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王力雄(71-80)


71 星星头脑

同时与甘肃和陕西两省接壤的四川省青川县,县城建筑基本全换了新的,县医院的住院部却保留了一栋上世纪的筒子楼。一楼的楼梯和地面之间的三角空间用隔板挡成一个保洁杂物间,现在成了没有生命迹象却也没有死亡迹象的石戈临时安置处。

三角空间里只能放下一张床,床边还够塞得进一个小凳。陈盼白天透过半开的窄门看走廊窗外的天和树影,晚上睡在石戈床下。上下楼梯的每一步声音都在头顶,白天密集,晚上稀疏。来这四十三天了,刚有了些许真实感,开始听得到窗外的树叶碰响,感受到轻风拂面,却仍不敢确信经历的一切是真实还是一场不醒的梦。陈盼没有勇气重看漂流团领队的记录仪。但即使在她睡着时也会历历在目地一遍遍回放。每次她都会在石戈额头上出现如第三只眼的弹孔时惊醒。

漂流俱乐部领队所说的鲫鱼背,是几块排在一起的岩石,可以让人通过,两边皆是无法立足的陡峭山坡。但是别说大队人群无法通过,两人并肩都会害怕,只能过单人。从记录仪的画面看到,当其他人都已通过,只剩下石戈和领队。石戈让领队先过,说他在后面走没有压力。当领队过了鲫鱼背,转身回看,记录仪画面中的石戈开始过时面色安详,展开双臂保持平衡。到达鲫鱼背中间位置,石戈低下看路的头突然一下昂起,额头上清晰地出现一个弹孔,没有流血,未破坏面相,像突然睁开的第三只眼。记录仪中没听到枪声,狙击枪加了消音器,只有弹头划破空气的哨音。石戈定格般停顿一下,展开的双臂犹如翅膀,慢动作般掉下鲫鱼背,沿着坡度陡峭的山体向下滚落,像是从另一个维度的飞起。同行的漂流者们先以为是拍电影,突然有人喊“开枪啦”,顿时所有人一哄而散向山下奔逃。记录仪晃动起来,画面混乱,地面看得到人们扔弃的彩旗和漂流器具,远处看得到山下那如缩微景观的废矿场和大巴车……。

陈盼独自返回找石戈时,记录仪只能看出大概地形,找不到确切位置。是一架直升机飞临让她确定了方位。直升机降落到山梁另一边,陈盼向那方向奋力攀爬,果然看到鲫鱼背。从下面看,可以想象从狙击枪瞄准镜中看被天幕衬托走在上面的人有多清晰。她爬上鲫鱼背的山梁,藉助灌木隐蔽看山梁另一侧。狙击手已找到滚落的石戈,他被扔在草地上。直升机正是沈迪派来的小队,两组人会合。

既已解决了石戈,任务就算完成。终于听到了汇报的沈迪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虽然对狙击手的讲述感到困惑,却也懒得继续深究。沈迪可以想出自圆其说的逻辑——那几十号漂流者是王锋安排的,分成两组,一组是为抓走先出现的那个漂流向导去审问,另一组走鲫鱼背就是为了让狙击手解决石戈,算是对沈迪的交待。王锋不是一向爱玩这种出其不意的把戏吗?……到底是不是这样,沈迪不想多费头脑了,因为不重要,反正石戈已死。如果王锋不是这样交出石戈,沈迪一定会让手下人拦截漂流俱乐部的大巴,哪怕制造坠落山崖全车死亡的事故也不会放走石戈。现在王锋愿意怎么审问漂流向导,或是愿意搞什么其他事,跟自己没有关系,万一有什么节外生枝的麻烦,到时再说也不迟。于是沈迪只要求现场照相录像,掩埋尸体,将所有能看出痕迹的物品——帐篷、睡袋、炊具等统统扔进河冲入地下洞穴,打道回府就算了结。

当直升机轰鸣着消失,陈盼用最快速度跑向埋了石戈的树林,一路摔得满身是泥。那里被踩实的新鲜土壤还松软,没有工具,她只能用树枝、石片和手挖,手上的血和泥混在一起。

被挖出的石戈面容安详,额头正中的弹孔似乎深不见底——也许只是她不敢往里看——却不流血。弹头还在脑中,人已无呼吸和脉搏,没有了任何生命迹象。

陈盼仔细清掉石戈脸上和身上的泥土,让他尽可能干净。曾是离她那么近的身体,他们睡在一起,呼吸都可听到,却从未有过接触。陈盼从未对石戈产生过肌肤相亲的想象,但与他在精神上的相融却使她觉得一生都未与一个人这样近过。即使是做了十多年情人的欧阳中华,也得在某些方面小心翼翼,石戈却如同与自己不是两人,是一体。

