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王力雄(61-70)


61 故居

沉寂的当采村一下热闹起来。一支工程队开临,几十辆有古建维修字样的车,却没有工程机械,都是穿迷彩服的年轻小伙子。围绕达赖喇嘛故居架起一圈铝板围墙,比一般工地围墙高很多。与其他建筑为邻的部分,架起的围墙会更高,保证无人能看到故居内部。一圈摄像头监视墙外。四角高点有隐蔽的哨所。故居外建起一圈活动房围成的封闭营区,由表面空手衣服里藏枪的“保安”守卫,营区内有盖着掩蔽网的导弹发射架,身穿便服的小伙子皆是配备精良武器的士兵。

当地政府事先不知道要进行故居维修,连当采村周边的公路也以修路为名禁止了车辆通行,只有本村村民的摩托车和自行车可以出入。达赖喇嘛故居的归属多年处在一种模糊状态,政府为避免敏感从未明确过权利,一直由达赖喇嘛的一位远亲管理。这回的维修按那位远亲的说法,是一位来朝拜的海外施主当场决定捐出一大笔资金,要求立即开工。

远亲是达赖喇嘛在当采村仅存的血缘关系,名叫江村罗布,年过七十,见到达赖喇嘛时却哭得像孩子。他没想到会发生如此的奇迹。被官方的车接去西宁时他只是担心当局要找什么麻烦。他刚被带走,伪装的施工队就开进了现场开始修建围墙和营地。让江村罗布在西宁机场先见达赖喇嘛,是因为达赖喇嘛回故居不可能不让管理者知道,向当采村百姓解释和对付当地政府也离不开他配合。从江村罗布见到达赖喇嘛,李克明便没收了他的手机,给他戴上不可拆卸的无线监控手环。那手环可以监听和定位,凡是接触达赖喇嘛的工作人员都得戴,包括李克明自己。

李克明服从了王锋的要求,不向公安部汇报达赖喇嘛到中国和艾沙离开北京。虽然他是公安部的人,受孙副部长直接领导,但是王锋的职位比孙国祥高,是处理艾沙危机的总头儿,符合程序;同时他猜得到王锋不想让去北戴河避险的当权者们知道艾沙离开就回北京乱指挥。解决危机才开头,王锋需要继续说了算。李克明不知道王锋内心还有更大的布局,但是不冲别的,就看王锋能陪着艾沙飞西宁,他李克明就只听这个老大的了。而王锋通过“替身”的监控,也知道李克明这种态度是真心,因此在离开西宁时,他授予李克明在当采村现场的指挥权,连负责守卫故居和封锁道路的部队也要求听他指挥。

只有对达赖喇嘛和艾沙。李克明没有任何权力,只当服务员,满足任何要求。达赖喇嘛的卧室在故居正房顶楼。按藏人风俗,活佛与佛堂要在建筑最高层,达赖喇嘛上楼不便。李克明让人安装了临时电梯。正房底楼是客厅和侍者的房间。厢房给了艾沙。李克明自己则是有事出现,无事就在仆人房看监控和进行指挥,让故居在感觉上完全属于达赖喇嘛和他的客人艾沙。

达赖喇嘛招呼艾沙到楼顶平台一起坐。故居正面没有其他建筑,建围墙时特地为达赖喇嘛留出了能从平台远望的视野。达赖喇嘛有空就在平台眺望家乡的田野群山,有时坐很久,虽已修炼得无欲无求,仍免不了游子回乡的感情波澜。他指给艾沙看正对面被人们视为状如卧佛的远山,离开家乡八十多年,基本什么都忘了,那卧佛山的轮廓仍偶尔出现在梦境中。

“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回到家乡。”达赖喇嘛拉着艾沙的手。

这让艾沙不好意思,某种性质上达赖喇嘛其实算是他的人质,他怎么受得起感谢。然而达赖喇嘛非常真诚。“我离开家乡这么多年,这个世界仍然还是充满问题,但也出现了希望。我感觉到一个转折点正在出现,会不会就此发生大转变?虽然你制造的是危机,但是如果好好把握,说不定也能在这个岔路口上促成好的转变。”艾沙没有回答,内心却被这句话打动。

故居另外三面的视野被铝板墙挡住。李克明贴心地想到了达赖喇嘛会想看家乡全景,便把墙外一圈摄像头拍摄的画面用投影机打在铝板墙内的对应位置,即使在白天光线下不很清晰,也有环视全村的感觉。夜晚时,摄像头的夜视功能让又会让画面比肉眼看得清楚很多。村里有的房顶竖立经幡旗,是藏人家;有的门口贴对联,是汉人家;有些房子看得到白帽男人和黑巾女人,是回族。达赖喇嘛说:“一直有人问我为什么不追求独立,你看,连一个村庄想按民族划出界线都做不到,混在一起,先不说独立会造成多大变动,影响多少人的生活,这种混杂的状态又怎么独立,哪个民族又能独立呢?……”

艾沙把达赖喇嘛的话当作回乡老人自说自话的感慨,并不接茬。他对达赖喇嘛的尊敬不能改变对其路线的不认同。不过这虽是远离自己家乡上千公里的异族村庄,却能勾起他的家乡感,似乎二者间有着某种共通联系,家园被毁和亲人被杀的痛感更强烈地袭上心头。

两人时而静坐时而闲聊的安谧被传来的争执声打破。投影画面上看到数个藏人村民在与守卫故居的“保安”理论。这是他们的村庄和土地,达赖喇嘛是他们的嘉瓦仁波切,以前维修故居他们都可以自由出入,大家一块出工出力,为什么这次把他们排除在外,连靠近都不允许?来的村民硬要往里闯。这边先是增加了“保安”阻拦,村民那边也叫了人来,变成了各有几十人的对峙。村民一方群情激奋,喧哗不停。“保安”一方则一言不发,寸步不让。

这局面不能激化也不能持续,李克明让江村罗布出面解决,转移目标,避免升级。无论如何不能让村民知道达赖喇嘛在故居,否则成千上万的藏民一块涌来就乱了。眼下首要的是处理艾沙危机,不能有任何干扰。

江村罗布从监控画面中看了一会儿故居外的村民,同村住了这么多年,他清楚是怎么回事。故居一直被认为成了他个人的资源。不仅让他成了名人和当局的统战对象,当上了县政协副主席,也没人知道每年成千上万的朝拜者到底给了多少供养。江村罗布对外说都花在了故居扩建和维修上,但是他自己家不也盖了楼,换了车,孙辈去内地上学,哪儿来的钱?以前人们只是背后议论,毕竟那时管事的是政府,没有老百姓说话的份,现在搞了层议制,村庄真正自治了,有不满就会表达。这次看似是不让进故居引起的争执,实际是长期不满江村罗布的怨气出口,一定会推动事态升级。对此李克明不懂,江村罗布心知肚明。

江村罗布出去前先给达赖喇嘛磕头,表达了他几十年义务管理故居完全是出于忠心。现在年纪大了,终于看到达赖喇嘛归来,看到达赖喇嘛在他修建的佛堂里念了经,卧室里睡了觉,便是他一生心血的回报和最大满足,从此他可以退休了。现在村里搞了层议制,有了村民自我管理的村委会,不再是过去政府控制的村委会,是否可以把故居交给层议制的村委会管理?

达赖喇嘛首先感谢江村罗布多年付出的心血。“……要不是你,我这个家估计早没了。现在就跟新的一样,比我小时候记得的可是大了好几倍……哈哈哈……我当然同意交给村里,最好是办个养老院……好了好了,我别干涉,一切都交给村里决定吧!”

李克明给江村罗布身上装了电子眼。江村罗布虽不能打出达赖喇嘛的旗号,但是得到了达赖喇嘛的称赞,提议被达赖喇嘛首肯,让他自信满满,出去后先以长辈身份让冲故居的村民别闹事,再次强调这次是按投资者的要求,谁都不能进施工现场。不等村民反击的话出口,他抢先话锋一转,表示这次维修结束后,他就把故居交给村委会,从此不再插手。这个宣布让闹事的村民立刻转移了重心,不再要求进故居,而是对要不要交给村委会展开了争论。

当采村历史上是纯藏族村庄,后来陆续迁入了汉民,现在已达到三成以上,还有一成多的回民,藏民只剩半数。反对把故居交给村委会的人认为,达赖喇嘛是藏族领袖,达赖喇嘛故居属于藏族,交给村委会等于让汉民和回民都有份,凭什么?另一方的意见则认为,不交给村委会,就得让江村罗布继续管,他是藏民,却等于是他一个人的,其他藏民实际上都没份,这样看又不如交给村委会。

对江村罗布,自从村里搞了层议制,阅历深厚的他马上看出故居由他一个人说了算的时代到了头。虽然他与达赖喇嘛是远亲,可是并无法律上的财产继承关系。照现行法律,故居宅基地属于村庄集体所有,与故居有关的活动都在村庄范围进行,影响所有村民,所以说故居属于全村是成立的。村民多年一直有这种议论,层议制的村委会终归会向他索要,莫不如自己提出,显得体面,还能交换一些条件。

当晚村委会开会讨论故居管理问题。一大半村民要求旁听,所以改在村边的室外空场上开会,用扩音器发言,让旁听者都能听见。达赖喇嘛和艾沙在故居客厅观看现场视频。全村八个村民组中有四个藏民组,三个汉民组和一个回民组。江村罗布先为给村民带来的干扰表示歉意。他请村民相信,这次维修完成他就圆满了,故居便移交村委会,但是这次维修必须让他完成。八个当选村民组长组成的村委会表示同意,感谢江村罗布多年维修故居的善举。村委会讨论确定了维修完成后办理交接的程序,允诺对以前的合同账目不查看,不公布,不改变。

这是江村罗布主动交出故居要换取的。下面一直有人鼓动舆论逼他公布账目,然而那些账目怎么经得起放到光天化日下审视?在反达赖的中国氛围中维护和建设达赖喇嘛的故居,任何事都不可能完全光明磊落。村委会对此理解,与官员和政府部门少不了交易勾兑,即使江村罗布得些好处,与他维护故居的功绩比也不为过。如果没有这样的村委会,江村罗布直接面对受鼓动的村民,一定是说不清也过不去的。那时仅为保护自己,江村罗布也得死扛着不交故居。

旁听者中虽有人不满,却不能直接发言,只能在下面鼓动。多数村民平时保持沉默,在没有层议制的情况下,沉默会被理解为支持或至少是不反对鼓动者,而在层议制村委会做出决定后,鼓动者若不能让多数人用改选迫使村委会改变决定,沉默便说明多数是支持或至少是不反对村委会的决定。看现场视频的达赖喇嘛感到这一点有意思,沉默的多数被少数活跃者代表,正是代议制的特点,而沉默到底是怎样的含义,若是换了一种方式便体现为相反。

下一个议题是故居如何管理。下午要闯故居的那伙人喊出了达赖喇嘛故居属于藏人,引起一些藏人附和。村委会主任再次重申旁观者不得发言,被下面的嗡嗡议论淹没。有的汉人村民和藏人村民争论起来。于是村委会主任宣布既然大家对这个议题各有看法,起哄达不到协商效果,尤其不应该变成民族间的对峙,需要进行一次完整的层议制协商——先在最基层的亲友邻里群讨论这个议题,然后由各群主把意见拿到村民组协商整合,再由村民组长在村委会做出决定。

村委会主任本意是给讨论留一些时间,第二天再开村委会,不少村民却认为大家既已聚在一起,又在兴头上,不如立刻协商早出结果。各群内部的协商时间相对较多,家庭代表相互说服往往得多个来回。好在每群的家庭代表不超过十来个,容易沟通,实在不能取得一致时再用表决。等到由各群选出的代表进行协商时就快了很多。群代表只是表达本群的协商结果,达不成一致就表决,然后再由村民组长带着表决结果去开村委会。

村委会复会时差不多全村人都到场了。没有出现汉民担心的各藏民组都要求故居归藏人的情况,除了闯故居那伙人所在的组,其他三个藏民组的组长都同意故居属于全村,一块管理,一块受益。不是说达赖喇嘛故居归藏人完全不合理,而是村庄已经没法按民族划分,连故居的左邻右舍都是有汉民也有回民,想搞好故居的周边环境,如果汉民和回民不配合就搞不好,需要大家一块尽力。

村主任是个中年藏人,即席讲了他对村庄定位的想法。当采村其他方面都无优势,最大的资源就是达赖喇嘛故居,既是藏人的历史文化宝地,也是信众朝拜和旅游者探访的热点。现在故居交给村里管理,全村齐心协力把这个资源维护好利用好,对弘扬藏族文化和传播佛法都有好处,也能给村民带来经济上的实惠。如果认可这种定位,大家就该共同努力而非对立分裂。

汉民组的三个组长都表示赞成村主任所说,主动表示配合这个目标,村庄风貌应该回归藏式,建议汉民家庭去掉临街大门的对联和福字,改为挂经幡。汉民一般都信佛,容易接受。但是村里还有个清真寺,伊斯兰圆顶和新月标志从村子周边各角度都能看到,与藏式风貌非常不协调。藏人和汉人对此又不好说。

回民组的组长与阿訇低声耳语后发言,表示可以将清真寺圆顶改成本地传统清真寺那种接近中式建筑的顶,虽非藏式风格,至少不会像圆顶那样显眼,宣礼塔的高度也可以降低,只是要解决改造的资金问题。江村罗布当场表示他可以向中国内地的老板募捐。当初清真寺刚建时他曾全力阻止,差点酿成藏回村民之间的械斗。村委会则表示只要江村罗布能筹来买材料的资金,人工由本村村民义务承担,马上可以开工。

这时一位长胡须戴白帽的老人被搀扶而来,是回民组组长的爷爷。老人训斥孙子怎么可以为藏人的事改建清真寺?村主任按规则要求旁听者不得发言,对倚老卖老的老人根本没用。回民组组长看到无法回避,被爷爷的训斥搞得恼火,便向爷爷说:“这不光是藏民的事,对回民同样有好处。别说咱们做不到,就是真能把当采村变成一个回民村,那时还有人要来吗?或是来了也会说咱们毁了达赖喇嘛家乡的特色。尊重历史不是改变信仰。伊斯兰教和佛教的区别就是不拜偶像,清真寺里是空的,信徒直接对阿拉。连偶像都没有,换个屋顶又怎么啦?难道阿拉只去圆顶清真寺?如果是这样,咱们祖宗上千年的传统清真寺里都没有阿拉吗?祖祖辈辈都白拜?”这番话把本来脑子就不太灵了的老爷子说得难以回答,只能用拐杖在地上捣,连连说“就不行!就不行!”

回民组长转向把老爷子弄来的回民说:“你们可以对我有意见,让你们选的群主要求村民组委员会重新选举,群主们如果不选我了,我下台,让新选上的组长按你们的意见办,否则不管你们用什么方式,都改变不了我的态度!”

