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王力雄(51-60)


51 狙击枪下

眼前大自然安静平和。荒野,阳光,山影,蜜蜂嗡叫和林中鸟鸣,向天堂飘升的感觉底消了肉体的痛苦,让石戈庆幸能在这么美好的地方等待死亡。困在这片荒野已经五天,日晒雨淋,蚊虫叮咬,没有食物,没有火,饥寒交迫。前两天还能走动,现在只能躺在草地上。他没有试图逃脱,自己没有电影里的超人本事,也就别去费力,一切听天由命。他来这里就是准备接受死亡的,多活这几天已是在预想之外。

与王锋在黄河上告别,第二天一早宋秘书便送他上了直升机。机上两个飞行员一言不发地向南飞。飞出城市,飞过连绵黄土,飞进植物覆盖的山区。俯瞰秦岭山脉的深处,无路无村,没有人烟痕迹。这样的地方在中国不多。直到看见一处荒坡上白粉撒出的标记,直升机降落。飞行员没说话也不回头,舱门自动打开,石戈下机,知道这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这片山中的荒坡很完整,面积大,视野开阔。坡下是河流在开阔处形成的湖。为什么把他放在这里?宋秘书只是交待了不会有人跟他接触,不需要担心审问受刑,后面将会是什么,宋秘书也不知道。目视直升机飞离,在天空变成蜻蜓大小直到消失,石戈一直站在原地等待枪响,那时的心境有一种意外的满意,在这种环境中挨枪,总比面对一堵水泥墙好,然而时间流逝,只有风吹草地,没有枪响,始终只有他一人。

他注意到荒坡中央有一棵孤零零的树,不算小也不算大,四五米高,树冠茂密。看到有块白板挂在树干上,知道应该与自己有关。走过去看,白板上写着六个红字“不得越过红杆”。一个箭头指向上方钉在树干上的一片纸。当石戈抬头看那纸,上面画着巴掌大小的人头。这时一声枪响,子弹掠过他耳边正中人头。虽然打的不是人头正中间,但是真人头可要大得多,已足够准确。随即重归寂静,石戈四处环顾,看不到枪也看不到人。显然这一枪是为了配合白板上的警告。

即使不知搞什么名堂,也让石戈放松了些,毕竟说明他还不会立刻死。他仔细观察周边,发现数根插在地上的红杆,红杆之间的连线形成三面包围。长和宽差不多都在六十米,另一面是湖岸,也就是白板警告他只能在这个范围内活动。

除了中间的孤树,荒坡上只有低矮荒草,没有其他遮挡。而红杆与周围的树林、岩石、山沟都有相当距离,如果越过红杆,哪怕用运动健将的速度飞跑,在达到那些掩蔽物前也会被枪击中。坡下也没有出路,湖不大,其实只是河道突然变宽,使得流水变慢。上游是峭壁间的湍急水流,无法逆流而上。下游是一片林立礁石,流出湖的水形成瀑布,跌入深坑,搅作一团的河水在白花花的水汽中流进地下洞穴。因此从上游下游都没有出路。看起来这是不让他立刻死,又随时可以让他死,要做什么呢?

再看白板,右下角画了个示意翻转的回转箭头。翻过白板,背面不像正面红字那么狰狞,绿色油墨字秀丽且排列整齐。

“从食物到生命都可以用信息交换。要什么写在这,给不给,给多少,看写出什么信息——你知道该写什么。”

白板上挂着油墨笔和板擦。石戈明白了,王锋表示过担心对方刑讯逼供石戈栽赃自己,沈迪允诺了不与石戈接触,变成用这种方法。白板被钢丝绳锁在树冠下,不会被卫星看到,写字却能被望远镜看到,既让王锋说不出违反约定,又能从石戈处得到信息。当然,取决于石戈是否提供信息。

石戈明确告诉了对方——他先擦掉了白板两面所有的字,觉得白板挂在树干上扎眼,破坏自然,再用油墨笔把白板两面全涂黑。反正没有别的事,一道挨一道涂,直到把白板两面涂得一点白不露。幸好对方为了不让卫星看到白板选了一棵树,石戈能在太阳暴晒时有个荫凉或下雨时稍有遮挡。雨水冲掉了枪弹打中的人头靶纸,露出树干上的弹孔。石戈面对这个环境始终感觉亦真亦幻,直到抢走他衣服的逃犯被一枪毙命,才意识到死亡的真切。

逃犯从树林里出来,看去已在山中多日,头发蓬乱,满脸胡须,全身褴褛骯脏。他肯定事先做过观察,确信石戈年老且赤手空拳,不是对手。石戈果然没做反抗,任凭搜身。既没找到食物也没发现值钱东西让逃犯冒火,暴打石戈发泄逃亡积累的怒气,再剥掉石戈衣服穿到自己身上,又为衣服不合身继续殴打石戈。在逃犯准备离去,石戈不顾被打得头晕目眩,警告他小心遭枪击,却被逃犯以为是诅咒,招来更狠暴打,几乎让石戈昏死。石戈只能期望红杆限制只是对他,不对别人。然而当逃犯刚走出红杆范围,一声枪响,那身体瞬间僵滞,颈动脉窜出数尺血流,随即重重扑倒在地,不再有动作。

当晚风雨雷电交加,全身只剩一条内裤的石戈在树下蜷缩一夜。六月山里的夜晚仍算得上寒冷。树下的雨没有那么密集,水量却一点不少。第二天石戈开始发烧。逃犯尸体被各种动物和昆虫啃噬,随时间失去了完整形体,最后连骨头都被叼走。不管饥寒交迫带来多少痛苦,石戈也不碰那块白板,如同完全忘记,或是与他完全无关。雨水把涂黑的白板冲洗得斑驳,如同与树皮一体,比原来涂黑的更自然。石戈把仅剩的意识用于体验肉体的日益虚弱,当作精神游戏或是对生命的最终理解。到第五天时,已经感觉在和死神握手。

然而精神的力量体现在能够激发哪怕最虚弱的肉体。当石戈意外发现河道上游有一条倾覆的漂流艇,随波逐流被冲进小湖时,意识到在水中奋游的漂流者可能不知道下游有地下洞穴,力图对漂流者呼喊,却只有喑哑的嘶叫,传不出声音,那时他竟然能站立起来,踉踉跄跄跑下山坡,摆手示意下面有危险。若是他头脑清醒,应该意识到只穿内裤全身污泥的形象会吓跑任何人,然而那个漂流者却听从地游向湖岸,再把牵在身后的漂流艇拖到岸上。

漂流者戴着头盔和防水镜,上身穿红色救生衣。虽然石戈已没有力气去讲危险到底是什么,漂流者还是连连道谢,对石戈所说的“你必须留在这”毫不惊讶,痛快地回答“你救了我,我当然要留下帮你。”再也站不住的石戈最后说的是“不要走出红杆”,便失去知觉。

当石戈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蓝色的帐篷中,身下是气垫,身上盖着睡袋。一只柔软的手臂托着他的头在喂水。他恍惚半晌,回忆起怎么回事,却惊讶地认出眼前是陈盼的脸,却又是男人的发型。陈盼把手指竖在唇上,示意不要出声,然后手拢着嘴在他耳边低语:“他们有远距离监听器。正常说话时装不认识,还得把我当男人。”

帐篷里收拾得整整齐齐。漂流艇装载的东西分门别类,似乎什么都有——食品、工具、野外装备、开着盖的医药箱。营养液挂在帐篷顶,通过点滴瓶输送进他的手臂静脉。病弱感已开始离去。他明白陈盼是专来救他的,却不希望如此。这让她陷入了和他同样的危险!她知道后果吗?他几乎不发声地低语:“谁告诉你我在这?”

陈盼的口型很清楚:“王锋。”

王锋本来是希望对方顶多给石戈一颗子弹,不让石戈受苦,却发现对方要用饥寒交迫将石戈折磨而死,随即又发现并非是单纯惩罚,而是换了一种逼供方式。“替身”截获了狙击手与沈迪间的卫星通话,前面说到石戈涂黑了白板时,狙击手还信心满满认为是没到时候,饿到最后会什么都写出来,几天后却不得不沮丧地承认,即使已在病饿致死的边缘,石戈未正眼再看白板。

无论从哪个角度,对王锋稳妥的选择都是不要再管,不想,不看。既然确信石戈不会暴露他俩私下的商定,既然他早晚是死,怎么死便不重要,只当他已死就行了。然而王锋心里放不下,刑讯还会有间歇,石戈受的折磨却是分秒不断,只能越来越痛苦,直到生命最后一秒。王锋似乎陷入了一种强迫症状态,隔一会儿就要去看石戈的卫星画面。他看到了逃犯对石戈的殴打,看到了石戈在风雨中缩成一团,也看到石戈在饥寒中病倒……若要摆脱这种干扰到正常工作的状态,他必须做些什么,而不是仅仅旁观。

王锋最后下了决心,即使石戈不能免死,也不能这样死。如果相信宗教来世或是末日审判,还可以自我安慰石戈的受苦会得到回报,然而对王锋那样的无神论者,只相信人死如灯灭,且相信灯灭前的一刻决定人一生感受,因此不能让石戈只感受痛苦,还要让石戈在临终前得到幸福!王锋选中了陈盼。只接触过她一次,当时石戈和她刻意保持距离,但感觉得到两人心心相印,那时王锋就认为陈盼更适合石戈而非欧阳中华。到底是不是这样,做一个实验就能知道。他派去见陈盼的人不说身份,不介绍来龙去脉,只在八一本上调出卫星照片,放大出荒地上穿短裤的濒死者,石戈清楚可辨,陈盼没再多问,立刻同意按陌生来客说的做。王锋事先向派去的人交待,陈盼若问,就直言相告她会面对怎样的危险,由她自己选择。她若不问,就不必说,说明她不想做别的选择,也能说明她就是石戈的女人。王锋让陈盼去,除了可以带给石戈衣服食物和医药,还希望石戈在死前和喜欢的女人在一起。至于陈盼最终是不是也会死,王锋没多想。

当乘坐的军用飞机在不知道的什么地点的空军基地降落后,陈盼被带进一个如集装箱的卡车车厢,跟她在滩歌村见过的卡车一样,她确定幕后者即是王锋。那车厢临时布置成化妆室。行车几个小时过程,好几个人围着她忙,不但改了她的发型,还给她做了硅胶假面。那假面通过对面部施加不同压力,能让她的说话口音都变成娘娘腔的男声。再换上看不出女性特征的服装,看上去她就像个热衷户外运动的小伙子。陈盼不提问,陪同她的人也别的不说,只在避免暴露身份的问题上反复叮嘱,特别仔细。要求她任何时候只要不在帐篷内都得戴假面,每天至少两次在野外模拟男人站立小便等。为什么要这样,来人没解释,只说她若暴露了真实身份,后果将十分不利。

进入秦岭后便让陈盼自己驾驶跟随卡车而来的一辆西安牌照SUV,车上驾驶证行车证俱全,名字不是陈盼,照片是她戴上硅胶假面的样子。她的新身份是个男性漂流向导,独自从西安开车进秦岭,为旅游公司开发新的漂流线路。车上已经设好导航线路,终点是秦岭深处一个废矿场。橡皮艇、漂流器材以及要带的物资都按专业方式收纳捆扎。陪同者显然事先了解到陈盼是户外运动好手,有漂流的经验,给她的指示是在废矿场旁的河段顺流而下,漂到指定的急流拐弯处故意让漂流艇翻覆,顺流而下漂进小湖后靠左岸登陆,装作上岸晾晒物品和宿营。她将在那片荒坡上找到石戈(有可能在昏迷中),不要刻意地找,装成“意外”发现。给她带的急救包里准备了救石戈的药品和医疗器械,还有如何使用的详细说明。

这样一个漂流者的出现无疑会引起沈迪的怀疑。不能说现实全无这种可能,逃犯能出现,漂流者也就不是没有可能。漂流爱好者从一般的民用地图上就能看出,这段河流绕着山转了大半圈,终止于山中小湖,从小湖上岸,翻过山梁能回到下水的废矿场,漂流距离合适,便于首尾相接,会是一条好的漂流线路,却看不出有地下洞穴的危险。沈迪这样想,是想不出王锋有做这种事的必要,除了多送死一人达不到任何目的。随后他接到了王锋电话,质问为什么有人跟深喉接触?对沈迪说是漂流者反而表示怀疑,认定是伪装,有特殊目的,矛头直指沈迪,搞得沈迪恨不得发誓赌咒,提议干脆现在就干掉二人。

“那不是灭口吗?”王锋语气严厉。“我怎么知道所谓漂流者是不是带了设备,是不是通过诱骗方式,录下了能栽赃陷害我的音像?我得亲自核实!”