陈盼放弃了报警想法,王锋那时还有权,却只能迂回地让她来救石戈,狙击手却敢在光天化日下杀人,可想背后的势力有多大,报警岂不是自投罗网!然而不报警她又能做什么?难道再把石戈埋回凶手挖的坑?当然不能!那等同成了凶手的同谋!即使别的都做不了,至少不能让他留在这。陈盼想到把石戈埋在遮蔽过他们帐篷的树下,那里曾被视为他们的家,石戈会愿意在那里长眠,他在地下有知也会赞许。

先探查路线,要到达那棵树下,这片树林里怎么麻烦都好说,问题是出了树林的那片荒坡开阔地,宽度至少一百五十米。陈盼曾在卫星照片上清楚地看到石戈,她相信狙击手背后的力量也一定能使用卫星。出于保险,她决定天黑再搬石戈,在那棵树的遮挡下再为石戈挖墓下葬。

夏日天长,一天的紧张让她在石戈身边睡去,感觉还是睡在共同的帐篷中。当她突然惊醒,天已全黑,蓦地坐起,惊跑了周围的动物。一直感觉哪里有点问题,在梦中想到了问题所在,她伸手去摸石戈的身体,果然——没有僵!

两年前她给母亲守灵时查过尸体的变化,也从母亲得到验证——人死四小时开始僵硬,三十六小时后重新变软。而石戈中弹已经十小时,该是僵硬状态,无论如何不该仍然柔软。陈盼用电筒仔细看石戈,虽无呼吸脉搏,却面色如生,皮上没有尸斑,嘴唇红而不暗,若是不看额头那个弹孔,就如睡眠一样安详。

陈盼头脑乱了。该如何判断这违背常识的现象?又该如何处置?混乱和激动让她用双手猛压太阳穴,手掌拍打粗糙的树干,让自己冷静下来形成理性判断。一夜再未入眠,她最终做出决定,无论如何先把石戈送进医院,由医学而非自己得出结论。

送医院说起来是三个字,现实中要克服的困难可是太多……,那些繁琐过程这里不表,好在陈盼一向的工作就是解决各种麻烦。她终于带着石戈到达出秦岭后的第一个县城——青川。陈盼对青川县医院坚持说是进山看流星雨,丈夫被小陨石击中了额头。不管这故事多离奇,哪怕是CT机中明明看出了子弹形状和金属材料,也得在取出后才能确定不是陨石吧。最终青川县医院能收下石戈,是因为医院恰好有一位不一般的医生。

照理说能对石戈状况做诊断的,只应是脑外科或脑神经科的专家,别说县医院,省级医院都未见得敢接——脑子里竟然有一颗……如果是陨石的话,不就是颗星星吗?只应去成都华西医院或北京天坛医院吧,然而青川县医院的接诊医生却叫来了一位贺医生。

贺医生三十六七岁,身世是谜,自从他来到青川医院,医院声名鹊起。原来不敢碰的脑科手术,在他手下大都轻而易举。他成了医院的摇钱树。所以尽管人孤傲,医院上上下下都哄着他。贺医生二话不说收下了石戈,对陈盼的态度出奇地耐心友好,不在乎她说的身份证丢失,也不深究她编造的身份。

陈盼从贺医生的测试结果受到鼓舞。贺医生安装在石戈头部的设备,能显示发光的波纹并缓慢地变换颜色,贺医生因此断定石戈头脑内部仍有活动,他还测出了石戈有极细微的呼吸和心跳,微小到普通医疗仪器无法反应。既然有医生证实石戈的头脑存在活动,就不能宣布死亡,即使还不知道如何唤醒和能否唤醒,也得视为需要救治的对象。

在适于藏身的小医院碰上个卧虎藏龙的高明医生,简直是天赐奇迹,让不信神的陈盼也开始对冥冥中的神祇祈求。贺医生几乎每天都来看石戈。陈盼逐渐发现,他基本不进行治疗,只是观测。他给石戈做了很多检查,用的不是医院里的设备,是外面人带来的仪器。那些人从不交待身份,无必要的话一句不说,与仪器相连的电脑界面全是英文,图形和图表完全看不懂。贺医生并不试图取出石戈脑中异物——他只称为异物。他向陈盼解释说,尽管现在的状态奇怪,却是平衡的,取出异物平衡便会被打破,好转的概率很可能不如变坏的概率高,那时反而会彻底没办法,现在能做的只是尽量了解清楚状况。

