到停车后艾沙进来,她才真正开始害怕。

打开一盏小灯,艾沙面无表情,不回答她的问话。周围车窗被金属卷帘封死,车厢内的设备除了工具柜、消毒柜、微波炉,大多她认不出是什么。给她印象深的是工作台上有个自带灯光,可调角度的高倍放大化妆镜,不知道用途是什么。随着艾沙操作,绑架了她的椅子靠背放倒,脚部抬起,成了床。百灵发出感觉好玩的笑声,却遮掩不住其中的神经质。她的表情既无邪又无辜:“不用这样,你真想的话,跟我说我会愿意。”艾沙打开头顶灯,那分明是手术室的无影灯,每个毛孔都会在这种灯光下显露无余。百灵抑制着紧张,对艾沙做出动情迷醉的表情。

艾沙注视她片刻。“请你背诵古兰经的开端章。”他声音平静,透着以前百灵从未从他身上感觉过的冷酷。

百灵听得出自己笑声刺耳。她领受接触东突人士的任务时在台湾受过《古兰经》培训,那时也背得下穆斯林祈祷最常诵读的开端章,但是后来基本没用上。虽然只有七句话,毕竟是不熟悉的阿拉伯文,很快忘得差不多。接触艾沙时虽是在清真寺,念经也只需跟着动动嘴做样子,没想到还会真有要她单独背诵之时。她只能含情脉脉地看着艾沙:“这种时候要背古兰经吗?”

艾沙丝毫不被诱惑。“我只希望证明你真的会念古兰经。”

“……你知道我不懂阿拉伯文。”

“用中文,用英文都可以。用什么语言不重要。咱们都不是能通背全部古兰经的哈菲兹,但只要是穆斯林,称为‘古兰经之母’的开端章怎么能不会?”

“……我被你吓住了,现在什么都记不住。”

艾沙不再说什么,如同内向的人一旦做了决定便不再废话。他开始做准备,洗手,戴口罩,戴帽子,穿上手术外罩。百灵听到手术刀钳碰出的声音,想象不出他要做什么,恐惧感开始深入骨髓。

“求你了,不要伤害我。我可是真心爱你啊!”

艾沙没有停止动作。“别再说这些骗人的话,我不想听,现在给你做麻醉。尽管你一直做假,但是你的确照顾过我,我不会让你感受疼痛。”

百灵吓得叫起来:“我真的是爱你啊!”

“你的爱就是向中国人出卖我吗?”

“千万别想错了。我说实话。他们不是中共的人,只是一群练气功的人,为了用D-2装神弄鬼。我让他们拿走D-2可以转移对你的威胁,否则你会成为全世界的目标。我太担心你了,没告诉你是因为你不会同意,才让他们用盗窃方式。我从他们那拿了钱,是为了建设我们的家。求你千万别误解!”

艾沙开始背诵古兰经第一章,先用维吾尔语,然后用阿拉伯语,再用英语: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

至仁至慈的主

报应日的主

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

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

你所佑助者的路

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诵经完毕,艾沙用一个透明面罩扣住百灵的口鼻。百灵试图大叫挣扎,可是被带子绑缚的四肢一点动弹不得。压缩瓶发出嘶嘶声音,气流触碰到脸上的皮肤。百灵屏住呼吸,不敢再喊,在终于憋不住时嗅到了乙醚味道。以前她也用过这玩意麻醉他人。她最后看到的是艾沙模糊的轮廓逐渐远去,无影灯却愈发扩大和明亮。

失去知觉前百灵想到的是自己会被肢解,苏醒过来让她感到意外和安慰。身上盖了保持温暖的手术被。微微睁眼,无影灯仍亮,不像在头顶时那样耀眼,已被移动到工作台上方,照射赤裸上身的艾沙。不过并非百灵第一时间想到的与性有关,艾沙带着手术帽和口罩,对着工作台上的放大化妆镜,正在对他自己的腹部做手术。他动作虽不熟练但是胸有成竹,按照屏幕上展示的视频步骤逐步往下做。

百灵试了试自己手脚都在,绑缚也已放开。那点动静被艾沙听到,停下手术。“还得让你再睡会。”他的声音似乎又恢复到以前的友好,转身把提前准备好的注射针扎进她手臂,推针轻柔。“这是安眠药。我现在没空照顾你。”

麻醉尚未全过,加上安眠药,百灵无力提出任何问题。在艾沙给她注射时,她的眼睛与艾沙腹部的刀口平齐,似乎看到里面安放了物件,还有纤细的电路,迟钝的头脑不清楚那是否幻觉,随即便落入梦乡。

百灵再度醒来是真正睡醒的感觉,头脑清晰,五官敏锐。车内充着斥忙忙碌碌收拾物品的声音。她想起最后一眼看到的艾沙腹部,好像自己与艾沙连在了一起,腹部同样的位置感觉到疼痛。她在被子下摸那位置,那里有粘合伤口的胶带,按压有痛感,似有异物在其中。艾沙到底做了什么?

艾沙正在销毁车内设备的核心部件,一切包含程式和数据的芯片与记忆体都被拆下,放进微波炉内加热到焦糊。车内排风扇开到最大,还是能闻到电器烧焦的味道。艾沙发现百灵醒来。

“对不起吵醒你。不过你也睡了三十多个小时,差不多了。”

“你……做了什么?”

“两个小手术,你一个,我一个,很小。”

“我有什么需要……得让你给我做手术?”

“不是你需要,是我需要。”

百灵知道不是表达气愤的场合,她正处于被绑架的状态。

“我可以起来活动吗?”

“当然,你随意。”

艾沙找出干净毛巾,打开卫生间的门。

“地方小点,不过有热水。吹风机在镜子下面的柜里。”

百灵起身进卫生间。锁门前艾沙的声音飘进来:“不要动伤口,不动没事,动了有大事。”

锁紧门,卫生间里只有一米见方。百灵撩开衣服观察。衣服还是原样,应该没被脱过。肚脐有个小刀口,被愈合胶带粘住。那种胶带透气且可洗澡。内裤上边缘有一点血痕,应是手术出血沾染的。说明艾沙只露出她的腹部,没把内裤往下褪太多。阴部摸不到性侵的迹象。她对着镜子仔细看伤口,皮肤色的愈合胶带下,看得出肚脐比原来微微凸起,如果不是对自己的身体熟悉,几乎发现不了,没弄清楚前她不敢乱动。

百灵洗了澡吹干头发,一直在琢磨艾沙做了什么,身体的感觉倒是没有异样。等她从卫生间出来,绑缚过她的椅子也被艾沙拆掉,车厢空间大了不少。艾沙已经做好早餐,煎鶏蛋、牛肉火腿片、奶酪和烤面包,还有橙汁,颜色诱人闪亮,餐具纸巾摆放整齐。艾沙请百灵入座。三十多小时未进食,百灵感觉饿了,头几口吃得挺香。但是当艾沙在她的追问下,给她讲解手术到底做了什么,她便再也吃不下,只想吐。

艾沙倒是从容,边吃边讲。“……手术本身不用担心,伤口三天完全愈合。只要不动植入的装置,不会妨碍生活。植入的装置没有金属材料,靠微粒核电池供电。机场安检不会发现。装置由防排异生物膜包裹,不会有任何反应。手术过程严格按照医学标准,这个车舱里能达到无菌手术室的标准。我用了一个月学习手术,在兔子身上做了数次模拟。兔子的血管比人的细,好在我有做精密装置的基础。每一步尽可能细致,两个小手术做了近二十小时。抗生素放在你的包里了,按时吃不会感染,三天后不再会有问题。”

“你到底放了什么?”百灵感到恐惧在体内膨胀。

“既然你很想拿到D-2,我就分了你一半。你看到过我有两小管,其中一管给你了,就在你的腹部切口里。另一管在我身上的同样位置。我的是裂变六十代的,你的是五十代的。我想你会同意,毕竟是我偷来的,分赃也该我拿大份,是不是?”艾沙笑了一下,百灵的心都要炸了。

“不过千万不要试图取出,因为D-2管在一个以你的血压控制的装置内。一旦失去血压,装置就会爆炸。爆炸微小,只会把D-2管炸开。但是你在我家看到的只是一个纳米团裂变,D-2管中有多少个纳米团,说数字可能难想象。这样说吧,全世界七十亿人,每人够分十万个以上。那么多个D-2团都会从你身上开始裂变,你会被裂变物质立刻撑碎再埋没。被埋的不仅是你,五十代裂变生成的物质够把十多平方公里的城镇埋掉。而且除非是在水里裂变,能让生成的物质集中在一起,否则相当部分会逸入空气,伤害人的范围扩大很多。

“如果你死了,失去血压,装置也会爆炸。这对你起到保护的作用,让人不敢害你。你应该不在意你死后对其他人的伤害,但你要是想活,就得保护你身上的D-2装置不被取出。

“我们两个不会在一起,吃完这顿饭就分手。随便你去哪。只是我们的装置之间会通过移动电话网络保持联系。无论各在世界何处,只要有手机信号就会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必须保持,否则按照设定,只要联系中断超过二十四小时,你身上的装置便会爆炸,和你试图取出装置或是你死了效果一样。现在的手机讯号覆盖世界,全球漫游,只要不是特意躲避,做到中断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不困难。只需别去类似南极或撒哈拉那种无人的地方;不要在无法接收信号的地下室待太久。连坐飞机都没关系,全球没有任何航线超过这个时间。只有一个情况你不能控制,就是我死了。不过有你存在,应该保证我轻易不会死。

“我那一瓶用同样的装置控制,我死了就会爆炸。只是我的威力会比你的大得多,生成的物质可以埋掉整个北京……”,艾沙重复了一遍“埋掉北京”。“我死不死或者北京是否被埋,你都不会在乎,但是我的装置爆炸后,断了联络,你就会在二十四小时后爆炸,所以害我的同时等于害了你。不过这个功能是单向的。我死,你会爆炸。你死,我没问题。你二十四小时与我失去联络会爆炸,而我不会。我二十四小时与你失去联络不会爆炸,而你会。这两句话听起来是一回事,啰嗦,但是有含义,就是我可以让你死——只要我在一个没手机信号的地方超过二十四小时,你就会死。但是你无法让我死。这意味着你对我不能藏身,必须保持和我的信号联络。你要保护自己,就得保护我,不能再像前面那样算计我。”

“你到底要干什么呢?”百灵陷入了绝望的晕眩中,整个世界都在漩涡中翻卷。

“后面你会知道我要干什么。不光你知道,全世界都会知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按我说的保护好自己,不要试图拆那装置,不要幻想政府部门可以解决,当今世界的所有装置高手我都知道,不会有人能破解我的装置。我跟凯伦一样把所有的设计档案和操作设备都毁了。而且我设计的是不可逆程式,一开始运行,任何改变带来的就是爆炸。即使是我自己动手,结果也是一样。”

百灵真被吓哭了。“那最终该怎么办呢?我不在乎你要做的是什么事,总有个头吧,等你的事情都完了,那时候可以拆掉吗?能不能?请告诉我。”

“……真到所有事情都完了,如果还有时间的话,那时候再说……”。

艾沙的眼神不会撒谎,百灵看得出他的确没有留下任何后路,已是决死。如果他连自己都没留后路,怎么会给她留呢?