这场面让坚持故居归属于藏人的藏民也被感化,不再坚持,也许只是不想自己被看成是回民老爷子那样的老顽固。何况坚持也改变不了村委会的决定。当采村百姓从中国正在发生的变化中,感觉到达赖喇嘛回藏地的日子可能已经不远,那就是当采村变成明星之时,现在就该做好迎接的准备。

达赖喇嘛从头到尾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向同他一块看视频的艾沙发表看法,也可能是为了说服艾沙,或者只是需要一个述说感受的对象。“成员直接争论往往伤感情,伤了感情就更对立,尤其是事关民族。层议制分成单元避免了成员直接争论,每个当选者带到上一层的感情成分少一点,理性成分多一点,加在一起的作用就相当大,甚至结果完全不同。”

艾沙一直不回应,他不想被打动,不能见异思迁,受他人影响。历史有时需要咬牙和狠心。目前看到的层议制总归是在中国框架内,独立却是完全由自己民族把握命运。不过达赖喇嘛的一番话又不能不让他思考:“独立一定更好吗?民族独立不等于民族成员得到自由。很多独立国家只是统治者自由了,人民照样不自由。中国是独立的,但是其他民族不自由,汉人不也一样不自由!”独立是个概念,一旦按达赖喇嘛的思路去想独立后谁掌权,这个概念就不再只有光环,而会打很多折扣。不能不同意达赖喇嘛说的制度比独立与否更重要。韩国和朝鲜同文同种,一样的民族和历史,人和社会却那么不同,不就是因为制度不同?和民族独立有多少关系呢?

艾沙开始担心达赖喇嘛对他的影响。每天都会感受到一种润物无声的力量,让他坚硬起来的心变得柔软。达赖喇嘛讲的大慈悲他还能抵御,可是那些针对个体的慈悲,一个生命与多个生命的价值等同,不能为民族牺牲个体的论述,却让百灵的形象越来越多地浮现于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62 一己降台湾

百灵现在不挣扎了,没有用,只能增加痛苦。说她全身一丝不挂不准确,两个手腕和脚腕各有一寸宽的固定带。如果她挣扎得厉害,腰部也会被固定带捆住。在这个不知是手术台还是解剖台上,她已经数不清过了多少天。开始的痛苦慢慢远离,变成没有知觉。刘道明完全把她当成物件,怎么省事怎么来。既然把她放开还得防范她反抗或逃跑,不如就让她一直固定在台子上;既然吃饭排泄都有麻烦,就输营养液,接上输尿管;穿脱衣服麻烦,就不要衣服,甚至连单子也懒得给她盖。

恒温实验室里不冷也不热,没有通外面的窗,全靠灯光,有时一直亮,有时连续黑,让她分不清昼夜。百灵睡不着时,唯一能做的就是胡思乱想。最让她后悔的是选择了投奔周驰而不是政府。不管是美国政府还是台湾政府都不会这样没有规矩,虽然需要消灭她时照样不会留情,至少会对她保持起码的尊重。她当时决定投奔周驰,正是考虑周驰不会消灭她,同时也像处于绝境的人喜欢祈求神秘力量那样,希望周驰能创造出奇迹。

刘道明也是百灵寄予希望的一个因素,毕竟他在国际纳米科技界排名前列,说起D-2时的自信和狂妄也让她把他当成救命稻草。然而真进入实际操作,刘道明要得到D-2样本才能搞出D-2,然后才谈得上搞出D-0。而D-2样本是在百灵的肚子里,被艾沙的装置锁住,试了各种方法都无法破解。这让刘道明越来越焦虑,与一辈子期待的学术突破和商业成功就相隔一层肚皮,却始终迈不过去,他对待百灵越来越粗暴。

百灵有时身上布满电极,贴在皮肤上的,刺入血管和肌肉的;她被试用了各种药物,麻醉剂也轮番使用;而她的腹部围绕艾沙的装置,数不清被切了多少刀。刀口有横的、竖的、深的、浅的。刘道明随时想到什么新招就会切一刀探究一番。她抗议就用胶条封她的嘴。还从她的阴道把探镜伸入子宫探查能否从装置的下方破解。刘道明是同性恋,做这动作时没有多少性侵意味,但是那种冷漠和无人性有时比性侵还可恶。在实验室无人工作之际,数次有人在黑暗中进来对她奸淫。照在脸上的强光让她看不到后面是什么人,猜得出是刘道明的助手。每次刘道明探查她的阴道时,那助手的目光都饱含猥亵。

百灵不知道刘道明已经有了可以从她身上取下艾沙装置的方案。前面的探测让他掌握了艾沙装置与血管相连的情况,只需取出部分百灵的血液,连接到电脑控制的微循环器上,模拟血流同样的温度、压力和流速,就可以切断艾沙装置与百灵身体的联系,连同D-2管一道取出。那时百灵就算解脱了,在百灵体外去搞定艾沙的装置也会方便很多。

刘道明在台湾有自己的纳米实验室,条件不如美国,也相当不错。然而百灵不能公开露面,更不能暴露要研究的对象在她肚子里。现在这地方属于一位热衷基因工程的生物学博士,用继承的遗产买下这个农庄,引进一堆先进仪器和设备建起了实验室。却还没等开始他雄心勃勃的研究计划,便被查出患了癌症,从此心灰意冷。直到拜了周驰为师,练习周功让博士的病情得到改善,从此一心练功,在得知周驰需要实验室时,便将整个庄园交了出来。这个实验室虽非针对纳米,对于从百灵肚子里取出D-2,需要的仪器设备都有。最大的优点是隐蔽,周驰一行到台湾后转了好几个地方,才选择在这里安顿下来。

周驰没有同意刘道明从百灵肚子中取出D-2的方案。他看出刘道明使出全身解数,迄今才说可以从百灵身上取出艾沙的装置,还得让装置继续保持在模拟百灵体内的状态。D-2仍不能取出,D-0更是遥远……后面每一步的困难都超过从百灵身上取出装置,成功远小于失败的概率。

周驰不去住主人在庄园里给他腾出的独栋房屋,大部分时间都在实验室二楼的办公室。那里隔着单向玻璃窗可以俯瞰实验室内部。周驰不懂装置,更不懂纳米,照理说看不出什么,应该超脱。但是他就像手术室外面的家属,明知使不上劲也得等在外面那样,同时是想用自己的意念能帮着推动进展。D-2激发了他太多的想象。一度他期待得到D-2,再研究出D-0,就能做到随意控制众生的生死,既可制造灾难,又可转危为安,收发自如,他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神,有能力打垮一切权力,所有国家都得服从他的要求,其他宗教也都不堪一击,他将征服整个世界!他把全部希望寄托于刘道明和他的团队,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要多少钱给多少,任刘道明对百灵随意所为,包括几次从楼上看到助手打着电筒性侵百灵也不制止。

迄今已过去了一个半月,周驰终于明白得放弃幻想。他对刘道明的拍胸脯早已不信,不想被拖到猴年马月后再听到无能为力的实话。他等不了,目前的形势也不允许继续等。明确了这一点,倒使周驰心里安静下来,想问题也更清楚了。能搞出D-0当然好,没有D-0也不是不能做事。对他眼前的计划,有D-2就够用。而D-2是在百灵体内还是取出,对计划没有区别。取出会面临不确定的风险,就不如不取出。

周驰在美国接到百灵后当机立断飞台湾,就是为了这个计划。从他知道D-2的那一刻起,心里就开始转这个计划。他可以向刘道明描述如何用D-2征服世界,却一字不提这个计划。怎么能跟一个台湾人去说,先用D-2迫使台湾回归中国,再当成筹码在中国做更大的事呢?放下雄霸世界的宏伟目标,只考虑迫使台湾回归中国,现在就能行动。在民主国家,像电影里那样用刀逼住一个孩子可以让警察放下枪,D-2何止是千万把刀呢?完全可以逼迫台湾乖乖听话。D-2若能让他用一己之力收复台湾,他可以在中国大陆获得多少网民的追随,与中国政府去谈交易又会有多大本钱啊!

不能再被刘道明拖延下去,不会一直这样平静,迟早会有事。周驰的直觉从来很准。当他在实验室顶层平台上对着远山打坐时,安全主管——一位台湾的退休警官前所未有地打断他,拿来的平板电脑上正在播放警方的通缉,悬赏举报,周驰和百灵的照片就在上面。

周驰未变打坐姿势。“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等我练完功再说?”说罢继续闭目练功。既然同时提及了他和百灵,警方应该已经知道D-2,至少是离得已经不远。通缉是敲山震虎,想让他动起来,动才能被发现。但是他不会动,目前的藏身地点最安全,庄园主人和刘道明团队都封闭在庄园内,消息不会走漏。然而得准备警方终会来到。真如通缉说的绑架嫌疑不会有太大规模的搜捕。但若是因为D-2,整个台湾都会全力以赴。事到如此,没有D-0只有D-2的行动方案已经势在必行。

当刘道明的助手又一次打着电筒性侵百灵时,实验室突然灯光全开。周驰在一片光亮中进来,掐住了助手脖子怒骂。助手半点声音发不出,随着窒息眼睛鼓起,面色变紫,直到昏迷,才被周驰扔到地上。闻声赶到的刘道明也遭周驰斥责,怎么能用这种方式对待百灵?百灵是人,是他周驰的弟子,不是做实验的小白鼠!他周驰为了找到解脱百灵的办法出去到处寻求方法,没想到离开他的照顾,百灵便被置于这种境地,真让他心如刀绞!周驰边骂刘道明边给百灵剪断了固定带,喝令手下给百灵拿衣服。

此时的百灵根本不在意有无衣服。赤身裸体了这么多天,现在忙于穿衣服简直是笑话。她用了好一会才能站稳和行动,没人注意这中间她已把一柄手术刀拿在手中。刘道明的助手逐渐缓过气,力图从地上爬起。百灵走到他身旁,揪住头发使他展开了脖颈,将手术刀插进他的动脉位置一挑,动脉狂喷的血溅满百灵身上和脸上,在场的人都怔住,助手顿时命赴黄泉。

“我要洗澡!”百灵把手术刀扔在金属台上,声音让人一抖。

“不能洗。”见百灵手里不再有刀,刘道明恢复了自信。“伤口若被感染,机体出问题造成体温或血压变化,就难说装置有什么反应……”

“少跟我说这些,谁他妈给我弄的伤口?”

“……百灵,那不是为了帮你取出装置吗?我已经……”

“道明少说两句吧,”周驰及时打断刘道明,对刘道明使了个眼色,不能让百灵知道可以取出装置。周驰仍保持着斥责的语气。“你不觉得对百灵做的过分吗?想帮她也不能不顾百灵的感受啊!”然后和颜悦色地转向百灵。“百灵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啊……”

“安全?我还有什么安全?”百灵冷笑。“我就是要洗澡,感染也要洗!洗完就死也是干净的!你们怕的是我死,还是怕你们跟我一块死?”她明显把周驰和刘道明放在一块。对周驰说的外出才回根本不信。一旦不再在意生死,她就变成了控制方。周驰和刘道明只能陪笑脸,让护士找来防水胶布贴住伤口。在百灵洗澡时送去准备好的衣物和化妆品。

周驰没想到百灵从原来迫切求生变成了以死威胁。刘道明解释把她限制起来也是防止这一点。她的生命成了一种武器,缴械那武器就得限制她的四肢。周驰表示理解,夸奖了刘道明的工作,但要求刘道明一会儿向百灵当面道歉。

“我知道你心高气傲,从不道歉,现在需要你讲策略。就像人对着枪口都要举手一样,道个歉有什么了不起?……装置暂时不从她身上取出是对她的制约,否则更难把握她会做什么,说不定把我们卖给哪方甚至几方。现在只要善待她,她不会求死,也不会离开。如果有需要,随时可以再限制她的手脚……”。

63 维吾尔陪审团

自从村委会决定当采村恢复藏族特色,清真寺的礼拜宣礼便不再用扩音器,音量小了很多。艾沙每天早晨会在宣礼时醒来,在房间里做礼拜。出于尊重艾沙,东厢房里与佛教有关的器物都搬走了,只是墙上、门上还有佛教图形,在他做礼拜时映入眼帘,产生奇特感觉。他做礼拜的时间有时达赖喇嘛会在正房念经,伴随法器敲打。他不排斥这种奇特感受,反而有一种和谐的感动。

东厢房里摆了几十台显示屏,昼夜不停播放不同电子眼的实时画面,有当采村的,也有则巴乡、贡觉县和昌都市里的。那是王锋为了让艾沙了解藏地的层议制所设。艾沙有时去当采村里走走。江村罗布介绍他是美国来的工程师,村民都以为他是来维修故居的。不过艾沙感觉去实地走马观花还不如看电子眼,因为保镖围身,很多地方他无法去,村民对美国工程师说话也有保留,电子眼却是不被人知或是被熟视无睹,看到的反而更真实。偶尔去村里现场,只是检验一下电子眼里的画面是否有假。不过当采村以外的电子眼画面是否真实,便无法检验了。

艾沙用很多时间看昌都,那里是藏区层议制的核心所在。虽然平措噶乌带上的电子眼报废了,但是随着自治政府技术能力提高,使用网络、电脑和摄像头增加,“替身”用黑客手段截取的信息随之增加,能把自治政府内的电脑摄像画面转过来,有的甚至能直接看到自治政府的办公室或会议室里。达赖喇嘛有时跟他一块看,表示理解艾沙质疑那些画面的真假。“……不如咱们一块去昌都实地看看?也省得这样费琢磨。”这想法让达赖喇嘛有些兴奋,坦言自己想深入藏地走走。“……不过我是来陪你的,你不去我自己也没法去啊!”

艾沙还真的认真研究了达赖喇嘛的建议,查看从当采村去昌都的路线,无论是从果洛、玉树方向还是从甘南、若尔盖方向都要经过数百公里人烟稀少地区,正是消灭他的合适地点。即使到了昌都也不能保证中国人不会下手。那里总共只有几十万人,死光了保住新疆也值得。艾沙相信中国人会这样算账。达赖喇嘛太善良,才会跟中国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还相信中间道路有可能。尽管艾沙决定了不去昌都,他能去查看路线,已经说明层议制对他有所打动。这一段他除了看那些电子眼画面,还看了欧阳中华的书和文章。突然多出一个选择让他失去了前面的冷静,只有一条路时没有选择,简单明了,现在却焦虑不安,夜不能寐。最烦躁时他会关掉所有显示屏,删除正在看的欧阳中华文稿,还想通知王锋他不要层议制,只要新疆独立。但是正房传来的达赖喇嘛浑厚念经声,像清凉的甘泉,总是能平息他心头的烈火,让他变得冷静。他听不懂那经文,也不理解那宗教,却能感受到其中的仁慈与平和。多一个选择难道不是好事吗?比起只能一条道走到底,另一条路会不会更好呢?先把自己放到一边,只想民族,什么对民族最好?……但是他又怎么能判断?他有这个能力吗?他又有什么权利去为整个民族做判断?

他本想问达赖喇嘛,不是问该选择什么,达赖喇嘛已经选择了层议制,而是问承担不起选择的重担该怎么办。但是他没问。他看过达赖喇嘛自传,在不知怎么选择时达赖喇嘛会问神占卜,伊斯兰教不允许。他换了一个比较具体的问题,能否以公投方式决定新疆选择独立还是选择层议制?他知道达赖喇嘛对公投有经验。

达赖喇嘛首先问公投让不让汉人参加?让,汉人一定反对新疆独立,汉人数量跟维吾尔人相当,公决结果难料。而若艾沙逼迫王锋不让汉人参加公投,不等公投举行就得先打内战。还有,怎么让人们了解什么是层议制?他们甚至不会停一下去思考,就把票投出去了。这种结果可想而知,公投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除非让他们像你一样到现场,不是走马观花,不光是了解一个村,最好是到昌都看看,了解高层,多花点时间仔细看,才能搞清楚层议制是怎么回事儿。但是那么多人又怎么做得到呢?”