从贺医生那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医治的可能,以及怎么医治。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尽管贺医生不收费,其他部门却照收,陈盼带的现金已没剩多少。她不能对外联络,不敢用银行卡,只靠给县城的一家广告公司做翻译挣点钱。当医院要求陈盼要么交费要么带石戈离开时,贺医生对医院说石戈是他的研究对象,要石戈走就是要他走。医院的妥协是把石戈搬到这个杂物间,此后一切由贺医生负责。

石戈额上弹孔已经合拢,不知道是愈合还是收缩,瘆人的黑洞成了一个有凹陷的坑,观感好了很多。陈盼每天早上给石戈洗脸,晚上给他擦身,隔两天给他洗一次头。做这些只是为了给他做点什么,想象着他能体会到舒适。然而天气再热石戈也不出汗,没有生命迹象,也没有死亡模样,像是凝固在某个瞬间,让人期待也许有个魔法解冻,他就会醒来述说漫长的梦境。

一位陪同濒危老伴的老太太给陈盼解释,石戈的灵魂是在中阴界,可能回来,也可能最终还是要走。“不过此刻他就在这周围,”老太太说。“他能看到你,能听到我们说的话。你对他的照顾和感情他都知道……”

72 当普京

中国培育多年的维稳机器仍然很有效。除了艾沙骑行所经区域受到搅动,其他地区大体未受影响。达赖喇嘛回藏地虽然被全世界当成猜谜热炒,中国的多数底层民众却连达赖喇嘛是何许人都不知道。王锋直播没像当局担心的那样造成民众聚集、示威或冲击政府。国际媒体也普遍认为王锋孤注一掷打了空炮。

不过事实却是,恰是因为王锋直播发生了作用,才导致局面的平静。如果王锋只是揭露Z计划,不讲层议制,民众反而会上街,因为除了表达愤怒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王锋给出的层议制是一种容易掌握的方法,先是那些下载的材料需要人们消化,在了解了用层议制的方法能够夺取权力,既方便操作,又更安全时,不上街其实是人们不约而同的理性选择。

层议制最初的步骤——在现有的基层居民组织内部再自由组合出亲友邻里群,从外部是看不出变化的,表面完全无需触动原有体制。完成这一步,基层组织才具备形成层议制的基础,而后继续向更高层次延伸时,变化才会被外部看到。

事先没人料到,层议制发展最快的不是别处,是新疆,而且是被兵团带动的。当层议制在中国的其他地方还处于基层重组阶段,新疆建设兵团的层议制已经进展到团场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从麦盖提县看守所被带往乌鲁木齐的路上,鲁时加才了解。

兵团作为典型的金字塔组织,进行层议制转型最容易,只需将原本自上而下的逐层任命颠倒过来,变成自下而上的逐层选举就能完成。兵团基层成员对官员的不满一直十分强烈,一旦掌握了层议制方法,立刻开始自发地选举连长,把原来的连长撂在一边。当选的层议制连长们又相互串联,很快就能组成团场的自治委员会,再选举出团长。这种典型的层议制转型模式一经启动,几乎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

层议制转型的动力除了基层不满原体制官员,也因为兵团置身于当地民族的包围中,缺乏安全感,必须抱团自保,而要有战斗力,有效公平的体制是前提。旧体制做不到同心同德,上级不负责,下级不出力,百姓搭便车,不利于自保。而层议制比专制公平,又比代议制有效,因此尽管兵团人曾经不满王锋,拿来他推广的层议制方法却最快。

兵团团场转型为层议制后,在与当地民族的对峙中明显变强,反过来让当地民族看到,不想居于下风自身也得用层议制,由此促进了层议制在南疆维吾尔人中的发展普及,麦盖提便是最先实现层议制的县之一。

麦盖提境内的维吾尔人是汉人的七倍。三万汉人多数集中在两个兵团团场。县政府陷入瘫痪,原来居住县城的汉人或是去了乌鲁木齐、喀什等汉人控制的大城市,或是投奔兵团。因为看守所无法轻易离岗,一直坚守到今天。早上突然发现负责外围保卫的武警不见了,县政府、公安局都无人办公,不接电话。众狱警议论纷纷,先是个别人偷偷溜走,后来一哄而散,没人跟所长打招呼。所长把自己反锁在监控室里,看到看守所唯一的维族狱警把狱室门一一打开,将少数民族犯人放走,只剩下鲁时加。所长担心犯人报复,平时少言寡语的维族狱警看向摄像头的眼光也让他害怕,始终躲在监控室里直到人都走光。