可能是想安慰一下吧,艾沙补充了一句:“即使不拆,这样活着也没妨碍。”

此刻的百灵已经失去思考能力,头脑一片空白。也是因为艾沙把一切都想到也都说明白了,没留下任何再能想的。她不能杀他,无法胁迫他,不能举报他,也诱惑不了他,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他打开车窗上的卷帘,阳光刹时照满车内,要带的东西已经收拾好,装入了双肩包。他把车钥匙放在了桌上,告诉百灵可以在车里休息,也可以开去任何地方,不用担心,车是合法买的,他不再需要了。走时艾沙没说告别的话,直接上了公车。他俩已经紧紧联系在一起,无论如何不能拆分,想告别都告别不了。不过他们的实体不能在一起,备份只有分开才有价值,也才有威慑力。艾沙相信没人知道这个备份,却始终没觉察盯在外面的李克明。

李克明不知道艾沙在车里做了什么和对百灵讲了什么。他临时决定留下跟踪百灵而没有去跟艾沙,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对的选择,只是既然不能分身就只有赌。不久有车来接百灵。李克明跟在后面,车进了周驰的家。李克明停在能看到周驰家门的路边,他希望这回不再是太久的等待,两夜没敢阖眼已让他快到极限,不时要用拳头猛击脑袋唤醒自己。太阳把车晒得如烤箱,却不敢多用冷气,怕去加油的功夫错过什么。百灵进周驰家后,手机信号消失,周驰也不再用他的手机。接连二三有人被召来,其中的刘道明带着旅行箱,看样要出门。

当李克明看到周驰带着百灵出来,对他能如此迅速地行动简直心生感激。同行除了刘道明还有几个周功的年轻人,百灵被围在中间。从年轻人如同保镖的姿态,可知他们已经充分意识到危险。一行人分乘两辆车,不久便看出是往机场方向。跟在后面的李克明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首先得知道他们要去哪儿。

周驰一行在杜勒斯机场的国际出发区下车后,司机把车开走。李克明却只能扔下自己租的车,被拖和罚单都后面再说。周驰一行已在网上买了票,刘道明直接到自动机上扫描证件取登机牌,周驰和百灵的也由他一块办。那不像人工办理可以从职员与乘客对话中听到去哪,又因为有机场安检的拦阻不能再继续跟踪他们。要想知道他们飞哪里,现在是唯一的机会。李克明伸长脖子力图看到自动机显示的信息。两个周功人用身体挡在他前面,看到最后一个航班页面马上要翻过去,李克明干脆冲上去。不管怎样先看到航班,顶多不礼貌了又能怎么样?然而另一个早站在他身后的周功人一把抱住他,胳膊如铁箍一般,让他两腿悬空。在前面挡着他的周功人转过身来搂住他的脖子,用东北口音的大嗓门笑着喊:“哥们儿你咋才来?”好像亲密无比。李克明只觉被一双铁爪掐住穴位,全身一麻,身体瘫软。几个周功人挨个拥抱他,巡视的美国警察熟视无睹地走过,李克明的意识清醒却发不出声。

形色憔悴面容冰冷的百灵原来僵滞不语,与周驰站在一旁,此刻突然爆发,厉声呵斥李克明。她不在乎机场的大庭广众,不做任何掩饰。“你是想杀我吗?你就动手吧。你不会比我多活五分钟!……”

周驰抱着百灵肩膀劝阻她冷静。她声音太大,听不懂中文的外国人搞不懂是怎么回事,或是当成两口子吵架,不过机场的中国人可不少。周驰和刘道明一边一个扶她离开。李克明听到百灵的最后一句话是:“等着中国毁灭吧!”

李克明渐渐失去知觉,再度醒来发现自己还在机场的出发大厅,躺在排椅上。天色已晚,周功人早无踪影。百灵一行也早飞离了美国。他能记得百灵说的话,虽不全明白,但是看到的那么多事,足以想到不只是气话,必须重视。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没了,证件、手机、钱包、汽车钥匙,让他打不了电话,打不了车。等他最终与北京联系上已是半夜,好在那边正是上班时间。他要求对所有边检口岸下达紧急通令,严查百灵和周驰,同时通知美国通缉艾沙。他还不能证明艾沙到底要做什么,但是相信一定和恐怖活动有关。

42 转世思虑

住在喜马拉雅山南麓印度达兰萨拉的达赖喇嘛,不可能知道中国的当权者正准备吃完最后的盛宴就弃船,而是像世界多数人一样被中国营造的盛世迷惑,以为中共政权会地久天长,否则他不必此刻焦虑自己的转世,可以等到中国真被当权者弃船时再做下一步的决定。

他多年前就开始考虑自己的转世问题,却一直没有进展,因为总是先卡在前提上——到底要不要转世?这个前提不解决,其他的考虑都没有意义。达赖喇嘛现在觉得不能再拖了,尽管迄今的年度体检都没发现大问题,人到这年龄时却不能不考虑后事。医生暗示了身体健康的老人猝死的可能性大。那对一般的老人是福报,对达赖喇嘛却不一样。如果没有事先做好安排,一旦达赖喇嘛猝死,会对西藏构成严重的冲击,他也会被认为失职。

达赖喇嘛吃早餐时把碗中剩的糌粑捏成两小团,对着佛像祈祷后闭眼摇碗,糌粑团沿着碗边转起来。睁眼时,两个糌粑团都落在盘腿之间的袈裟下摆上。虽然他并未在糌粑团内放入写着是和否的纸条,做这动作不是真的要占卜,只是在遇到难决大事时希望得到神谕的习惯。然而两个糌粑团同时跳出,可理解为即使神谕也还在未定之间。

终止转世的确是他一直考虑的选项。他想让藏人摆脱一切靠达赖喇嘛的传统,曾把希望寄托给民主。他主动终止延续了四个世纪由达赖喇嘛担任西藏政教领袖的制度,几乎是强行交出了自己的权力,迫使流亡藏人进行民主选举,由当选的藏人行政中央司政掌握实权。如果证明藏人能以民主方式实现自立,担负起未来命运,达赖喇嘛不再转世的选项就可以提上日程。然而至今经过了三轮司政竞选,照理说该成熟了,却随时间暴露出种种问题,给他的信心和期待画上问号。

侍者通报已到了去机场的时间,司政前来送行。达赖喇嘛在侍者搀扶下起身。长年盘腿打坐造成腿脚不便,这几年更是没人搀扶站起都费力。他曾满世界奔波,长年在旅途,现在则是出门日少,体力和精力都不够了。如果不是为了一个特殊安排,这次他也不会出席新德里的世界非暴力主义论坛。类似的场合他参加过无数,该说的都说了,说也是重复。不知道这次的特殊安排会不会带来一些新意?

司政曲扎平时被人形容为“鼻子朝天”,带着西方名校博士的高傲,不过他在达赖喇嘛面前总是遵循藏人习俗,弯腰低眉姿态谦卑。这次他显得有些萎靡,没有赢得三月份举行的下届司政大选,他要在这个月底将职权交给当选的新司政,因此不能像以往那样跟随达赖喇嘛出行,须留在达兰萨拉准备交接。

这次大选结果不是简单的司政换人,不仅曲扎受挫,也让达赖喇嘛看到他的“中间道路”被西藏流亡社会离弃。达赖喇嘛虽表示退休后不再问政,但他近乎神的宗教地位使他始终拥有一言九鼎的权威。别的事他不管,只是一直牢牢抓住中间道路不得逾越。本以为忠实执行中间道路的曲扎这次还会胜选,竞选开始不久就发现并非如想象的那样。奉行西藏独立的青年大会领袖改变了策略,不再口头上坚持西藏独立,改成了主张民族自决——由全体流亡藏人对要独立还是奉行中间道路进行投票,藏青会将服从投票的结果。说是自决,他们心里却坚信,只要让流亡藏人自由选择,结果一定是要西藏独立而非中间道路。流亡藏人对中间道路多年毫无进展的失望,有了这种无需直接违背达赖喇嘛的方式,迅速汇集成难以阻挡的大势,让总是鹦鹉学舌跟着达赖喇嘛说中间道路的曲扎在司政选举中落败。

在看出藏青会领袖的势头有可能压过自己之时,曲扎曾想让达赖喇嘛公开表态支持他连任司政,那至少对西藏流亡社会的数千格鲁派僧人是不可违的上师之命,确保他们的选票投给曲扎。达赖喇嘛办公室分析后不建议这样做。理论上达赖喇嘛以普通选民身份表态支持谁无可厚非,但是就算格鲁派僧人都服从也未必能保证曲扎获胜,万一还是落选会使达赖喇嘛的声誉受损,传到境内尤其不好。败选后,曲扎又建议达赖喇嘛宣布选举作废,重新恢复政教领袖的地位,再委任曲扎继续执政,否则中间道路就会被颠覆,与中国协商解决西藏问题的大门也会关闭,无论对西藏的未来,还是对达赖喇嘛一生的目标都是灾难性后果。

达赖喇嘛知道自己能做到这一点,西藏流亡社会中反对他退出政治领导的声音一直存在,对实行民主后的乱象也多有不满。然而若是这样做了,他与号称退休却连废了两任中共总书记的邓小平又有什么两样?大昭于天下的将是没有民主,仍然是垂帘听政的专制,自己以往的所说所做都是假的,也都是错的。他不能那样做。

当初该不该实行代议民主?达赖喇嘛近年常想这个问题。流亡后他受到的支持大都来自西方社会,使他对西方感到亲近,欣赏并追随西方民主理念。本以为民主是普世的,但西藏情况不同,他的人民绝大多数在中共控制下,无法参与。当民主只能由十几万流亡在西藏境外的藏人实行,便可能出现异类结果。推行中间道路符合境内六百万藏人的利益,却与流亡藏人缺乏切身的利益关系。而当赢得权力只需要得到流亡藏人的多数时,挑战的竞选者一定要提出新的路线。中间道路迟迟得不到进展,西藏独立显然更能唤起流亡藏人的感情,即使独立无法取得进展,至少比中间道路体现尊严,多争一口气!

这次司政选举,独派稍微改变策略就绕过了流亡社会碍于达赖喇嘛情面的防线,不但拿下了司政,在议会也拿到多数。达赖喇嘛将失去对司政和议会的影响,对他的尊崇以后主要体现为礼仪。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民主的确让藏人不再依靠达赖喇嘛了,却没有得到能令人放心的未来。达赖喇嘛现在已不那么自信,就算西藏境内实行这种民主,会不会也是独派压过中间道路?毕竟多数人在战争和牺牲没降临到自己头上时更愿意听豪言壮语,而政客竞选最擅长的就是豪言壮语。达赖喇嘛感觉自己的掌控正在消弭于无形。

从达兰萨拉飞往新德里的途中,秘书长向达赖喇嘛通报日程安排是下了飞机直接坐车到会场,向大会发表十五分钟的演说,是这次的主要安排……,达赖喇嘛询问他请的客人到了没有。秘书长告知凌晨时已从北京飞抵英迪拉·甘地机场,被安排在机场旁的酒店休息,将随达赖喇嘛一块去会场。

达赖喇嘛闭上眼睛,秘书长会意地停止通报。并无睡意,只是希望在云端安静一下。近来越来越多地回顾一生,这个年龄接近做总结了。他的一生有两个指向,面向世界的部分很成功;面向西藏的部分,他的两个根本战略——中间道路停步不前,流亡社会的民主化则让独派上了台,所以没有给现世藏人解决问题,也没有给后世藏人留下可靠的基础。正是这一点让他不安。毕竟他的根基在西藏,如果他对西藏做的失败了,他在世界上的成功也是沙上高楼。何况原本是为雪域藏人而生的达赖喇嘛世系并不适合今天的全球化时代,很容易变得不合时宜甚至可笑。自己的成功有太多不可复制的因素,如果后世达赖喇嘛无法应对这个复杂凶险布满诱惑陷阱的世界,他今日在世界的成功也会一块消失。毕竟哪一世达赖喇嘛都是同一个,后世的失败也就等于他的一事无成。这也促使他考虑终止转世。

当达赖喇嘛在机场的迎接人群中见到欧阳中华时,觉得与事先看照片感觉太不一样,照片高傲,真人更显得成熟稳重,谦恭地手持哈达,远远合掌鞠躬。达赖喇嘛把欧阳中华献的哈达挂回他的脖子,顺势双手抱住欧阳中华的脸,用自己额头贴在欧阳中华额上,足有十秒钟。能被达赖喇嘛行这种碰头礼在藏人看是莫大的加持,几句英语寒暄后,达赖喇嘛拉着欧阳中华的手乘自己的车驶往会场。

达赖喇嘛是从关于则巴乡的报告注意到欧阳中华的。一位安全部派进藏区的情报员几天前回来,汇报重点不是派他去了解的自焚情况,而是把则巴乡和丹增放在了首位。情报员一反几个月前送回的情报还是把丹增当负面典型,赞扬则巴乡完美地证明了中间道路的成功。安全部的情报按程序只需报行政中央,但事关中间道路的正面消息,安全部长知道达赖喇嘛一定愿意听闻。果然达赖喇嘛立刻召见那位情报员。听汇报的过程中,安全部长看到达赖喇嘛终得欣慰的表情,感动得差点落泪。

情报员即是在拉松村推动自焚的那个云游僧人。他的任务本来只是去了解自焚情况,却在感受到境内藏人的悲愤又看不到出路时,自行把扩大自焚规模当作了突破口,去主动推动。现在他一想起就在心里感谢丹增阻止了尼玛自焚,否则他会为此终生不安。他有这种转变是因为看到了丹增推行的层议制更有实际效果,却无须自焚那种惨烈。情报员一口气给达赖喇嘛讲了三个小时,从汉唐公司开矿到拉松村组织拦截,到丹增被抓和释放,最后到则巴乡实现自治。安全部长几次请达赖喇嘛休息,达赖喇嘛都让继续往下讲,且不断提问,兴致颇高地观看情报员带回的视频。情报员上个月听到丹增结婚的消息,本当成是丹增堕落的证明,赶到则巴乡了解情况后,却对丹增心生敬佩,便在则巴乡住下做了认真观察后,再翻越雪山回到达兰萨拉,就是想把所见所闻讲给达赖喇嘛。

后面两天,达赖喇嘛推掉其他事务,让那位情报员结合则巴乡的实际,给他讲解层议制和具体的运作细节。随着对层议制的了解,达赖喇嘛发现他对西藏的两个基本战略——中间道路和民主,都在则巴乡找到了立足点。则巴乡实现了自治,用的方式是民主,虽然层议制和他熟悉的代议制不一样,但只是操作方法不同,理念是一致的。最有价值的是它在西藏境内的六百万藏人中自发生长出来。他为流亡西藏做的一切,归根结底是为了境内西藏。则巴乡让他看到了希望,那里的人民没有靠他,自己走出了道路,并且在专制高压的环境中坚持下来,说明人民可以自己掌握命运。如果境内西藏的人民都能这样做,自己的死亡或达赖喇嘛世系终止就都不再是问题,几个难题同时被层议制解决,让他原本的失败感一扫而空,怎能让他不激动?