“大哥,别说没这事,就是有,您脚正也不怕鞋歪啊!”

“沈迪,你现在不是我的部下,我不骂你。不过你说这话可是让我很想骂人!用歪鞋把正脚扭了的事你还做得少吗?”

“大哥您说该怎么办?”沈迪只能先安抚王锋。虽然大局上王锋不敢掀家族联盟的桌子,但是让他得了理不饶人,家族联盟也会打沈迪的板子来摆平。

“不许动他俩,我要空投电子眼和探测器观察,尤其要查那个所谓漂流者有没有跟外界联系的信号。”

王锋对沈迪演这一出时,还只是不想让沈迪立刻下杀手,让石戈多几天时间跟陈盼在一起。他的目的实现了一半,把石戈从死亡的边缘救回来,陈盼带去的食品和生活装备能让他不再受苦。没有实现的是两人虽然共住一顶帐篷,睡觉时却在中间隔着帘子,彼此相敬如宾,没有越过界线。

知道有可能被监听,二人说话不多,在帐篷里用唇语或耳语,在帐篷外则演戏——石戈苦口婆心地劝娘娘腔的小伙不要离开,给他指树干上的弹洞,看了逃犯被击毙的地点,小伙子吓得要死,交替上演悲痛欲绝和无可奈何,最后只好怯懦地收回死也要走的誓言。这出戏对解除沈迪的怀疑有作用,本来至此已不再指望石戈能招供,干掉二人最简单,但是王锋又坚持要亲自核实漂流者是否被派去栽赃他,便不得不等下去。

对陈盼麻烦的事儿是上厕所。荒坡上有几处灌木草丛能在下蹲时遮挡,但不能下蹲次数太多。扮男人不能不站着小便,用的是给她准备的塑料管,颜色和形状像男人那话,站着握在腿间捏,能把里面的水如尿般射出去,只是要尽量遮挡,免得被对方的望远镜看破。陈盼每次用树干遮挡做这个动作,回帐篷都要无声地笑到不行。直到他们用陈盼的瑞士军刀锯下了足够树枝,围起个厕所才算解决了这个麻烦。

石戈的身体状况日渐恢复,已经能到河边打水洗碗,和陈盼一块做饭。陈盼给他带的衣服须像漂流者把自己衣服分给他的,是漂流者的风格,虽显得不符合他的年龄,至少可以遮风避雨。如果不去想瞄准的枪口,这日子简直像世外桃源的岁月静好。他俩都有奇特的感觉,但也仅是感觉而已,现实是什么,谁都清楚。

石戈从来不善风流,在男女关系上甚至自卑,既不会调情,也不愿多花时间。他一生除了妻子只有桂枝,从第一刻见到陈盼的那下心动,让他知道如果继续动下去会成为所谓的“一见钟情”。他没有让心继续动,欧阳中华的魅力四射哪里是自己可比,何况年龄算得上两代人,逾越是为老不尊。

对于每晚睡在布帘另一侧的陈盼,欧阳中华的确有一种辉煌,如雕花金框中的油画,所有辉煌一览无遗地展现;石戈却如外表无华的线装书,必须一页一页读到底,才能看出智慧至深。到现在的年龄,她已看多了辉煌,朴素深沉对她反而有更多吸引。不过他俩从未对此进行任何交流,连一点点暗示都没有,在这个环境下的共处本身,已经足以超越千言万语。

石戈一直没有告诉陈盼真相,是希望让她不知内情而能不受连累,心里却清楚基本是幻想,又不能阻挡内心盼望出现奇迹。他不在意自己死,却无法接受陈盼死,每当想起这点他就气恼王锋。然而此时唯一能指望的也只有王锋。王锋既然大费周折把陈盼送来救他于病痛和饥寒,但凡有可能,也会来救他出去,救他就能救出陈盼,原来只想着必死的石戈,此时不禁生出了对获救的渴望。

52 金钱洪流

家族联盟担心王锋,却不能对石戈用刑逼供,沈迪原以为饥寒交迫的折磨不比用刑效果差,没想到来个漂流者,让石戈不但不再受折磨,简直像是过上了野营度假的日子。干掉两人本可一了百了,只是王锋要做的核实总完不成,空投的电子眼不是距离太远,就是摄像头被遮挡。明明侦测不到漂流者发出信号,王锋又说漂流者可能事先得到了通知,当然不再发信号。沈迪只好答应待解决完深喉,把漂流者留给王锋亲自审问。

董事会要求沈迪给出结论——王锋到底可不可信?家族联盟已经失去继续等下去的耐心,即使不能审问深喉,根据已有状况也应该可以下结论。家族联盟怕的是王锋在关键当口再搞一次类似围困金门的事搞黄Z计划。如果断定王锋不可信,会所董事会将会要求一切暂停,先解决王锋,若断定王锋可信,家族联盟就要为所圈的土地付款了,后面的环节都在等着这一步。

按经验,失去耐心意味着失去判断的客观性,然而到了最后一步,事关万亿金钱,即使在家族那么高的位置也难淡定。前面的清道已经算彻底,二神被消灭,深喉被挖出,王锋也被收服,隐患应该都已消除,想对深喉逼供只是多加的保险,不一定非得强求做到。理性分析,沈迪找不到怀疑王锋的理由。他的独生儿子在自己手中,每日花天酒地乐不思蜀,他老婆当法人的公司接受了数亿贷款,每天几十万元的利息不靠参与Z计划绝对承受不起。王锋已不可能解套。从成城见王锋的视频分析,以及后面他对利益安排的讨价还价,包括他最近在西部战区辖区内大肆圈地,都可以证明他掌握深喉就是为了当筹码。

唯一让沈迪犯嘀咕的还是那个漂流者。到底是偶然还是蓄意安排?根据狙击手传回的照片,查出那是个西安的户外旅行向导。查看停在废矿场的车,证件都对,其他记录也全。包括此人在社交网站发布的计划,写了要从废矿场下水到小湖上岸,考察这条漂流线路,还表示要在山里多住些时间闭关修行,抚平他的同性伴侣离去造成的心灵创伤。没有发现疑点。

沈迪不知道的是,向导其他方面都是真的,只有社交媒体发布的探查漂流线路是伪造。真正的向导早被王锋派人秘密带到兰州,每天工资两千元,好吃好喝,看电影打游戏,只是不能上网和外出。租用他的装备和汽车每天又加两千。向导巴不得天上掉下的馅饼能多吃几天。

接到王锋打来的电话,沈迪挨了骂,心里却踏实了。王锋斥责,要他做的他都做了,允诺西部土地打对折的文件却始终未正式下达,搞什么鬼?要是再不兑现,他就要抢回深喉继续当筹码!并警告沈迪,在文件下达前狙击手若杀了深喉,他会连那伙狙击手一窝端。

王锋这样说话让沈迪倍感亲切。以往的王锋总让小兄弟们自惭形秽,然而年龄不饶人,终归要面对现实。沈迪不相信有人能抵得住金钱诱惑,他对会所董事会做出了王锋可信的结论,未提及漂流者,以及王锋对漂流者的质疑。

董事会同意马上兑现给王锋的允诺,同时开始全面执行Z计划。各家族的钱早已备好,早付款早出售,都想赶早。只要大家族开始拿出真金白银,市场信心立刻翻番。即使土地还不能卖,倒卖原始使用者身份的价格已一日三涨。依附权力得知消息的小户也跟着大户开始付款。他们不知道Z集团最后会弃船,只知道以后再不会有这种发财机会。财发多大的唯一限制就是能拿出多少钱。钱越多回报越多,恨不得把钱都拿出。几十年间转移境外的上万亿窃国所得,以各种方式藏匿的贪污所得,还有受贿的名画、古董、珠宝首饰被变卖或典当,甚至以国外豪宅抵押的贷款,还有各种不知从哪冒出的地下黑钱……一股脑涌出,决堤般从境外汹涌回流,包括从境内各种隐藏处运出成吨现钞,像红了眼的赌徒在必赢赌局中押上全部家当!

几乎整个官场都参与,掌握国家的权力,劲往一块使,怎么能不赢!除非是小行星撞击地球,否则无论如何不会出问题!在如此的信心爆棚中,大官买大地,小官买小地,芝麻官也各有各的道,个个争先恐后。为了迎合国内民众的民族主义,规定了原始使用者只能是中国籍,那些入了外籍或卷款逃亡者便委托国内的白手套操作,或用股份公司形式做。官员亲友纷纷集资入股,都想跟着捞一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家土地将被分割成无数片,分头被买走。没人能算清这笔账,但是几十年来被权力盗走的财富,应该大半都投了进来。

沈迪此时切身地体会到小时候听的童话故事,进山洞的人明知洞口就要关闭,还是想再多拿些财宝,拿了又拿……。自己现在也是那种心态,每天都是买地,筹钱,再买地,再筹钱,买,买,买……,亲戚朋友在周围火急火燎地催促,他们的人生、家庭、子女的未来希望都押注在这次发财梦上。

资金通过不同的银行渠道流入国库,不管曾经如何藏着掖着,现在都变成了国家的钱。中国但凡有些价值的土地全在这个过程易主。一年之后,便会在一轮轮涨价热炒中再度更换主人。那时不管翻多少倍,都不再与国库有关,而是落入卖家的私人账户。很多买家将是国外资本,那些钱大部分并不进入中国,而是直接从国外银行进入卖家的国外账户,土地变成外国人所有,钱仍然在国外。

这个热火朝天的大赌场上没有人知道,他们拿出的每笔买地钱都被丁大海的团队纳入了区块链,记录了钱来自何处,属于什么人,相关该人的所有账号及金钱流动明细,包括与其有关的人脉信息。所有买地者的个人和家庭自此都被“替身”监控跟踪,在大数据系统中被挖掘,经过算法分析,整理出不能再详细的档案。

53 特务案

搬家到昌都后,丹增与武拉在自治政府隔壁租了个农家小院,有了各自的房间。武拉从不去公共场合,昌都市内还在官方政府控制下,即使她身着藏袍戴藏帽,面相在高原风吹日晒下已像藏女,却蒙不住人脸识别系统。她知道自己若被发现真实身份,对丹增会有严重不利。

曲扎的女特使可能是从哪里听到什么,对武拉有特别的兴趣,利用每次到丹增家的机会接近她,用流亡社区特有口音的藏话与她交谈。每到那时,武拉似乎又成了哑巴,只是微笑点头或摇头。近来境外藏人网络上越来越多地指责丹增坚持不独立是无视民众呼声,质疑他是否与中国政府有暗中交易?几个月前还被捧成民族英雄的丹增,现在几乎成了千夫所指,连他当初阻止村民自焚也被重新翻出来,说成是破坏藏人反抗中国的运动。

达兰萨拉的藏人行政中央看出,要想改变被动,重点在于民主方式。层议制的上层要自治,但是无论从民调结果还是从民间氛围看,藏人民众普遍赞成独立,所以只要破除层议制,就能夺回对民众的主导。达兰萨拉表示,代议制为全世界民主国家共同采用,普选和公决是不容置疑的合法性基础,不实行普选的层议制不是真正的民主,号召境内藏人拒绝接受层议制。

“既然基层民众普遍赞成独立,层议制高层却否定独立,怎么能说是代表民众意志呢?”——回答达兰萨拉的这个质疑不容易。如果不是在层议制中决策,而是进行公决,赞成图伯特独立的一定会是多数,但是丹增又坚信层议制的决策选择了不独立,是符合民众利益的。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从理论上回答这个质疑。

武拉又一次为丹增发挥了万事通作用,她对理论不懂也没兴趣,但是擅长搜索,反复筛选后,她从欧阳中华的文章中搜出一段话,应该可以作为回答:“一个完整的个人意志是由众多取向组成的。人对某个单一问题表示赞成只是其中一个取向,可能被其他的取向偏转或底消。例如对是否赞成民族独立做出肯定答复的人,问其是否愿意为独立家破人亡时做出否定答复,这时如果只问前面问题,不问后面问题,便是误导,得到的结果也是假象。”

这段话让丹增有茅塞顿开感。他以前没注意到,是因为这段话在费解的“向量”一章内,可能藏文译者自己都没搞懂,译文更含糊。其中一段话由武拉从汉语为丹增重新翻译——“大规模表决只有赞成或反对两个取向,得到的是数量结果。层议制综合了处于赞成和反对之间的各种取向,得到的是向量结果。向量结果和数量结果可以不同甚至相反,却不能说向量结果违背了民众意志,而是避免了单一的因素压倒综合的因素,更完整地体现了民众意志。”武拉说不清什么是向量,便问丹增认为老百姓追求独立和希望平安生活的意愿,大概比例各是多少?丹增回答独立是一的话,平安生活应该是十。武拉凭着中学物理的记忆画出两条线,垂直线代表追求独立,长十倍的水平线代表希望平安生活,在两条线构成的平行四边形上画一条对角线,告诉丹增那就是向量之和,也是层议制的结果。很明显,对角线的角度和长度都接近追求平安生活的十。