鲁时加被捕后一直关在这里的单人牢房,早晨听到看守所内乱成一团,从未这样喧哗过,却不知发生什么。不久后看守所安静下来,却一样不正常。被这反常安静压得喘不过气的鲁时加先是对着监控摄像叫人,再开始踢门,直到已经绝望时听见了脚步,铁门打开,穿便服的看守所所长现身,滑稽地戴着顶回族白帽。

看守所内只有所长知道鲁时加是王锋的囚犯,当时接受的指示是除了保证鲁时加身体不出问题别的都不用做。现在王锋自己也成了囚犯,不会再发命令。成了光杆的所长只能投奔兵团,想到鲁时加与兵团有过合作,可以当成见面礼。在从麦盖提开车前往兵团四十五团场的路上,所长给鲁时加看了手机中存的王锋直播视频和他被苏建军暴打的视频,扼要讲了这段的大事。鲁时加以前听说过欧阳中华的层议制,从未认真对待,王锋竟会以这种孤注一掷的方式进行推动,是让他完全想不到的。

兵团四十五团场现在有两个团部,层议制团部和旧团部同时存在,前者对下面说话管用,后者与兵团上级机构保持一体。鲁时加选择去旧团部。他不会跟层议制搅在一起,那里也没他的位置。接待他的老团长听说过鲁时加来新疆声援兵团时失踪,却没想到就关在麦盖提,马上向兵团总部报告。总部指示将鲁时加送到乌鲁木齐。

老团长亲自送鲁时加到喀什,再陪他飞乌鲁木齐。一路上鲁时加没有看到混乱和麻烦,汉族和当地民族基本相安无事,保持着秩序。老团长是个爱讲话的人,说尽管他自己相当于被层议制夺了权,从转型的平顺看,层议制还是比其他方式好,至少没有乌合之众的清算和私刑。如果官员的个人安全不受威胁,就会相对看得开,对抗也不会那么坚决,本来也没人想在兵团托付终生。层议制的另一个收获是意外的,汉维双方本意是为了抗衡对方采用层议制,结果却缓和了双方关系。因为由层议制的高层接触时能够保持理性和礼节,不像基层直接接触容易情绪化,也就会避免冲突。这一点看似是小事,却有关键作用。

“……你想啊,双方第一次见面时能互相微笑,第二次见面就可能握手,第三次见面开个玩笑再谈,气氛越来越好,谈判也就相对容易;如果是基层直接接触,很可能先是怒目而视,下次开骂,第三次就打起来。发展走向有时就取决于开端是微笑还是瞪眼。”

老团长亲自陪鲁时加到乌鲁木齐,同时也为自己办退休手续,准备回老家了。他经历过各种群体性事件,有一种看透一切的世故。“要让我总结,层议制最有价值的是能让所有参与者共进共退。天安门学生或香港抗议者当时若是采用层议制,我相信结局会不同。事后责备政府不退让或是责备群众不知道‘见好就收’没意义。每人的‘好’不一样,‘收’的标准也不一样,只要不能形成一体,就会各持己见,相互比赛激进,得寸进尺,政府除非下台,否则退不到头,就会干脆一步不退,最后只能开枪……”。

鲁时加懒得与老团长争辩,把那些絮叨当作退休老人的自言自语,看着舷窗下面的如海洋般连绵起伏的沙漠,他集中思考的是如何在当前的局势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到达兵团总部时已经想好了切入角度。

“既然民主化进程挡不住,聪明的做法就是加以利用。”在招待他的接风晚宴上,鲁时加对兵团司令说。“权力不是必然被民主化剥夺,也能在民主化中得到重生。只是要分哪种民主。代议制的核心是选举,选举输赢相当程度上取决于资源,正是权力所长。俄罗斯的普京不是就相当于当上了终生沙皇?所以不需要怕代议制,不但能继续掌权,比在专制制度下还会更长久……”。