43 微信中的上师

当达赖喇嘛了解到层议制理论源自欧阳中华,安全部介绍欧阳中华的NGO组织曾协助拉松村保护神山,从时间点上判断可能就是层议制传入拉松村的开端,达赖喇嘛原本已经婉拒了新德里召开的世界非暴力论坛邀请,现在表示如果欧阳中华能到场参加,他就答应参加开幕式并讲话。非暴力论坛立刻派人去北京请欧阳中华,帮他在印度使馆拿到了加急签证,终于让他在会议开幕日的凌晨赶到了新德里。

从机场到会场的路上,达赖喇嘛抓紧时间与欧阳中华讨论层议制。欧阳中华坦诚地表示他只给丹增讲过一次,因为担心西藏问题敏感,对汉地推进层议制有影响,后面就没再跟进。照理说他该不好意思,他在汉地全力推进层议制,至今还停留在村一级,藏地的层议制却已自行达到了乡一级,从村民自治上升到了自治政权,实现了关键的突破。不过这又让他感到骄傲,因为证实了层议制能在没有外来输入的情况下自己生长并壮大。

是啊,欧阳中华不经意撒的一颗种子就让一个乡实现了自治,如果能把这种子洒遍藏区,则巴乡的现在不就会成为西藏的未来吗?达赖喇嘛陷入了思考,接着说的话似是对欧阳中华,也是在对他自己:“以前只能希望中共当局改变,它不变就没希望。单纯的不合作运动可以让对方得不到,但是自己也得不到。层议制的先立后破看起来更有效,在于立是靠自己就能做到。”

“是的,达赖喇嘛,以往我作为旁观者,常为您的非暴力不合作着急。甘地和马丁路德金能够成功,因为他们面对的是英国和美国,非暴力不合作期待的‘用自身受的痛苦唤醒对方的良心使其退让’还有可能。但若面对的是没有良心的对手,再大的痛苦——哪怕是超过二百人的自焚——也无动于衷,非暴力抗争便会因为看不到效果难以坚持下去。而层议制的不同是完全靠自己往前走,不需要等着对方退让,自己走一步就向前进一步,从被动变为主动,才是更有效的非暴力不合作。”

“把你的看法在论坛大会上讲一下吧。”达赖喇嘛看来做出了决定。

“论坛安排我做一次分场的主讲。”欧阳中华回答。非暴力主义论坛与各种世界性大会差不多,往往有几十甚至上百个不同话题的分场,能在大会主场上发言的人寥寥无几,都是最有名的大人物。

达赖喇嘛说:“要是我来安排你做大会发言,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你回中国后的安全?”

欧阳中华沉吟一下。“那是我莫大的荣幸,也有助于我讲的话引起重视,即使有麻烦也值得。我可以稍微策略些,不讲西藏一类的敏感话题,而是从改变消费主义入手,引伸层议制。”

达赖喇嘛显出些惊讶。“要是连消费主义问题也能解决,层议制的贡献就太大了。”

欧阳中华含蓄地微笑。“达赖喇嘛,也许我是当局者迷,在我看,当今人们困惑的所有问题,层议制都能解决。”

“所有……哈哈哈……”,达赖喇嘛笑起来。

“有时间的话,您提任何问题,让我为您论证在层议制中如何解决。”

“好,好……哈哈哈……”。

“当然宗教问题除外……嘿嘿……”。

达赖喇嘛愿意向非暴力论坛大会推荐欧阳中华,也是想听听专家对层议制如何评价。层议制毕竟与代议制有诸多不同,需要搞得更清楚。欧阳中华却不期待得到专家的肯定,专家的存在往往就体现于挑毛病,果然很多与会者并不认同欧阳中华所讲的。好在已经有了则巴乡的实例——那不是欧阳中华自己讲的,是流亡西藏情报员带回的现场观察,达赖喇嘛最终没去纠结理论上的分歧,而是基于被现实所证明的,迈出了在他充满风浪的人生中堪称最重要的一步。

达赖喇嘛的这一步直接迈进了拉松村,不仅如千钧雷霆震动了丹增和所有的村民,连哑女也开口说了话。

武拉与丹增结婚后,虽不再刻意伪装疯癫,却一直没有开口。他们无田地也无牲畜,要干的活不多,只需背水捡柴。藏人的酥油茶和糌粑武拉做得不好,却能做一手不错的川菜。房东嬷啦就像家里的婆婆或岳母,也亏得有嬷啦当灯泡,武拉和丹增之间还能保持自然,否则单独相处时总是感到紧张。她不知丹增是什么感觉,有时两人眼光会碰到一起再同时闪开。每到那时她都会慌乱。夜晚他们在牛粪炉两边各自睡,却是她最安心的时刻。如果不是官方乡政府常派人刺探他们是否睡在一个房内,她不知道丹增是不是早会搬离。

那天丹增突然看到消失多日的云游僧在微信上现身呼他。

“……我知道微信不安全,但是现在不能管有没有监视了,相信有再大风险你也不会不要这个机会——嘉瓦仁波切要跟你视频通话!”云游僧说。

平时总是沉静的丹增一下变成了结巴。“……当……当然!我该……怎么做?”

“嘉瓦仁波切希望村民也一块参加。不过手机的屏幕太小,你要连上电视或者电脑,让大家一块看。”

“我……我……好的……”,

“十五分钟后我再呼你!一定在那之前准备好!”

丹增懵了。他会做的只是让人立刻通知村民过来,却不知道怎么把手机画面投上电视机,也没见过周围哪个人会。如果只能在手机那么小的屏幕看,全村人在一起怎么看得清?丹增急得团团转,使劲揉额头。

一旁的武拉听到了丹增与云游僧的通话,知道这种时刻她不能不出手了。手机投屏对会的人简单,不会的人却无从下手。她无言地拿过丹增手机,不理丹增的惊讶,动作娴熟地操作了几步,电视上就出现了手机的画面,让目瞪口呆的丹增进一步证实了内心猜测,这个女人不仅不疯癫,而且有文化。他曾发现过她私下学藏文和上电脑,只当没看到。人若是装疯癫,一定有理由,还是随她好。

奔走而来的乡亲们听说嘉瓦仁波切要跟他们讲话,激动得边哭边高声祈祷。丹增让人把供佛台搬到室外,电视机放在上面,乡亲们跪满青稞地。当达赖喇嘛出现时,乡亲们此起彼伏地磕头,哭泣震天动地,献的哈达片刻就在佛台周围堆得高高。达赖喇嘛在境外见过众多境内出去的藏人,直接看到在西藏青稞田中的乡亲却是头一次,也很感动。不过此时重要的不是表达感情,而是尽快讲话,谁知微信甚至手机网络会不会随时被切断呢!

匆匆赶来的官方副乡长打断村民的哭泣。他常驻拉松村的任务就是为了抓到搞垮丹增的把柄。听到丹增召集乡亲当然要来看究竟。他是藏人,一眼就能认出电视屏幕上的达赖喇嘛,尽力挺住不自觉要下跪的双膝,拚了命才喊出一声“关上”。这是他必须喊的,否则被关的就将是他的工资卡甚至他本人。几个年轻藏人跳起来要把他扔出去,被丹增制止了。

这时听见达赖喇嘛说话:“……让这位本波啦留下,我希望本波啦用手机拍下我说的话,这样汇报既简单又准确……其他人也都有手机吧?我用中国的微信跟你们见面,一是据说你们都用微信,二是也没想躲避中国政府。光给我跪没有用,把我说的拍下来,传给其他人看。传的人越多,给我带来的福气就会越大!”

谁不想把见到达赖喇嘛的神奇时刻拍下来啊,原来只是顾忌礼节,没人敢做,现在大家立刻都拿出手机,一齐对准电脑屏幕上的达赖喇嘛。不少人还同时邀请其他微信好友一块看。

达赖喇嘛首先表达歉意,这么多年没有和境内藏人直接联系,主要是怕中国当局指责他操纵。然而以往小心翼翼,各种忌讳,仍逃不脱中国当局的指责。不如不再作茧自缚,该联系就联系。他的另一个担心是怕危及境内藏人的安全,现在也有这个担心,但是他听说丹增连坐牢都不怕,所以他以丹增为第一个通话的对象。

丹增这时上前对达赖喇嘛行五体投地的大礼,为自己没穿袈裟表示羞愧。

达赖喇嘛打断他:“你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你是为普度众生舍身饲虎,敢下地狱,佛菩萨会给你最大的加持!我感谢你做的一切!也感谢你的堪卓玛……”。

大家看向在后排角落里的武拉,给她让开一条路。她走上前跪在丹增身旁。达赖喇嘛对他们变换手印念了一小段祈祷文。对于藏人,得到这样的祝福立刻去死都是无上的幸福。武拉在他们眼中变得与丹增同样尊贵。当他们听到武拉对达赖喇嘛说出藏语的谢谢——“图吉且”时,没有人奇怪哑巴怎么会开口说话。他们既相信达赖喇嘛有这样的法力,也相信武拉作为堪卓玛可以把语音像伏藏一样随时藏起或取出。

“好吧,现在说今天的正题。下面我对你们说的,也是说给境内所有藏人。”达赖喇嘛的语调变得慎重,知道他的这番话一定影响广泛,无疑会事先反复推敲,做过字字斟酌。“最近的境外藏人的选举否定了中间道路。我无意影响境外藏人的民主,但是我以一个普通藏人的身份可以表达观点——我仍然坚持不追求独立,只希望实现西藏的真正自治。我甚至要把非暴力不合作分开,坚持非暴力,放弃不合作。我促请境内藏人与中国政府合作——帮助实施中国法律。我前面一直要求中国政府落实中国的民族区域自治法,迄今毫无进展。现在我促请藏人自己去落实中国的法律。你们不掌握权力,不能像政府那样从全局做,但是可以从自己的村庄做起——只需要你们在本村落实中国人大在几十年前就通过的村民委员会组织法。那是正式法律,你们实施是自觉守法,不需要得到政府同意,且应该得到政府支持。而只要先实现了每个村庄的自治,西藏自治就有了基础。

“中国当局肯定说他们一直在落实村民自治,普通村民却会感觉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被政府操纵,没有落实。藏区是这样,汉地也是这样。但是现在,拉松村村民用层议制方式自己做到了让中国法律真正实施,是拉松村对中国法治的贡献,也是为西藏自治做出的贡献。我希望所有村庄都向拉松村学习,行动起来,通过实施层议制,由自己主动让中国的法律得到实现。

“层议制理论是中国社会活动家欧阳中华创立的,他的著作和文章可以从互联网下载,主要内容也有了藏文译本。在实践方面,拉松村的丹增最有发言权。拉松村是成功的样板。我希望所有藏人都向丹增和拉松村百姓学习,掌握层议制,推广拉松村模式。知识分子、僧侣和学生要行动起来,用你们的知识帮助民众掌握层议制。境外藏人社会也应该搁置独立或不独立的争论,把精力放在脚踏实地的进展上。”