达赖喇嘛的否定倒是启发了艾沙。他想到了陪审团。初到美国时,第一次观看法庭审判,当陪审员进入法庭时,全场起立致敬。那些陪审员不是精英,有手攥棒球帽的光头老汉,有壮硕的黑人妇女,有戴无框眼镜的白领女士,有亚裔面孔的腼腆小伙……让他感到面对的就是“美国人民”。那一刻他感动得鼻子发酸。不是出于概念,而是因为那些人是从人民中随机挑选的,从统计角度最接近人民正义。用同样的方式就不需要所有的维吾尔人参加,有十二个这样的陪审员便可以代表维吾尔人民做选择!他将接受他们的决定。

这个决定让艾沙如卸下千钧重担,也让王锋松了一口气。虽然陪审团决定要独立还是层议制尚不知道,至少是一个转机,表现出艾沙的松动。王锋宁愿面对陪审团而不是公投,对艾沙提出选择十二位维吾尔人,让他们充分了解层议制,他全力配合。

首先艾沙要确保选择陪审员的随机性。让十二位陪审员代表一千二百万维吾尔人,必须最大程度地扩大样本分布面。王锋给艾沙提供了维吾尔人口的总数据库,由他决定选择范围和方法。艾沙熟悉数据库操作,自定标准,自己动手。有些标准在公开场合肯定受质疑,如去掉了二十五岁以下和八十岁以上的人口,去掉了生活在新疆境外——无论是中国内地还是在中国之外——的维吾尔人……最终缩小到八百万人,再充分洗牌,打破地区、性别、年龄的排序,以算法方式设定若干限制,如中选者的居住地距离不小于一百公里,不能属于同一县级行政单位,彼此不能是亲友、同学、同事或在历史上有任何关联等。艾沙把做好的数据库在自己的电脑上滚动,速度快到显示器上只能看到流动的痕迹,具体内容完全看不到。八百万人滚动一遍约需一小时,艾沙在其间随意敲十二次键标记了十二个人名,就是选中的陪审员。

落实艾沙选的陪审员要做很多动作。王锋要求保证真实,若被艾沙发现一点作假或哪怕怀疑作假便会让所有真的变成假的,得不偿失。全程提供实时视频,让艾沙可以看到每个环节,可以跟踪派去接人的每辆汽车或直升机。在见到陪审员时,透过视频当场让艾沙比照确认。因为人口流动,有人不在数据库所列的地址,甚至不知具体去向;有人事情缠身不能离开;那就得由艾沙再次滚动数据库选人顶替。搞了好几次才把十二个陪审员聚齐。也全靠王锋的权力,才能在两天内把遍布新疆不同地区,出自不同阶层的十二人集中到乌鲁木齐,专机送到西宁,再乘车到当采村。

十二人中有农民、家庭妇女、铁匠、毛拉、打工者、小生意人、烤馕者、教师、职员、技术人员,甚至有个正在服刑的犯人。艾沙认为服刑的维吾尔人很多是受到政治迫害,所以特地把犯人的名单也混合进数据库。陪审员被安排在故居外的营地内一片封闭区域,男女分区,每人一顶校级军官的野营帐篷,内有空调,带卫生间。一顶公用帐篷兼做餐厅和会议室。给艾沙做饭的维吾尔厨师同时成了陪审团的厨师。生活条件无可挑剔,但是只能在封闭区域内活动。服刑犯人被跟来的狱警继续看守。不过在陪审团开会时,狱警只能在外面等。

要陪审团明白是怎么回事费了好一番劲,D-2之类的东西他们听不懂,最终让他们相信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常识,他们每人被专车专机接送,一路尊为上宾,集中到这来见艾沙,如果艾沙不真是一个能杀死上千万中国人的人肉炸弹,中国人什么时候会这样服从一个维吾尔人?

服刑者最先打破沉默。没人知道他服刑的缘由。他身材矮壮,络腮胡子,一头灰白密发。因为狱警不被允许在场,就不给他打开手铐脚镣。他用铐在一起的双手重重砸在桌上,震得茶杯溅出茶水。

“到这一步还问我们干什么,不是耽误时间吗?当然要独立!还有什么可商量?维吾尔人一直祈求阿拉的不就是赐给我们这份力量吗?现在你得到了这份力量是阿拉的意志,唯一该做的就是执行阿拉的意志!”

服刑者激动得声音嘶哑,身上镣铐叮当响。来自喀什的中学教师表示支持。那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看上去非常有主见。他埋怨艾沙不该离开北京,那本是最有利的位置。如果艾沙在北京实施威慑,同时发动维吾尔人起来争取独立,两边配合一定能成功。现在他被骗到这么远的地方,效果就差了很多。根本不需要考察什么制度,历史经验只有一条,绝对不能跟汉人在一起,必须分开,只有独立!

家庭妇女大概五十多岁,高高胖胖,维吾尔花巾从额头包到脑后扎住。看样子她在农村大家庭中是主事的,心直口快地让教师和服刑者不要抱怨艾沙,他做的牺牲已经太大了,把自己搞得太可怜了,大家应该为他分担,先仔细听听他想的是什么,需要帮他解决什么……。

服刑者不满家庭妇女插话,斥责这种时候婆婆妈妈的女人心肠只能误事。“……真主会保佑他!等到实现独立的时候,维吾尔民族会给他立碑,世世代代纪念他这个英雄!我愿意陪着英雄死。大家真要帮助他就应该留下来,女人为他做饭洗衣,男人为他当守卫!”

教师赞成服刑者的提议,他解释说,是否需要洗衣做饭当守卫另当别论,主要的问题是艾沙处于汉人的包围中,容易被他们的巧言令色影响,因此有一群同胞在他身边很重要。大家来以前没有思想准备,但此刻知道了事情重要,就应该毫不犹豫地为民族独立献身。

在如此义正词严面前,其他人都说不出什么。教师提议大家挨个表态。从他右手第一个人开始轮起,那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妇,面有难色。

“……我儿子还不满三岁,丈夫一个人带不了……。”

服刑者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不能只想着自己的孩子啊,现在是为了我们民族的子子孙孙!……”

从监控画面看现场的王锋不免担心,群体有时会被个别最坚定的人牵着走,服刑者和教师会不会成为陪审团的主导?该怎样应对?出乎意料的是服刑者这样说引起了艾沙的反感。他没有让人人表态继续下去,态度温和地说:“民族的子子孙孙是由每个父母的孩子组成的,每个母亲首先爱自己的孩子才能爱民族。不过这个话题暂时不争论,现在也不做结论,我请你们来是去昌都考察藏人正在实行的层议制。我也是才知道有层议制,藏人认为能让民族得到自由,却不需要流血。不过我现在不多说,请你们先去昌都——现在那里相当于藏人的层议制首都。到昌都后你们尽可能到处走,跟藏人接触,看看层议制到底行不行。我把权力交给你们,你们到时做一次投票,认为层议制能不能实现你们的希望,或者是宁愿用战争实现独立也不接受层议制,哪个结果达到四分之三票,我就照哪个办。”

王锋意识到这又是一个好的迹象。原来艾沙只说了陪审团方式,没有明确最终的决定是要陪审团全数通过,还是像有的陪审制度可以十票或十一票通过。艾沙现在说的是四分之三,即九票就能决定,明显是因为看到了服刑者和教师两人的表现后,为了避免僵局留下了更多的余地。然而即使如此,陪审团中能有四分之三的人赞成层议制吗?监控分析每个人的表情和形体语言,至少一半以上的人听了艾沙介绍情况后显得兴奋,认同教师说的这个机会千载难逢,被服刑者要求独立的坚决态度打动。

艾沙谈去藏区考察的安排时告诉陪审团,他要求给每个人身上都安装电子眼,为的是随机查看他们有没有背后受威胁,让他相信陪审团的最终决定是真实的,这样也能保证陪审团成员的安全,不过肯定是侵犯了个人的隐私,只能请大家当成工作来忍受。何况没有他的电子眼,中国当局也会监控,个人照样不会有隐私。随身电子眼的另一个用处是能让艾沙看到每个人到的现场,等于自己也去了,而且是在陪审团每个成员身上附了分身。他要求陪审团活动以成员分头考察为主,尽可能多地获得不同视角。为了防止官方制造假象,他还随时可以对考察的具体日程、路线和访谈对象提出新要求,进行更改,打乱旧安排。

陪审团出发去昌都前,王锋请了欧美研究新疆问题的学者通过视频介绍情况,让学者从宏观角度谈新疆问题。王锋选的当然都是不看好新疆独立前景的学者。一位加拿大学者虽然立场完全在维吾尔人一边,却担心新疆境内其他民族是否愿意和维吾尔人共建一个国家,还是会在新疆独立后寻求本民族独立,或是宁愿归属相邻的同民族国家?如新疆与哈萨克斯坦有上千公里接壤,新疆哈萨克人与其归属维吾尔人,为什么不归属号称全世界哈萨克人祖国的哈萨克斯坦?蒙古国与新疆接壤更长,新疆境内的蒙古族人口总数虽不多,蒙古族自治区域却占了新疆面积的三分之一。新疆独立后若想撤消或压缩蒙古族自治区域,有什么理由?用什么方式?如果以住民投票决定,虽然蒙古族自治区域内的维吾尔人多于蒙古人,但不如汉人居民多,汉人不会愿意归属维吾尔人。昌吉回族自治州也不会服从维吾尔人的号令。最难办的是新疆大部分城市是汉人为主。兵团在新疆有总面积超过两个台湾的上百块飞地,兵团人认为是他们几十年在荒漠戈壁上开垦出来的,不会拱手送人。若是维吾尔人不能控制哈萨克族、蒙古族、回族以及汉族区域,那就只能收缩在喀什、和田、阿克苏的新疆西南。连期待当作立国之本的石油,主要产地都在他族地盘上。

服刑者大骂那位加拿大学者。不过与会的学者们既看不到陪审团也看不到王锋,都以为只是在参加一个与中国学者的联网座谈会。王锋以网民提问方式引导学者发言,表示维吾尔人不会接受这种前景,独立后必须控制新疆全境,不允许新疆内部分裂与割据。

与会的一位法国学者回答,维吾尔人有这种意志可想而知,但是维吾尔人追求独立时的法理依据之一是“自古居住于此”,那么哈萨克人、蒙古人也有这个依据,便一样有要求独立的权利;新疆独立的另一法理依据是民族自决,那么其他民族不是也可以要求自觉?维吾尔人若是坚持公决在全新疆范围才行,便破坏了自身独立时的主张,因为维吾尔人强烈反对汉人民主人士主张的新疆独立要由全中国公决。如果维吾尔人藉时在新疆打起“维护统一,反对分裂”的旗帜,哈萨克斯坦,蒙古国及相邻的内蒙古会不会坐视?而新疆的汉人控制着油田、企业、铁路、机场、金融和口岸等现代社会要素,军队、警察和武器也是汉人的,即使没有中国内地的支援,新疆汉人都能和维吾尔人长期相持……。

服刑者气得不要听,大叫都是为中国政府帮腔的鬼话,直到狱警因为他过于喧哗进来制止。那些学者离得远,无法让服刑者把怒气发泄出来。然而随后来见他们的是欧阳中华,与他们面对面。宋秘书把欧阳中华请到当采村,既是给陪审团讲层议制,也因为王锋想看看欧阳中华如何直接应对民族人士。欧阳中华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达赖喇嘛和艾沙离他只有几十米远,但来的是达赖喇嘛故居,让他专程来给维吾尔人讲层议制,还要安排维吾尔人去昌都看层议制现场,明摆着是王锋在考虑用层议制解决新疆问题。这让欧阳中华感到振奋,不计较一切都对他保密,竭力说服陪审团接受层议制。

对于教师质疑维吾尔人与汉人数量上相差那么多,就算中国实行了层议制,维吾尔人的诉求也得被汉人淹没,欧阳中华说:“层议制首先形成的是自治体,不是民族。自治就是先考虑本体的利益。中国分成三十一个自治省区后,各省区的立场不是依据民族,是依据自身利益,因此不会联合在一起对付维吾尔人,而是把新疆当成要争取到自己一边的省区之一。从这个角度,对维吾尔更有利的不是独立,让自己与整个汉民族一对一,反而不如让层议制把汉族分割成多个省,根据自己的需要与他们合纵连横,会得到更多的安全与好处。”

陪审团中的技术人员似乎从纯技术角度质疑,既然说层议制的表决票权是按人口数,新疆人口比不上多数汉人省,汉人省便无需重视新疆的态度。欧阳中华回答他也是考虑到民族地区地广人稀,因此主张层议制中民族自治区的票权在人口数上再加区域面积乘以十的加权。那样藏区的票权便可达到三千万,新疆和内蒙古的票权各自都会超过四千万,三个自治区联合起来的票权超过一亿,已经跟汉地最大的省票权相当。

“别的民族我们不担心,最怕的是汉族。”陪审团中的年轻姑娘是阿克苏地区团委的职员,从中国内地大学毕业,说一口标准普通话,前面一直沉默。“你说的这种制度,如果汉人用护照才能进新疆还可以考虑。否则再好的制度,汉人可以自由来往,最终一定淹没我们。就像把蒙古人的草原都变成了农田那样,现在的内蒙古很难看得到真正的蒙古人。哪个民族也不会希望有这样的下场。先不说独立有没有别的好处,至少入境得要护照。”

“不一定非用护照才能解决啊!”欧阳中华兴致勃勃地开始介绍“文化保护区”设想,欧阳中华在搞绿色拯救协会时就接受了由体制外西藏问题研究者王力雄提出的这个设想——外来人口在藏区工作,须是本地聘不到的特殊人才,由自治政府发放工作许可证,无证的外地人可在藏区自由旅行,不能就业,就能保证原住民的就业主体地位。“不工作,只旅游,汉人便不会成为移民,只是给当地增加收入的消费者。”。

说到兴奋处,欧阳中华站起身加强手势。当他重新坐下时,服刑者用脚从后面把椅子勾开,让他一下跌坐到地上。服刑者恨恨地讽刺:“这里没你的位置!”

欧阳中华坐在地上,让在场的翻译把服刑者的话译给他,然后笑着回答:“你能找到位置就好。”

其他维吾尔人没说话,却不是没听进欧阳中华的话。服刑者要羞辱欧阳中华,正是感觉到其他人受了影响。不过羞辱的举动只是表达了他的个人不满,不会让其他人觉得欧阳中华失败。通过电子眼看现场的艾沙不喜欢服刑者的做法,如果他在场,会把欧阳中华扶起来。

64 无限额银行卡

苏建军被白冀武接到北京后并未真服刑,只是不能再戴中将军衔,不能在官场露面,其他一切自由,白冀武需要时会让他协助处理一些私相授受的事务。王锋对此都知道,当时没放在心上,红二代的特权而已,见怪不怪。现在从“替身”筛选出的情报看到,苏建军又和自己有了关联——北京卫戍区秘密组建了一个特别行动队,任务只有一个,随时做好准备,接到命令立刻拿下王锋。行动队由苏建军率领。

家族联盟对王锋从来没有彻底信任,把北京交给王锋当然更不放心。王锋对搞个针对他的行动队不奇怪,那符合统治者有备无患的逻辑,本不必在意,但是让苏建军率队便不一样了。这个人不会是只按命令执行任务,而是会想方设法置他于死地。俗话所谓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现在天天惦记他的可不是普通的贼,是带着授权和人马的仇家。王锋相信让苏建军带领行动队,说明真惦着他的是躲在北戴河的白冀武。苏建军肯定会从白冀武那知道艾沙和D-2,知道还留下,说明是以命相搏。眼下王锋虽是北京城内的最高当权者,却无部队可用,北京卫戍区被白冀武控制,西部战区的部队远水解不了近渴。他目前的权力是官场程序赋予的,遵循程序才有,否则就没有。对艾沙危机的保密使得一般机构和官员不知实情,形不成危机倒逼。任何对程序的偏离都会被盘根错节的官僚机器锁死。

好在王锋向秦邦要到了金融系统的最高权限,能以反恐核查为名派检查组进驻央行。检查组的作用主要为了把丁大海安插进去。没人知道丁大海是检查组的核心人物,进入央行内部的目标是控制所有的买地钱——这被王锋当作首要大事,为此连“替身”都可以暂时停下,让丁大海全力以赴完成首要大事。宋秘书临时顶替当王锋的技术分身。

到了这一步时,王锋很清楚已经走上一条不归路,自己是这样,国家也是这样,不归又能继续走下去的,只有石戈指的路——用层议制改变政权。

宋秘书给欧阳中华送了一张银行卡,没有提是奉王锋命,当然不提对方也会知道。

“……这个匿名卡上的反恐经费金融监管机构不会查,可以随意支取和使用。”宋秘书轻描淡写向欧阳中华交代。

“随意?总有限额吧?……至少给我一个概念,十万?五十万?还是一百万……”

宋秘书笑起来。“欧阳先生,我们谈的不是家庭,是国家,国家谈钱是用亿做单位的。”

“你不会说我能支取一亿吧?”