直观的画图让丹增明白了,层议制的高层决策与大众公决出现不一致,只是向量结果与数量结果的不同,向量结果不是出于高层的“英明”,而是民众在层议制的向量求和中形成的,因此高层违背数量结果,坚持向量结果,不但是可取的,而且是必要的。

这让丹增进一步认识到理论的重要。如果不是顾忌达兰萨拉攻击他按汉人指挥棒行事,丹增很想请欧阳中华来昌都做现场指导。这段时间他与村治会完全联系不上,打电话、发微信对方都不回,不知出了什么情况?无论如何,丹增决定到制定图伯特基本法时,一定要请欧阳中华参与。

曲扎在普通藏人中有号召力,只是西藏的边防口岸仍是由中国军队看管,严密如初,流亡西藏无法派进更多策动者,只靠隔空喊话鼓动民众摒弃层议制,民众却没有自行实施代议制的手段,何况层议制已经能实现自由和自治,人的政治惰性使得曲扎的鼓动难见收效。这时自然会想到利用代议制政治常用的负面策略——什么事可以搞臭丹增,迫使他下台,再顺理成章地否定层议制。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在网上空口指责丹增是特务不够,需要更实在的证据。

恰好王锋决定了必须对平措嘎乌带上的电子眼做测试,验证从中看到的是真实情况还是丹增表演,解除他最终的疑虑。只是测试就得让电子眼暴露,从此作废,所以前面一直拖延,直到觉得验证重要性超过其他时,王锋才下决心舍掉这个电子眼。

机会来了,相邻的玉树州委员长和甘孜州委员长来到昌都,与丹增共商三省交界地区的草场纠纷。历史上牧民们常发生械斗,形成冤冤相报的家族血仇,层议制能否解决这个难题?以往三地分属西藏、青海和四川,僵化的行政分割强化隔阂与冲突,现在是共同的图伯特了,可以相互融合,模糊对待。层议制的基层自治在某种程度上与传统部落有异曲同工处,不需要行政干预,可以通过民间交流和习俗消除争执。三位委员长的会谈顺利,结束后两位委员长要连夜驱车赶回。丹增请他们在昌都自治政府的食堂吃饭。

食堂中间是大桶酥油茶和大筐饼子供自取。就餐者除了工作人员,街头流浪者也常不请自来,总能得到分享。丹增和两位委员长占了食堂一角的小桌,曲扎特使也过来。她单身在此,大家总是把她当贵客招待。既是祝贺又是饯行,仅有食堂大锅菜不够,丹增请武拉做两个川菜送来。等菜时,玉树委员长让平措唱歌。他知道平措歌喉好,而且有请必唱。

那时天色转暗,食堂还未开灯。一展歌喉的平措面对着丹增。王锋让把平措电子眼的画面在大屏幕上放得比真人还大,他要看清丹增最细微的反应。电子眼为回收时容易找到,内置有可遥控闪烁的发光二极管。王锋下令激活闪光。在这种光线下,正对着平措的丹增不会看不到。正和两位委员长笑着欣赏平措歌喉的丹增突然睁大眼睛,盯住电子眼。

“这是什么?”画面上是丹增伸过来的手,把装着电子眼的嘎乌带子向他拉去。他的脸贴近,变形,充满画面。

王锋让闪光停下,其实看到丹增发现电子眼时的眼神就基本可以不再怀疑,别的能装,眼神装不出。如果丹增是利用电子眼传递假象,会装作没注意闪光,不会问,更不会拉到眼前看。王锋让闪光停下,要看丹增是否因为怕别人也看到闪光先做反应。然而其他人未看到。丹增指着电子眼跟他们说这东西刚刚闪红光,此刻又没了,甘孜委员长笑话他是不是老花眼了。

大家正以为没事了,王锋让再激活闪光,加快频率。这回电子眼的急迫闪烁还伴随哔哔声,一下让人们紧张起来。玉树委员长的警卫拿出小刀,从平措嘎乌带上割下电子眼。电子眼在人们手里传递,王锋看得到每张探究的脸,停在曲扎特使处,她翻来覆去细看,眼神就像审判官,然后大声宣布:“这是间谍工具!”

平措被间谍一词吓着了,慌乱地辩解自己不知情,是孩子捡的玩意儿,母亲缝到噶乌带上,他当成母亲的祝福。这种离奇解释怎能让人相信?平措的慌乱愈发可疑。正值食堂开饭时间,人们闻声围上来。曲扎特使高举电子眼,宣布发现了特务。这个电子眼肯定已经把所有核心情报都发给了汉人政府!因为这个电子眼始终跟着丹增,带在他的随从身上!

人们炸开了锅,群情激愤。藏人多年吃尽苦头,最恨内部出特务。从家里送菜过来的武拉看到这一幕。她天天见平措,绝不相信他是特务。有人动手打平措时,她上前阻挡。一个流浪汉举起凳子砸下,武拉一把推开平措,凳子砸空,却有一条凳腿打在武拉头上,使武拉一时昏过去,额头流血。这让激愤的人群冷静下来,委员长们叫来安全人员控制局面,救护武拉,拘押平措——也是把他保护起来。

曲扎特使一直在等这样的机会,她当场对丹增提出质疑。就算丹增自己没问题,身边有这样的人也是铸成大错,必须引咎辞职。对安全人员要求她交出电子眼,她表示必须当众保全证据。丹增让安全人员照曲扎特使说的办。特使把电子眼放进手机屏蔽套,用胶带缠住。她自己,加上玉树委员长和甘孜委员长都用油漆笔在胶带跨缝上签字,才交给安全部门待查。同时特使将这事立刻告知曲扎。把柄在手,无需顾忌,海外藏文网上传开消息,很快形成对丹增的万炮齐轰。

丹增则召开州地市委员长电话会。因为多数地区仍断网,只能用达兰萨拉送的卫星电话。开会过程达兰萨拉能听到,一直用“替身”监听的王锋也在听。丹增讲了所发生的情况,承认电子眼会将所有情况发给中国当局,这肯定是错误,但他相信平措不是间谍,责任主要在他自己,他会先辞掉图伯特委员会主任的职位,然后会向昌都层议制委员会辞职,并且配合调查,接受处理。

玉树委员长介绍了目睹的情况,一是电子眼最初由丹增发现,说明丹增不知情;二是被中国当局掌握了情况不构成损失,我们是透明的,任何人可以旁听会议,中共特务也能随便来,多个电子眼算什么?因此提议就事论事,只查平措和电子眼的关系,丹增不需要辞职。

甘孜委员长支持玉树委员长的意见。其他委员长对发生这样的情况都感到惊讶,但是没有就此进行多少争论。层议制职位对任职者并无利益,更多的是责任,继续留任和继续劳累是差不多的意思。但是事情仍要调查,迪庆州委员长提议调查需由昌都以外的人进行。众人同意由玉树委员长负责。如何对待平措有一些争论,有人认为应该拘押;多数人认为只有确认有罪才能限制自由。倒是丹增表示,他以亲戚和长辈身份让平措跟随玉树委员长配合调查,相当于自我限制自由。玉树委员长表示同意,这也可以保护平措不被传闻鼓动的人伤害。

并非委员长们都相信平措没有问题,而是他们不那么看重特务问题。层议制奉行一切公开,特务造不成伤害,也就不再有抓特务的冲动。委员长们某种程度还希望引导民众消解抓特务的冲动。都是藏人同胞,即使过去因为恐惧或其他原因受过胁迫,也不需要赶尽杀绝,甚至无需水落石出。一时踩进泥潭用不着一辈子都穿沾泥的鞋,找个没人处洗干净就可重新上路。

有人插话说,我们现在用的电话也是特务。另一人补充说而且是双料的。大家都笑了。明知中国当局和达兰萨拉都在听,却不当回事,不再考虑保密使得图伯特委员会的沟通效率提高,协调成本降低。否则在当前状况下要想秘密开会,不知得克服多少困难,浪费多少时间。现在十几分钟就搞定了可能掀起轩然大波的“特务案”,连监听的王锋也赞叹不已,进一步理解为什么欧阳中华总是把“隔层保护”挂在嘴上。若是在代议制中,此事一定会让丹增下台,在层议制中却不是由基层决定,即使煽动起基层的情绪,也不会困扰隔着好几层的图伯特委员会。

在开会时,丹增一直用定力保持不去想武拉的伤势,会一结束立刻赶到医院。武拉已经苏醒,伤口缝了十二针,别无大碍。看到丹增出现,武拉就像等到了家人,自然而然说出“我要回家”。这一句话脱口而出让两人都心有所动。武拉转而解释自己不需要住院,病床该让给其他病人……,丹增扶她下床时说“咱们回去”,虽未说出“家”字,“咱们”和“回”的意念当然是家。身上还有点软的武拉需要依靠他,他俩还从未挨得这么近过。

54 生死路

自认为从不犯错的沈迪发现自己犯了大错——向董事会表示信任王锋时就该同时解决掉石戈,只是因为允诺了石戈死时让王锋带走漂流者审问,得等王锋派人到现场,狙击手才能解决石戈。但是王锋不断地耽搁,沈迪自己则被下场买地吸引,随着押注越来越多,思维成了单线。待所有买地资金都调入,买地文件也签署完,才想起两天没问山里情况。秦岭深处没有手机信号,卫星电话一直打不通。开始还没有担心,因为查到那一带在受太阳风暴影响,卫星与地面联络出现问题。直到过了三十小时仍不能打通,沈迪才开始觉得蹊跷。

此时却联系不上王锋了。沈迪预感不好,马上再派一组人飞去秦岭解决石戈,同时查明电话不通的原因。他期望真的是太阳风暴,但是扩大地域查询,别处都没有太阳风暴记录。王锋的影子又在沈迪心头浮现,除了那家伙还有什么人能造这个假?沈迪不得不压下猜疑,现在多想已经没用,既不能再向家族说王锋不可信,付出去的买地钱也收不回来,只能祈祷将从天上砸下的钱雨能把王锋脑袋夯实点,别再总琢磨烦死人的邪门歪道。

这的确是王锋做的局。他从最初只想让石戈死前别受罪,到开始琢磨能不能救石戈,再到产生似乎可以一试的方案。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要等多数买地钱都进入国库后才能实行。在此之前,对沈迪光拖延还不够,还得防备他先斩后奏,所以从家族联盟开始付钱后,王锋就阻断了狙击手的卫星电话,让他们接不到指示;再用“替身”黑进十多个部门的数据库制造太阳风暴假象,避免沈迪对打不通电话产生怀疑。王锋没有把握能否救出石戈,要看和时间赛跑的结果,或是取决于命运如何安排。他不承认如此费心是出于感情,而是古人宁失一国不失一士的精神。有士,国失可再得,他现在需要这个头脑。不过救石戈的行动不能暴露与他有关,至少不能被抓到证据。

正当欧阳中华为联络不上王锋焦急,陈盼失去联络已经八天,主席时期常有NGO人员被当局失踪,现在已不太发生,其他门路都找不到消息,欧阳中华只能寄希望王锋,宋秘书却一直不接电话,也不回邮件。一筹莫展时突然有人送来快递,那个“快递员”犀利的目光让欧阳中华凛然,从未见过快递员如此审慎地确认收件人。快递件的外壳上没有发件人地址姓名,里面只有一个记忆卡。快递员口头告知,打开的密码是欧阳中华外婆姓名的全拼。

一般人看那记忆卡上的内容,只会当成电脑游戏片段,或是动画片草稿。随着画外音的讲解,动画箭头在展示地点坐标的高清地形图上画出路径,介绍漂流的河道,何处下水,在哪靠岸,提醒注意湖水出口的地下溶洞;告知被救者的位置;枪支图形标出的是狙击手位置,换成卫星图可看得到坐落在荒地旁制高点上的伪装监视屋。画外音强调,报警不会有用,反会遭灾,个别人去救不出人,连自己也活不成,只有数十人的群体一起,始终把被救者围在中间一块行走,保证被救者不从人群中暴露,否则被救者还是躲不过子弹。欧阳中华本人必须用口罩墨镜遮挡面容,混于人群避免暴露,直到翻过山梁到达废矿场,乘车回到人烟稠密区后,会有人接应,也才真正安全。