达赖喇嘛没有谈到则巴乡已经实行层议制。虽然让人民知道层议制在乡级政权实现更有激励性,但是那不符合中国现行法律,达赖喇嘛不能让中国政府抓把柄,而只要推出了拉松村,人们会自然接着看到则巴乡,继而看到继续下去的路该怎么走。

44 熊孩子

宋秘书告诉王锋:“成城在大院门口跟哨兵吵架。”

王锋从文件中抬起头,宋秘书将机关大院门口的画面转到办公室里的屏幕。成城正为哨兵不让他进而发飙。他开一辆红色跑车,一身花哨的名牌时装,既无事先联络,也无军人证件,哨兵敢让他进才怪了。如果不是他一张口就亮出自己是王锋的儿子,早会当成冲击军事禁区把他拿下。现在几个哨兵在车前横排挡着,值班军官不敢多说,只是向成城解释要等电话联系的结果。宋秘书没有自行做主放成城进来,知道王锋处理这种事会有自己想法;另外有石戈住在家里,是否方便也得王锋考虑。

王锋和大多数同代人一样只有一个孩子。结婚晚,孩子要得也晚,妻子百般娇惯。王锋让成城考军校进军队,是希望他避免沾染社会的腐败,即使不干一辈子军人也能有军人的品质。然而现在的军队和社会一样腐败,成城的表现让他不断失望。若是个有出息的儿子,他怎么也不会让沈迪拉下水当人质,但真是有出息的儿子,沈迪也不会那样要求了。这世界都是因果相连的。

即使知道成城不成材,看他现在的样子,变化也难置信。原来至少还说过想当历史留名的军事家,现在就如电视剧里的富二代,甚至像街头恶少那样指着值班军官骂。按王锋的真实想法,这时绝不该让成城进来,而是关他的禁闭。在机关大院门前撒野等于是展览,新来的司令如果连儿子都管教不好,怎么能服众?若是在打了苏建军之后再关自己儿子的禁闭,会传遍全军,得到最好的形象。

但是王锋必须克制,成城肯定是有任务的。沈迪那些人都在背后盯着,若是表现自己不徇私情,只能让他们更不信任。他们希望看到的他是个表面正经,实际搞腐败,宠儿女,跟其他贪官一样的人。对那样的人,他们有把握,可以成为同盟。他需要被他们当成那种人。

王锋对宋秘书点了一下头。宋秘书出去后,他从屏幕看到值班军官接起岗亭电话后神情紧张,立正挺胸连声说是,然后向成城道歉放行。成城神情得意嚣张,把跑车发动机轰得震耳咆哮冲进院里,超过限速好几倍。王锋气血翻腾,官场的大起落也不会让他如此揪心。他拚命让自己冷静下来,给值班军官打了个电话,表扬他做得对,为儿子的表现向他道歉,并表示会教育儿子。

从办公室到住处只有几分钟,王锋步行回去,宋秘书已经先到,接到了成城。王锋听成城在楼上挑剔这里土那里差,同时奇怪通向三楼的门加了撞锁,要上去看看。宋秘书推托上面是安装电子设备的机房,无法下脚。

“哈哈,不是金屋藏娇吧?”成城话里有话。“别紧张,我相信不是我爸藏了二奶,他没那个境界……”,成城在部队时还服王锋的管,一脱军装就恢复了熊孩子样,也像通常年轻人那样不大看得起自己父母。

王锋对谁都有办法,就是管不好自己儿子,一直是内心痛点,却无处诉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让宋秘书给你在军区招待所订个房间吧。”他对笑嘻嘻的成城说。

“老爸可别,朋友给我订了酒店。好不容易离开了,我可不想再住这种大院。这是我的伤心地,能把我闷死。”

“爸爸工作忙。只能晚上吃饭跟你聊。”

“晚饭朋友都订好了。”

“那就明天一块吃早饭?”

“老爸,你起来那会,我可能刚睡下。现在我可不需要听着军号起床了。”

“那……”,

“我明天中午飞上海。”

“你要不是来看爸爸,就说事吧。”

“爸,人家都对你不放心呀,为啥你要藏深喉?”成城倒是坦率,竖起手指指楼上。

“深喉?你从哪儿知道的?”

“我从哪知道不重要。我是你儿子,总是跟你绑在一块的,是为你好,你好我才能好。你别以为只有你聪明,人家对你掌握得清清楚楚。”

成城从他的老板包里拿出几张局部放大的卫星照片。这个小院里有一圈葡萄架,石戈平时出去散步,被要求都要保持在葡萄架下,防备的就是卫星侦查。但是葡萄藤有疏有密,还有一块不大的空缺,下面可以晒到太阳。卫星照片上正是石戈在那空缺下看书。这样的照片不会是偶然拿到的,肯定已经盯上这里才能抓到这种时机。是走漏了消息?还是因为对方一直怀疑他,对他实施全天候监视?

王锋走到窗口,做出凑近光线仔细看照片的样子。他需要一点时间考虑,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王锋心中的对方不是成城,成城是个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笨蛋,但是成城身上一定会有摄像头,摄像头后面的人才是对方。王锋不能确定的只是成城事先知道被装摄像头,还是暗中被装的。儿子大了,不再有自己身上分离的小生命那种亲情,更像陌生人。即使成城事先知道装了摄像头王锋也不会奇怪。只要对方说一句是为你爸好,成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

“是沈迪拿的照片吧?”王锋已经想好了怎么演这出戏,儿子是可以利用的角色。

成城不回答,自然是默认。

“成城,你长大了,有自己的社会关系,做自己的事,这些爸爸都认可。但是要记住一点,最可靠的是自己的家,别人都可能背叛你,抛弃你,只有家人是永远跟你站在一起,保护你和帮助你的。”

“爸,这我当然明白。所以我才赶来告诉你。你知不知道,你藏起深喉被人家当作有异心,是在暗中搞阴谋。你没看到,土地私有化法通过后,抢着买地的虽然多,真拿钱的都是中小买家,大买家都没付钱。本来各方面都是顺的,却发现深喉在你手里,当然会猜想你要干什么?是不是要把深喉当成政治工具?先不说搞出什么结果,只要军队又兴风作浪,就别想能高价卖出地去,所以没搞清楚前谁也不敢把钱拿出来。他们也急啊,出售限期是从付款日算起,付款晚出售也晚。本来早完事早利索,各方面都配合得挺好,爸你在家里藏个深喉到底图个啥?”

王锋也奇怪为何Z集团的资金一直没动作,原来忌惮的还是他。

“爸,你本来就清高,让人不放心。按白冀武说法,围困金门搅局也是你擅自行动。现在你又藏起了深喉,别说人家,我都怀疑你要搞什么!爸,咱们现在可是跟人家绑在一起的,借的钱天天利滚利,数字涨得我都不敢多看。得赶快挣到钱才能还,真还不上借款那可怎么办啊?”

成城说话如此直白,一直沉吟不语的王锋终于跟儿子推心置腹。“白狐狸是推卸呢,当时要搅局是因为土地买卖把军队排除在外了。我出面是为大家争好处,结果他们的目的一达到就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这事我没计较,但是把我弄到西部来,东部一席地的价值超过西部一亩地,他们都在东部拿地,西部的地却是荒凉不毛,或是有民族动乱的危险,地价跟东部比是天上地下的差别。成城,爸爸把深喉拿在手里是有道理的,是为咱们争取利益。你年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说我要是不去争取,谁为我们来考虑?咱们得到的好处还不主要是你的。你不要听他人挑拨,要相信爸爸。”

这番话让成城高兴了很多。“爸,你有主意就好。我知道你有主意,怕的就是你太正经。现在这个时代,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了。”

王锋叹气。“我过去有理想,一辈子也都在追求理想。如果能实现理想,当然我可以放弃其他。但是现在看清了现实,时势造英雄,没有大环境,理想什么都不是,也成不了。过去的理想只有在过去的时代。现在是利益时代,而且我已经是最后一班车。我不想自己,也得想你和你妈。既然放弃了理想要利益了,那就得要够,不能担个污名还没拿到多少。”

“爸,你也别说都是给我的。现在这条件,你和妈怎么也得再活三十年,得好好享受生活啊!没有钱怎么行。等咱们拿到钱,你也退休了,我会给你们好好安排,让你和妈过一个超豪华的晚年。”

“这我相信,你好,我们就会好。相信爸,拿住深喉让有些人感到不踏实,就能给咱们多分些。自己手里没有牌,人家没有理由多给你。牌不在乎是什么,有用就行……”。

王锋就像那种总觉得儿子不明白江湖利害的爹,把对外伪装拿下来,巨细无遗地教儿子如何谋利。说话过程中王锋看着成城的脸,感觉那只是儿子的面具,后面的真人是沈迪那张白润的面孔,沈迪的后面还有层层叠叠模糊不清的脸。

成城这回放心了。“爸,我第一次觉得跟你的心这么通。不过你可不能把深喉一直留着……”。

“你以为我会一直养着他?那是筹码,只是要用在合适的交易上。你见到沈迪不要多说别的,只说我抱怨西部的地不值钱就行了。”

虽说王锋是在演戏,此时已预感到不舍弃石戈对方不会放心,不放心就不会调钱进来,而钱不进来,他和石戈的计划就会落空。

45 藏地验证

虽然拉松村村民的众多手机拍了达赖喇嘛的微信视频,但拍的是电视画面,画质差,声音效果不好。昌都地区在达赖喇嘛微信露面后不久就断网,接着整个藏区网络关闭,就是为了切断达赖喇嘛视频的传播。少量抢先上了网的,被防火长城的全网筛查陆续删光。如果没有武拉,达赖喇嘛的这次出面可能就产生不了太大效果。亏得武拉当时在设置手机投屏的同时开启了同步转录,在丹增手机中录下达赖喇嘛与拉松村村民见面的完整清晰视频,成为达赖喇嘛讲话在藏区扩散的前提。

武拉的另一个操作也同样重要。达赖喇嘛让丹增给大家讲层议制到底是什么,具体怎么做,丹增如何去讲呢?那么大的藏区怎么讲得过来?武拉给丹增拍了一套讲座视频,虽不能全听懂丹增讲解层议制的藏话,但武拉善于手机拍摄,指导丹增该有的节奏、语气和姿态,最后编辑出丹增讲解层议制的七集视频,接近专业水准,跟达赖喇嘛的讲话视频放刻在同一张DVD光盘,传播出去。

在中国内地,光盘已基本淘汰,藏区却不一样,农村牧场网络不便,主要还是看光盘,家家有DVD机,刻录光盘的小生意也不少。因此散出去的任何一张光盘都会进入接力复制,出现成千上万份拷贝,比野火蔓延得还快,没多久就覆盖了整个藏区。

在丹增眼里,武拉不但不再是疯癫女,还成了依靠,似乎遇到任何难题只要有武拉就能解决。不过他一直没问武拉的真实身份和经历。他看得出武拉不想回首过去,哪怕武拉觉得作为妻子——即使只是名义上的——该向丈夫坦白身世,也被丹增阻止。他只说了一句“你已经转世了”。

作为宗教领袖,达赖喇嘛的号召对全民信教的藏人有宗教命令的性质,看了光盘的各地藏人纷纷响应。僧侣起了最初推动作用,他们反复听丹增讲座,讨论欧阳中华的文章,然后分头去指导寺院周边的村庄实施层议制。具体过程这里不表,总之达赖喇嘛号召后村一级层议制在藏地形成各处开花。停留在村一级时,对外不会显露太大冲击,然而实施层议制的村庄多了,则巴乡被各地的层议制发展当成摹仿榜样,便会建立乡镇政权,而在层议制乡镇政权增加后,又会要求延伸到县一级政权。

最先受到挑战的是贡觉县当局,眼看着本县层议制当选的乡镇长们组成了县委员会,选举丹增为主任,再用则巴乡方式按中国法律对层议制政权合法化,虽然县比乡镇规模大,方法是一样的——先改选县人大代表,再召开新的县人大代表会议,选举新的县政府——就是认可层议制选举结果,任命丹增为县长的班子,贡觉县自治政府便这样形成。