“有需要当然可以。”宋秘书语气毫无迟疑。

在欧阳中华被请去给维吾尔人讲座时,他想到了王锋考虑层议制解决民族问题,有了这张如此含金量的银行卡,则能证实王锋是要用层议制变革整个中国。

“要我做什么?”欧阳中华未流露内心的兴奋,仍然保持着警惕。

从宋秘书的眼镜摄像传回的视频显示在王锋的八一本上,王锋感觉就像自己面对欧阳中华,他对八一本说话则会进入宋秘书的眼镜耳机。看似宋秘书在交谈,实际只充当王锋的眼睛和嘴巴。王锋在自己不好出面又需要在现场时,往往用这种方式。

王锋向欧阳中华提的核心问题是——如何在最短时间让最多民众掌握层议制的方法?

欧阳中华对此显然早想过不知多少遍,不假思索脱口三个字——“自媒体”。在互联网时代,自媒体与民众朝夕相伴,在民众中的传播速度和范围是其他任何媒体望尘莫及的。

“但是,”王锋问。“让人在自媒体上关注和传播层议制,动力何来?你这么多年千方百计推动,了解层议制的人也不过凤毛麟角,为什么民众没用自媒体为你自发传播?”

“从心理学角度,当人们认为做不到的,白费劲,就不如去打圈麻将赢点小钱,但是人们一旦相信会实现就不一样。公司章程平时没人读,打官司时却被字字抠。关系到每人命运时,当然有动力传播和讨论。关键是让人们相信真会实现,因此用什么方式推便成了关键。”

欧阳中华与宋秘书对视的目光,让王锋感觉是盯着自己。

“你说该用什么方式推呢?”

“沸水!”欧阳中华张开两手向上一扬。“沸水煮青蛙!……我能用的常规方式都是温水,激发不出活力,打不通传播链。靠慢慢升温没有用,一滴两滴水再烫也不会让青蛙跳,得把整个青蛙扔进沸水,才有冲击力,让青蛙猛跳起来,连续跳,传播就会在震荡中一波一波扩大。”

“太文学了。”

“好,用技术术语说,就是有一个引爆点!”欧阳中华接着说的一句几乎是直截了当地点明:“……层议制的引爆点一般人是制造不出来的,你问我这么多年为什么没做到,想想我缺什么就知道了。”

他缺什么?除了权力,他不会认为自己比王锋少任何东西。而让人们相信能实现的,除了权力也不会是别的。中国人的确如此,出自权力的事才会相信可以实现,也才和自己的命运有关,因此认真对待。这个话题说到这儿就够了,不必再讨论。对于怎么使用权力,王锋不需要听他人的。

按王锋的指示,宋秘书进入下一步,向欧阳中华交待要做的事——“第一,开发一个有层议制选举表决功能的应用程序;第二,建立一个支持上述应用的网站平台;第三组织起配合造势的水军……时间不是按你的进度,而是按什么时候水烧开,按你的话说就得往锅里扔青蛙,否则不是青蛙跑了就是水又凉了。所以就争分夺秒,经费没限制,尽量花钱省时间。”

王锋觉得在他期望的时间内要做这么多事基本不可能,但是欧阳中华当即回复,村治会自身的网站设计时就是承载百万用户的标准,留了可以扩大到千万用户的接口,只要不受打压,稍作调整就可作为所需的平台。水军可以随时雇,只要有钱,当五毛还是推层议制对他们没区别。层议制的应用程序也早是村治会的重要项目,几年前就开发了被称为“宏平台”的应用,只是因为担心当局封杀,只用于城市居民的合作消费,参与的小区超过十万,也从合作消费扩展到了小区自治……。

王锋原来最担心的是层议制应用程序,就算花大钱请专业公司做,至少也得几个月,加上试用调整、磨合推广,时间更不知道得多少。而现在的形势多拖几个月很可能就会永远失去机会。听到欧阳中华的回答,王锋一下踏实了许多。当初石戈让他启用欧阳中华时他不以为然,现在感觉石戈就像在黑暗中举着灯的指路人,事先算好了王锋需要什么。欧阳中华积累的多年研究简直就是个百宝箱,不管要什么,都能马上拿出现成的,稍作调整就能用。思想不是有权有钱能搞跃进的,欧阳中华这些积累至少提前抢出了几年时间,何况还有他经营的团队与人脉是眼下唯一可依靠的民间力量。

王锋允诺欧阳中华,不要再担心受任何干扰,网站和应用的普及尽管放手搞,最后又给欧阳中华加上一个活儿——做一个面对大众的层议制视频教材,长度不超过半小时。“……要求不高,只需要做到让从未接触过层议制的人看了就知道该怎么做。”要求不高?简直是最难的!但是欧阳中华没二话,不管要他干多少活,不都等于是给他自己做,毕竟他是层议制的创始人。

交代完任务,王锋关闭了宋秘书眼镜传回的画面。……沸水!沸水!……两个字对他似乎产生了一种魔力,让他开启了一个眼界,似乎亲临现场地感受到那灼烫的热度,看到那无比巨大的青蛙一跃登天……不过眼下还是先得冷静……没有解决D-2危机前什么都不可能能进行,也毫无意义……一切看陪审团会拿出什么结果……。

65 两次表决

陪审团到昌都数天了,上上下下访问,参加各种会议,观看选举,旁听审判,每天日程排得满满。陪审团大部分成员从未有过官场活动经历,但是用普通人的常识和生活经验,完全可以理解看到的层议制。昌都自治政府不清楚他们的背景和目的,从昌都军分区进行接待和跟随来的翻译团规模看得出非同寻常,译员人数竟比陪审团成员还多。因为陪审团成员都不懂藏语,懂汉语的不到一半,所以要配维藏、维汉、藏汉三种翻译。陪审团分散活动时,每个成员都得有译员,有时还得配两个。不过不管是什么背景,只要是来学习层议制的,自治政府都会提供方便,对与藏人同命运的维吾尔人更是照顾有加。

王锋明智地不过问陪审团在昌都的日程,由陪审团自我决定或是由艾沙远程遥控,让陪同前往的李克明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吩咐昌都军分区管好生活,保证所需车辆。要说王锋耍了什么小手腕,只是给每个成员都配了专车,貌似是优待,主要想让他们相互尽可能多些间隔,减少从众的裹挟。

昌都的官方政府每天照样上班,管理城市;层议制自治政府管理各县乡。官方政府前面容忍层议制政府是出于王锋要求,现在则是想不容忍也没了能力,反而只有在层议制政府配合下,官方政府才能顺利运转。对于层议制政府,目前还需要官方政府掌握的国家体制的条条功能,因此也给官方政府留下空间,至少昌都城里大面上都归官方政府主持。这种理性状态让陪审团印象深刻。不过无论看到多少层议制的好处,艾沙的D-2是维吾尔民族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次不用,不光艾沙白白做了牺牲,以后再想独立也没了这个机会。就冲这一点,陪审团多数成员一直犹豫,直到丹增来看他们。

身为昌都自治政府委员长的丹增尽管忙,还是接受了陪审团的请求,亲自来驻地与他们会见。稍作寒暄后话题便集中到教师提的问题上。教师希望丹增坦诚相告,藏人放弃独立是真心,还是先搞了层议制再去争取独立的中间步骤?

丹增表示,只要不遭受压迫,保证权利,能延续民族传统文化和宗教,对民族而言就够了,层议制能保证这一点,藏人便会真放弃独立。

“你们相信汉人真的会不再压迫,给你权利吗?历史上我们有过几次相信了汉人的诺言,结果必定是上当!没有一次不上当!你们藏人上的当还少吗?”

丹增点头。“现在不同的是不再仅靠汉人遵守诺言来保证,我们有了层议制。层议制性质决定了只能协商不能压迫。如果整个中国都实行层议制,就没有了民族压迫的基础,因为在层议制中,哪个群体被压迫,随时可以脱离……”。

“脱离不就是独立吗?那时汉人让你脱离吗?不是照样还得流血牺牲去跟他们打吗?”

“但是有了层议制就有了最有效的武器。如果汉人继续让我们的自治不能落实,我们的层议制组织一旦下决心独立,会比其他形式的任何组织都有效,而且不用上街,不用打仗就能做到。只需做到一点——唯一服从自己的层议制组织,其他的都不服从,不就等于实现了独立。没人上街,警察找不到目标;没人打仗,军队找不到敌人。它不可能把人民都关起来,只能抓当选者。这是我们前面已经走过的路,抓了再选,再抓再选……直到让他们的监狱不够用。坚持多长时间,做到什么程度,就看人民的决心。所以那时的中国要想保持统一,唯一方法就是不再搞民族压迫……”。

服刑者看到其他陪审团成员被丹增的话吸引,打断了丹增。“这纯属你的想象!”他对丹增比对欧阳中华态度好,也显得粗暴。

丹增向服刑者做僧侣施礼,改穿便衣多日,他的举止还保持着僧侣习惯。“的确一个民族都这样做还没有先例,但是在村、乡、县级我们都做过,我确信扩大到民族也能做到……”。

服刑者叫起来:“这么简单你们为什么不独立,难道藏人被中国人杀得少吗?你们愿意跟杀父仇人在一张床上睡觉吗?”

丹增理解服刑者。“藏人内部也有争论。有人说的跟你几乎一字不差。但是在层议制决策中,历史恩怨会退后,着重面对的现实问题。比如那些在藏地生活了两三代的汉人,无论从佛教慈悲的角度,还是从避免种族冲突的角度都不能赶他们走。层议制最初形成时他们和我们一起加入,人数不少。他们不会赞成独立。如果已经有自由,不受压迫,就不必非在这个问题上形成分裂,让双方势不两立。我们愿意放下独立,是因为总得有新的开始,否则冤冤相报何时了。共产党杀藏人,也杀了更多汉人。达赖喇嘛提醒我们藏人在吐蕃时代同样杀了很多汉人。所以不如让层议制为藏人和汉人都翻开新的一页。如果最终事实证明我们和汉人就是过不到一起,我们随时可以用层议制的方式实现独立。”

丹增的这番对话让陪审团认识到,不会因为没了D-2就不再有机会,如果有了层议制就等于有了随时可以独立的能力,那就不一定现在就去承受战乱和民族仇杀,不如先搞层议制,然后看发展的情况再决定也不是不可以。

丹增告辞时先与最年长的毛拉握手。毛拉白须垂胸,神情睿智,在陪审团中从未发表过意见,这次他握着丹增的手,说了一句:“汉人也搞才行!”

“您说的是关键!”丹增恭敬地托着毛拉的手臂。“只有整个中国都实行层议制,各民族才能真正平等地跟汉人生活在一个国家。我们已经提出了这个要求,现在还在看。中国那么大,得给它一些时间。”

服刑者攥着手上的镣铐,不握丹增伸出的手。丹增跟他说:“会变的!现在也正在变!”译员连译了两遍服刑者都如同没听见,对丹增的合掌鞠躬如同无视。

服刑者的内心就像窗外的黑夜,雷鸣闪电,大雨滂沱。此前他已经能感觉到陪审团发生的变化,在达赖喇嘛家乡看到的,欧阳中华的讲座,来昌都后的耳闻目睹,都在把陪审团的成员往层议制的方向拉。这次丹增的影响很可能成为转折点。服刑者断定不能再拖延表决,时间越长越不利。吃夜宵时,他故意将餐具从桌上碰掉。谁能责怪戴镣铐的人手脚笨拙呢?连旁边的狱警也没发现服刑者用双膝在桌下夹住了一根筷子,随即藏进袖筒。

服刑者始终没碰端给他的夜宵,在其他陪审团成员吃完后,他让大家不要离开。“我要求现在就表决。”他的神情决绝。

喀什教师立刻表示赞成。他与服刑者有同样的担心。前面一直是服刑者和教师起主导作用,陪审团的其他成员沉默地跟随,这回也一样,尽管晚了也累了,大家还是开始做表决的准备。

这是重要时刻,非陪审团人员被要求离开。狱警将服刑者的脚镣锁在餐桌腿上,让服务员拿走他身边所有可移动的物品。李克明把餐厅的监控画面转给了北京的王锋和当采村的艾沙,自己也在隔壁盯住监控画面,等待会出来怎样的结果。

关于表决方式,服刑者提出用公开的口头表态。“也让大家看看这个关键时刻谁是什么态度!”

其他人的沉默明显是不同意。在国有企业上班的技术员率先提出异议:“我们还得回新疆,家人都在那边,用秘密投票的方式,至少当局不会知道谁投了什么票,安全些。”技术员的说法让人感觉隐含着暗示——如果秘密投票他会支持独立,公开表态就不敢了。这让服刑者同意了秘密投票。

十二张纸对折,一人一张,赞成层议制的打勾,反对的打叉。这是艾沙定的表决项。教师原本主张表决赞成独立还是反对独立,被艾沙否定了。独立与否过于简单清晰,艾沙需要陪审团的是帮他判断不那么简单的层议制。在发纸笔时,教师严厉地盯视每个人。服刑者则用更具威胁性的眼光来回扫视。多数人都避免和他们的眼光正面相遇,动笔时彼此回避,将写好的纸仔细折好,交上来时尽量插在别的纸之间。

收上的票一一打开,摆在铐着服刑者的餐桌上。事先已能料到,勾多叉少。不用数勾,所有眼睛集中到叉上——只有两个!虽是大大的,占了半张纸的叉,而勾都画得小小,似是心有不安,但是只有两个叉!