内容未提陈盼的名字,也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为何要用这种神秘方式,但是欧阳中华知道,既然没有比这更清楚的信息,就是唯一通向陈盼的入口。生死关头只能先行动,去了才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查到离那地点最近的漂流俱乐部在甘肃天水,欧阳中华以拍电影名义先打给俱乐部十万元,要求召集四十人做一次漂流,结束后再付十万。有比平时翻倍的利润,俱乐部立刻在会员群中发广告,漂流免费,吃住行全包,虽然第二天就出发,四十个名额很快报满。

到天水的一千四百公里要在十二小时内赶到,欧阳中华找了两个年轻人换班开车。他独自在后座一遍又一遍看记忆卡上的内容,不放过任何细节,琢磨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设想应对方案。其中从漂流登陆点到废矿场怎么走是关键,地形图有3D模式,可从不同位置和角度看到立体环境,模拟不同的路线。欧阳中华用过户外徒步的类似软件,记忆卡上的地图相比之下精度高得多。前者只能走已有道路和小径,这一款可任意选择路线、模拟无路状态下如何行走,看得到哪里被断崖中断,哪里能走通。人群包围被救者,需要一定宽度才能行走,所以须排除只能单人走的路线。一路反复模拟,他对那块从未踏足的地域了然于胸,几乎刻在头脑中。

欧阳中华做足了准备,什么都想到了,唯一没想到的是看见石戈。这才明白主角原来是石戈,快递给他的救人指南,目的也是让他救石戈,陈盼只是捎带。狙击手瞄准的是石戈,连陈盼也是为救石戈才来这里。装成小伙子的陈盼最初竟让他没认出来!欧阳中华很少体会嫉妒,他似乎从不需要。此时面对树下的蓝色帐篷,所有痕迹都显示两人的共同生活,嫉妒前所未有地袭击了他,使他表情僵硬,思想麻木。不过没人意识到,他的面容被口罩墨镜遮挡,连陈盼也以为他来之前已经知道石戈在这。这倒使他不必掩饰僵硬冷漠,似乎只是因为处境危险,而不是因为看到了石戈和发现被王锋耍弄。如果事先知道有石戈,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做同样的安排?他不会不救陈盼,但的确没有看到陈盼与别的男人住一个帐篷的准备,也没做好如何对待那个男人的准备。

欧阳中华后面的指挥失去了往常的果断凌厉,几乎是半机械的,不过他对地形已非常清楚,方案也早形成,基本无需多做思考,按步骤走即可。从天水进山的路上他已将四十个漂流者分成两组,原来就计划分两条路线,让狙击手搞不清被救者在哪组。现在他让一组人围住陈盼,另一组人围住石戈,仍按两条路线走。漂流者们都把陈盼和石戈当成演员,纷纷猜测摄影机藏在什么地方,老男人和小伙演的是忘年同性恋吗?至于为什么要每组围住一个分开走,欧阳中华说回到天水再揭谜底,因此被当成游戏。漂流带来的刺激使漂流者们意犹未尽,叫喊,唱歌,打闹玩笑,挥舞着俱乐部按欧阳中华要求准备的多面彩旗,闹得这片寂静山谷沸沸扬扬。

狙击手们没想到这种场面,完全不知如何对付。杀一两个人不是问题,杀这么多人却不敢。卫星电话打不出去也无法请示。眼看着漂流者们如滚动的水团分成两朵浪花,连笑带闹分头而去,五颜六色的现代衣服和花花绿绿的彩旗,错动的人影身形,完全无法看到他们监视的目标,目瞪口呆不知枪该往哪瞄。

地形与记忆卡的3D图展示的一样,让欧阳中华觉得像是来过这里般对得上每个地标。他带领围住陈盼的二十人。另一组交给了俱乐部领队,事先已把做好的路线图拷贝到领队手机上,约好在废矿场汇合后一块乘大巴出山。欧阳中华一组从沟里绕行,相对平缓,人群也能始终围住陈盼,只有进树林时会被树木分开队形,但树木又能起到掩护作用。陈盼在包围中摘掉了硅胶假面,换上了欧阳中华带来的衣服,即使狙击手看到也不会认出。果然一路无事,直到穿过最后一片树林,山坡下就是废矿场。

远远就能感觉早他们到达的另一组异常。大巴车从原本停车处开出去了一段距离,扭歪着停在路上。俱乐部领队挤在司机座旁,伸手把着方向盘,边争辩边向窗外看。那组人已经都在车上,却缩在车窗下伸出手臂挥动,示意后到的一组快上车。走近时听得到车上乱成一团,有人歇斯底里地重复“开枪”二字,有人对着手机喊“死人啦”,却慌得未发现这里没有信号。等到欧阳中华一组刚上车,领队便松开方向盘,大巴司机马上就要开车。

陈盼发现了石戈不在车上,“人呢?!”她在车下问,没上车。

“山梁上有一段只能单人过的鲫鱼背,老头留在最后走,不知怎么就掉到山下了。”领队的脸白得像纸,他没像别人那样说开枪,是因为太过匪夷所思,无法理解。他何尝不想尽快逃离,只是不等到欧阳中华,说好后付的十万元泡了汤老板得让他赔。现在俱乐部招来的漂流者都已安全上车,老头是不是挨了枪跟俱乐部没关系,也不在合同中,掉下山也不由俱乐部负责,反而尽快切割才明智,领队让立刻开车下山。

“不行!”陈盼挡在车前。“怎么能没了一个人就扔下不管!”

“我们管得着吗?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领队爆发了,向着欧阳中华吼起来。“马上让她让开!不然起诉你欺骗几十名俱乐部会员来当肉盾牌!”说罢他转向漂流者们,表示俱乐部事先毫不知情会遇到这种事,全部责任由欧阳中华负。

漂流者们炸了锅,大嚷大叫,又没人敢冒险下车去拉开陈盼,只是隔窗骂她。陈盼站在车前不动,她当然不指望这些人留下找石戈,只是她要知道石戈掉下山的地点,知道去哪找。欧阳中华很少像此刻这样不知所措,他带的车和驾驶员都在天水休息。他既无权不让大巴走,陈盼留下又该怎么办?可是他知道陈盼的性格。

他向领队伸手:“把你的记录仪拿来!她只是要知道情况!”

“这……这是公司财产……也是证据……”记录仪是漂流领队戴在身上的录像设备,能查到全过程。

“不给记录仪你就留下一块找人吧。人是跟着你失踪的,我们不在现场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能听你空口说跟你没关系。人命关天,你要是没个交代就走,到哪也推不掉责任!”

欧阳中华说得义正词严,急于脱身的漂流者们也催促领队:“给她!给她!让她去找!……”只要能赶快摆脱危险,留没留证据是俱乐部的事,跟漂流者没关系。

“给她可以,你们所有人都得作证!”领队指向欧阳中华。“他也得跟我们一块走,除了付清尾款,还得给所有人精神赔偿!”人们醒悟到有额外拿到钱的可能,立刻好几个人按住了欧阳中华,不让他下车。领队从车窗把记录仪扔给陈盼。“祝你好运!”

陈盼让开了,大巴轰鸣驶离,车轮卷起的泥溅了她一身。欧阳中华力图从众人手中挣脱,但是那么多只手连拉带按,让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陈盼远去。

55 劫持中国

北京首都国际机场,一架美联航的波音787按正常程序在雨中降落。北京今年雨季来得早,数天阴雨连连。当波音787滑行倒距离候机楼还有五十米处停下,机长透过无线电通知中方,飞机处于被劫持中,便不再回复机场的任何问询。受惊的机场立刻启动反劫机预案,特警包围,消防车开来,周围人员、飞机和车辆疏散。波音787一直沉默。舱门紧闭,对外面的忙乱不做任何反应。

与此同时,美国大使秘密来到位于北京市中心的中国公安部。照理大使只能和外交部来往,但是当大使提到了首都机场的飞机,公安部立刻把大使和随行者——包括凯伦——引入保密会议室,负责反恐的孙国祥副部长中断其他事务,来见大使。

大使首先道歉,这架飞机在美国起飞时已被劫持,或者准确说是在名叫艾沙·穆合塔尔的中国恐怖分子劫持了美国的情况下,不得不按艾沙的要求进行安排。人质乘客是九十七名美国政府官员——艾沙要求一百个美国行政等级四级以上的官员上机,起飞前主动放了其中三位年龄大的妇女。美方发给中方的乘客名单是假的;到北京前不得通报飞机被劫持也是艾沙的要求,而非美国有意为之。美国以往的原则是不屈服恐怖分子要求,但是这次的威胁实在太大。相比之下,机上的美国官员是否安全都是小事。艾沙既是中国公民,美国政府期待中国政府能提供解决危机的途径。

凯伦的身份是美方处理此次危机的科学顾问。她向中方详细介绍了D-2,描述了安装在艾沙体内的装置能造成怎样的毁灭,以及艾沙与另一个备份者之间的关系。配合事先制作的幻灯动画,加上凯伦流利的中文,中方人员皆能立刻理解,她是D-2的发明者,权威性无可置疑。

美国政府也是因为凯伦的说明,才相信艾沙的威胁不是狂人奇谈,同时因为艾沙只跟凯伦联系,只信任凯伦所说,请凯伦参与危机处理,并成为艾沙与美国政府之间的唯一连络人。当国土安全部的多架武装直升机、数十辆警车和数百名特警去艾沙藏匿的地点时,艾沙显得轻松自如,毫不怀疑美国政府会把他送到北京,他提的要求都会得到满足。

数个男女警员昼夜不离凯伦,相当于她失去自由,至少不再有隐私。凯伦没有反对,毕竟她是D-2的发明人,事件起源和她不可分,无论对美国、中国、艾沙或自己,她都有义务配合,只是现在已经无法满足政府要她破解D-2的期待。这次她先于艾沙被专机送到北京,来配合美国大使与中国方面的交涉。

凯伦介绍结束后,中国方面先是死一般沉寂,接着是孙副部长猛拍桌面,被桌上的麦克风放大成巨响。“凭什么把恐怖分子送到我们国家来?怕夺走美国人的生命,就来夺上千万中国人的生命!这种危害他国的行为和侵略无异!”孙副部长再次把桌子拍得震天动地。

“我国政府无比遗憾,但的确是迫不得已。我们的目的并非是把祸水引到贵国,而是争取缓冲。按照恐怖分子的要求走,会形成一个过程,就可能在过程中出现变化,有机会破局。作为反恐专家的孙副部长当然熟悉这种通用原则。我们只是遵循惯例。而且我国政府保证会和中国政府一道全力应对。这不仅是国际义务,也是我国的实际需要,我们有多位议员、高级警官和行政官员在飞机上做人质。另外还有一个备份在我们国家不知下落。如果爆发灾难,美国要经受同样的打击,所以我们命运相同,目标相同,我们必须紧密合作!”