鲁时加想出这套马基雅维利式的说辞,是出于打动旧体制官员的策略。兵团司令没有当场表态,却在当晚与中央办公厅蒋强副主任通了长电话。蒋强不像白冀武那样认为王锋的直播掀不起风浪,一直密切关注层议制发展,新疆是观察重点之一。西北地区普遍比其他地区走得快,与村治会以前搞的培训有关。宗族势力比较普遍的南方,层议制发展相对滞后,但趋势也是一致的。眼下藏区北京已几乎插不进手,欧阳中华在昌都的层议制讲座通过卫星覆盖全国,影响广泛,获得了众多粉丝……局势变化至此,让善于观察大势又不墨守成规的蒋强开始对鲁时加的思路正眼相看。

73 定向炸弹

丁大海感觉身体随时间一点点变空。通风道内做任何行动都得四肢并用,不断弯曲用力让大腿枪伤无法愈合,止住大出血后,小出血一直不断,让他的身体逐渐虚空,应对攻势越来越力不从心。

攻防已经多个回合。亏得事先删除了机房建筑的档案,让通风道成为对方破不了的迷宫。沈迪试图用微型无人机或机器鼠查看通风道内情况,丁大海或是下套捕捉,或是用事先准备的尼龙网阻挡;沈迪派人进入通风道,丁大海给通风道的不锈钢壁联通强电,产生闪电式的电火花,吓阻进入者不敢深入。数天斗下来,沈迪改变了方式,派人在不同位置冷不丁将枪伸进通风道射击,有时干脆从通风道外直接扫射,并不知道丁大海的具体位置,只期望碰巧打到。丁大海就是被这样的盲目射击在大腿上穿了一个洞。当时血从弹孔滴下暴露了位置,那段通风道顿时被打成了筛子。亏得他从侧面的维修横洞及时进入另一条风道才得以脱身。沈迪后来采取的一个方式最有效——把通风道分段换上了透明塑胶管,既能继续保持通风功能,又能切断人的活动,随着透明塑胶管的增加,丁大海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直至压缩到机房底层的中心区。

中心区有大半个足球场大,通风道与制冷管纵横交错,特别密集,立体地密布在天棚上方和地板下方。机房内的几十根支柱既是建筑支撑,中空的内部则是通风和制冷的上下通道。恶斗缩小到这一区域后双方都变得谨慎起来。这是央行的心脏,是国家经济的中枢。国内各银行间的结算,中国与国际的结算都要经过这里。在济南的备用机房遭到破坏后,一旦这里瘫痪,别说家族的钱拿不出境外,全国的金融都会瘫痪。沈迪怕的是前者,丁大海怕的是后者,王锋一再强调如果导致全国乱局,尚未完成的层议制转型也会夭折。若不是有这个顾虑,丁大海有无数方法让机房瘫痪,现在却连用电火花阻止沈迪手下进入通风道都担心烧毁设备元件,不敢再用。好在沈迪也不再让手下人乱开枪,哪怕误中一束电缆或一根制冷管,都可能让机房瘫痪。天棚上的通风道越来越多地换上塑胶管,通风口也都被安装了摄像头,丁大海只能进一步退进地板下的通风道,那里有机柜压在上面,无法换塑胶管,还可以保持活动空间,也能从通向设备的制冷管位置拆开上方地板,从机柜底部继续安装AI芯片。靠这种方式,日益虚弱的丁大海仍能保持领先“火球”。

“火球”不断改善方法,把顺序扫描机房设备调整为随机跳跃扫描后,效率提高数倍,全部扫描一遍有设备的时间从四十小时缩短到十六小时,定位范围从两米缩小到半米。丁大海抢先的时间越来越小,几次差点被“火球”抢到先机。自从知道对手就藏在机房,“火球”的狂热猛增。他能接受战胜不了AI芯片,毕竟各领域的人类顶尖高手都败给了AI,可是如果他战胜不了一个人类对手就是奇耻大辱。他不在意家族那种每分钟时间都关系生死的焦灼,完全被较量吸引,如同游戏打关。每当看到丁大海又抢在前面便会大发雷霆,对着被扒开的通风道向里喊骂;而当自己找到了改进扫描的新方法又会高兴地向通风道里喊叫炫耀。沈迪决定不再陷于这种较量,调来防化兵准备向通风道内释放毒气,那样半小时内丁大海必死,其间机房自动运行,再通风两小时撤出的人就可以回来恢复工作。“火球”却大发脾气,坚决拒绝。他不要靠消灭丁大海的肉体得到胜利,那不是他的胜利,是毒气的胜利。当沈迪以保护他的名义让人强行架他走时,“火球”歇斯底里地宣布只要他出去就不会再回来。而那时即使丁大海被毒气杀死,哪怕剩一个芯片未找到,没有“火球”也不知得拖多长时间才能查出,沈迪只好让防化兵撤走。