服刑者的脸扭曲,刀刻般的皱纹纠结成狰狞的一团。面对他那绝望的目光,教师的手指戳住另一个叉大声宣布:“这是我的!”负责收票的技术员则把脸扭到另外的方向。铁镣哗啦,服刑者一把搂起那些打了勾的票,攥在手中,如掉进陷阱的狼一般嘶吼出一句:“我用命跟你们换行不行!”说罢他把手中的筷子伸进嘴中,猛一甩头,头颅如大锤一样砸下,筷子头撞到桌面上,筷子尖在他嘴里从上颚扎向后脑,如射进的竹箭穿透头骨,露出了粘着脑浆的筷子头。

瞬间所有人僵住,鸦雀无声,接着爆发出女人的尖叫。待李克明和狱警冲进,过去的时间虽只以秒计,已看得出服刑者不可能生还。现场一片混乱。在等待救护车时农妇和少妇抱在一起哭泣,毛拉为死者念经祈祷。跟随救护车来的医生宣布人已死亡,当场签署了文件。当李克明指挥人准备搬离服刑者的躯体时,冷静下来的教师坚决阻止。

“不要动他!表决还没完!他是用生命要求重新表决!他一定要在场!……”服刑者的血流在餐桌上,浸透了那十张攥皱的打勾纸,两张打叉的纸依然平铺,浸在蔓延的血中,大大的叉愈加醒目。

在北京观看现场的王锋也受到震撼,但首先考虑的是表决结果会受怎样的影响?他看到表决结果时刚松下一口气,如果再表决,岂不是像是赌博输了要求重来一样?王锋想说不同意,但是他同意与否没有用,决定者是艾沙……退一步,至少先往后拖拖,哪怕拖到明天都可能好些……。

王锋立刻接通了当采村的视频通话,看到画面中的艾沙,第一眼就感到不妙。艾沙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泪痕,达赖喇嘛抱着他的肩头抚慰。对王锋说的若是再次表决否定了第一次表决的结果,将不是理性而是被极端情绪影响,艾沙回答,就冲着死者最后那声呼喊,他也要同意再次表决。“……极端情绪怎么了?那也是我们民族的一部分!人怎么能没有情绪?什么叫极端?极端是怎么产生的?要是按我现在的情绪,连再次表决都不要了,就应该是死者要的独立!”艾沙掩面让自己平息,最终表示他将服从陪审团二次表决的结果。

王锋小心翼翼表示是否先休息,明天再表决?艾沙断然拒绝。“他还在那,是他要的再次表决,他得参加,不能把他在那放一夜!”艾沙说的“他”是仍然俯在餐桌上的服刑者。

王锋求援地看向与艾沙在同一画面中的达赖喇嘛,达赖喇嘛却带着命有天定的淡然,不对艾沙施加任何影响,一切随缘。王锋只好在细节上争取,表示考虑新发生的情况,不仅要秘密投票,还不能当场出结果,每人交了票便退场,只留下老毛拉负责将票对着摄像头一一展开,由艾沙、达赖喇嘛和王锋共同确认结果。结果暂时不向陪审团宣布。这是为了尽可能给投票者缓冲,避免再出现服刑者的情况。

王锋没再反对二次表决,艾沙也就没有反对他提的细节。在开启与陪审团成员视频对话前,艾沙仔细擦干眼泪,整理头发,不带表情,话语也无感情,继续遵循不影响陪审团中立性的原则,向陪审团表示他以二次表决的结果为准。然后仔细交代了王锋所提的细节。

表决开始,教师拿起第一张白纸对着死者:“你是这轮表决第一个投票的,是用生命投的票,现在我来替你写!”说罢用食指蘸满死者尚未彻底凝固的血,在白纸上画一个满满的大叉。然后拿起第二张白纸,“这是我的票。”咬破自己中指,也画满一个大叉。将两张票摆到了摄像头前的桌上。

教师没有按艾沙讲明的程序离开现场,而是站在服刑者尸体旁盯着陪审团其他成员。王锋指示李克明将教师带离现场,但不要逼迫。李克明便去问处理服刑者的遗体要遵循什么规矩,得提前准备,教师对这事分外重视,立刻跟着李克明出去做指导。

教师的离开使其他人感到放松,填好票后一一离开。阿克苏女孩交票前先以致敬姿态对服刑者的尸体展开了她的票,再折好票放上票桌。除了两张血叉是平铺的,毛拉将其他十张票一一对着摄像头展开。王锋已料到会再出一个叉。阿克苏女孩在服刑者死后没有尖叫和哭泣,似乎无动于衷,她的表达是把上次的勾改成了这次的叉。若是在她之外再多一个叉,艾沙就只能要求独立了。

当其他票全部展示完后,王锋终于能够长舒一口气——都是勾。服刑者的生命只换到一张票。王锋让李克明立刻进去把票收起保留好,不给任何人看。教师领着陪审团成员进屋安置服刑者的尸体。女人们又开始哭泣。人们的悲痛虽然真诚,多数人内心却会天然害怕服刑者的激烈。普通百姓喜欢的状态是平和,对未来的渴望是和平。激烈不是平和,不会带来和平。人们不一定有明确意识,心理却会不自觉地排斥激烈。对此,二次表决不当场验票也不宣布结果的细节安排,使得人们可以回避冲突,才会有现在的结果。

下面将把陪审团成员全部隔离,贵宾招待,补偿足够的钱,可以接家属同住,但是只有等到艾沙危机结束后,才能让他们自由。

关掉东厢房的所有显示屏,夜顿时变得深沉起来。艾沙搀扶达赖喇嘛回正房睡觉,走过月光下的院落,皓月当空,繁星点点,两人始终没就表决结果交流,或是要留些思考的空间,或是已经不言自明。

随后艾沙在院中央的平台上朝向麦加长久地祈祷。直到他听见院门打开的声音,看到王锋出现在眼前。那时东方刚刚破晓。艾沙知道王锋会来,而且速度一定会这么快。

“难题现在是你的了。”这是艾沙对王锋讲的第一句话,既表示了他接受陪审团的表决结果,又表示了他的疑虑。艾沙用“难题”两字也是挑明——他放弃新疆独立是和实行层议制联系在一起的,不仅新疆实行,整个中国都得实行。如果王锋解决不了这个难题,协议就不会生效,他还是会回到独立的诉求。不管层议制有多少优越,理想只能和现实统一。

“没错,这是我的难题,但是有你的帮助,能够解决。你与其等着看难题解决不了再回到独立,不如帮我在中国实现层议制。”

“怎么帮?”

与艾沙并排坐在带着夜晚凉意的石板上,王锋欲言又止,陷入沉默。头顶高远的长云开始出现淡彩,达赖喇嘛的鼾声从正房二楼传出,不规则的节奏透出梦中焦虑。随侍僧侣开始起床迎接新一天,怕惊扰晚睡的达赖喇嘛而蹑手蹑脚。从北京飞来的途中,王锋一直在想能不能把艾沙当成自己的武器。有艾沙相助他会所向无敌。然而他若是和恐怖主义绑到一块,未来不会有政治前途,历史上也将遗臭万年。因此只能让艾沙的相助不与自己有关,只能“歪打正着”。而艾沙是否愿意“歪打”,能否恰好“正着”,全得交付天命。

王锋在沉静的黎明中压低声音,生怕惊扰达赖喇嘛。“我一定会启动中国的层议制进程,会向你证实我遵守诺言,但是你的担心没有错,仅有我的诚意不够,你要得到结果。中国统治集团会拒绝层议制,甚至把我当成国家叛徒处置。我要你帮我的首先就是在那时你要保持信心,相信我启动的进程是不可逆的,一旦启动只能向前,不会后退,那时不管我个人落到哪一步,即使我死了,层议制也会自行生长。所以那时请一定耐心等一等,不要立刻放弃协议重归独立。至于其他方面你能不能帮,我不提任何要求,也许到时你自己会知道怎么帮。”

艾沙的身心本来沉浸于悲凉中,没有波澜,只是对命运的审视。陪审团表决赞成层议制,等于同时宣告了他不再有用,从此只是人间的麻烦。而王锋此刻又说还会需要他,虽未说出是什么,但除了D-2他还有什么呢?这又让他感觉自己和D-2还会继续发生作用,虽然不再是原本期待的作用。

达赖喇嘛醒了,按几十年的习惯打开了BBC广播,听世界发生了什么。随侍僧侣楼上楼下来回跑。今日晴朗,东方天空射出太阳的光芒。王锋起身。“我去跟达赖喇嘛告别。”还没见面就说的告别,自然不会是普通的告别。


千里外的昌都市,丹增一大早被院中多吉的吠叫惊醒,来者是昌都军分区司令。以前这位司令从不与他接触,即使在公众场合碰面也装没看见。这次司令穿的是便衣,乘一辆地方牌照的小客车,在院门口首先声明只是传话,其他问题都不要问他,便如背诵般告诉丹增——带上能排出壮观阵势的人马,走类乌齐—玉树—果洛一线,路上不会有阻拦,到玛多黄河大桥有人接应,带他们去接佛爷回昌都——这话说得不明白,是故意的,司令的传话就是这些。懵懂的丹增怕自己的汉话水平听不准确,叫出了武拉请司令再重复一遍。武拉后来对照院门口监控录像的回放,司令两遍所说的竟然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显然是事先照拟好的文字背熟的。

当丹增想明白司令口中的佛爷可能是谁时,刹那间升腾的狂喜让他几乎失态喊叫。昨天才听到曲扎特使询问是否听说达赖喇嘛秘密到了中国,却没人知晓踪迹,焦虑使他大半夜无法入睡,今天就得到了这个喜讯!他简直把那位大脸盘的司令当成了护法,司令却没理会丹增的屏住叫喊的满面绯红,背完通知就钻进车门绝尘而去。

66 引爆

每当事情做得不顺欧阳中华都会下意识想喊陈盼,过去各种事务由陈盼处理,从不会出那么多问题。她知道他要什么,缜密无懈可击,对她还可以表现任性不耐烦、着急或斥责。虽然她小他好几岁,却总像姐姐般哄他,然后很快就会搞好。现在不行了,手下人做得不好也得注意态度,或者干脆自己去处理,觉得少了一只臂膀。

陈盼一直没回来。那天他被漂流团的人强按着不让下车,大巴车开向天水,尚未进入有手机信号的区域,漂流俱乐部经理的车已迎头赶来。经理上了车不说别的,先给每人递一扎现钞,同时要每人都在保密协议上签字——泄漏今天所见罚款十万,还要追责。经理让大家不要提问,他也只知道是官方在办的重案,到底怎么回事只有官方知道。经理说着指了指车窗外,外面漆黑一片,看不到任何人和车,也许官家人是在未被灯光照到的黑暗中?经理的紧张是传染的,漂流团成员不再叫嚷。经理压低了声音私下叮嘱:“罚款事小,追究事大。”人们收起了钱,似乎忘掉了被他们押回的欧阳中华。经理也如没看见欧阳中华。大巴车开进俱乐部院内后所有人默默离去,没关车门。

欧阳中华只能猜测让漂流团闭嘴的是王锋。他不清楚王锋和石戈搞了什么名堂,显然不是能容于体制的,才会如此防范。他没往下追,一是知道与王锋为敌,对自己和要做的事没好处,二是他宁愿不面对陈盼卷在其中而自己却不了解的秘密,不想搞得众人皆知和议论纷纷。他连夜离开了天水,没回山里找陈盼。他觉得已经做了该做的和能做的,做到了仁至义尽。他在大巴上被漂流团的人群按住时,他的试图挣脱只是表面,没有真心反抗。他不愿意跟陈盼一起去探寻石戈死活,那将怎么和她相处?是否受得了她在石戈尸体前的感情发泄?他不担心陈盼的安全,她的野外单人宿营经历比他还多。让她自己去和石戈生离死别吧,何必他在一旁做灯泡?他甚至在回忆中搜索以往的印象,陈盼对石戈有什么微妙迹象。以前看到陈盼对石戈上心,只认为是出于项目公关的需要,现在开始有了不同的理解。

陈盼一直没出现,手机关机,无法定位所在区域。她是去哪儿安静一段平复感伤?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故?或者落到了什么人手里?当欧阳中华纠结是该报警还是自己去找时,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只有两个字——“别找”,发自一个甘肃手机号。通过电话公司的关系查机主,是个秦岭山区的村民。欧阳中华相信肯定发自陈盼,因为收短信的手机号只有他和陈盼知道。这个号码后八位数字正好是陈盼生日,当年他买下装在一个专门手机上,告诉陈盼永远等她的电话。如果是被强迫的情况,陈盼不会把信息发到这个号。她给这个号发信息,就是让欧阳中华确信是她发的,且是自愿的。虽然不知陈盼到底怎么了,但既然她要求不要找,便给欧阳中华去掉了包袱。无论是报警还是自己去找他都会面对尴尬,陷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的困境,何况此刻正是分秒必争的关键时刻,是他一生等待的历史拐点。那个短信解脱了欧阳中华,让他心安理得地放下陈盼不再多想,全力以赴投入工作,只是在入睡或醒来时心有戚戚的儿女情长偶而袭上心头,或是在下意识想喊陈盼处理事务却意识到人去楼空时感到一丝怅然。

欧阳中华曾有几次在手机上翻到凯伦的号码,没有拨,现在的他一举一动都被置于显微镜下,盯着他的有王锋,也有王锋的对头,与“境外势力”联系不会有好处。此时的欧阳中华可以用“暴发”形容。村治会新增雇员近千人,雇用水军数万人,月支付工资几千万,即使王锋许诺了保护伞,这种扩张也太过野蛮。欧阳中华不是不知道分寸,是看出王锋在孤注一掷,可能大赢,更可能输光,所以必须尽可能抢时间多花这笔钱,能做多大做多大,否则过了这村没这店。他为层议制网站添了上百台服务器、建了多个镜像站点,提升到千万量级用户的档次。王锋要求达到的是能承载上亿用户,在国安委的施压下,百度、腾讯、阿里巴巴那些大公司也不得不同意为层议制网站充当镜像站点。村治会还订货了一大批能够自组织局域网的路由器,以备在断网情况下救急。

对王锋要的“教材”,欧阳中华以前做过类似拍摄,只是没有推广成功。他想用原来的素材重编,被王锋否定了大部分。王锋亲自审查制作,反复要求改动,流程图、比例图等都要换成动漫,特别强调去精英化,甚至要求文盲看了也能知道层议制该怎么做,连欧阳中华都觉得不现实,但这种思路和方向的确没有错。

欧阳中华一直不清楚王锋的引爆将用什么方式,直到宋秘书带着一组便衣技术军人来到网站,告知王锋将在中央电视台当晚七点的“新闻联播”直播。这让欧阳中华震惊。“新闻联播”是官方宣传的头号栏目,称为“党的喉舌”,每晚播出时全国各省市电视台必须同时转播,全国收视率第一。欧阳中华没想到王锋会做这么大的动作,但是用“新闻联播”启动层议制的确会把整个中国扔进开水锅,达到最大的引爆效果。欧阳中华立刻通知所有工作人员到位准备。

技术军人把中央电视台的直播室连进村治会网站,届时网站会同步播放王锋直播,各个镜像站点也全力运行起来,准备迎接海啸般的访问量和下载潮。欧阳中华有些不明白,照理说王锋用不着亲自到中央电视台,他掌握的能力哪怕在荒郊野地也能用黑客方式将直播插进“新闻联播”,效果一样,却能保证他的安全。王锋难道不怕在中央电视台被瓮中捉鳖?然而自己想得到这一点,王锋当然更想到,明知后果还要这么做,目的是什么呢?