“先把你们的灾难分一半给我们,然后说我们必须跟你们合作,这和搞劫持的恐怖分子有什么区别!大使先生,回去告诉你们的总统和人民,中国一定记住这笔账!”孙副部长说罢拂袖而去,留下美方人员面面相觑,难道谈判就此破裂?不过服务人员立刻上来给他们的茶杯续水,是留客的表示,才稍有心安。

半小时后进来数位低阶人物,皆为各领域专家,李克明也在其中。无论如何艾沙已落北京,再愤怒也得与美方商讨解决方案。孙国祥拂袖而去是做姿态,一出去立刻调集最强干将,下面需要与美方在技术层面谈。专家层面的对话不再耽搁于追究责任和指责,只是询问细节,设想各种可能,以头脑风暴思考对策,抓住每道闪光看能否找到突围路径。然而美国人已将能想的都想到,之所以单纯针对艾沙的对策都不可行,关键就在还有一个备份。

李克明一直没说话,在美国跟丢百灵又失去艾沙去向,自己还遭麻醉,算得上职业生涯的污点,回国虽未因任务失败受追究,却被晾在一边。直到艾沙现身,让孙国祥想起手下只有李克明对其算有了解,临时加上了他。整个讨论过程李克明都未说话,但是他在美国经历的那些杂乱线索在他心里豁然开朗,此刻融会贯通地形成了完整脉络,让他确信百灵就是艾沙的备份。

不过这就更难处理。如果备份在美国,李克明不会在意。美国人可以把艾沙送回中国,中国人又有什么理由顾忌处理艾沙导致备份在美国爆炸?然而他亲眼看到百灵离开了美国。事后对中国口岸的查证,百灵周驰皆未出现。李克明相信周驰不会到与中国或华人无关的地方。既然百灵和刘道明是台湾居民,周驰本人有台湾多次签证,大概率是去了台湾。台湾与美国不一样,不管怎样都是华人。李克明始终不说话是因为不能让美国人知道这一点,那会让他们太轻松了,现在必须绑着他们一块。

下一步该怎么做?美方认为既然艾沙的目标是中国,现在该由中方与其谈判,听他的诉求。中方的决策者却没人敢接这个盘,那等于认可美国可以把祸害送到中国,道理上说不通,也咽不下这口气。一旦要追究责任,谁决定的谁就是替罪羊。这就形成了僵持,飞机停在首都机场,中国方面不进行联络,不提供舷梯,不许任何人出来,只要求飞机哪来哪去,返航美国。

那飞机一直沉默,不发声音,不提要求,在场的人都明白,主动权完全在艾沙。他无声,是因为不需要发声,他等待的只是美国充分向中方说明D-2的威力,让中方打消以突然袭击进行解决的幻想。此刻北京的绵绵阴雨能让艾沙爆炸后逸出的D-2都落地,不会因扩散进大气造成上千万人死亡。不利的是D-2裂变形成的物质将从首都机场延伸到天安门广场,把北京城的一半连同顺义、怀柔和通州几个区埋没,死亡数百万人,中国首都从此消失。这是承受不起的。所以艾沙知道着急的是中国,他可以保持最大的从容,把时间拖得足够充分。在确信中国方面彻底了解状况后再采取行动。

高层对孙国祥的汇报迟迟不发指示,随着时间流逝,公安部会议室里的中美双方都认为不能无所作为,因为下一步将发生的不是在中美之间,而是在中美与艾沙之间,地点是在首都机场,不是在公安部的会议室。李克明中途离开会议室求见孙副部长,私下汇报百灵应该是艾沙的备份,这个情报让孙国祥把李克明的美国之行转而视为立了大功,当场派他去首都机场担任现场指挥。

直升机从公安部起飞十几分钟便降落在艾沙劫持的美联航飞机旁。像是等着直升机到来,更可能是艾沙看到了与李克明同行的凯伦,波音787的应急舱门打开,弹出的气囊充气后形成滑道,像从张开的嘴里弹出的舌头那样抵在地上。周围有上百支枪对准应急舱门,李克明却命令绝对不得射击,将所有特警撤到外围担任警戒,由他带来的公安部特别行动队接管现场。行动队的武器不是对准飞机和艾沙,而是对准相反方向,有任何危及艾沙的可能即开枪。

艾沙看到这种变化,知道他已安全。当他出现在应急舱口时,表情淡定,仰头看看雨云密布的天空,伸手试了试淅淅沥沥的小雨,然后从容地沿着滑道滑下。行动队立刻排成保护他的人墙。没人阻挡,没人指引,也没人接触,行动队的人墙只是背对着他跟随他移动,枪口全部对外,随时准备为他挡子弹。那景象实在奇怪。艾沙既被严密地包围,又如在无人之境,东走西走,直到他自己走出了敞开着且无人的中国边防关口,未出示证件,未办手续,踏进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土。

一直跟随在旁的李克明此时向艾沙伸手,自我介绍是负责与他接触的中国公安部警员。前面之所以不接触,是因为没有走过边检关口的艾沙不能算正式进入中国,接触可能会被指责为主动将艾沙引入中国。现在艾沙自己进了中国,不再有人需要为此负责,但必须有人出面处理。其实李克明并未被明确授权接触艾沙,但是作为现场指挥他这时必须出面,也就自然而然成了第一个迎接艾沙的人。

艾沙与李克明轻轻握了一下手。“我是艾沙·穆合塔尔。”说的是汉语。虽然面对的是敌人,性格本来就温和的艾沙依然保持温和。

李克明做出引导手势。“给您准备了车辆,安顿下后咱们再细谈。”他是想把艾沙带到远离北京之处,让已乱了套的首都机场恢复运转。

“我要住北京饭店。请给我安排一辆汽车,我自己驾驶。你们的警车可以帮我通过堵车路段,但是不要想把我引到别处去。我在北京住过六年,不如你熟也知道方向,何况还有导航。”

北京饭店在北京最中心,离天安门数步之遥,离中南海也远不了多少。李克明装作在手机上查了一下。“对不起,北京饭店没床位了。”

艾沙微微一笑。“没关系,我可以睡大堂,或者走廊。”

“……艾沙先生,那实在不方便啊,我无法领您去,原因不说您也知道。”

“不用你领。你没车的话,我可以步行过去,正好散散步。”

李克明的声调稍微提高了一点:“这已经是中国的领土,各方面都不会让你去那里。”

艾沙的声调如常:“我倒想看看你说的各方面怎么阻挡我。”说罢便要向外走。

李克明只好软下来。“艾沙先生请稍等,无论您去哪里,都需要一些时间做安排。请您理解我只是具体办事的人,是小人物。您的诉求是什么不归我管,得由大人物做决策。对我而言,即使您要求新疆独立我也不在乎,我家人都在北京,跟您要埋掉北京相比,我宁愿让新疆独立。但是对这些我说了不算,我的工作只是保证您的安全。说是关心您,您不会相信,可是您的安全关系到千万人的生命,必须万无一失。要想在这么复杂的都市环境保证您的安全,需要非常周密的部署,请您一定不要着急,给我足够时间。我会和您真诚沟通,为您服务,也请您能跟我配合。”

“配合?”艾沙重复。“中国警察最爱用这个词,但是从来都是要求人家配合你们。这次反过来,我要你们配合我。你说的没错,我来这要的就是东突厥斯坦——也就是你们汉人说的新疆——独立。我知道那不是一下能解决的事儿,会通情达理,留出足够的时间。包括在这里,我也给你一个小时做安排。那时还没安排好,我就步行进城。”

艾沙被引进被清空的机场贵宾室,他不坐下,也不碰端给他的咖啡和饮料,把背包放在脚旁,开始做伊斯兰祷告和礼拜。整个过程目不斜视,好像没看见试图接近他的凯伦,连一次点头示意都没有。

随后的一小时李克明忙得不可开交。向上请示,安排一路保卫。北京饭店是大牌企业,没有足够高的权力无法提要求。为了保护艾沙,至少得空出一层楼。就算还没到旅游旺季,北京饭店也没那么多空房。最后是动用国家安全委员会硬压,从反恐资金里拨出五倍赔偿金,才把已入住的客人调换出来。

艾沙住进北京饭店时,即使被要求调换房间的客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北京的两千五百万居民更不知情。中美双方都同意不能走漏消息造成恐慌。Z集团更怕冲击正在往高推的土地市场;美国最担心的是其他恐怖分子通过杀死艾沙导致备份在美国爆炸。参与保护艾沙的CIA特工甚至要求在北京饭店楼顶部署导弹,防备恐怖分子利用飞机撞楼,还派人全天检查艾沙的手机信号不被中断。

在李克明告知艾沙的备份是百灵后,孙副部长立刻联系台湾警方查找周驰及同行者的入台记录,很快有了结果,周驰的确在五十一天前进入台湾,百灵和刘道明同行,只是现在失去行踪。两岸警方多年保持合作管道,不过这次对台湾的一再询问,孙副部长只说是怀疑周驰绑架了百灵,这种案子需要领导反恐的副部长亲自过问吗?明显是没有将了解的情况全盘托出。这让台湾警方感到紧张,内部发了通令,要求全台查找,必要时将对周驰进行公开通缉。

56 疆独议程

从电子眼看被艾沙劫至北京的美联航飞机内部,情况还不算糟。空调仍运行,在雨过天晴的烈日暴晒下还能保持舱内适宜温度。九十七名人质中岁数大的在头等舱或商务舱,经济舱中的年轻人也能保证每人都有可以平躺的位置。空乘人员保持服务,饮水和食物尚能保持限量供应。只是对于习惯大量用水的美国人,停在机场的两天时间耗尽了盥洗和冲厕水,成了大问题。

中国方面认为美国政府把恐怖分子送到中国是背信弃义,机上美国官员必须留下与中国共担风险,而不是送来祸害后自己打道回府,因此要求乘客下机,分散住到北京不同位置的酒店,作为把美国与中国绑在一起的筹码。机上乘客坚决拒绝,声称他们是恐怖活动的受害者,中国政府应该按国际惯例送他们回家,不能继续把他们当成人质。他们以投票方式达成一致,坚决不下飞机,必须原机返回,已僵持两天。对这种不公开的事美国政府无法公开抗议,中国方面则对私下沟通不理睬。目前机上食物和饮水即将断绝,所余不多的燃油用尽后,无空调的机舱马上会在烈日灼烤下无法忍受。人质焦虑渐达顶点,有人出现情绪失控。主张先下飞机的意见迅速增加,李克明认为已接近转折点,不要再过多久,美国人就会乖乖地下来。

一直没有高层指令,扣押美国人和不理睬美国政府只是公安部按国家主义的惯性反应。高层相互推托,负责政法的政治局常委提出,既然艾沙是维吾尔人,目标是新疆独立,目前新疆由王锋管,因此该交王锋处理。这意见立刻得到其他常委赞同。王锋在新疆显示出处理危机的能力,让他去救这个火也是顺理成章。

跟其他人力图逃避不一样,王锋毫不推脱,马上飞来北京。他首先让恢复美联航飞机的机场服务,加油加水,清理厕所,进行保洁,提供食品饮料,还送进去最新的英文报刊。李克明表示不解,这会让美国人又能继续坚持下去。王锋没像在军队时那样不加解释,而是和蔼地对这个新部下说:“不要认为备份已不在美国的事实可以一直瞒下去,他们迟早会知道,那时扣留人质引发的敌意会超过人质的作用,得不偿失。对我们上千万人面临的风险,多这百来号人陪着又有多大意思?我们得让美国成为同盟者。”

不管李克明是否赞成王锋的决定,至少王锋一来就有了明确指令,让下面人有了主心骨。国级和副国级高官现在都去了北戴河海滨。中共高层长年每到北京夏季就去那里避暑办公。今年的北京特别热,早去一点不显得反常。艾沙危机的实情虽然只报到政治局常委级,但是流出的风言风语使其他高官也以配合中央之名跟着离开。北戴河远在D-2可埋没的范围外,飘逸的D-2也容易用海水造雾消除,足够安全。高层虽无人愿意担起处理危机的责任,却有一致态度——只许平安解决,最好是在外界不知晓的情况下。Z集团刚把资金调进国内,别说真发生D-2灾难,危机传出去都会让Z计划破产。

李克明对王锋的佩服首先是别的高官纷纷逃出时,王锋从最远的西部赶来,而且在这危机时刻态度轻松。他不知道王锋何止是轻松,甚至是心中暗喜。所谓有危才有机,这危机让王锋从边疆重新返回中心,成了北京城内拥有最高权力的人。在秦邦向他布置任务时,王锋趁机要下了掌控中央银行系统的最高权限。即使看不出与艾沙危机有直接关系,但是既然把这么大危机推给了王锋,他要什么权限都不会被计较。

王锋亲自登上美联航飞机,与人质挨个握手慰问,赠送礼品,称赞他们为英雄,相信他们会继续促使中美合作,共同解决危机。听到王锋宣布飞机即刻将返航的消息,美国人发出惊喜的欢呼。当他们透过滑行飞机的舷窗看到王锋站在跑道边上招手送别,那轻车简从的身影让所有人难忘,从此成为王锋的美国背书者。

王锋的下一步是与艾沙见面。前面一直是李克明在代表当局,只是他从开始就表明自己是做不了决定的小人物,艾沙不为难他,但说得很清楚,如果说了算的大人物始终不出现,他会去中南海挨个敲办公室的门。听到李克明汇报这一段时,想到了那些大人物开门时会是什么表情,王锋不禁笑起来。他一到北京就做了布置,要见艾沙,但是见之前要准备好见面礼。

既是见面礼到得晚了,加上故意搞了点戏剧化,直到艾沙宣布他就要去中南海时,响起门铃,门外站的是王锋,笑声爽朗:“中南海的门你敲了也看不到人,还是我来敲你的门吧!”