沈迪最后的方式是步步为营,让手下人从各个方向进入地下通风道,每隔一定距离即建立由隔离门、摄像头、强光灯、警报器和捕捉网组成的“节点”,压得丁大海步步后退。丁大海已经能听到搜捕者咒骂着从旁边通风道爬行而过,枪托刺耳地划在不锈钢壁上,甚至感受到他们爬行的震动。没有了图纸使搜捕者在纵横交错的黑暗中拐来拐去,搞不清方向。一路施放当标记的电线若被丁大海剪断收走,便会很久找不到归路。然而丁大海的生活用品存放点也在这当中全被发现和捣毁,或是被隔离在能到达的区域以外。伤口感染的高烧使得丁大海没了饥饿感,只是长久不补充能量必定越来越弱。他已开始出现幻觉,总是看到他在胶东的家乡和蓝色大海,闻到海风味道。王锋给他的拜托手势不停地在他脑海中闪出,王锋最后的叮嘱在耳边一遍遍重复:“必须顶住,一切指望你了!”然而他就要顶不住了,他随时怕自己一睡不醒。那时他会把额头贴在制冷管上,用刺骨的冰冷让自己醒来,再继续去装芯片。

当丁大海在胸前小包中再摸不到芯片时,如同正在激战的士兵发觉子弹打光。算上刚装的,机房系统只剩最后三个安装好的芯片。按“火球”的速度,全部清除至多十个小时,那时锁定就将打开,万亿财富瞬间出境,重新回到Z集团名下。丁大海缓缓转动贴在制冷管上的前额,从一侧到另一侧来回挤压,驱赶走挥之不去的童年梦境,集中起最后的思考能力……他必须在此之前做些什么!他还能做什么?

靠着八一本指引,丁大海找到了还能到达的最后一个物资点。那个点在机房角落,不是食物和饮水,是个装着定向炸弹的合金箱,还有一套防范接触危险气体的机房检修防护服。是他为一旦正常撤退路径皆被堵死准备的,可以用于炸开隔墙出口,从下水道撤退。那个物资点上方地板被事先做了暗口,推开暗口盖子并爬上去,几乎消耗了丁大海的全身力气。

上面是机柜间的狭小空档,两侧上下全是密集闪烁的细小指示灯。太长时间没有站立,丁大海几乎不会行走。伤口又在流血,疼痛钻心。仅仅穿上工作服和面罩都让他气喘吁吁。在他挪动寸步移出机柜的空档,庆幸原本放在那的四轮电瓶车仍在,否则真不知道能不能做完后面的步骤。

电瓶车是机房人员运送物品的。丁大海将炸弹爆炸方向设置为前方三十度扇面,爆炸时间设置为按下钮后一秒,合金箱放在电瓶车前端置物台上,他驾驶电瓶车出了机房。走廊和电梯里都没人注意他。面罩遮盖了长久未刮的胡须和完全失去血色的面容。用八一本的眼镜屏幕指引“火球”所在的位置。“火球”自打进机房就没换过房间,八一本牢牢记住了他的坐标。电瓶车驶过了办公区内排列的上百个工作台隔断。最里端是高管办公区。其中一间玻璃墙内的百叶帘全关死,门口站着持枪警卫,正是“火球”所在的房间。那里的定向爆炸不会损坏机房内设备,能确定这一点对丁大海就够了。他已无力顾及其他,也没心思考虑迂回的方式,只是接近那个门时突然将电瓶车开到最大的速度,警卫压根想不到有人这样做,电瓶车已擦身而过,猛地撞开了“火球”房间的门。

撞门的巨响让“火球”和在他身后焦虑注视进展的沈迪惊愕转头。电瓶车在房间中央刹住。沈迪已意识到不好,伸手到腋下摸枪,跟着追进来的警卫则从后面扑向丁大海。那一刻丁大海与“火球”的目光相交,是两个对手第一次相见。“火球”若是能读唇语,会看出丁大海说出“对不起”三字,十分真诚。他的确不想这样做,只是耗到极限的生命再没力气继续坚持下去。“火球”身体被巨大的定向爆炸冲击到墙上变成碎块,未来得及开枪的沈迪被炸掉了上半身,而合金箱被炸弹爆炸后坐力迸起后砸在了丁大海的胸口,他仅存的血从破碎的心脏喷洒一空。