技术军人接着把中央电视台的监控系统转接进来,有数个提前秘密被安放在直播间和走廊的夜视无线摄像头被当作重点。那些摄像头的画面用数个八一本分别投影,排在一块临时架起的军用投影屏上,看上去就像控制中心的电视墙。每个摄像头由一位技术军人操纵,按宋秘书的指令切换镜头。秘密安放这组镜头显然有用意,应该就是王锋要去中央电视台的目的,欧阳中华此刻还猜不出是什么。

当晚“新闻联播”前,每天的商业广告换成了即将播放重要节目的滚动通告。以往都是国家发生大事时才会这样,立刻把人们吸引到电视机前。欧阳中华的水军则在网上大肆渲染,让基本不看电视的网民也拿起手机看直播。新闻联播七点开始,第一个镜头就震撼观众。出现的不是主持人,是一位军衔夺目的将军。这在历史上从未发生过。多数观众不认识王锋,但是同人们印象中的猥琐官员比,修饰形象下了功夫的王锋首先便让人产生信任,而王锋随后揭露的Z计划,印证了人们一直广为传说的怀疑,便更加信任这位以前所未有方式挺身而出的将军。

新闻联播和上将军衔提供的双重权威性,让王锋可以把讲Z计划尽量压缩,不多费时间提供证据,就如Z计划已是确定事实无需多说,把尽可能多时间用来讲层议制。王锋先表示他的话可能随时被打断,请观众扫描屏幕下方二维码下载文件,“教材”视频在先,然后是层议制应用程序、针对不同社会单元的操作方案和文档模板,最后是关于层议制理论的文章与专著。网站流量顿时海啸般爆发,所有技术人员都紧张万分,提心吊胆随时发生崩溃,幸亏镜像网站足够强大,泄洪般分流。王锋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他没讲完就中断做准备,下载材料中包括了他要讲的一切。二维码在他讲话全程始终显示于,下载流量不断暴涨。

王锋不提艾沙和D-2,不提新疆和西藏,更不涉及变革社会制度,只瞄准一点——把层议制当成阻止Z计划的方法。这是高明的,其他议题都免不了争论,但是所有人都会支持收回被窃取的国民财富。王锋解释说:贪官污吏几十年化公为私,腾挪转手,盗走的国民财产被转移到国外或藏于地下,这次土地私有化让那些钱大部分进了国库,这是唯一的机会,让被窃取的财富重归人民,用于解决全民免费医疗和教育,搬掉压在人民头上的两座大山。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必须首先解决权力问题——谁来审查,谁来判定,谁来执行,没收的财产又将如何还给人民?……这些在Z集团掌权下完全没有可能!当他们看到计划败露便会让钱重新逃走。因此在这个关键时刻,必须能最短时间让人民掌握国家权力,层议制是唯一方法。

王锋表示他直接上“新闻联播”,就是为了最快最直接地给民众层议制方法,让尽可能多的人同时做,才能在最短时间改变政权,夺回人民财富!毫无疑问,自己一定会被扣上罪名,遭到Z集团报复,但是他会坦然面对,一切交由人民和历史裁决。

王锋尽可能抢出每一秒时间,没有多发感慨,立刻开始播放“教材”。5G网络的高速使得这一会功夫,“教材”下载量已过百万,还在继续猛涨。可以预期每份下载的“教材”被拷贝扩散,反复观看,即使“教材”播放现在立刻被中断,也不会影响遍地开花。

欧阳中华看到,供下载的定稿“教材”与他制作的版本只有一处变化——凡是他出镜解说的镜头都换成王锋,解说内容一样,节奏长度包括口型都一致,多语言字幕皆可照用。换上王锋肯定更符合此刻这种场景,也有利于让人相信和接受,但是欧阳中华却感觉又一次被王锋耍弄。自己下了那么多功夫考虑形象服装,琢磨姿态表情,都成了为王锋站机位。

宋秘书一班人准备的是另一场直播,主角还是此刻继续留在直播间中的王锋。从交通监控的电子眼中,如期所料看到了北京卫戍区驶出车队,向着中央电视台方向疾驰。局部放大画面可以辨出中间指挥车上的苏建军。宋秘书将苏的图像转给王锋。王锋显出满意神情,似乎一切符合预想。当一路呼啸的卫戍区车队出现在国贸桥,中央电视台门前摄像头已可拍到车队时,宋秘书中断了“新闻联播”尚未播完的“教材”,将画面转给直播间的王锋。

王锋态度平静。“各位观众,抱歉不得不中断正在播放的片子,否则马上也会被中断,反而没法让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我分一半画面给你们看。”随王锋这样说,宋秘书将中央电视台门前的摄像画面与王锋在直播间的画面并列在一起。看得到卫戍区车队已开到大门前,车内跳出战斗姿态的武装士兵,车顶天窗架起机枪,守卫中央电视台的武警卫兵完全慌了神,不知该作何反应。

王锋说:“大家看到的不是电视剧,是中央电视台门前正在发生的一幕。这是Z集团阴谋被揭露后的第一反应。电视直播马上就会被他们中断。请大家现在扫描画面下的新二维码,是网络直播的链接,电视画面中断后,从网络直播可以看到后面发生的情况,直到网络直播也被中断……”

网站负荷又出现一次飞跃。连欧阳中华也被情节进展深深吸引,暗叹王锋的导演天分。王锋似有千言万语地向全国人民深情道别:“我知道后面一定会有无数脏水泼向我,而我不会被允许申辩,其中的真假是非请大家判断。我对得起职责和历史就满足了。把祖国从Z集团手中挽救出来,靠的不是我,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全国人民立刻实行层议制!”

卫戍区行动队冲进中央电视台,先切断供电,自动接替的备用电源亦被关闭,电视直播消失。但是上亿的手机、平板和电脑转而去看网络直播。事先秘密安装在走廊和直播间的几个无线摄像头皆自带电源,不受影响,就是为这时准备的,即使只剩玻璃幕墙透射的黄昏光线也拍得出清晰画面。冲进来的士兵头盔亮着射灯,枪口激光束随着跑动摇曳。苏建军在士兵护卫下大步走进直播间。宋秘书特地给了观众可看清苏建军面容的近景。如果苏建军不是报仇心切而不顾其他,接听了紧急打给他的电话,会在亿万观众眼皮下克制住,不要显得那样狰狞,甚至他本就不该露面。然而他以终于等到报仇之时的切齿姿态,冲向挺身站立的王锋。他的报仇可不是还一个耳光,先是跳起一记直拳打在王锋脸上,再是左右勾拳打王锋下巴,然后飞脚踢在王锋腹部,又抡起不锈钢折叠椅砸在王锋头上,再对已倒地的王锋连续猛踢,直到副手从外面冲进拉住他急切提醒,他才明白又被王锋耍了,愤怒得拔出枪,仅剩的理智让他没把子弹打进王锋肉体,而是对着不知藏在哪的摄像头连开数枪才恨恨离去。当始终没做任何反抗的王锋被行动队员扶起时,脸上鲜血横流,却带着胜利的微笑。那微笑给惊心动魄屏息观看的亿万观众留下深刻印象。他被士兵带走时鹤立鶏群的背影,也让观众无法忘怀。

网络直播到此结束,马上便被宋秘书团队做成供下载的完整视频,与路透社发的沙漠鹰视频打包一起供下载。欧阳中华由此看出王锋早做好准备挨苏建军这顿打。网络封锁使国内看到沙漠鹰视频的人很有限,这次让观众对上了号,痛打王锋的原来就是被王锋打了耳光的家伙,判了三年刑,却能带领士兵冲进中央电视台抓王锋。其黑社会式的殴打显现的猖狂哪有一点服刑犯的影子!这个揭露是爆炸性的,相当于当场证实了王锋说的Z计划,让人们对存在一个正在窃国的Z集团确信无疑。各种自媒体顿时爆发,除了异口同声愤怒谴责,就是分秒必争地转发这些内容,都知道很快就会遭禁。果然全国互联网突然停止运行,十亿网民顿时失去网络。不过拜5G普及,从直播结束到全国断网的短短两分钟,这些内容已被上亿自媒体传遍了全国。

冲刺般运转的层议制网站突然落入空转,好像全部能量一跃掉进了失重真空,员工也都一下瘫软。想得到很快会有军警来查抄抓人,欧阳中华催促员工立刻动身。已经用王锋的银行卡准备了足够现金,提前发给每人自行藏身,等待召唤再聚集。对自己下步该去哪儿。欧阳中华还没想好或者说还没有想,却发现宋秘书——哦,应该说王锋——已经做了安排。几辆军用吉普车等在外面,跟随的越野卡车装满油料给养,将昼夜兼程赶往昌都。最好的座位留给了欧阳中华。宋秘书说王锋安排了昌都的卫星电视台可以让欧阳中华用于指导全国的层议制进展。昌都在藏人自治政府控制下,北京的手一时伸不过去。昌都军分区会暗中协助,宋秘书的技术小组也将为他服务。宋秘书还透露了一个秘密——达赖喇嘛将去昌都,那里马上会为世界瞩目。

67 别离

向西一千三百公里的当采村,日落时间比北京晚五十分钟,当北京的阳光已被高楼遮蔽在城外时,当采村正是最辉煌的艳阳夕照,朵朵浮云框着金边。在达赖喇嘛故居满是阳光的二楼平台上,每双眼睛都盯着电视屏幕。艾沙顾不上给达赖喇嘛翻译,全神贯注地倾听王锋的每个字。电视画面被切断后又将网络视频投屏到电视机,一直看到王锋被士兵押走的背影消失。

站在后排的李克明被直播的跌宕起伏激动得心跳,却始终保持着职业本能,第一时间就看到昌都车队的前导车驶进村庄。那是李克明派去玛多黄河桥接车队的向导。按王锋留下的指示,向导掌握一路行进的节奏,踩着这个时间点进村。李克明当时还不知道定在这个时间的意义,现在明白王锋是要让艾沙在看到他履行了诺言后,再让昌都来的藏人接走达赖喇嘛。

丹增车队停在村外,尽管向导始终没吐口,但是把他们带到达赖喇嘛家乡,看到达赖喇嘛故居围起高墙,外面有大片营账,所说的佛爷是谁已十分清楚。车队排成了盛大的迎接队列。所有人都穿上华丽藏装。二百名武装藏人持枪列队。丹增等一干要员手持哈达,面向故居跪拜。

王锋离开前已向李克明交代了让达赖喇嘛去昌都,却没说自己会被捕,只说他若不在西部战区了,当采村是藏区边缘,达赖喇嘛的安全不好保证,不如去西藏腹地。除了为达赖喇嘛考虑,王锋也期待达赖喇嘛回藏会让达兰萨拉对境内藏人的影响力进一步减小,西藏不独立会成为新疆和内蒙古的表率,甚至影响到台湾。要达到这个目标,前提必须绝对保证达赖喇嘛安全,万万不能在汉人手里出问题,尤其不能让藏人认为达赖喇嘛是艾沙的人质。因此在艾沙接受层议制后,最好的便是尽快让藏人把达赖喇嘛接走。李克明当时还疑虑艾沙的态度,王锋只说了一句“到时他不会反对”。

王锋对李克明的最后交代带着期望和嘱托,还有某种对爱将的情谊,表示即使失去跟他的联系,开局的棋也要继续走下去。“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现在都在这支箭上。”李克明现在明白,他作为王锋任命的现场负责人,地位马上会因王锋被捕而结束。手下人都看了直播,虽然多数人内心会倾向王锋,但是各有各的利益和投机需要,他很快便会指挥不动。按照程序,李克明现在也该回归受公安部指挥,他要在手下人暂时还服从时,尽快把王锋交代的事办完。

丹增的队伍吸引了全村人围观。守卫故居的士兵紧张地进入岗位,不知藏人这么大阵势要干什么。达赖喇嘛告诉艾沙,前天告别时王锋有个约定,一旦他启动了中国层议制,就请达赖喇嘛去昌都发表电视讲话,表示接受层议制,并敦促中国也实现层议制。那里的军用卫星站能保证电视转播中国全境,翻译团队也在昌都等着配合。现在王锋做了他允诺的,达赖喇嘛也该去履行约定,不知艾沙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去昌都。

艾沙对达赖喇嘛,已经有了像对父亲那样的情意,他说:“外人可能以为我把您当人质,其实我只是想跟您多在一起。但是随着时间,我越来越感觉跟您分开才让我安心,也才能让我更有效地追求目标。否则即使只考虑您的安全,也会让我无法下决心使用D-2。”

“如果能让你不使用D-2,我愿意一直跟你在一起。”

“这点我还不能保证,得看中国是不是真能实行层议制。王锋的启动真会是不可逆的进程吗?真能靠中国民众自下而上实现吗?还得观察。您去昌都有助于这个目标。别考虑我,只要您能成功,D-2就不会被使用。”

日落时天上积云如同层叠雪山,阳光从云的山口或峡谷射出,大地苍凉壮丽。看着村外丹增的队列和猎猎飘扬的旗幡,艾沙向达赖喇嘛感慨:“真希望我们民族有您这样的领袖啊!”达赖喇嘛握着艾沙的手,抚摸他的脸。“你们民族有你这样了不起的人!”

李克明小心翼翼地催促,他现在还能控制士兵,时间再长就不好说了。告别时艾沙抑制着伤感,清楚这是永别。达赖喇嘛请他有一天去西藏做客。艾沙笑得有些凄凉。

“没有哪个地方的人会要我去。”。

“西藏不会担心,西藏山多,那里的英雄都会变成山。”

达赖喇嘛这句话说得平淡,却打动了艾沙的内心。与达赖喇嘛拥抱后,他在故居平台上目送,直到藏人车队消失于夕阳的光芒,一直在回味这句话。

两小时后中央电视台恢复播放。首先是中共中央、国务院和中央军委告全国人民书,只有文字画面和画外朗读,宣布王锋的行为是颠覆国家政权的政变,已遭粉碎,将对王锋进行司法审判。文告要求全国服从中央,命令所有参与过王锋行动的人立刻自首,交待问题,争取宽大处理。

白冀武在电视露面,代表军队最先表态,斥责王锋是军队的败类,是野心家和阴谋家,发誓军队将毫不留情消灭任何动摇共产党的人!他的神态杀气腾腾,民间广泛流传他是苏建军的后台和保护人,已经注定了他得不到信任。白冀武任命的西部战区新班子表态坚决拥护中央,誓言肃清王锋的流毒。随后中央各部委,各省市区党委政府,各部队纷纷表态拥护中央……。

看完这些电视表演已近深夜,一直没说话的艾沙向李克明表示,他尊敬王锋的勇气和牺牲,但他们不是个人关系,达成协议时他是把王锋当作能兑现协议的当权者。现在王锋成了阶下囚,协议失去实际意义。陪审团的决定是以中国也实行层议制为前提,因此他现在还要继续劫持中国,要求李克明按他的要求行事。

“你可以不听我的,那样我会独立行动,不再跟中国当局配合,甚至不再沟通。”艾沙补充。

艾沙的要求正是李克明的期望,让他可以不必执行公安部的命令,继续完成王锋的布局。他立刻按艾沙的要求交出手机,前面是遵守王锋的命令关闭手机,现在手机被艾沙控制,不跟公安部联络就不是他的责任了。

李克明对艾沙说:“我的职责是保护您。这一点将军在或不在都不会变化。我只是建议您先不要失去信心。将军以这种方式启动层议制,不会只是单纯履行对你的诺言,一定是看到将出现的反应会带来权力挡不住的结果。我不是政治分析家,但是我了解中国,相信一定有发展,请往下等等看。”

艾沙表示他会等,但不是在这里。他立刻行动,要求李克明连夜给他开车,其他人不得跟随。他们的车有公安特权,不限速不受检查,不吃不喝不停地向东向东,五个半小时便到达了距离当采村八百公里的陕西咸阳,从车上的警用电台听到命令各地警方达拦截他们的车时,已是早晨,马上会到处设卡拦截,艾沙同意在咸阳暂停。

艾沙争分夺秒向东,是担心北京把他消灭在达赖喇嘛家乡。D-2在那一带最多波及几百万人。而作为中国第一个中央集权王朝——秦朝都城的咸阳人口五百万,只有二十五公里的陕西省会西安市是一千万人,周边的关中平原人口密集,D-2飘逸的影响面更大,还可能阻断汛期的渭河,造成洪水泛滥,危及黄河下游的几省。