艾沙认得这个面孔。路透社那段鹰之眼的视频他看了无数遍,也从网上查了王锋的其他资料。真实的王锋比他想象的高,让他仰视,有些不舒服。他没有拒绝与王锋握手,虽是汉人高官,还不是苏建军那类恶魔。

王锋没有立刻进屋谈话的意思。“新疆独立的事不差一两天,艾沙先生今天还是先聊家事吧。”边说边握着艾沙的手,拉他进走廊。

艾沙看见了走廊里的弟弟伊力哈木。

李克明从美国一回来就开始调查艾沙家庭情况,那是与恐怖分子打交道的常规程序。家人是所有人的柔软处。不好的结果是艾沙家的村庄被军队炮火轰平,无人生还,只能让艾沙更添仇恨;令人安慰的是他在西安上学的弟弟被打成重伤后,送医院抢救还算及时,现已基本恢复,与其他受伤的维吾尔学生封闭在咸阳疗养院。一个有利情况是,伊力哈木受伤时被一位汉族教师送进医院,当时医院血库血已用完,教师自己给伊力哈木输了六百毫升血。经过反复考虑,王锋决定不让那位教师跟伊力哈木一块来,那会让艾沙觉得用意太直白,只是让教师写了一封信,对没有保护好伊力哈木和维族学生向艾沙道歉。

随后两天艾沙只跟弟弟在一起。他同意了从北京饭店搬到中国伊斯兰经学院。经学院全部腾空给他哥俩,那里有清真寺,院子能散步,位置靠近北京穆斯林聚居的牛街,吃饭购物都方便。王锋表示讨论新疆独立需要时间,先安排个宾至如归的住处,伊力哈木可以帮艾沙打理生活。贴心吗?当然。但是弟弟在身边,周围都是穆斯林,艾沙还会那么决然吗?艾沙明白这一点。他跟弟弟在一起,说他们被毁的家园和亲人,说了哭,哭了说,几天下来说得差不多了,艾沙提出要让伊力哈木出国。以往普通维吾尔人拿不到护照,这次是王锋亲自让公安部办,又通过教育部安排伊力哈木去奥斯陆大学留学,再通过外交部疏通伊力哈木的挪威签证,直到艾沙通过网络视频,确认了弟弟已经到达挪威。

与艾沙要求的新疆独立比,或是与艾沙家园被毁比,王锋做的这些都太不够分量,但是的确改善了与艾沙对话的气氛。首先因为王锋从开始就没有对艾沙的要求摆出寸土不让的官方态度,而是痛快地同意就新疆独立进行谈判。他只是请艾沙理解,那么大地域和那么多人口的独立,需要相当复杂的安排,不是几句话可以解决,需要时间。王锋希望与艾沙先达成前提共识——保持新疆不失控,保持社会有序,避免人民流血,这一点艾沙是否同意?对此当然会同意。任何有理性的人怎么可能不同意?

然而确立了这个共识,艾沙便发现再提任何要求都会面对重重障碍。比如艾沙要进行的第一步是公开宣布以D-2劫持了北京,要求新疆独立,王锋表示那将让中国即刻爆炸,首先北京得大乱,中国随之乱,中央政府垮台,他跟谁去谈新疆独立?又如何保证往下的步骤有序进行?现在新疆境内是靠军队隔离民族避免冲突,失控后军队若加入汉人一方,加上新疆建设兵团,当地民族占不到优势,双方必然都有巨大牺牲。不希望落入那样的前景,艾沙就不能公开D-2,只能私下当作施压中国政府的筹码,才能让谈判进行下去。王锋建议艾沙不要急,每一步得计算成本效益,了解代价……

艾沙打断王锋:“我不想进入讲道理。按你们汉人的说法,不同立场讲道理是鶏同鸭讲,没法讲。我别的都不讨论,只要求新疆独立,成立东突国家。我同意那需要过程,也有在北京等待下去的耐心,但是不能成为拖延的借口,必须看到往前走。”

“我们当然不会拖,你的存在每秒钟都是对中国的大威胁,肯定越快解决越好。我只是提醒,连独立的英国脱离松散欧盟都得谈判好几年,新疆脱离中国怎么可能那么快。”其实王锋的真实打算正是拖,他绝不会真让新疆独立。谈的目的只是争取时间,不仅D-2危机的解决需要在拖延中找到可能,而且处理这个危机的过程拖长,有利于扩大自己的权力,是王锋的另一重打算。

王锋认真地跟艾沙规划了新疆独立所需的谈判项目,先笼统定下了政治、经济、社会、财政、国防、外交、移民、边界划分等几大项;继而在大项下分出中项,中项下分出小项,很快达到上百项,后面还会继续增加。即使每项只谈三天,累计时间也得两年。这样的安排完全符合Z集团的需要,有两年的时间,他们圈下的地都会出手了,那时再发生什么就跟他们不再有关。只是他们不能一直躲在北京之外,需要回来尽快完成Z计划。

57 我当密使

我是讲故事的人,没想到故事进展到这儿,我自己被卷了进去。原本我已认命自己参与不了历史,顶多在台下蹭个前排座位,图个看戏清楚点,却突然有机会跑了个龙套,角色虽小,也算到历史舞台上转了一圈。

那是一位数年不联络的朋友突然来电话约我吃饭。朋友人脉广泛,善在上层走动,电话里说跟我单聊,进包间却发现还有一位形象清秀的中年眼镜男。朋友东拉西扯不到十分钟就离开,只留下我和眼镜男。

颇有戏剧性,眼镜男用手机招呼一声,几个精干年轻人进来用仪器扫描包间,做了OK手势,眼镜男拿出手机交给他们,示意我也照做。年轻人退到包间外守卫,服务员送菜也由他们端进。

眼镜男自我介绍是王锋的秘书,姓宋,大致讲了艾沙和D-2。如此惊天事,他的口气就像是说两条街外的汽车刮蹭。

“……艾沙所在的具体方位我不能说,距这不足五公里。如果他此刻爆炸,我们在上风头,我还能带你逃开,因为我会最早知道。但是北京的两千五百万人大部分会死……”

宋秘书透露这消息,当然不是为了让我提前逃命。那一刻我满脑子转的是如何通知亲友,对宋秘书后面的话走了神,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宋秘书是代表王锋让我做使者,去达兰萨拉请达赖喇嘛相助。

“……王先生,您以独立身份研究西藏问题的成果被各方接受。您的妻子是有影响的藏人作家,使您跟藏人更近一层。呵呵,藏族女婿嘛!您应该算得上藏人接受度最高的汉人吧。佛爷和您多次见面,表达了对您的信任,这些都使您被认为是最合适的使者。”

他用“佛爷”指称达赖喇嘛,是一种汉人叫法。

“要我传达什么呢?”

“不是仅仅传达,是要发挥您的影响力,促使佛爷来北京。”

“这个时候来?要告诉他艾沙的事吗?”

“当然告诉,但是只能他一个人知道。他身边再有任何人知道都不会让他成行,所以必须通过私人使者,其他管道没法做到。不过这次请他来,首先是期望他帮助解决艾沙危机。”

“平时把人家晾在一边,有难的时候叫人家来冒险,怎么说得出?”

“以往是他人掌管西藏问题,现在首长接手了,事情会起变化。解决艾沙危机是眼下的当务之急,事后首长一定会回报佛爷,也许就是解决西藏问题的契机。”宋秘书口中的首长是王锋。

“何以认为达赖喇嘛能解决艾沙危机?从搞政治的角度,艾沙危机给中国造成内乱,说不定是争取西藏独立的时机呢!”我这么说暗含揶揄。

“佛爷不是政治人,是宗教人,从解救众生的角度不会这样做,我们对此是相信的。不过藏独派的确会这样做。他们现在控制达兰萨拉,所以王先生的使者之行并不简单,佛爷能否走得出来,也不是他自己能做主,还有印度政府的监控。虽然他来了也不一定能解决危机,但是目前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寄希望于此。”

“要他做什么呢?”

“请他带艾沙去藏区考察层议制。首长希望说服艾沙放弃独立,选择层议制。前面佛爷在藏区推动层议制后,是首长决定不干涉其发展进行检验,事实证明可以实现双赢,首长认为同样方法可以用于解决新疆问题。那需要艾沙到藏区现场去亲眼看才能相信。但是我们这样建议,他会认为是想骗他离开北京,有佛爷陪着便会不一样了……。”

“那就是把达赖喇嘛当人质了。”

“艾沙应该会因为有佛爷在身边安心一些。从我们这边,目的的确只是解决危机,决不会有别的动作。首长决定在新疆实行层议制,是治国战略的大变化,意义超出解决艾沙危机……。”

在已被仔细检查过的房间里,宋秘书讲这些话时还是把电视机音量开得挺大,娱乐主持人的大呼小叫让人心烦,宋秘书的声音却低得不易听清。这不仅是大变化,应该是一场前所未有的革命。我粗略地看过欧阳中华的书,也在一些场合跟他有过接触。至今没看到学界有人正面对待他提出的层议制,这倒是显出了王锋的包纳性,什么有用就用什么。

我虽然有质疑,心里从开始就决定去做这个使者。不要说事关挽救上千万人的生命,哪怕这是一场戏,一直想上历史舞台晃一晃的我也有兴趣。但我还是表示必须见到王锋本人,听他亲口说才会答应。

宋秘书点头称是。“我理解,也赞赏,您如果没有这种缜密,我们也不会找您。有些话我没讲,就是等着您提这个要求后让您亲自听首长讲。不过,”他话头一转。“请给嫂夫人写个条,说您这两天不会回家,我会派人面交。您的手机暂时让我替您保管。完事前您不能再跟外界联络,包括嫂夫人。我们知道您为人低调,嘴严,但此事惊天,露出去会带来灭顶之灾,想必您能理解。”

我想得出妻子唯色万万猜不出自己要去做什么,只能认为是被当局抓捕。我们二人多年在当局黑名单上,一直笼罩这种阴影,无论我用什么理由解释,唯色都不会相信,于是只能在字条中要求她无论怎么猜想,或是无论听到什么风声,都不要对外说,不说一定没事,顶多一个月一定能见面,说出去反而会有危险。

宋秘书拿着字条出去。门外年轻人进来,我若去当密使他们会是随行助手,否则就将是我的看守。半小时后我见到了王锋。他的办公室没有沙发,来者只能站着,目的是催人加快节奏。王锋让宋秘书到其他房间推来一把转椅给我,将自己的转椅从办公桌后拉出,做出跟我促膝而谈的样子,但是全部时间不过两分钟。

“对达赖喇嘛说,他能帮助解决艾沙危机,我就有充分理由回报:一是接受图伯特委员会为合法权力;二是达赖喇嘛可以回拉萨居住,可以在藏地旅行传法,可以自由出入国境;三是王先生您提过的把藏区设为文化保护区,我倾向于支持,当然细节尚待探讨,得走法律流程,这都得我们坐在一起解决。”

我说:“我相信这是达赖喇嘛乐于听到的。但是就解决目前的危机,一个问题是达赖喇嘛能不能说服艾沙接受层议制;一个问题是艾沙能不能说服维吾尔人接受层议制……”,王锋打断我。“世人皆知达赖喇嘛善于说服,他说服艾沙主要不是靠口才,是让艾沙看到西藏实施层议制的效果,接受作为解决新疆问题的方法。达赖喇嘛对说服维吾尔民众也能起作用。难说服的是维吾尔精英。不过对于层议制,是否能说服精英不那么重要。”

这话让我听出王锋的思路受了欧阳中华影响。不过王锋没再多说,要我立刻上路,不询问我的意见,甚至没问一句我是否同意做使者。我不想计较,大事之前无需小矫情。

直升机把我从王锋办公室楼顶直接送到军用机场。一架军用机直飞尼泊尔,是我有生以来唯一乘坐的专机。尼泊尔已形同中国一个省,中国军机自由出入,无需签证,甚至尼泊尔方面根本不知道我进入。我被乔装打扮成藏人,数个伪装成流亡者的中国特工陪我同行,他们都是藏人。尼泊尔与印度边界对藏人有不成文的默契,只要对尼泊尔士兵和印度士兵各自给些钱便会放行。只有这种方式才能保证我的使命所需的快速和保密。

58 出印度

才旦服侍达赖喇嘛吃完午饭,监督餐厅厨房收拾完毕,便是他每天的自由时间。他总是在环绕达赖喇嘛官邸的转经路上走三圈,然后去他从小出家的达兰萨拉大昭寺拜释迦牟尼佛,几乎像钟表那样固定。以前有事找他的人会利用这个时间在转经路上等他。不过现在人们都知道凡是跟达赖喇嘛有关的事他一概不办,而除此之外的事他又一概办不了,他便可以不再受打扰地转经念佛了。今天在转经路上看到有个男人等在松林边上,待才旦走近时摘下了帽子和墨镜,对才旦笑脸相迎。那是个汉人,面熟却想不起是谁。对方早有准备,用手机显示给他一张十多年前的三人合影,才旦在左,老司机在中,右边那个就是他——旺修!