官方贡觉县政府不知道该怎么应付,陆续遇到同样挑战的其他县政府也不知道。对下级政府的告急,北京回复语焉不详,只是划了一条底线——不许发生社会动荡,不能产生国际影响。而前面的经验表明,用镇压方式对付层议制只会激起更大的不合作,社会一定动荡,一定产生国际影响,因此要满足北京划定的底线,便只能采取怀柔方式。而怀柔到什么程度,藏区各地官方政府皆不知所措,需要相互协调。既然五省藏区都在西部战区范围,北京便授权给王锋统一处理。秦邦给王锋的指示仍是软一点没关系,解决不了的冲突尽量往后拖,只许给中国的国际形象加分,至少不能减分,怎么做由王锋自行决定。

王锋明白这仍然是出于Z计划的考虑。即使藏区层议制会让Z集团在藏区圈地变得困难,但是藏区土地没那么值钱,却在欧美有民心,出事便是尽人皆知,不妨用于体现开放,当成必要的投资成本。至于西藏后面会走向哪里,已非Z集团所关心。但是对王锋,国家统一始终是最高原则,绝不容许分裂。他没有对秦邦指示表示异议,因为那让他有缓冲时间,不必急于介入和见效,可以对藏区层议制发展观察验证后再做定夺。

成都一直是历史上中国经营西藏的基地,西部战区总部也在成都,此时从哪个角度王锋也该去成都了,但是他总找理由留在兰州,真实的原因是为了石戈。王锋已经告诉石戈Z集团发现了他,两人没就此多说。王锋让宋秘书全职陪同石戈,尽可能带他多享受,只是别搞得像临终关怀。石戈却哪儿都不去,像往常一样看书上网,吃家常菜。王锋知道自己若在石戈这种位置也不会去享受,到这年龄已不再有什么欲望,但是自己很可能会想有个轰轰烈烈的爆发,不会像石戈这样淡定,还能戴着花镜在台灯下看老版的《庄子》。无论多忙,王锋这一段每天都找时间跟石戈聊几句,带着见一面少一面的惜别感。他一生很少对人这样,照理说他没有与石戈产生感情的渊源,却一见如故地感到心通,如同对兄长,只是不会流露,见到石戈也只是说事。

王锋大致跟石戈说了藏区目前的状况,语带不满地表示:“欧阳中华的行为无异于叛国!情报证实正是他跑到达赖那去推动,才促使达赖发出全藏推行层议制的号召,造成现在的局面。他是你推荐的人,但是我现在考虑要对他提出叛国指控,进行法办。”

石戈笑了,如同对率性的弟弟,摘下花镜,靠在座位上。

“抓他,判他,对你是一句话,但是除了发泄一下不满,有什么用?无论是和达赖喇嘛见面,还是建议藏区搞村庄自治,他都没违法。倒是达赖喇嘛的介入让他获得世界关注,你判了他,他已起到的作用不会消除,倒会把你的形象输进去。”

“形象怎样我不在乎。我要捍卫父亲和我毕生效力的国家,不能允许西藏分裂,也不能坐视发生内战和国家解体!”

石戈摆弄手里的花镜。

“说不在意形象是赌气。改变政权的关键之一是国际社会承认。权力比你大的人有一堆,如果你有国际形象而别人没有,有一天可能就是制胜法宝。何况目前不能说搞了层议制就会分裂。贡觉县藏人搞的自治政府不是还和昌都市政府保持配合,没有敌对吗?”

身高步大的王锋在石戈面前走来走去,整个房间都显得随着摇晃。“流亡西藏已经转向独立,境内藏人很可能会受流亡西藏影响,放任层议制让境内藏人组织起来,若是他们跟着流亡西藏的指挥棒行动,不就成了喂养西藏独立?”

石戈一直安静地坐着。“民族主义是精英与民粹合流的结果。民众追求个人利益,精英追求权力。但是民众难以知道自己在宏观层面的真正利益是什么,只能被精英引领,受精英煽动,反过来又以民粹主义倒逼精英更趋极端。反而是层议制让民众只在了解情况的范围追求自己能搞清楚的个人利益,无需考虑独立与否那种宏大目标。从这个角度,反而是不实行层议制才会让境内的藏人受流亡西藏主导。中国无论下一步往哪走,民族问题都将首当其冲。如果你把国家统一视为首要原则,我更劝你宁可慎重,别急着丢了层议制。那很可能是让国家避免分裂的法宝,是民族主义的解药,至少在你无法确定前先不要干涉。”

王锋停下脚步,盯住石戈。“在滩歌村,我能看到层议制对汉地农村确实会有用,但是在民族地区会不会作用相反?如果真被用于搞分裂,那就不仅藏地不能搞,汉地也不能搞!”

“当然,没有被现实验证前,谁也无法保证结果是什么,所以应该先让层议制在现实中做一次验证。前面你放手了则巴乡做观察,但是一个乡的层议制对民族独立那种层面得不到准确判断。现在整个藏地开始搞层议制,正是进行观察的时机。秦邦不也是让你软点吗?何必那么着急?再让层议制发展一段时间,看看结果。”

尽管王锋有疑虑,还是听了石戈的话。除了出于信任石戈,也因为归根结底“有兵在”,让他相信无论如何能控制。不过用兵是最后手段,可以尽量往后放。

既然要深入观察,王锋指示“实地”项目对则巴乡和贡觉县空投更多电子眼。电子眼空投的成功率很低,不容易碰巧看到有用画面,多数会作废。这次空投中有个电子眼被石头挡住一半镜头,另一半看得到拉松村一角,介于作废与保留之间。观察数天后,操作者断定价值不大,已准备关闭信号,突然电子眼活动起来。镜头中的画面翻转,掠过草地、羊群,山峰、蓝天、白云,露出一个藏人放羊娃的脸,好奇地凑近镜头,清澈的大眼睛充满画面。接着他的小手如同巨掌,镜头如巨人摧毁天地那样翻来覆去,传出震耳杂音。操作者意识到是电子眼伪装成石头的外壳被放羊娃掰碎。放羊娃好奇地打量剥离出的电子眼。抛起接住,来回多次,让围拢过来观看的人被晃得眼花撩乱。随后没了光线,只感到晃动,传来与衣物的摩擦,无疑是被放进了放羊娃的口袋。这让“实地”人员大喜过望,若是被放羊娃带回家,就能得到最贴近真实的观察。这个电子眼的重视程度立刻被排到了首位。

46 在德里

凯伦没料到自己会成为欧阳中华的情人。她总是避免把工作关系变成男女关系。即使有想法,也该在工作关系解除后再发展。或许是因为在印度?平时的清晰理性在这个混沌丰富混杂的国度不合时宜?也是因为她对一生都笼罩在理性下感到厌倦?既然换了个世界,终于可以放开,糊涂一点,随意一点,乱七八糟一点吧!

销毁D-2后凯伦便辞职了。半辈子生命就这样不留痕迹地过去,那些苦读、考试、课题、昼思夜想、废寝忘食都成了梦境,一刀两断。后面的人生该怎么过?她连轴转地大睡几天,梦到了印度,她和湿婆在热带阔叶丛中起舞,醒来就买了机票飞到印度。开始是自己一个人东游西转,直到有一天在青年旅社的信息牌上看到世界非暴力主义论坛招义工的广告。

她报了名,一是因为正好要去德里,论坛包义工食宿;二是知道达赖喇嘛要参加,有兴趣看看这位全球明星。终于等到达赖喇嘛的演讲时,那天来者爆满,大都是如凯伦一样对达赖喇嘛感到好奇者。达赖喇嘛出现的场面和充斥网络的视频一样,不同的是这次他只讲了两分钟,除了几句人们熟悉的亲切幽默,话题一转,说自己讲了一辈子非暴力,把下辈子的话都讲了,而人的思想有定式,不可能总有新意,这次他不想再重复老生常谈,论坛也不该停留在抽象观念上,因此他要把自己的时间让给一个提出了新观念并且进行了实践的中国人。

全场哗然,有失望又产生兴趣,什么人和什么样的思想能让达赖喇嘛以这种方式引荐给世界?欧阳中华上台时有些拘谨,达赖喇嘛上前牵着他的手,亲自领他到讲桌前。欧阳中华的演讲把消费主义指为对地球、自然和生态的暴力,剧烈变化的生态气候又将暴力反施给人类,人类之间则会为争夺资源发生暴力冲突,因此反对消费主义应被视为最重要的非暴力主义,与消费主义的不合作应该是最重要的不合作运动。这不能仅停留于道德呼吁,必须拿出制度性方法。针对具体政治诉求的不合作是一种个人勇气,针对消费主义的不合作却不能是一时勇气,而是贯穿人生和人类整体的生活方式,仅凭个人是不能坚持的。当今世界的政治体制让个人处于无法共谋的囚徒困境。个人消费的自我约束只是少了自己享受,却让放纵消费的人有了更多的消费可能,照样危害世界,也危害进行了自我约束的人,使得人只好选择随波逐流,这样的个人理性合成为人类的集体非理性。因此要解决消费主义问题,首先得改变这种囚徒困境。

欧阳中华概括地介绍了层议制,大会允许的演讲时间只来得及描绘一个极简略的轮廓。他打趣说达赖喇嘛让给他的发言时间是有加持的,但对讲清一个新制度也实在太少。如果有人想进一步了解,他愿意在后面的论坛活动中继续就此交流。他的演讲得到了掌声,其中主要的成分不是赞同,只是感到有新意。对于声称要改变整个社会制度的演讲,得到这样的反应已算不错。

多年寂寞耕耘的欧阳中华似是时来运转,不过他宁愿相信是自己的厚积薄发。要跨过僵化的中国学术界,得到国际学术界接纳,他必须抓住这次时机。唯一障碍是语言,欧阳中华的英语只可一般交流,这次大会演讲能对付下来,全赖以前有过类似演讲,基本背下了事先译好的稿子。好在大会没有提问环节,否则他过不了关。当欧阳中华得知论坛组委会专门给他开了一个分会场时,对这么难得的机会,第一反应却是发愁。来给他送通知的义工正是凯伦,先按工作规则用英语走完程序,凯伦便用中文表示对欧阳中华的大会演讲的赞赏,认为把反对消费主义纳入非暴力运动是一个突破。凯伦讲这些用的中文不复杂,很多学过中文的外国人都可以说,欧阳中华却立刻听出她的中文不一般,开始询问她的反映,逼她反问,故意争论。最后他说凯伦的中文比他自己都好,请求凯伦为他当分会场翻译。凯伦拒绝了欧阳中华许诺的酬劳,她是义工,只求了解好思想,而欧阳中华的思想恰好让她感兴趣,愿意无偿效劳。

凯伦不是欧阳中华见惯的崇拜者,做准备时会从各种角度质疑,多次弄得欧阳中华打磕巴,必须寻找更合适的回答,发现总会使他的表达更为完善,益发认识凯伦的价值。随着凯伦不断加深了解他的思想,翻译愈加精准。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互相欣赏。依赖如此美妙的翻译,欧阳中华可以用汉语自由挥洒,无需被翻译弄得磕磕绊绊,简直有天高任鸟飞的感觉。他的分会场大获成功。人们虽然还不会马上接受他的思想,至少有了浓厚兴趣,对他产生了注意,也会在以后给他提供更多的机会。

欧阳中华认识到,当今世界既是英语的天下,自己只有靠凯伦这样的翻译才能走向世界。他向凯伦发出邀请——去中国参加他未来的工作。“我付不起联合国口译员的工资,但是每月一万美元可以让你在中国生活得很富裕。”

“如果我愿意,找到更高的工资并不难。可是我现在每月有三百美元就够了。”

“你是打算下半辈子就在印度学瑜伽吗?就算想流浪,你的第二故乡也该是首选吧?”