停车在街边,艾沙打开了李克明的手机,顿时涌出大堆信息。公安部的命令至少下了十几遍——李克明若再不联系上级汇报行踪,将会以渎职罪处置。李克明在当采村的助手则语音留言说,昨晚他们刚离开,其他工作人员便各自向原属部门交代情况,现在皆被要求写交待材料,等待调查,军队人员也已连夜撤离。

手机铃声响起,是孙国祥,听声音一夜没睡。艾沙先接电话,告诉孙国祥,李克明处于被他劫持中,李克明手机也被他控制。“我现在把手机给李先生,你可以命令他制服我,格斗我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你早知道疼痛感会让我的牙弹出释放剧毒的触点,对谁都不好。”

孙国祥肯定已经从手机定位看到艾沙的确在咸阳,只能忍住叹息,在电话里吩咐李克明在无法取得联系时自己判断如何行动。这符合李克明的需要,手机随即被艾沙收走关闭。

李克明恰好知道咸阳有一处公安部建完未正式交用的安全屋。筹建者是李克明好友,私下邀他在正式交付前随时“旅游试住”,给了他密码。密码竟然还好用,安全屋内无人。在军警团团包围的咸阳,艾沙的踪迹就此消失。各社区按上级命令挨家入户查找,安全屋却跟哪儿都没关系,外表如变电站或光缆设备间,总之哪个部门都以为属于别家,与居民社区更无关系。里面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几十天无需出门。

随着惊动面越来越大,艾沙危机已不再是仅限于高层的秘密。前面参与过的工作人员在王锋被捕后都要接受审查,交待知道的所有情况才能洗清自己。当审查者们知道了秘密,便会私下告诉自己的家人亲友。各种缝隙渗透出去的消息层层蔓延,开始变成越来越走形的谣言,四处传播开来。

68 退款

知道艾沙已不在北京,躲在北戴河的高官们立刻赶回。党政机器全力开动应对危机。北京没有艾沙,D-2就不再是重点,是世界每天都有的恐怖活动之一,无非规模大些。重点变成防范王锋直播造成颠覆性的后果。全国二百九十四个地级市皆实行不公开戒严;军队在主要公路和路口设卡加岗;夜晚居民被要求待在家里;公众场合禁止五人以上聚集;股市关闭;限制银行提款;对一切街头抗议镇压于萌芽……。白冀武向政治局常委会担保,只要有充足的子弹,一个班就能镇压一个城市!强硬路线占了上风。总书记秦邦在常委会上被暂时停职,他给了王锋过大职权,让王锋为所欲为搞到今天这种地步,必须负责。

维稳机器全力开动,及时控制局面。王锋直播并未激发其他国家出现过的更换政权的“颜色革命”,而是貌似巨石扔进泥潭,既无波澜也无回响。政权继续运转,社会保持原状。最初紧张万分的当局随即调整调门,不再强调王锋直播是政变,而是淡化为个人行为,不谈其他,不给国外媒体增加材料,让事件的戏剧性效果失去热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锋直播二十四小时后,达赖喇嘛在昌都电视台现身,掀起更大一波全球聚焦的热潮。在电视讲话中,达赖喇嘛肯定了西藏实施层议制的成功,呼吁中国全面实施层议制,以从根本上解决民族问题,同时呼吁新疆同样采用层议制解决新疆问题。然而因为达赖喇嘛既不能透露艾沙和D-2,也不能透露王锋在其中的作用,他如何回到西藏成了国际媒体首先关注的故事,那可比弄明白一个不了解的制度有意思得多。只有少数人能想到达赖喇嘛与王锋之间存在配合。北京已从审问王锋工作人员知道了所有情况,却精明地利用这个机会转移世界对王锋直播的注意,斥责在昌都电视台现身的达赖喇嘛是假的,是西藏自治政府导演的一出拙劣滑稽戏。虽然北京没为这种指斥提出任何证明,达赖喇嘛现身昌都却的确令人匪夷所思,让国际社会陷入如看悬疑剧般的猜测,大大冲淡了对王锋直播的兴趣。

境内藏人却对电视上看到的达赖喇嘛坚信不疑,沸腾程度可想而知,只是因为达赖喇嘛早早预防,在讲话中严厉要求藏人不许来昌都拜他,他也不会见,才避免了万马奔昌都的场面;达赖喇嘛对藏人保证,待层议制转型全面完成后,他将走遍图伯特各地去见当地百姓,为他们祈福;达赖喇嘛在讲话中没有忘记向印度政府表达感激之情,尽量化解不辞而别造成的尴尬,同时叮嘱流亡藏人以不变应万变。而印度政府和达兰萨拉的藏人行政中央虽然已经知道达赖喇嘛的确离开了印度,却不对全球雪片般的问询做任何清楚回应,更引起世界的遐想。

黄士可一点不关心西藏和达赖,甚至不关心中共和中国,让他五内俱焚的只是王锋搞的这一出搅黄了近在咫尺的发财梦。加上知道D-2消息开始扩散,现在竟然失去了艾沙的下落,Z计划瞬间落进深渊。会所董事们已从世界各地赶来开会,发财目标只能先放下,当务之急是已经交进国库的买地钱怎么办?

进国库的买地钱总数折合三万亿美元,其中会所董事会代表的家族联盟从境外调钱超过一万亿,另有一万亿是国内各级官员及亲属的投资,真正符合历史使用者标准的只有一万亿。各家族用了几十年时间才把各种黑钱和灰钱转移到境外洗成白钱,原想捞完最后一把彻底离开中国,去过西方富豪的生活,现在钱进了国库,后面的链条却断了。董事会第一次有人在开会时要酒喝,立刻得到众人附议。一喝起来就一喝再喝,沈迪几次让侍者补充新酒,清走空瓶。他为自己曾向董事会断定王锋可信惴惴不安,但是董事们现在顾不上他,心思集中在怎样解套上。基本共识是一点——如果卖地发财没希望了,至少拿出去的钱得拿回来。即使已到弃船时刻,拿不回钱也不能走,什么时候能拿回钱就立刻走。

很清楚,最简单的是宣布废除土地私有化法,地不卖了,买地钱原数退回。然而那么大动静搞了被誉为划时代的土地私有化,怎么能说废就废?全国人大是宪法规定的最高权力机关,有谁能废掉最高权力机关的立法?直到中央办公厅的蒋强副主任赶来,这个难题才解开。

蒋强担负中央与会所间的协调以来,深得董事会的好感,也给了他不少感情投资,现在与其说蒋强代表中央,不如说他是中央与家族联盟的粘合剂。此刻的蒋强给董事会出主意已不再绕弯,直截了当地拨开迷雾——只要是以党内路线斗争否定土地私有化,多数中国人不会觉得反常。中国人习惯了党大于法,中共史上多次路线斗争,随胜负的变化否定前面的定论早被见怪不怪。中国社会反对土地私有化的呼声本来就十分强烈,私有化过程产生的冲突更激化了反对声浪,反映为党内路线斗争毫不奇怪。在党媒上发表几篇质疑土地私有化的文章,便能让民众理解为反对土地私有化的正统路线在党内斗争中占了上风,废除土地私有化即可顺理成章。

“路线斗争是中共党内事,人大立法是国事,废除立法得有法律依据啊!”董事们看懂了蒋强指出的方向,转向思考如何操作。

蒋强如庖丁解牛般将刀直插深入到底的缝隙。“中国宪法第一章第一条的一句话就是依据啊——‘社会主义制度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根本制度。中国共产党领导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最本质的特征’。共产党的共产二字已经说明不会认可土地私有化,也不会将其视为社会主义制度,从这一点足以在法律上证明土地私有化违宪。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既然被定为本质,是宪法给了党高于人大的地位,那么由党对人大立法进行违宪审查,宣布立法无效,从法律角度便是无可质疑的。”

“不过既是党领导,前面的立法也一样出自党的领导啊!”有人从逻辑上这样反诘。

如被打了强心针的黄士可抢着替蒋强回答:“那又怎么了?党的拨乱反正还少吗?再多一件也不会有人惊奇。这就是路线斗争的好处啊!想反悔的事儿推给错误路线就行了!哈哈哈……”。

董事们都笑起来。气氛轻松了很多。

“只要党宣布土地私有化法无效,已完成的土地买卖自然失效,处理方式只能是国家收回土地,钱退原主。”蒋强胸有成竹。

黄士可恨不得给蒋强鞠躬致敬,嘴里出来的却是下一个他最关切的问题。“蒋副主任,贷款利息又该怎么办呢?”来自国内的买地资金有相当部分是银行贷款。原指望卖地挣大钱,不怕利息高,但是半道作废,贷款退回银行,已经发生的利息该谁付?“这可是国家毁约啊。”

“就是,就是,利息当然该由毁约方付……”,董事们平时看不上黄士可,现在都附和他。

“不光是给银行的利息,我们的钱白在国库放了那么长时间,也不能不给息啊……”。

蒋强打断众人议论。“利息问题牵扯面太广,不要一块谈,复杂化反而耽误事。先把本金退到手,再通过法律程序要求国家赔偿。”

“蒋副主任说得对!当务之急是退本金!”黄士可摆动两手,让大家注意他下面的话。“但是要马上退,不能等路线斗争、违宪审查和人大表决那些过程都走完,至少立刻把在座诸位从境外调的钱先原路退回,法律程序后补。反正都在中央掌控中,哪个先哪个后不是问题。”

这意见得到董事的一致赞同。他们以往把国家当成手中面团,可以随意捏,王锋直播和艾沙危机让他们失去了把握,说不定哪里又会飞出又一只黑天鹅。钱赶快出去才保险,早走一刻是一刻,哪还有等过程走完的从容。

这事交给了蒋强。买地钱都在财政部国库司的土地专用账户上。账户由央行代理,动用国库的任何钱都需复杂审批,只有中央财经委员会可以让财政部和央行同时听命行事。这一点不用担心,董事会背后的大佬会开绿灯。蒋强非常善于上传下达,协调关系。几小时后,从央行监控系统转来的画面,董事们看到蒋强在财政部副部长、国库司司长和央行副行长陪同下进入国库业务厅,已下班的工作人员被召回岗位,开始按蒋强提供的账号列表做退款操作。一直留在会所等待的董事们盯着大屏幕。沈迪让人把香槟放入冰桶,等着退款完成就能让董事们举杯。谈不上庆祝,至少是庆幸。

在头一个操作员把主管叫去交头接耳时,董事们还认为是临时遇到的小问题,当几个操作员都叫主管,来回看的主管神色越来越紧张,董事们不约而同心头一沉。出现的问题让主管不知所措,以前从未遇到过——操作的其他步骤都正常,就是不执行退款。一点击最后确认钮,系统便失去反应,如同死机。重新启动,换机器,换人操作都一样。而其他业务皆可正常操作,没问题。

这明显是针对买地账户做的手脚,央行的人对此却不知情。难道是黑客所为?央行有最强的防护系统,需要复杂的权限审核,即使黑客能侵入也无法得到那么多权限,因此只能是内部人所为。这绝对非同小可,在场的官员高度紧张,纷纷表白自己,要求中央派专案组来解决。会所董事会立刻致电蒋强,强调先解决退款,越出现这种情况越要争分夺秒。一位懂IT的董事建议蒋强找来央行系统的架构师和程序师,从系统的底层进行操作,绕过被设置的锁定状态。

蒋强告诉现场官员,中央决定尽早退款,是为了避免后面的司法纠葛和高额赔偿,通过多方谈判才与背后有境外法律支持的买地者达成了私下和解,必须今晚将买地款退回。然而被半夜揪来现场的架构师和程序师想尽办法也无法解决。所设置的锁定竟然是有智能的,可以进行程序博弈。不管他们对底层程序进行哪种修改,马上会同步出现另一些修改,堵死他们修改的路径,却不影响其他功能。照理说他们最了解系统程序,那些自动修改却似乎比他们还了解系统,每招博弈都干净利落,毫不犹豫,招招致命。而且通过过招往复还会越来越了解他们的思路,每次博弈都变得更强。几小时下来,他们只能灰心丧气地承认自己不是对手。

通宵达旦,董事会这边没人睡得着,连七十岁的黄士可也一直屏气凝神观看。在万亿美元能否安全撤离的一刻,如同足球决赛的最后点球始终踢不出去,快让人背过气去。董事们想到了这事儿跟王锋有关。虽然王锋派的工作组已撤离央行,权限也做了修改,但是可想系统已被做了手脚。

当央行副行长表示需要藉助警方力量时,一直与董事会保持沟通的蒋强断然否定。先于法律程序进行退款是违规的,不能让正式机构介入,蒋强表示中央将会指派一个特别专案组来央行。

蒋强所说的中央在会所,任务被董事会交给了沈迪。董事会告诫沈迪,正是他做出了王锋可信的结论,才导致目前的结果,只有他去解开封锁,完成退款,前面的责任才可免除。

对于沈迪,此刻董事会怎么说怎么做都已经不重要,他无论如何要拚命以赴。会所给他的每年三百万年薪和随时可捞的油水固然值得珍惜,他用一生攒下的三亿四千万美元都被锁进了国库,是他更要拚命的理由。

69 央行鬼魅

央行机房占了大厦地下三层,如同戒备森严的地下堡垒,上千工作人员被分成不同级别,严格管制进出不同区域的权限。中国所有银行的数据、与国际银行的任何往来、国有资产和国库的管控都在这里。机房与外界封闭,靠纵横交错的通风道换气和散热。通风道四通八达,不同楼层和不同房间有各自的门禁,需要不同的身份识别,通风道却连在一起,在每个房间都有风口。

丁大海必须让身体尽量平铺,截面积最小,免得在通风道中造成风阻。风阻大时身体与风道间的风速增加,温度降低,甚至可以听到风的呼啸。为了应付通风道内昼夜不停的冷风,丁大海事先准备了扎紧领口袖口和裤腿的防风服,包头的毛线帽。幸好机房的设备是靠独立的水冷系统,通风主要是控制室温,送的风没那么凉,还可忍受。但是没有准备防风眼镜是个错误,眼睛在昼夜不停的风中总是流泪。没准备护肤油和唇膏则使脸上爆皮,嘴唇干裂流血。睡觉时丁大海会去热交换器上方,那里空间稍大,有暖气缓解身上的寒气。不过时间长了又会感觉燥热,衣服脱到仅剩短裤还流汗,又得下来吹冷风,再一层层穿上衣服。通风道里脱衣穿衣都不便,怕出声响,几乎得一寸一寸完成,每件衣服的穿脱都得花费好几分钟。不过丁大海需要这样消磨时间,也需要活动身体,算是一种独特的体操吧。

当初王锋一拿到国家银行的最高权限,便派丁大海随工作组进了央行,名义是反恐稽查,实际是控制买地资金。“具体怎么做我不懂,你可以使用一切手段,强调一遍——一切手段!任何责任由我负。”王锋这样告诉丁大海。“不过不到最后一步不要搞乱或瘫痪央行。那会使整个国家的经济陷入混乱。尽可能让其他业务保持正常运转,唯有买地资金无论如何不能出境。”

这个指令简单明确,实现起来却不易。丁大海在国库专家和银行专家配合下摸清央行系统后,用“替身”调动起整个信息战部队的资源,在最短时间内开发出一个对应的智能博弈程序,固化成芯片。那种具有深度学习能力的AI芯片正是让央行架构师和程序师无可奈何的鬼魅,能随时自动修改央行系统的程序,确保买地资金不退回任何买地使用过的账号,以及与那些账号有过关联的任何账号。AI芯片被丁大海安装在央行机房的设备和线路中,尽可能隐秘。只需要用一个,为保险起见他多安装了十个同样的AI芯片做备用,一个被发现和清除,下一个立刻自动顶替,执行相同功能。除非能从系统中清除掉所有芯片,否则买地资金会始终被锁死。