旺修真名是王力雄。当年曾被流亡西藏笔会邀请来达兰萨拉访问,与藏人作家见面时遭到了一群人当场羞辱,指控他是当时中共总书记派的密使,来达兰萨拉有特殊使命。王力雄表示中共总书记从未找过他,否则他会愿意当密使,因为有沟通总比不沟通好。一位给达赖喇嘛开了一辈子车的退休老司机听说这事,想到会让唯色伤心。在老司机心目中,唯色就是个受中共迫害的藏人女孩,王力雄怎么样虽不了解,毕竟是唯色丈夫,会让唯色感到背后又挨了同族人的刀,于是老司机要才旦带他去慰问王力雄。两个都不会说汉语的人,王力雄这个汉名念不顺口,便给他起了发音相近的藏名——旺修。一晃过去多年,老司机已去世,才旦升任了达赖喇嘛的膳食堪布,原以为再见不到面的旺修却以这种方式出现在眼前。

看得出旺修准备充分,竟然自己带着藏汉语翻译——那翻译是在他的小平板电脑中,不是软件,是随时连线的真人。旺修说的每句汉语立刻会从小平板传出藏语翻译,译得很好,语气都和旺修一样。旺修请才旦在转经路旁的松林一块坐坐,看似叙家常,实为避开其他转经者。说事前,旺修先给才旦戴了个蓝牙耳麦,让路过的人听不到旺修说话的藏语翻译。这架势让旺修显得真有点像当年被人说的密使了。

旺修不绕圈子,开门见山请才旦安排他见达赖喇嘛。虽然他以真实身份正式求见一定获准,但是他这次来达兰萨拉用的化名,不能被外界知道,见达赖喇嘛更须保密,信息只能给达赖喇嘛一人,且要防备印度方面窃听,所以请才旦安排私下密见。旺修告诉才旦是关天大事,十万火急,决定上千万人的生命,也关系到西藏的前途,才旦必须帮忙。

才旦被旺修的请求震惊。做这种安排若被印度安全部门或藏人行政中央知道绝对是重大渎职,甚至是犯罪。然而才旦不能不在意旺修说的上千万人生命和西藏前途,那么大的事若是被他拦下,岂非对众生和西藏的犯罪?相比之下印度安全部门和藏人行政中央的罪又算什么?好在他信任旺修,虽只多年前见过一面,但旺修妻子唯色是流亡藏人都知道的境内藏人作家,一直在中国政府高压下为争取西藏自由发声。旺修以前曾数次与达赖喇嘛单独见面,不会威胁达赖喇嘛的安全,其他的便可以不必顾忌。达赖喇嘛有时喜欢手下人打破常规,才旦知道这一点。

工作人员进出达赖喇嘛官邸是走后面小门,才旦作为高管有钥匙。不过他非常小心。在怕达赖喇嘛与中国政府接触方面,新当选的独派司政与印度政府一致,共同监视每个来达兰萨拉的中国人,防止他们秘密会见达赖喇嘛。官邸后门的警卫相对较松。中午十二点是换班时间,才旦知道两班警卫会在值班室里进行交接。他让旺修换上袈裟,扛一袋米挡住面孔,踩着十二点正点进门,开门后向值班室里面的警卫打了个招呼。警卫对膳食堪布出去采购食物并带人背回习以为常,没有在意。

才旦把达赖喇嘛午睡后的下午茶安排在庭院中央的亭子内。太阳好时达赖喇嘛愿意在院里赏花,而旺修希望谈话能躲开房间里可能有的窃听器——其实对旺修不是可能,他认定印度情报机构绝对会装窃听器。才旦倒茶时在达赖喇嘛耳旁嘀咕一会儿。达赖喇嘛惊讶地转脸看在一旁侧身低头端茶盘的披袈裟者,随即顽皮地揪着那人耳朵让他抬头,正是王力雄。达赖喇嘛哈哈大笑,几乎笑得流出眼泪。才旦无声地离开。

达赖喇嘛这顿下午茶比平时喝得长,喝完茶便召集办公室人员,要求安排第二天一早去拉达克。拉达克位于克什米尔东南部,是在印度控制下的传统藏人居住地,地理、宗教与文化甚至比当今的西藏都纯正,人称“小西藏”。思念家乡的达赖喇嘛每年夏天都去那里住一段,但是这次突然提前且如此仓促,让身边人乱了阵脚,只有才旦知道一定与旺修有关。

才旦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一到拉达克,达赖喇嘛便召集贴身的才旦、侍寝堪布、宗教助手和司机四人,说了他要去中国。四人大惊失色,力谏中国不可信,此行不可测。才旦对引见旺修铸成的大错痛悔大哭。达赖喇嘛命令他们不要多议,只需执行。“你们难道只看重我的肉身?拯救众生的时刻正需要这个肉身,这时不去,肉身再安全又有什么意思?”这几个只会藏语的贴身侍者对达赖喇嘛无比忠诚,当达赖喇嘛决心已定时便只能无条件执行,不再二话。

高龄达赖喇嘛重演了当初少年噶玛巴的出走,只不过路线相反,后者是从中国到印度,达赖喇嘛要从印度进中国。达赖喇嘛也是先宣布闭关修行,闭关期不见任何人,每顿饭由送餐者放进两道门中间,下次送饭再从两道门中间取走空碗盘。只能听到闭关房里的念经和法器声。噶玛巴当年的经师在闭关房中念经和吃掉饭菜,到噶玛巴抵达印度才被发现是顶替。这次是达赖喇嘛的宗教助手留在闭关房,达赖喇嘛本尊则在拉达克夜晚的风寒中用袈裟蒙头,夹在才旦和侍寝堪布中间上了汽车。

开往边境时,坐在副驾座上的旺修用八一本显示卫星导航。那不是通用的导航,是中国军用卫星专给他们的指引。八一本一路用藏话告诉司机如何避开印度关卡和巡逻,何时关车灯,何处下路绕行。途中有另外两辆车加入,一辆前导,一辆殿后。旺修告知那是越境来接达赖喇嘛的中方车,跟着即可。克什米尔是印巴对抗区,局势紧张,要尽快脱离。

才旦担心得要命,达赖喇嘛从一九五九年出走后还从未置身过这么危险的境地。即使是一九五九年也还有几百个藏人在身边护卫,现在除了司机和两个喇嘛,其余都是中国人。万一这是圈套呢?会不会谋害达赖喇嘛?在这样的黑暗中,没人知道达赖喇嘛孤身到了这。现在唯一的信任全寄托于旺修。他真的可信吗?才旦不禁想起抗议藏人对他的质疑——他父母都是共产党,他的文章中处处看出对中国的感情,处处为中国着想……。

车拐进一个山窝,一架转动旋翼的直升机正在等待。几个身穿旅游便装的中国人无言协助达赖喇嘛登上飞机,将他安置在包着防弹玻璃的特设座位中。才旦和侍寝堪布跟随,旺修也上了飞机。就在要起飞时,指挥电台突然命令关闭发动机和全部灯光,保持静默。两架印度武装直升机正在接近,似是发现了异常。途中加入的两辆中国车不开车灯地驶向不同方向,开出去数公里后再突然开灯迅疾行驶,印度直升机立刻被吸引过去。载着达赖喇嘛的直升机则悄悄飞离。整个过程达赖喇嘛安详端坐,如在他的经堂里那样一直闭目诵经。留在地面的达赖喇嘛汽车已被卸掉车牌,磨掉发动机号和底盘号,定时引信将会在天亮前点燃汽车油箱,让燃烧和爆炸把车辆销毁。

直升机飞过夜空。飞过黝黑下方不可见的国境。数架战斗机和预警机组成的战斗机群在与拉达克接壤的西藏上空盘旋。王锋已事先下达命令,如果印度飞机拦截达赖喇嘛,允许越境击落,不管事后有多大麻烦,保证达赖喇嘛的安全是第一。对于这一点,才旦在西藏阿里机场随达赖喇嘛上了飞北京的专机后便不再担心。那飞机给达赖喇嘛准备了有卧铺和专用卫生间的个人舱室,提供品质不错的酥油茶,各色藏式和中西式食物,还有防噪音的耳塞等。对细心到这种程度的主人,才旦未见面已生好感,飞行途中他主动跟旺修说了话,是到拉达克后的第一次。

专机清晨降落到北京的军用机场。王锋亲自上机向达赖喇嘛献哈达,搀扶达赖喇嘛下机。为了防备达赖喇嘛被人看到,舷梯加了遮雨的罩廊,直接通到防弹车位置。上车后王锋坐到达赖喇嘛对面的随从座上。达赖喇嘛对王锋的故作谦卑不禁莞尔,带着调皮神情看他表演。而王锋一点不在意达赖喇嘛认为他装。

临开车前达赖喇嘛向旺修招手。旺修作为使命结束的人已被隔离在外围,处于监护下。监护者告知有座海岛别墅可以供他免费长住,唯色已被接到那里。他们在岛上完全自由,只是不能出岛,不能与外界联络。旺修远远向达赖喇嘛合十,还向才旦做出一个V字手势。此时初升的太阳照亮了被夜雨洗净的北京,露出了少见的无云蓝天。

59 真假达赖

伊斯兰经学院看上去是空的,只有李克明偶尔出现,见不到其他人。不过艾沙知道隐身人很多,每个角落都会有真人眼睛或摄像头后的眼睛在看他。他不受限制,随意去牛街小店吃饭,只是每次都会跟着装成各种角色的上百便衣保镖。李克明的解释是:“您在谈判新疆独立,要是在谈成前您被杀死,会毁掉北京,新疆却没独立,岂不是白死了那么多人。”

艾沙觉得李克明说得在理,加上不想每次惊动那么多人,便接受了王锋从新疆驻北京办事处为他请的维吾尔厨师,不再天天出去吃饭。他不担心每天换花样的清真美食被下药,有各种防不胜防的方式能让他失去知觉,不需要非通过食物。但是只要他有备份,就没人敢乱来。

经学院有清真寺。艾沙在北京上学时不做礼拜,到美国后只参加每周的主麻日,现在每天要做虔诚穆斯林的五次礼拜。礼拜让他的时间变得充实,也让他内心平静。空荡无人的清真寺有怪异感,又符合他此时的心境,背景的城市之声让安静更加凸显。当跪拜的艾沙在这种安静中突然听见了有人在念诵不熟悉的祈祷文时,惊讶回头,发现是一个熟悉的形象。何止是他熟悉,整个西方世界都能一眼就认出——达赖喇嘛!

艾沙却立刻把这当成圈套。达赖喇嘛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必是中国人搞的鬼名堂!自打到北京,艾沙就在等着中方出手,始终无事反而让他嘀咕,现在终于来了!他对达赖喇嘛的笑容没回应。达赖喇嘛念的是佛经,但是按清真寺规矩脱了鞋,进过世界多个著名清真寺的达赖喇嘛在清真寺跟在佛教寺庙里一样自如。他理解艾沙的不相信。“……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会在这,哈哈哈……”,边说边发出那为人熟知的笑声。

李克明请达赖喇嘛与艾沙在经学院的接待室一块喝茶。达赖喇嘛用英语向艾沙讲述了他来北京的经过,巨细无遗说了每个细节。虽然两人年龄几乎差三倍,但看似放松的达赖喇嘛却有面对考官的紧张。让艾沙相信达赖喇嘛是达赖喇嘛并不容易,不能过这关,达赖喇嘛孤注一掷来北京就失去了意义。其他管道没有证实达赖喇嘛离开印度到中国的任何消息,印度不知道,连流亡西藏也无人知。只凭达赖喇嘛的外形在这个登峰造极的造假年代没有说服力,哪怕临时克隆出来一个相同肉身也不是没有可能。达赖喇嘛的讲述虽够生动,编一套故事又算得了什么难事?艾沙一直没说什么,但是没说什么已经说明一切。

达赖喇嘛也被安排在经学院住。请达赖喇嘛休息后,李克明直截了当对艾沙说:“我们把达赖喇嘛请来和您会面,是冒不惜和印度开战的风险,您有怀疑可以理解,但应该告诉我怎么才能让您相信。”

艾沙看了一会儿李克明。“叫王力雄来。”对着立刻出门去办的李克明背影又补充了一句:“让他太太一块来。”

一直在八一本上观看现场的王锋,吩咐宋秘书立刻安排。这时的老大是艾沙,任何要求都得满足。艾沙不要跟王力雄直接对话,只是要不现身地观看王力雄见达赖喇嘛。艾沙不相信经过电子转换的影像和声音,李克明从北京市公安局调来一个过去审判用单面落地镜,挡在与接待室相通的房间门口。从接待室看是镜子,后面的艾沙可以看到和听到一切。