74 首长更黑

家族联盟的视野中本来不会有邋遢乖张的“火球”什么位置,没想到有一天他们全体的命运会因为“火球”之死发生改变。家族联盟可以使用举国的科技人才,调集高精尖设备,手握不竭财力,然而顶尖黑客却是再大权力也无法复制出来的。“火球”只用他自己那台外壳满是划痕的笔记本电脑,除了偶尔藉助大型机的算力,核心内容从不外流,也不向任何人说明他的思路和算法。现在他的电脑被炸得不可恢复,就算有备份,谁能找到顶尖黑客藏备份之处?找到了又有谁能破解顶尖黑客的加密?“火球”这一死,还有二十小时就能让家族万亿美元解套的前景便消失了。权力体制下的技术人皆循规蹈矩,让他们去找藏在机房数百万元件中的AI芯片,唯一的方法是人海战术——逐一对每台设备的每个元件进行测试。不能影响金融系统的运行,决定了不能靠分段停机来缩小查找范围。且AI芯片并非一定在设备中,有些会贴在不起眼或有伪装的位置,用貌似螺钉尖的触点与机房线路内芯连接。如果不能像“火球”那样在不停机的情况下定出范围,就得查所有线路。而大部分线路被集束成线缆布设在地板下或管道中,通向央行各部门,布线图却被丁大海销毁了,要想查找藏在其中的AI芯片,岂不是让人发疯!

审问王锋没有结果,总是变成他居高临下地指斥审问人员。董事会对审问班子提出的用刑要求一直踌躇。按他们的官场经验,王锋那种位置的人不可能也不需要知道AI芯片的具体细节,靠用刑让他吐口也无助具体解决眼前的问题。董事们有生意人的理性,清楚不能指望侥幸,要做持久拖延的准备,财产还在船上,弃船就得拖后,还得继续掌住舵轮,维持航向,保证船不沉没。家族大佬们虽已内定将以军法判处王锋死刑,董事们却得做好应对意外的准备。尤其是在艾沙每天向北京挺进之时,更不能轻易对王锋下手。

艾沙从西安一路骑车,经渭南、华阴、潼关、灵宝、三门峡、渑池、洛阳、登封、新密,马上要进郑州。初秋的天气已不炎热,艾沙如郊游般悠闲,太阳天戴墨镜,下雨天穿雨衣,休息时在荫凉地打开电脑上网,要么与跟随的记者聊聊天。媒体报导使他的行进过程展现于世界,又通过多种渠道传回中国,政府已无法隐瞒,所到处的民众恐慌不断上升。了解情况的人清楚不管什么方式都无法避免D-2危害,只疏散几公里躲不过D-2的掩埋,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也在D-2飘逸范围。李克明曾与艾沙谈判晚上住在城外减少扰民,艾沙回答他就是要给北京施加压力,因此就要扰民。这种行进如横推的洪水,把越来越大的冲击波传递给下面城市和乡村,方向直指北京。

北京下令沿途地方政府阻挡艾沙,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进京。然而中央做不到的各地又有什么招,唯一求的只能是送瘟神,让艾沙尽快平安通过,尽早离开自己地盘。各地政府一个不说出口的担心是怕北京在自己地盘上消灭艾沙,造成本地的灾难,所以表面上是防范恐怖分子攻击艾沙,暗中更多防范北京。面临最大危险的地方政府干脆直接向北京提出与艾沙妥协解决问题。

郑州仅城区就有五百万人,不可能搞疏散,为了安抚民众,郑州市当局发了通告,促使市民签署请愿书,要求中央考虑艾沙的要求。这也许只是郑州当局搪塞示威群众的作秀,却显示了和北京距离,给河南省政府增加了压力。郑州是河南的省会,省级高官和家属都在郑州,直接受到艾沙威胁,因此河南省政府也跟着向北京建议——即使艾沙通牒的其他条款暂不回应,至少先释放王锋。鉴于王锋前面处理艾沙危机的成效,让他继续与艾沙谈判,也许能找到解决方式。从河南去北京可能途经的几省市民众也普遍恐慌,民意呼声高涨,靠近郑州的河北南部地市政府公开支持河南的提议,山东省和山西省的政府也在本省民众压力下公开附和。