对于凯伦,中国的确一直被她视为第二故乡。既然她现在已是自由身,上哪去都可拔腿就走。在做翻译的过程,她认识到欧阳中华掌握着通向未来的一条新路,却因为语言隔绝,不被世界所知,这是可以让自己后半生有意义的事。

那天晚上他们先是在德里街头的酒吧喝酒,回到酒店又在欧阳中华的贵宾房间接着喝。欧阳中华一改平时的矜持,施展魅力向凯伦进攻。印度的夜晚是浪漫之夜,酒也做媒,黎明时他们已经睡在一张床上。

信徒加情人,让她当天就去中国使馆办加急签证,争取能赶上和欧阳中华同机回中国的航班。加急签证需要等待两小时,她在中国使馆附近的茶馆用ipad查看久未光顾的邮箱。突然Telegram跳出艾沙发来的一个链接。一起共事三年,分别后凯伦几乎再未想起这个安静得不引人注意的维吾尔人,让凯伦有些不好意思。她点开链接后,发现竟是美国国土安全部的通缉,名字和照片都是艾沙。通缉没有详细内容,只说据中国警方的情报,艾沙有牵涉恐怖活动的嫌疑。还好通缉级别是最低的,如果没事,只需协助完成调查。通缉呼吁艾沙主动与警方联络。

艾沙的Telegram个人状态显示不在线,此时却对凯伦发起了呼叫。凯伦接通后,艾沙抢先用中文让她别说英文,别叫他名字。对凯伦表示她可以向国土安全部澄清,为他担保,艾沙的回答是:“我要的不是澄清,是要你帮我加重,不能像现在这样轻。这种级别的通缉只能由基层警察处理,他们不了解事情的严重,也不会相信我说的。那将十分危险,一出意外就无法挽回。”

“你疯了?”

“我的确在从事恐怖活动,而且是最大的,恐怖的程度只有你能明白。”

艾沙语气平静,甚至可以说娓娓道来,从他鬼使神差地拿了D-2开始,讲到他自己身体里的装置。他对装置如何工作解释得多一些,这不是凯伦的专业,但是纳米项目离不开精密装置配合实验,所以凯伦也不陌生,一点就通。艾沙着重说清楚的是他设置的一环套一环是死结,不可破解。至于装置爆炸将造成的灾难,那无需多费口舌,凯伦比他更明白。

艾沙告诉凯伦还有一个备份人,把备份和他的连带关系也解释得很透彻。备份人是自由身,他不知道在哪也无法控制。所有情况他和盘托出,唯一没说出备份人是谁。

凯伦目瞪口呆,立刻相信艾沙不是开玩笑。以她数年对艾沙的了解,真假一目了然。何况她了解背后的重重背景,不是假话可以编圆的。艾沙还告诉她,实验室存的报废D-2管中,从芯片能检验出有两个在做归零操作前从未装入过D-2,可以作为证据提交美国政府。

“……只有你去证实,他们才会相信我说的不是疯话,不是恐吓。我希望你能告诉美国政府,我做这一切不是针对美国,所以千万别乱来,免得伤害美国。任何制服我来破解的企图都会造成灾难性后果。我有多种反措施。即使在趁我不备的情况下控制了我,只要我的肉体感到剧痛或窒息,不管是物理性的还是化学性的,我的牙齿会弹出一个触点,咬下就会释放剧毒,让我立刻死亡。那时由生命动力控制的D-2管将随生命消失而爆炸。二十四小时后,我的备份会重复同样过程。目前我们都在美国,所以美国会相继承受两个比911大得多的灾难。

“我跟你联系的目的,是请你先跟美国政府说明利害,你是唯一讲得清这件事同时也能让美国政府相信的人。你说了之后我就会去自首。只要美国政府保障我的安全,按我的要求做,我保证不做任何对美国不利的事。美国对我的保护,可以避免想拿到D-2的势力乱来。万一哪个不知轻重的小喽啰一枪打爆了我的头,美国也受不了。”

这时的凯伦头脑中哪还有什么中国签证,也完全没了欧阳中华的踪影,只有被她创造出的D-2自天而降,落在地面不断膨胀,生长成黑森林般的巨大蘑菇,绵延至天边,如新生星球的大地上,D-2物质的爆裂排山倒海……

47 交深喉

西部战区陆军机关大院原是兰州军区所在地,地面建筑大都是上世纪的,外形粗糙、笨重、简单、无任何装饰。沈迪被领进的主楼中心部位曾是沙盘和地图环绕的作战室,在电脑化的今天不再需要,只剩偌大空间,当中有张孤零零的桌子和两把面对面的椅子,桌上摆军用水杯和一壶热腾腾的茶水。一架钢甲电梯悄然升出地面,王锋走出。

“大哥,你这是神出……啊!”沈迪把“神出鬼没”的后面两个字生生咽回去,意识到可能被忌讳,或是被当成影射。沈迪久历江湖,知道权势人物对这些细节很在意。有时莫名其妙得罪了人办不成事,可能就是一个词没用对。王锋有些忍俊不禁。“我走时你得把‘鬼没’说出来啊。”

兰州军区过去处于对苏联备战的前线,战争意识强,地面建筑简单,地下部分却是四通八达,设施先进,可以抵御核打击。王锋来兰州后,要求现有的机关部门都迁入地下空间办公,为的是强化战争意识,让萎靡的官兵振作起来。沈迪对军队不陌生,来到现场又有另一番感受。王锋掌握如此强大的军事实体,控制全国近三分之一领土,董事会对他的担心不是过虑。实现Z计划必须做到天衣无缝,任何差错都可能全盘皆输。目前每步棋都已经布好,只剩王锋手中的深喉。

成城见王锋是沈迪安排的。事先交代了成城当面问王锋为何要藏深喉,但是没让成城知道送他的那件名牌上衣藏着针孔摄像机。拍下的王锋现场视频在董事会上放了三遍。以往珍惜每分钟时间的董事们这次看的不是剪辑,而是看完整的原始视频,一起审视王锋的每个反应和表情,最终松下了一口气——是为交换利益做筹码就好办。这次沈迪来是专程带来一份大礼。

中央土地制度转型办公室拟定了一条实施细节——作为对边远地区和民族地区的优惠,西部几省区——正是西部战区的范围——对拥有使用权超过五十年的历史使用者,土地私有化只收半价。这相当于是给王锋量身定做的条款。名义是对整个地区的优惠,实际上真超过五十年的土地使用者没有几个。即使是农村牧区,以前的土地承包,近年的土地流转都造成使用者更换,城市或蕴藏资源的土地,几十年的市场化更是让使用权变动频繁,只有军队的土地因为与市场隔离,大都符合这个条件。大片军营在裁军后成了弃用之地,荒芜长草,值钱的唯有地皮,只是军队的事没人能插手,一直空置。

这就体现出权力的价值,多加一行字,就能变成现实中让人眼晕的价值。西部战区下属的基地、机场、演习场地、军营和机关总占地几千平方公里,其中上百平方公里有炒地价值,减价一半即是百亿。虽不会都归王锋,但是他用同样的钱可多买一倍的地。尤其是西部省会城市的黄金地皮,算下来的投资回报率会比一线城市还高。

“……大哥,这可是做生意的最高境界啊!”

“都是账面上的生花妙笔,嘴上过瘾而已,西部情况复杂,人心不定,弄不好也可能砸在手里,怎么比得上内地做有把握。”

“大哥,要是真有这种担心,咱们可以两头都做。成城照样在内地做,这边大哥需要多少钱,我帮您借。条件和成城的一样。西部的风险主要是在藏区和新疆,不往那边投就是啦!话说回来,就算一半投资失败,均摊的回报率也一样可观啊!这样的机会全世界都是千载难逢!是专给大哥您的礼!现在所有路都铺好了,西部土地打对折的文件也起草完毕,说发立刻发,只需大哥您做出一个表示,立刻兑现!”

“什么表示?”王锋问,其实早想得到。

沈迪拿起桌子上的茶壶,给两个军用水杯倒满茶,双手端起一杯,恭恭敬敬递给王锋。“交出深喉。”

王锋接过茶杯,放回桌上。

“哈哈,就为这么个退休老头?”

沈迪平静地看着王锋。

“大哥,这个人的确不算什么。交出他,在人家眼中是交出你的心。”沈迪手指往上指了指。

王锋:“让他们放心吧,我会马上处理。”

“何必脏大哥的手,有人专门干这个。”

“专门杀人?呵呵,有谁比军队更专门?”

“大哥,人家要的不是由您杀,是要让他离开您的大院,送到指定地点放下就行,后面的事情无需您再费心了。”

“然后呢?”

“然后就跟大哥无关了。”沈迪说这话,听不出来是让王锋不要再管闲事,还是不需要王锋操劳,也避免负责。“您做了这一件事,一切就全都理顺。”

看得出王锋有几秒钟琢磨。“什么叫跟我没关系了?人到你们手里,用酷刑逼供,让说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我怎么知道会不会用来给我栽赃呢?”

“大哥,我保证不会做这种事!”

“就算你不做,换个人做还不是一样?”

谈话僵在这了。

“……大哥,深喉无论如何需要交出来,不然人家不放心,其他的事儿都做不了……”

“人家不放心,我就能放心吗?放心也得是互相的才对吧?”

沈迪顾不得失礼,站起身在地上来回走。

“大哥,要不这样吧,我来做主,深喉离开您这以后,就不再有人跟他接触。我保证做到这一点。”

“呵呵,你保证?”

“大哥对我不放心,我也不能强求,但是您有使用侦察卫星的权限,咱们可以约定一个地点,卫星随时都能观测到,您把深喉送过去,我保证他就始终在那,让您始终能够观察到。只要您发现有人接触他,或者哪怕他在您的视野中消失了,都算我沈迪欺骗大哥,往下您怎么做我都没说的!”沈迪就差赌咒发誓了。

王锋站起身,走进一直敞门等着的电梯,关门前留下了一句:“跟宋秘书联系吧。”

下到地下指挥所,王锋在五百米周长的环形通道中大步走了几圈,想甩掉与沈迪谈话的脏污感。不是他多纯洁,只是以往见到的丑陋与自己无关,这次却跟沈迪踩进同一个泥潭中。不过那感觉倒还是次要的,让他内心更加波澜翻滚的,主要是下一步该怎么办?

最终,他在八一本上指示宋秘书:“请石戈先生到地下室,把我刚才见沈迪的视频放给他看,我一会儿就过去。”

王锋住所的地下室像个电影厅。两个沙发并排,对着大尺寸的投影屏幕。王锋到时,石戈已坐在那里。刚放完王锋见沈迪的视频,看不出对石戈有什么影响。他像往常一样平静,见王锋的第一句话是:“咱俩还从没在一起看过电影呢。”

王锋平常会哈哈大笑,回一句你又不是美女之类,这次只是解释了这个地下室新做过装修,达到最高保密标准,可以放心说任何话。平时这里是用于“替身”项目的推演,丁大海提供内容,宋秘书操作,再无其他人可以进入,相当于王锋的私人作战室。

王锋说的“任何话”可不是随便一说,他开宗明义说出的就是“政变”二字,不再用较缓和的“改变国家政权”。无权势的人这么说只是过嘴瘾,拥有兵权的大将军在多天思索后说出来,绝对不是一般的分量。而王锋具体讲述的步骤和细节,也看得出他早有这方面的准备。

“……人大是宪法规定的国家最高权力,虽是橡皮图章,但只要人大能认可,政变就是合法的权力变动。这些年通过八一本收集代表信息,已经相当充分地掌握他们的个人情况、家庭背景、性格特点,包括隐私和污点,需要时应该有把握控制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人大代表,让他们投票认可政变结果……”。

屏幕上放映出三千名人大代表的分析图和列表,此时谁都不会细看,只是为了说明上述说法不是凭空而论。石戈也是人大代表一员,王锋把石戈在八一本上的阅读记录调出做例证——什么时间看什么书或哪些文章,上哪些网站,统计分析阅读的速度和持续时长,显示关注的重点,进而分析思想倾向,由算法纳入分类……。

“你对军队的把握有多大?”石戈问。

“百分之五十。”

“你只控制五个战区中的一个,即使能让西部战区全听你的也才百分之二十啊!”

“现在的命令和指挥系统主要是电子管道,信息战部队有多种技术手段可以控制。我能影响的青年军官在各战区都有,公开揭露Z计划后还能得到更多支持。”

“非定量因素太多了。”

“是。”

“将军比我更清楚,中国军队从诞生就以‘支部建在连上’保证党军的性质。一旦失去党的控制,没有哪个将领能让军队整体服从。失去准则和凝聚力的各部队会拥兵自立,更可能导致内战,变成军阀割据。”

“可能。”

“就算政变能成功,军队能保持统一,到时又如何管理社会?小国军队可以呼风唤雨,大国社会过于复杂,需要很多强权外的因素才能维持,也需要形而上的东西维系统一,都是军队无法提供的。”

王锋沉默。

“比如政变成功后如何阻止Z计划?怎么把Z集团的钱重新收回国有。名义上那些钱属于个人或企业,洗了很多道。也许深入查账可以查出贪腐的源头,但是军队没有搞清金融黑幕的查账能力,无力识别搞鬼或腐败者的蒙骗。在合法程序中,军队怎么玩得过官僚?而若抛开程序用强权,社会要反弹,国际社会也不会配合……靠军队自己培养人才,别说时间来不及,军队不是世外桃源,腐败程度你清楚,人在利益面前的堕落速度你也了解……”。

“这些我也想得到,但是至少政变就不需要按他们的要求交出你了!也能把他们的Z计划搅黄了。”

石戈笑了笑。“我们的目标不是把他们偷窃的钱拿回来吗?那需要的是他们把钱拿进来买地。政变不能让他们这样做,而是相反。”

“是。”

“说了这么多,你的纠结其实很简单,就是我的去留。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做?”