山东济南郊区有个央行的备用机房,相当于北京机房的镜像,必要时能独立运行,却突然被国家地质普查队发现一条新出现的地质裂缝导致氡气泄漏,机房内氡气含量超标百倍以上。氡是世界卫生组织确定的致癌元素,机房人员被要求立刻撤出,问题解决前不得返回。然而就在人去楼空后,一个小队潜入机房,他们的任务就是先用暗中通入的管道制造氡气超标,再扮演相关部门清空机房人员,然后对机房软硬件一起下手,只留下为北京机房做备份的功能,其他功能全部丧失,与买地资金有关的账户也全清空。

这些都是王锋去中央电视台之前做完的。王锋对丁大海的最后交待有种托付遗嘱的意味,在八一本中叮嘱丁大海做好独自作战的准备,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要坚持,全局的最终胜负取决于于丁大海能坚持多久。在这段话之下,王锋发了个拜托的手势。这么多年丁大海从未看到王锋给人发过手势,更不要说是拜托的手势。那手势对丁大海超过千言万语。他不知道王锋会做什么,将遇到什么情况,只是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单独打这场万亿美元守护战。央行的防护是最高级别,机房不仅对外屏蔽,而且切断所有物理网络的连接,只能靠安装在机房内的AI芯片发挥作用。问题在于万一芯片被一一清除掉,在机房外面便不会有任何办法。要对付那种局面,就得有人留在机房内,才能换上新芯片顶替。

留谁呢?当然只能留自己。说“留”是文雅,其实是“藏”,还要藏得让人找不到。丁大海选中了通风道。他事先在通风道的不同位置放了食物和饮水,安装上充电插座,细致到准备了装排泄物的容器。他把最高权限用得最狠的,是毁掉了机房从建筑到设备线路的全部图纸,只在自己的八一本里留了一份。这使得通风道对其他人都成为迷宫,设备线路更是无人搞得清的乱麻。

王锋在去中央电视台直播之前,下令工作组撤离央行。监控录像的存档中看得到丁大海随工作组一块离开,却是“替身”做的手脚,他从那时起就进入通风道,与外界断了联系。

在沈迪带来“火球”前,AI芯片自己就能对付整个央行的技术力量了,不需要丁大海做什么。他抓紧时间在机房设备的各个枢纽处装了上百个隐藏接口,以备需要时方便安装备用芯片,自己也能随时以有线方式接入央行系统。为了避免被发现,AI芯片的无线定位功能平时都关闭,即使激活,通讯距离也不超过五米。好在四通八达的通风道总是能够接近。

在通风道中,丁大海会让自己像潜伏的蛇一样慢慢蠕动爬行,不怕慢,甚至故意一寸一寸爬,那种慢运动如同站桩或太极的静功夫,保持身体活力,又可以消磨时间。有时他会在办公室上方从通风口缝隙看下面屏幕,了解操作者的工作。休息时也会平躺在通风道中听八一本筛选的音频。他把央行内凡是带麦克的设备都纳入了侦听,让八一本筛选自己感兴趣的对话,有新闻,有技术讨论,也有八卦。那是他最放松的时间,直到听见沈迪断言内鬼就在通风道中,丁大海知道以后不再会有这种放松时间了。

八一本中存有沈迪的声纹,也能通过央行内部的监控摄像头看到沈迪。沈迪在央行机房指挥一切,从早到晚,吃住都不离开。在发现济南的备用机房已被清空了买地资金的账户,退钱只能在央行机房后,他高价请来了一个网名“火球”的顶级黑客。那是个拿了钱什么都干的坏小子,既当黑客,也为客户反击其他黑客。挣钱是一方面,还当成打擂台,据说“火球”还从来没败过。

“火球”一到便确定锁住买地账户的是AI芯片。最初他热衷与AI芯片博弈,就像不服气计算机的人类棋手一样,期待用自己的头脑打败机器。他攻势凌厉,招数百变,随身带的辅助设备能力超强,看上去与AI芯片几乎匹敌,差的只是一点点速度,总是在就要胜利的千钧一发时,他那双在人类中无与伦比的键盘快手追不上AI芯片里的光电,败在零点几秒中,而且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那零点几秒。最终“火球”不得不承认,零点几秒的输赢对人类而言是偶然,下次可能赢回来,对每秒三十万公里的光电是绝对差距,不可能赶得上!加上沈迪不断催促,“火球”终于放弃了与AI芯片打擂台,把他的能力和技巧转到清除AI芯片上,丁大海的压力顿时大了起来。

央行机房内有数百座机柜,上万公里导线,数以百万计的元器件,靠人找出藏在其中的AI芯片绝对是大海捞针。“火球”是用他编制的电脑程序对每个元器件和每段线路进行扫描,逐一比照是否符合正常模式,如果扫描到AI芯片,便会发现是异类,并定出误差不大于两米的位置区间,再派人去查找就容易很多。将整个机房整体扫描一遍需要四十小时。从“火球”开始扫描,不到十八小时已经找出了三个AI芯片。好在芯片有应对这种情况的设置——芯片一旦被物理拔出就会执行自毁程序,同时下一个备用芯片被自动激活。这种方式没让芯片落入“火球”之手,也没让AI芯片出现空挡。丁大海共制作了一百个同样的芯片,当时根本不认为会用这么多,只是因为相对于芯片的设计和实验,制作成本实在太低,不多做几个感觉不合算,现在则是担心做的会不会还是少了?丁大海现在主要做的,是保证已安装的芯片被全部清除前,到“火球”做过扫描的区域再安装新芯片。那需要他从通风道接近预装的接口,从通风百叶的缝隙伸出细长机械臂,藉助红外线眼镜进行安装,是非常精细的活。

当“火球”完成机房的整体扫描,共清除掉了十一个AI芯片,却发现那让他难以超越的机器智能仍然存在,说明还有AI芯片未被清除。再度扫描,明明是已清除过的区域又发现了新的。难道芯片能像蘑菇那样生长?反复几次后“火球”和沈迪都明白了,只能是机房内有人在安放新芯片!

严格审查了所有能进机房的员工,搜查了他们的办公室,制定了新的防范措施,凡是进入机房的人都由会所施工员全程贴身监视。照理说防范已是天衣无缝,仍然有新芯片出现,说明安放芯片的不是看得到的员工,而是机房内的隐身者。

沈迪让人在所有新发现芯片的位置打亮灯光,沿着那些位置来回走,仔细观察,逐渐琢磨出规律——那些芯片都靠近通风口。这让沈迪断定,隐身者就在通风道里!

70 “恐怖大王”

中国官媒再现文革风,先是人民日报发表了评论员文章,矛头对准土地私有化,各地报刊皆被要求转载,随之大批判式的呼应文章连篇累牍升级,直到彻底否定土地私有化的声音成为主流。等到中共政治局会议发表否定土地私有化的会议纪要时,人们早有了思想准备,当成必会发生的。纪要宣布,中国共产党按照宪法第一条进行宪法审查,确定土地私有化的立法违宪,责成中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委会废除相应立法,已完成买卖的土地由国家收回,退回所付款项并补偿相应的损失。待召开下次中央全会时,审查有关方面对违宪所负的责任,并进行相应的处分。

对王锋在中央电视台的直播,指控进一步变化,说成他是在被查出腐败罪行后抢先捏造存在一个窃国集团的谎言,是典型的恶人先告状。中央电视台播放了王锋妻子和儿子受审,他们都坦白了如何通过王锋的权势得到银行贷款,低价拿下土地,再准备通过出售土地赚取暴利。多个脸部打了马赛克的女性出镜控诉遭王锋儿子性侵或迷奸。王锋妻子也被指生活糜烂,大量受贿。中央将很快查清王锋的犯罪事实,进行处理并向全党全军和全国公布。

全国断网一直持续,连手机群发信息的功能都关闭。当局在舆论上占据压倒地位。层议制虽在舆论上尽量淡化,被说成是王锋的混淆视听和作秀,似乎不值一提,却一直被当作维稳防范的重中之重。

咸阳安全屋的卫星天线能收到各国电视,走卫星通道可以上网。艾沙总是开着电视同时看电脑。新任西部战区司令为了与王锋划清界限,宣称重新在新疆实行强硬路线,民族冲突再度升级,王锋建立的民族隔离带也被考虑取消。那时军队将和汉人联手镇压当地民族,战火就会重新燃遍新疆,层议制也失去实施基础。

中央电视台插播一条最新消息——在青海湖的海心山岛抓获一个维吾尔恐怖集团,活捉十人,击毙一人。从画面上看到正是陪审团。死者是教师,还是他在昌都的那身衣服,遍布血迹,应该是反抗时遭到了扫射。海心山岛离青海湖最近的湖岸也有三十公里,未对外开放,岛上只有一座藏传佛教尼庵。被抓的妇孺老弱形象与恐怖分子完全对不上号,安顿他们的却是中国军队高级将领配备的野战军用帐房,提供一流生活条件。在岛上为他们服务的军人表示命令来自王锋,那场景令不知情的观众十分困惑。

陪审团是艾沙心中父老乡亲的象征,他们戴着镣铐被审讯的凄惨形象和教师的尸体让他深受刺激。看完那报导后,李克明注意到艾沙开始上气象网站查气压、气流、风向和降水预报,进行计算。每当他要开始行动之前都会这样做。

第二天李克明做好早餐时,几乎一夜没睡的艾沙已洗漱完毕,做了祈祷。他在餐桌前文静地喝水,用餐刀在桌布上轻划,吃得很少,只选择有清真标志的植物性食物,一边给李克明讲了他的研究结果——近日天气干燥,新疆沙漠来的热风刮向东部,形成了五百公里湿度低于百分之二十的干燥带,从咸阳延伸到西安、三门峡、洛阳,直到郑州。这时D-2若被释放,除了落进水里的会增殖,大部分都将随空气飘移。因为气流向上,高空湿度更低,D-2可以飘移很远,方向紊乱无法把握,直到湿度超过百分之二十时才能增殖下落,结论是:“……造成的死亡很难估算,不同计算方法有不同结果,不过都会过亿。”

说完后,艾沙先打开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凯伦,同时用李克明的手机拨通孙国祥,让孙国祥能够听到他与凯伦的通话。艾沙开门见山要求凯伦组织一个包括英文、中文、阿拉伯文、西班牙文、俄文和日文记者的新闻发布会,先由凯伦讲解艾沙正在进行的恐怖活动是什么,会造成多大危害,然后艾沙将通过视频与记者们见面。

凯伦此时正在美国使馆,一直在与应对危机的美国团队等待艾沙露面,没想到他提出的是这种要求。凯伦先是按照统一口径回答:“我们是在中国领土,这样做需要中国政府的同意,请等我们去协商。”

“我身边就有中国公安部的人,公安部的孙副部长也在听我和你的通话。选择权不在他们,两小时后我就要在网上和记者见面。届时你们做不到,我便会自行联络媒体,那时被传成什么样,造成什么恐慌,你们可以评估。也许中方想到了切断我的电话和卫星网络,当然可以。那样我就开始从西安走洛阳、郑州、石家庄到北京。按今天的气象条件,这一路任何地点形成的D-2飘逸,都会覆盖上亿人。”

艾沙说的没错,只能照他说的办。两小时后,十多个受邀记者来到美国驻北京使馆的新闻发布厅,听凯伦讲了艾沙的情况。一般情况下耸人听闻到这种程度的消息只能被当成恶作剧,然而这是美国使馆的记者会,由纳米专家兼D-2的发明人讲解,中国政府却没有阻止,记者们不可能怀疑真实性。当艾沙在屏幕上出现时,记者们抢着提问。艾沙不回答有关D-2的问题,凯伦比他说得更明白。D-2只是铺垫,他只是提出自己的要求。

“昨晚CCTV指控我的十一位维吾尔同胞是东突恐怖组织代表,说他们给了王锋将军重金,换取他同意新疆分裂。事实恰恰相反,他们都是普通维吾尔百姓,是我按随机方式从新疆境内选出的,由他们决定维吾尔人选择怎样的未来。他们做出的决定是不独立,而是和中国一道实行层议制。我接受了这个决定,王锋将军随即兑现了我们之间的协议,推动中国实行层议制。若是按这种途径走,我们会和藏人、蒙古人等其他民族尝试与汉人在平等关系中共同生活,我也会放弃使用D-2。但是现在,中国政府把选择了不独立的维吾尔同胞加上了分裂罪名,逮捕了王锋将军,在中国镇压层议制,因此我必须重新作决定。

“我要求,第一,立刻释放十位维吾尔人并给死难者赔偿;第二,释放王锋将军并恢复他的职务;第三,履行我和王锋将军达成的中国实行层议制协议;第四,中国与新疆用层议制协商解决新疆问题;第五,中国若不实行层议制,新疆将脱离中国,独立建国。

“再过四小时我开始向北京进发。今天从咸阳到西安,前面的进程不会快,给北京留些考虑时间。如果后面还是采取拖延,我就会加快速度。”

记者们冲出美国使馆,边打电话发消息边在网上订票,甚至不回家直奔机场。四小时后,当艾沙从已被军警重重包围的咸阳安全屋走出,现场聚集的记者比上午参加记者会的多出了十倍。他和D-2的消息传遍世界。各大媒体的标题一个比一个耸人听闻——“劫持中国”、“两亿人危在旦夕”、“移动在中国腹地的维吾尔核弹”、“恐怖大王”、“中国即将灭亡”……。赶来的记者只能从中国军警队列的缝隙中拍摄艾沙。艾沙表示如果他的视线范围若看不到外国记者,他会自己走出军警包围接触记者,因此外国记者才被允许靠近艾沙,但必须保持三十米以上的距离。

艾沙用街边的共享单车向西安骑行,李克明骑车陪他。几十辆警用摩托车围住他们,记者们则骑单车跟在后面,外围是数千军警,上百辆警车、军车、消防车,还有直升机在头顶。所经路边建筑被戒严,车辆禁行,集市关闭,人员被驱赶。这种行进就像一个巨大搅拌机,一路搅拌着从咸阳移向西安。缓缓骑行的艾沙要用这种方式造成途经的各地绷紧神经。

以后若干天,艾沙每天骑行几十公里。随他移动的包围圈由所经地的政府接力承担。沿途市民虽被封锁消息,防火墙外渗透的消息却汇成滚滚流言。艾沙未到处,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习性使人们只当成谈资。当艾沙临近,看到政府拉出的阵势,危机氛围扑面而来,就变得集体神经质起来。

对于Z集团,艾沙若是要求新疆独立反而好办,既已准备弃船,少了新疆还有什么可虑?用人道主义理由允许新疆独立,反而能得到国际支持。但是艾沙变成了要求实行层议制,使他从恐怖分子摇身变成了政治变革的推动者,与王锋形成了合力。这一点很清楚,Z集团的买地钱在层议制之下绝无可能逃掉,因此无论如何不能让步。

国际社会被中国的连续剧搞得得目瞪口呆,每个情节都超出常规,如果说层议制还令人糊涂,D-2的危险却非常清晰。谁能保证只在中国内部,不会飘逸到境外?中国周边国家皆强烈要求北京和平解决艾沙危机。

《转世》王力雄(7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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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民一体论-王力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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