李克明在另一个有监控的房间,可以同时观察艾沙和接待室里的情况。他发现艾沙关注的不是王力雄看到达赖喇嘛后显现的出乎意料,以及二人老友般的互动,而是主要观察唯色的表现。唯色除了本能地向达赖喇嘛磕了三个五体投地长头,便是一直流泪不止,说不出话。达赖喇嘛握着她的手,时而还摩一下她的头,但一直在跟王力雄讨论如何让艾沙相信他不是假的。王力雄表示自己可以向艾沙做证,达赖喇嘛反问又怎么证明你的证明是真的,甚或你自己又是不是真的?王力雄承认这的确是问题。假如流亡西藏有这个技术,用3D打印做出个一模一样的达赖喇嘛放在拉达克闭关房里,真的达赖喇嘛反而就会变成假的,因为所有藏人、印度政府、国际社会都会认为拉达克的达赖喇嘛是真,在北京的这个达赖喇嘛是中国造的假。两人饶有兴趣地转向了哲学讨论,让一旁的李克明干著急。

达赖喇嘛虽神圣,照样免不了高龄老人通常的尿频,聊了一会儿就要去卫生间。才旦扶他去了。接待室只剩夫妇俩时,王力雄劝唯色不要一直哭,难得有机会跟达赖喇嘛说话。唯色仍在抽噎,说当年王力雄在北京主持维权律师与达赖喇嘛的视频对话时,人在达兰萨拉的达赖喇嘛曾问过能不能看见他的白眉毛,那时他的眉毛只是中间有一些变白,现在则是全白,他老了……李克明看到艾沙听到唯色说的这段话,立刻上网搜索。那次视频对话被北京的独立电影人王我做成纪录片,片名就叫《对话》,YouTube上有好几种语言的版本。那是达赖喇嘛第一次利用视频交流,心怀好奇,开玩笑地问了这个问题。那纪录片中有唯色双手合十站在一旁不时擦眼泪的镜头。虽然时隔十多年,气质和今天出现的唯色一样,不可能模仿。

等到达赖喇嘛从卫生间回来,艾沙自己从单面镜后走出。前面他一直没与达赖喇嘛握手,现在对达赖喇嘛说:“我有点笨,其实握一下您的手就能知道真假。如果您是个全息影像,握到的会是一把空气。”达赖喇嘛不懂全息影像的英文词,听了赶过来的李克明解释后爆发大笑。“只要不打耳光试就行啊!”说罢上前向艾沙伸出双手。两人手握在一起,艾沙的眼泪夺眶而出。达赖喇嘛把他拥抱怀中轻拍他的背。多日的紧张和压力此刻随着眼泪释放,变成了艾沙难以抑制的痛哭,让在现场的李克明和不在现场的王锋都长舒了一口气。

王力雄和唯色随即被送回海岛,后面的事和他们无关了。这回甚至没有告别机会,因为艾沙前面一直在哭,后面则要问达赖喇嘛很多问题。

60 利益链

艾沙问达赖喇嘛最主要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放弃独立?维吾尔人普遍认为达赖喇嘛的中间道路走错了,让藏人在消极无为中空耗了几十年,没有得到一点效果。激进的维吾尔人甚至认为达赖喇嘛用自己的一厢情愿阻碍了西藏历史进程。之所以维吾尔人坚定地追求独立,原因之一也是看到了达赖喇嘛路线的无效和自取其辱。

“难道您真心愿意和中国人一起生活吗?”

“真心说,没有哪个民族不愿意独立。即使是小民族也一样,何况是我们这种在千年历史中一直是独立国家的民族。问题在于代价。如果可以不流血获得独立,我当然高兴。我连牺牲一个人都不愿意。不想看到一点血。但是真要争取独立,一定会牺牲很多人,流很多血,最终却一大半可能仍是不能独立。”

“一九一一年西藏不是没流血也独立了吗?”

“其实那之前西藏一直都是独立的,一九一一年只是赶走了汉人,可是现在西藏的汉人比那时多了上千倍,新疆的汉人就更多。如果汉人还在,争取独立造成的冲突一定会不断激化……”,

“当然得让汉人离开!”

“赶走一千万人可不是简单事……”,

“只要独立了,我们会用各种方法让汉人离开。哪怕用一百年,历史不就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吗?”

达赖喇嘛叹了一口气。“时间可能不是我们的朋友。遇到类似一九一一年那样的中国内乱,抓住时机也许能独立,但是只要中国平定了,不管用什么方式,也不管是什么人掌权,都会再对我们重新下手。就像后来的国民党和共产党对西藏做的那样。当年如果不是日本进攻让国民政府中断了进藏计划,中国很可能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而不是五十年代就会重新统治西藏。”

“可是,Freedom is not free!”艾沙每次经过华盛顿DC的朝鲜战争纪念碑时,都会去看这句碑文。“自由怎么可能没有代价?!该付的代价就得付啊!”

“我当然同意!百分之百同意!”达赖喇嘛身体前倾,表情严肃。“藏人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拿那么多自焚者来说,他们不仅是流血,而且是把血烧干,让我一想起心都碎。可是我没有公开发声制止。人们说如果我严厉制止,他们会听。我没有那样做,就是因为我理解不自由毋宁死的追求。如果在一切办法都用尽后仍然没有出路,便只能用这种激烈的方式进行表达。我不能剥夺他们追求自由的选择。他们宁愿付出生命的代价。可是你有没有注意到,在今年春天的自焚达到高峰后,这两个月一次自焚都没出现。我相信以后藏人也不会再自焚。为什么?因为他们找到了不用自焚也能得到自由的方法,就是现在正在西藏各地搞起来的层议制。

“层议制没有选择独立,也公开表示不要求独立。但前提是有自由。独立是手段,不是目的。追求独立也是因为能带来自由,只要能达到同样的目标,当然是哪种手段代价最小最好。如果不独立也能自由,为什么一定要付出那么大代价呢?何况付出了代价也不一定实现目标。”

艾沙只是从王锋那里听说过西藏实行层议制。他住到经学院后,王锋给他接通了数十个电子眼的即时视频,有新疆的也有西藏的,但是他这一段看的都是新疆视频,西藏的基本没看。

“我倒是听了不少关于层议制的介绍,不过也是间接的,没有亲眼见。咱俩要不要一起去实地看看?”达赖喇嘛说到这里,料到艾沙会怀疑,看到艾沙的表情便笑起来。“你可以怀疑我是不是要帮中国人把你调离北京。没错,中国人的确希望这样。他们把我接来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但我不是他们的工具,他们也不给我工资。是我利用了他们才进入中国,而且他们同意我回藏区。我比他们更聪明!哈哈哈……别担心,我不是帮他们,是帮你,也是帮我自己。他们说了你的情况,但是我这个年龄的人,到底也没有弄懂你搞了什么秘密武器,只听说很厉害。也许他们觉得北京人的命更值钱,我可不会这么觉得,所有人的生命都有同样的价值。如果有价值不一样,我要陪你去藏区,难道是我身为藏人的领袖会认为藏人的生命不如中国人吗?别担心你的武器失灵,中国这么多人,你在哪使用武器都不会失去威慑。别为这种担心抛弃掌握另一种方法的可能,人活着不能限制自己,要放开才能自由。

“我不赞成你的武器。武器伤害敌人,也会伤害自己和亲人。武器招致武器,不能从根本解决问题,而是陷入冤冤相报。不过我听说你的武器是无法解除的。那你还担心什么?反正随时可以用,不如先静下心看看有无其他可能。万一有比武器更好的方法呢。如果最后你决定还是回北京,谁能拦你呢?连美国和中国——全球老大老二都挡不住你从美国到了北京……”。

得知艾沙相信了达赖喇嘛是真的,王锋立刻赶到经学院,先在李克明房间通过监控看两人对话,此时知道自己该出面趁热打铁了,便端上一盘牛街老字号糕点进入接待室,兴致勃勃地介绍了一番每种糕点的典故,其实只是瞎扯,然后话题一转,直面艾沙。

“艾沙先生,向你推荐层议制的是达赖喇嘛,不是我,因此值得你去实地看一看。反正谈新疆独立不差这几天。要是看了藏区层议制后,你还是要求独立,我就命令军队撤出新疆。只是新疆汉人不是军人,不服从我的命令,我也没有在中国内地给他们安排工作和住房的能力,他们在内地一无所有,因此一定会有很多会留在新疆背水一战。不过至少我能答应撤回军队,其他的问题你们就自己解决吧。”

王锋这样说,是赌艾沙去藏区后会转变,这个允诺便不必兑现。若是艾沙不转变,他会真撤军吗?至少现在他只是嘴上这么说,无论用什么办法,先让艾沙离开北京,而且绝对不能再回来。达赖喇嘛说艾沙再来北京无人挡得住,那是和尚的以己度人。只要不怕死人,怎么会挡不住?让艾沙在藏区爆炸总比在北京好吧。有达赖喇嘛跟艾沙在一起,的确是麻烦,请来达赖喇嘛再让他送死当然不是王锋想做的事,北京的高层却不会在意,甚至会认为是一箭双雕的机会。王锋此时只能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眼下先送走瘟神再说。

艾沙反问,即使王锋能遵守诺言,又怎么保证中国更高的当权者认可和遵守?达赖喇嘛则认为只有中国也实行层议制,王锋的诺言才能最终得到保证。这让王锋从中看到了他需要的链条。每当判断要做的事能否做成,王锋总要先看是否存在贯穿的利益链。若是通向目标的每个环节都能在进程中得到自身利益,进程就会有内生动力,相辅相成地顺利完成。现在,阻止Z计划、收回窃国财富、解决中国的民族问题,都通向了要求中国实行层议制。如果艾沙也能接受层议制,不但可以解决危机,连他本人都可能成为转变中国的动力!

看到王锋陷入思索,达赖喇嘛以为他在为难。“将军觉得不可能吗?看看藏地,从一个村子的普通藏人开始,一无所有,面对打压,全靠自己,到今天实现了全藏的层议制。你有这么高位置,统率几十万军队,条件好得多啊!”

对于王锋而言,达赖喇嘛这种劝导是简单化了,只看到表面。要不是王锋一直要求下面不干涉,全藏层议制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实现?而对在整个中国实现层议制,要涉及太多方面,不可能做到彻底保密,因此目前自己最好少说,尽量让对方提要求,然后用应对艾沙危机的名义掩藏其他部分,包括请回达赖喇嘛,也包括允诺中国实行层议制,都可以解释为解决艾沙危机的权宜之计。不择手段早是中共文化的惯例,先答应的事后面可以不认账,所以即使被高层得知这些情况,也有回旋余地。

“好吧,我可以约定,只要艾沙先生同意在新疆实行层议制,不再要求独立,我就会推动整个中国实行层议制。即使我不是最高当权者,但我有能力开始一个不可逆的进程,启动后就会按着层议制机制运转下去,不会中途停止。具体怎么做不必现在说,到时请艾沙先生判断,如果我没做到,您继续坚持新疆独立,我也再不阻拦。”

话说到这份上,下面就是讨论去藏区的什么地方和走什么路线了。艾沙没有放松警惕,他要自己选择,去的地点只能在可以继续威胁众多汉人生命的汉藏结合部,是雨少的干燥地区,D-2飘逸扩散的范围尽可能大……听到这些达赖喇嘛笑了,建议艾沙到他的家乡——青海省东部的当采村,简直就像给这些条件准备的,全都符合。当采村已经实行层议制,那里是汉藏结合部,所属的海东市不属藏区,当地多数居民是汉族,离兰州只有一百多公里,离西宁更近,D-2飘逸足以威胁几百万人……。

“正好我也能回家乡看看,我从六岁离开就再没回去过,常想念啊。”说这话时达赖喇嘛显得感慨万千。正是这感慨打动了艾沙,决定去达赖喇嘛的家乡。不过他对坐飞机到西宁有顾虑。会不会被制造空难落入青海湖?王锋当即表态陪着他们一块飞,说的是“……正好有机会一路向达赖喇嘛请教!”有王锋同机,艾沙当然用不着再担心。

王锋遗憾的是,本应该为达赖喇嘛和艾沙这次行程选个全程陪同者,石戈是最佳人选,但是“替身”截获狙击手传给沈迪的视频,他看到了石戈被掩埋的过程。派去天水接石戈的小队空手而归,只做了一些让漂流俱乐部和漂流者闭嘴的措施,避免他们追究欧阳中华造成连带影响。不过石戈的这种结局也算不上意外,在让欧阳中华去施救时王锋就没有抱太大希望。他这样做,更多是表达自己的心意。

《转世》王力雄(6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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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民一体论-王力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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