“……我不在你的位置,无法说。”

“现在的关键,是要让Z集团相信绝对安全,既然他们迟迟不拿钱的唯一顾虑是你收留了我,还有什么可犹豫?你是军人,战争哪有不牺牲,要做的只是以小牺牲换得大胜利,就无需舍不得小牺牲。能用我已经无用的残年换回上万亿国家财富,岂不是太值得,也让我太高兴了!我的生命能变得如此精彩,如此有价,真是感谢命运啊!……”。

说这些时,石戈脸上焕发的容光似乎让周围都被照亮。

王锋早知道石戈会这样选择。他之所以先说政变,不是真以为可行,是为了让石戈感觉不是被抛弃。人死得再有价值,是自己选择的死还是别人安排的死,赴死者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王锋知道换了自己也会做出一样选择,但是一定会希望在临别前能感受到人间的情义。

48 夜光杯人不归

黄河离开兰州后便不再与公路铁路并行,独自流入寂静山野。王锋挑选了这一段黄河为石戈送行。夜晚明月高照,在被伏汛加宽了数倍的黄河水面,工兵已经提前搭起了一座军用直升机的水面起降台。此时台上空空,只有中间一张方形红地毯上摆着一张中式老桌,两个座位隔桌相对。无污染的天空,满月的光线足够亮,又足够朦胧。桌上那盏已绝迹的老式马灯火苗摇曳,只是为了烘托气氛。

王锋乘坐军用快艇先到十分钟,检查安排。待第二艘快艇送来石戈时,他在台上作为主人迎接。两人入座,桌上已经摆好几样西北酒菜——手抓肉、拌凉皮、香椿鱼、小葱拌豆腐、炸花生米……餐具是王锋亲自向甘肃博物馆馆长借出的——明代铜盘和民国银筷,两个唐代的酒泉玉杯是一级文物。王锋给杯中斟满了贺兰山陈酿红葡萄酒,酒中折射进月光,古称夜光杯的杯体立刻透明生辉。

其他人全部撤离,进入在平台上水处落锚的快艇内等候,保持绝对静默,只有王锋带来的一位白衣女乐手,落座甲板,弹奏琵琶,用西北方言唱唐代的《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乐声在初夏的暖风中起伏,又随黄河水流飘向下游,风的韵律混合其中,愈加飘缈。被这意境打动的石戈,对王锋说的却是一句玩笑:“你会被举报搞特权的。”

“我庆幸能有特权做这个安排,此生用一次足矣。”王锋向他庄严地举杯。

两人碰杯,饮酒的同时饮下在深红酒面摇曳的月亮。黄河水流带着泥土的气息从脚下流过。石戈举头望天空。“很久没见到这样的月亮了。”

王锋长叹。“我请你来是指路,现在倒是希望你指不出路,就不需要把你交出去。只要我在就可以保护你。但是你指出了路,却是得把你交出去才走得通的路。情何以堪!”

石戈微笑:“人生就是一个走向终点的过程,区别只是长短。长未见得比短好到哪。何况我的一生也不算短。你我都不是为活而活的人,是要用生命换点什么的。那个‘什么’已经在眼前时,不换还待何时?”

“本来我就是想象古人那样给侠客送行,那样的场合只应饮酒赋诗,慷慨悲歌,可是我既不会诗也不善歌,却是还想抓紧最后的时间得到你的更多忠告。”

月光让石戈的面容更显沧桑,条条皱纹如石刻。他的确还有最后的话留在这个最后时刻对王锋说。

“让Z集团的钱进来是第一步,我能承担的只是到此为止,后面的事全都得留给你,因此你比我难得多。首先要保证进来的钱不能再出去,必须是由国际社会承认的合法政权来执行;还得事先通过改变法律得到合法性……这都得在卖地限期前完成。否则土地一卖给了外国人,复杂性会增加很多倍。也就是说,从现在算起只有一年时间,这靠政变做不到;搞代议制也不可能这么快。只有层议制来得及。

“你对层议制的主要顾虑是民族分裂。本来我想等验证结果明确后再跟你说,现在没时间了。至少眼下在藏区,可以证实层议制的快速有效。改变政权是个大工程,需要太多配套方案与操作步骤,我能给你的只是一个大概方向,而欧阳中华多年准备了各方面的系统准备,他对你的帮助会大得多。要说我对你还有什么最后的忠告,就是启用欧阳中华。你俩分开虽然都出类拔萃,但是不会改变世界,你俩结合在一起却能开创历史!”

此时的王锋感觉葡萄酒淡如水,给自己倒了杯烈性白酒一口喝干。“照理说这种时候我不该再想自己的问题,可是还想跟你说一个心结。担心民族分裂只是其一,还有其二没跟你说。层议制表面上只针对解决具体问题,但是一旦开启,最后一定通向改变整个体制。也就是在收回了Z集团窃取的财富时,同时也会埋葬共产党的政权。那样我岂不成了父辈的叛徒。我的行为的确会被历史记载,然而会怎么评说呢?”

“既然你想救国,就只能从根本上变。Z集团是从现体制的根上生出的,不会是你父辈那代革命者的期望。专制的土壤必定开放罪恶之花。如果你铲除掉这种土壤,你的父辈只能为你骄傲!”

“如此的颠覆,真让我有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无处立足感啊!”王锋知道自己的纠结不会很快理顺。“跟你比我真该惭愧,你从不想自己……我实在没有理由再为自己斤斤计较。”

两人沉默,在琵琶声中感受时间的流逝。

石戈拧高了马灯的灯芯,让灯火亮些。“我若是想自己,想到的就是遗憾。插队那年,也是这样的月亮,在村边草垛和一个农村女孩有了第一次。我一生念着她,把她当亲人,却没有给她归宿。上大学时,像那个年代的知青一样,我理所当然地把她当作过去——那是那个时代的理所当然。她一直在等待,遗憾的是我这次也没抓紧时间。”

王锋想到了卫星画面上那个骑摩托车赶回窑洞的农妇。“要我为她做什么吗?”

“不用了。人生命定,外界的介入会让原本完整的失去完整,不一定是福。我当年闯进了她的世界,却不能让那世界圆满……唉,今夜月亮可真圆啊。人生能有几个月亮可以记一辈子?我的那次是,记了半个世纪,今天的月亮也会是,至死不会忘。”想到这个至死可能是明天,石戈对自己这句话笑了起来。

一架军用直升机飞来,远远悬停空中,等待接王锋去成都主持战区会议。石戈起身,两人最后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握手只似淡淡别离,不显露情感。石戈一登上甲板,已起锚的快艇即刻驶离。

石戈回首,看到王锋挺立于平台向他敬礼。那是士兵般挺拔的敬礼,是作为上将早该遗忘的姿势,王锋此时却觉得只能以这样的敬礼向石戈告别。他从少年后便不再有悲情表达,此时泪水竟会模糊了双眼,看着石戈远去,王锋始终保持敬礼,直到快艇消融于黄河与泪水中。

49 西藏独立党

被剥离了伪装外表的电子眼像个稍大的黄铜纽扣。摄像头、发射器和微型核电池铆合在壳内,两面和周边各有数个小孔供内摄像和录音。在与放羊娃的骨头玩具、小铁盒等混在一起两天后,被放羊娃的祖母看到,当成了一个好看的饰物,缝到了儿子平措的嘎乌带上。

嘎乌是装有小佛像的金属盒,相当于藏人戴在胸前的小佛龛,上面镶嵌着琥珀珊瑚松石等。比较大的嘎乌盒需用背带斜挎在肩上,背带上也会缀有饰物。那个电子眼被缝在了平措的嘎乌带正面。真是无巧不成书,平措恰是丹增的侄儿。丹增还俗后,不能再让喇嘛服侍,丹增也不想让原来的侍者加措跟他一块还俗,便让平措顶替了加措。这个电子眼便进入了藏人层议制的最核心。对于王锋决定西藏问题如何处理,进而到中国的民族问题如何处理,直至能不能在中国全面推行层议制,他都十分需要这样一只眼睛。“实地”项目为这个电子眼成立了一个专门小组,对传回的内容进行翻译整理,编辑上报。王锋无论多忙,每天都看。因为平措跟着丹增到处走动,总是超出转发台范围,王锋特地开放了丹增经常活动范围的手机网络,让电子眼的内容能随时传回。

平措除了偶尔回拉松村的家,其他时间都在丹增左右。他是个虔诚佛教徒,除了睡觉嘎乌从不离身,所以电子眼几乎看得到丹增每日巨细无遗的活动。细节不多讲,随着层议制的快速发展,丹增的角色不断变换——在当选贡觉县层议制委员长后,他离开则巴乡到了县里,等到昌都的多数县都搞了层议制,各县委员长组成昌都市层议制委员会,又选举丹增为委员长,他便到昌都组建自治政府,管辖的范围扩大到了十一个区县。在整个藏区层议制的发展过程中,村、乡、县、市四个层次的首位当选委员长都是他,让他成为藏人自治运动无可争议的代表人物。

昌都市官方政府仍然掌握城市,管理当地汉人。层议制自治政府在市郊租了一处原来办农家乐的大院,日常工作是协调下面各区县自治,主要管理藏人。官方政府与自治政府保持井水不犯河水,不是因为官方的宽容,是王锋的要求。既然石戈和欧阳中华都断定层议制会避免国家分裂,这本是改变政权要解决的最大难题,恰好有平措电子眼可以对此证实或证否,王锋宁愿先放手,直到观察出准确结果。这一点事关重大,哪怕最后证明是养虎为患,也要得到事实验证后再采取行动,不能因为怕承担后果失去目前唯一看得到的机会。

西部战区情报部门安插在印度达兰萨拉的线人送回情报,藏人行政中央派宗教部部长从喜马拉雅山密道潜入西藏。王锋要求只监控,不抓捕。他要看达兰萨拉到底会发生怎样影响。线人情报说,部长将要求丹增接受藏人行政中央的领导。丹增作为境内藏人的代表人物,是流亡西藏首先要掌控的。

从平措电子眼看到的情况,让王锋至少放下一半心。丹增很干脆地拒绝了部长的要求,也拒绝了达兰萨拉的拨款许诺,他表示只服从昌都层议制委员会的领导,因为他是委员会选举的。

部长是位仁波切,宗教地位比丹增高很多,虽然秘密潜入只能穿便装,言谈举止仍透出不容置疑的权威。“藏人行政中央是达赖喇嘛政府的延续,产生于比你的委员会选举规模大得多的民主选举,从哪方面讲也应是你作为一个藏人要服从的。”

丹增的态度不卑不亢。“仁波切,层议制是自下而上的制度,我如果不服从委员会而服从行政中央,立刻会被委员会罢免,那样我的服从只是个人行为,肯定不是行政中央要的。除非委员会愿意服从行政中央,那样每个委员得先得到他们的下级委员会同意。这样逐层向下获得同意,直到全体民众。如果是达赖喇嘛直接掌管的政府,我相信大多数藏人会同意。但是达赖喇嘛已经退休多年,行政中央不是达赖喇嘛任命的,是流亡藏人选举产生的,只代表流亡藏人。流亡的十五万藏人,让境内六百万藏人服从的理由是什么呢?”

从平措电子眼看到部长语塞的尴尬,王锋不禁对丹增刮目相看。达赖喇嘛当初在流亡西藏推行普选,赢得舆论一片叫好,被称为赐予了藏人民主,从政治角度却是一种失策,是将流亡西藏最大也是唯一的合法性——达赖喇嘛本身丢掉了,让流亡藏人成了一个没有代表性的流亡社区或自说自话的NGO组织。当时的中国涉藏部门正是看到了丹增说的这些理由,为达赖自废武功暗自高兴。不过不知道他们现在该怎么评估,如果还是达赖喇嘛控制流亡西藏,境内西藏便可能搞不起层议制,以统战手法忽悠一个心慈手软的达赖喇嘛,可比搞定层议制容易得多。

情报部门一直在收集达兰萨拉的动态。自由环境生活的人大都缺乏信息安全意识,藏人行政中央工作人员的私人电话、电邮和社交网络会在无意中透露大量信息,可以分析出基本准确的情报。新当选的独派司政认识到达兰萨拉若代表不了境内藏人,会被甩出西藏的历史进程。他的当选只比曲扎多了百分之三选票,相当于在流亡西藏也只得到一半支持,而他的名字却基本不被境内藏人知晓,所以他主动与曲扎和解,允诺只要曲扎支持西藏独立,就让曲扎支配藏人行政中央用于争取西藏独立的一千万美元基金,并由曲扎作为藏人行政中央的代表,领导境内藏人。

在争取西藏独立的旗号下,独派议员占多数的流亡西藏议会很快批准了独立基金。失去司政权位的曲扎面对一千万美元的支配权,同时能当境内六百万藏人的领导者,比坚持无人看好的中间道路风光得多,稍示扭捏便转而支持西藏独立。曲扎在位十几年中,抓住每个公开场合追随达赖喇嘛左右,天长日久,境内藏人看到的达赖喇嘛照片、视频和报导里都有曲扎的身影,自然而然把他视为达赖喇嘛的心腹,甚至有人把他当成达赖喇嘛的世俗化身。曲扎从司政职位离任时未交出他掌握的境内联系管道,此刻都被用于他在西藏境内的活动。他成立了西藏独立党,自任领袖,要求境内藏人接受他的领导,为西藏独立斗争。曲扎的形象和口才都好,善于表演,在藏人民众中获得广泛支持。一些已实行层议制的村庄乡镇也在本地民众要求下倾向西藏独立,个别基层当选者向曲扎表示效忠。虽是个别情况,但曲扎为了表现他的工作成效,对外宣称境内藏区有数万人加入了西藏独立党,亦表示大部分自治村庄都接受他领导。

王锋清楚曲扎的话大半是吹牛,却会让外界认为独立诉求在西藏成了主流,前一段被冷落的各个反分裂部门趁机渲染危机;军队内部也出现要求实施镇压甚至对藏地进行军管的呼声;汉藏混居区的汉人呼吁内地汉人和北京政权支持他们与藏独的斗争。这让一直回避在藏区引发冲突的北京坐不住了,王锋也受到压力,但是王锋坚持按兵不动。此刻正是节骨眼,他要继续观察丹增对达兰萨拉不买账后,情况还会如何发展。以往都认为境内藏人一定会被达兰萨拉主导,这次通过平措电子眼看到,层议制中越高的层次与曲扎的距离越远。

达赖喇嘛一直没出面说话给了丹增自由。只有达赖喇嘛说的话他无论如何要听,即使和层议制委员会的意志有冲突,他辞职不干也不能违背达赖喇嘛的意志,这是他作为藏传佛教僧人的原则。达赖喇嘛在微信视频中已经对丹增表示了支持,对丹增就足够了,现在达赖喇嘛只要不说话,曲扎说什么丹增完全可以不理会,就像不理会中国政府说什么一样。

不过还是要认真对待曲扎。西藏独立的口号清晰有力,容易唤起民众热情,获得支持,不像中间道路那样需要均衡把握,动辄陷入迷茫。丹增作为昌都市委员长可以不理会曲扎,然而昌都只是藏地十七个州地市之一,曲扎煽动是针对全藏民众,一旦在民众中出现广泛呼应,便可以说成是全藏民意,那时再要求举行公决,即是国际公认有合法性的民族自决,结果非常可能是多数赞成独立,那种结果将不可逆转。避免出现那种结果,得尽快让全藏层议制整合为整体,在国际上取代达兰萨拉成为境内藏人的代表。这个考虑促使丹增向藏区其他州地市的层议制委员长发出邀请,共赴昌都,商议下一步大政方针。

50 图伯特

王锋采取的不干涉,让藏区层议制发展很快,各州地市都有了基本架构,覆盖人口远非达兰萨拉可比。筹备州地市委员长会议时,有人担心容易被集体消灭,提议开秘密会议,丹增否定了,透明公开是层议制的基本原则,第一次会议更不能违背。如果在最初就让各方都明白这一点——当选人只是委员会代表,消灭当选人不能让委员会决策有任何改变,以后反而会安全。

王锋明白这一点,抓捕或消灭是没用的,反而会把层议制推到独立的方向,因此否定了设卡阻止开会者到达昌都的主意,还要求出现断路或车坏情况时,军队不暴露身份地提供帮助。的确,境内藏人若不整合起来,一定会被达兰萨拉主导,然而整合的结果到底会怎样,王锋也没把握,如果同样是要独立,那就只有全面开战直至消灭所有的藏独势力!

昌都处于全藏中间位置。中国大力投资基建时修的公路带来很大便利,各州地市的委员长基本都能一天赶到昌都。最远的阿里地区委员长乘坐民航客机也没遇到阻碍,一切顺利。曲扎派来了一位加拿大籍的藏裔女士做他的特使,要求参加会议,丹增表示人人都可旁听。如果不是自治政府尚未接管电视台,应该进行全场电视直播,唯一的限制只是旁听者不能发言。

然而会议刚开始,女特使便从旁听席质问,流亡藏人是不是藏人的一部分?十五万流亡藏人比阿里地区的人口总数多百分之五十,为什么在讨论西藏向何处去的会上没有一席之地?他们是被赶出家园的,难道连自己的同胞也不要他们了吗?这质问铿锵有力,让来参会的各州地市委员长面面相觑。主持会议的丹增也神色歉疚,解释这是层议制会议,流亡西藏未实行层议制,特使也不是层议制当选人,因此无法请她正式参加会议。不过与会者还是通过动议,同意特使列席会议并且可以发言,只是不参加表决。

特使充分利用机会,从旁听席一进入会场就先声夺人,痛陈眼下藏人可以自我组织是难得的历史时机,是几代藏人流血奋斗的结果,不抓住这个机遇实现西藏独立的目标,是对先烈和民族的犯罪。这番话引起旁听席上的掌声。

丹增发言表示,如果独立不需要付出沉重代价,他也赞成,但是他不会把独立当目的,只是追求民族权利的手段。如果不独立也能实现民族权利,为什么要付出那种代价?藏人需要的自由幸福,宗教文化得到保护,层议制实现的高度自治都可以做到,外交和国防由北京代理反而有助于减轻负担。

“难道把权利视为负担?”特使语气讽刺。“民族领导人怎么可以持有这种态度?别说外交和国防,一针一线的权利也不能放弃!”

“人民的真正权利是人权。民族是个人的集合。有个人权利就会有民族权利。”日喀则的委员长是教师出身,汉文好,读过欧阳中华的原著。“不要把权利搞成权力。精英要power,人民要right,不能为精英的权力牺牲人民的权利。”

理论之争数个回合后,丹增提议暂时搁置,先考虑怎样解决问题。甘孜州委员长提出一个具体的担心——先不说独立能否实现,得付多少代价,即使当作一个梦也会发现其中有噩梦。目前甘孜州十八个县只有西部七县搞了层议制,靠近汉地的东部各县,汉人居民比例大,有的县超过藏人。如果搞独立,那些县到时候跟随哪边?当地藏人是驱赶汉人还是自己搬离?没有独立时各民族可以共存,一旦按民族发生了分裂,印巴分治时的大迁移和种族杀戮难免重演。甘孜州委员长有备而来,用投影放了缩减成几分钟的历史纪录片。当时双方政府虽按协议行事,印巴民间自发的种族冲突却造成了上千万人流离失所,上百万人死亡。西藏若独立,这些触目惊心的画面会不会再现?

甘南州委员长对民族关系更多一层担忧。甘南州除了有众多汉人,还有相当比例的穆斯林,冲突烈度可能更高。他表示独立已经很难,保持独立更难。如果说独立后维持与上百个国家和国际机构的外交已经很勉强,国防更是难以承受的重负。汉人比藏人多百倍,中国怎么甘心让西藏独立,西藏又怎么能守得住漫长边境?国民党共产党都从未放过西藏,将来中国民主派掌权也会一样。西藏能否承受没完没了的争斗?

阿坝州的藏汉冲突最烈,仅自焚者就占了全藏自焚人数的一半,独立诉求被当地民众广泛呼应。阿坝州委员长是特使争取的同盟,他不像特使只强调不自由毋宁死,而是以蒙古国为例,反驳独立难以保持的说法。蒙古国人口只有藏人一半,比藏人实力更弱,却在摆脱中国后保持了百年独立。

玉树州的委员长是位历史学者,则详析了蒙古国的独立完全靠苏联。当年全境驻扎着苏军,蒙古独立基本是名义。只是到苏联解体时独立名义持续了七十年,已被世界接受,才能在新的国际秩序中延续下来。而那种背景是藏人没有的。

当各州地市委员长进行的协商,首先考虑的必然是可行性,而不是情感因素。既然争取独立会带来诸多冲击和难题,就不如自治更有利。层议制本身已经达到高度自治,能实现藏人所求的权利,便没有必要非得独立。会议形成共识——只要中国政府不干涉境内藏人的层议制自治,藏人便不要求独立,可以保持在中国的宪法框架内,服从中国政府。这被确定为境内藏人的总体态度。达兰萨拉的藏人行政中央代表流亡藏人,主张的独立可被视为流亡藏人观点,是派别的,不是整体的。会议倡议达兰萨拉也在流亡藏人中实行层议制,而后合并进境内藏人的层议制,实现藏人大家庭的统一。

女特使参与不了决定。旁听席虽是普通民众,多数听得懂委员长们讨论时讲的道理,至少现在不必急于独立,因此没有太多人呼应女特使的指责。女特使多次违规发言和议会斗争式的言辞,会议没有按规则制止,是出于尊重她代表的流亡西藏,但是会议不受她的干扰,进入下一步议程。

下面花费最多时间讨论的是对一国两制的疑虑。共产党最初进藏搞的就是一国两制,最终达赖喇嘛流亡,形成延续大半个世纪的西藏问题;香港的一国两制同样毁了香港,至今危机尚在;台湾则坚定拒绝一国两制。这些前车之鉴都说明,中国也得实行层议制才能与藏区的层议制共处。如果中国继续延续专制统治,实行层议制的藏区迟早会与其分道扬镳。即使中国实行代议制,仍然解决不了民族问题。不过与会者都知道不可能现在要求一步到位,暂且搁置这个问题,先专心搞好藏区的层议制。

下一议程是确定西藏自治区和青海、甘肃、四川、云南四省藏区的统称。历代中国政府出于分而治之目的,将西藏名称限于目前的西藏自治区范围,对全藏没有统一称呼,造成很多概念混乱。会议作出决定,以历史所称的图伯特作为全藏区统称,获得与会者无异议通过。

但是对是否恢复图伯特的传统三区划分,争论比较多。历史上的图伯特分为安多、卫藏和康。从历史传统和文化关系上,三区划分是合理的,也是作为政治正确被西藏民族主义者坚持的。不过会议最后决定,还是仍然沿用中国框架下州地市的行政区划,延续五省藏区接口,以求保持平顺稳定,尽可能减少冲突,避免刺激中国当局和汉人民众。

会议决定由十七个州地市的当选委员长组成图伯特层议制委员会,为了避免与中国现国家框架冲突,这个委员会暂时不作为政权,只作为协调机构,由十七州地市的界时当选人轮流担任主席,从昌都开始,半年一轮。首任主席为丹增。

透过平措电子眼观看了会议全程的王锋,对西藏实行层议制打消了最后顾虑。而对于王锋,若西藏实行层议制,中国也得同样实行。这倒不是出于考虑一国两制难以为继,而是以层议制解决民族问题只是满足了国家不会分裂的前提,并非是最终目的。王锋改变政权的目的在于阻止Z计划,采用层议制是因为只有层议制能做到这一点,因此在证实层议制可以避免民族分裂后,王锋的下一步就是要在中国实行层议制。

不过此时的王锋还是留了个心眼,他曾经利用过对方布在自己身边的监控制造假象,引导对方做出符合自己所需的反应。丹增会不会也知道平措的嘎乌带上有那个电子眼,因而让他看到的一切都是精心安排的演戏呢?这一点是最后要搞清楚的。

《转世》王力雄(51-60)

目录

权民一体论-王力雄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