北京城内闹翻了,人人自危,纷纷要求释放王锋,无论如何不能让艾沙进京。民众示威的规模超过了一九八九年。中南海被围得水泄不通,动辄数万人齐喊“傻逼——下台”,震天动地。各种委员会、联合会乃至政党组织应运而生,居住小区、工作单位、学校和民间的层议制组织趁机发展,主要不是出于政治目的,而是北京的政治动荡导致了不少公共服务瘫痪,让人们更需要民间自治与合作。几个政治局常委在会议室里看了从北京各处发回的无人机视频,终于做出决定,释放十位维吾尔人,让王锋去郑州阻止艾沙,戴罪立功。

艾沙向北京进发后已经无须藏身,便把手机还给了李克明。李克明随艾沙到郑州后收到了孙国祥的指示——王锋将乘军用飞机到郑州,要李克明去接,安排王锋从机场直接去与艾沙会面。指示非常具体,细到王锋与艾沙见面的具体地点,两人见面后李克明必须用自己的手机报告……李克明疑惑送王锋的军机为何不在郑州北军用机场降落,而是不惜打乱一连串客运航班起降,要在郑州南的新郑国际机场降落?听到孙国祥的见面安排后心里更犯嘀咕。

李克明的职业生涯见过太多阴谋,即使不能确定这次是不是阴谋,也不可没有防范心。不过对付这种规格的阴谋少不了配合,平时他信不过体制内的人,这次不一样,事关所有郑州人的安全,体制内外就不再有分别。李克明向郑州市公安局的吴宁局长提议一块到院里散步。

吴宁与李克明年龄相仿,强势精干,有仕途野心,但是比一般官员多了些江湖帮主风格。他生在本地,父母和多个兄弟姐妹家都在郑州。艾沙进入河南后吴宁每天跟随部署防范,与李克明意气相投,两人一见如故。当李克明聊天似的透露了孙副部长命令时,吴宁立刻把李克明没说出口的猜疑挑到明处。“是不是要在这引爆啊?军用机场靠黄河,怕D-2堵塞河道造成洪水,所以才降落新郑机场。”吴宁在手机上查孙国祥指定安排王锋和艾沙见面的度假村,距离黄河和郑州市中心的距离都超过三十公里,应该是考虑在那里引爆造成的伤亡相对低。然而那儿的人口也相当稠密。吴宁老婆的家乡就离新郑国际机场不远,亲戚在那一带一大堆。

李克明做出被吴宁点醒的样子,像是才想到孙国祥的指示有玄机。“……我说怎么偏选下雨天来,看来是为了避免D-2进大气……”。

“我的地盘绝不允许!”吴宁猛踢一块石子,石子打碎了前方地灯的太阳能板,新皮鞋磕出一道深痕。处置艾沙危机的默认规则是以当地官员为主,毕竟封路清场和疏散民众都得靠地方。郑州境内的负责人是吴宁。李克明好像要平息吴宁的怒气,帮忙似的说了个方案,让吴宁眉头展开,大拇指一竖。李克明叮嘱不可再让他人知晓,他嫌啰嗦地瞪了李克明一眼,不屑回答地立刻去安排。

当军用机在跑道上停稳,三辆汽车停到机前。李克明在雨中撑伞接下王锋,立刻驶出机场。加长型商务车的后部空间中只有李克明陪同。李克明一边如正常见面那样问候,同时向王锋展示事先准备的纸板。第一块纸板写着“只讲客套话”。王锋笑:“这阵子晒黑了。每天骑车爽吧?”

李克明谢谢首长关心,展示第二块纸板“换衣服”,指车座上的新衣,开始讲一个老段子——部队首长阅兵的标准问候是“同志们辛苦了”,士兵回答“首长辛苦”。一次首长在烈日炎炎下把问候临时改成“同志们晒黑了”,士兵回答“首长更黑”……,李克明边讲边帮王锋。王锋穿的是白色短袖衫和军服裤,脱到内裤时停下,李克明做坚决手势要求脱,差点伸手扒。王锋哈哈大笑,像是被李克明的段子逗乐。此时后车赶上,两车同速并行,左车打开右侧滑动门,右车打开左侧滑动门,两车间的空隙搭上了踏脚板。李克明说:“首长飞行辛苦,请稍微眯一会儿,到了就叫您。”然后展示纸板请王锋换车。行驶中换车为的是避免对方通过王锋身上的定位器发现停车。另一辆车上的吴宁不声响地扶王锋过去后,立刻分开驶向另一路口,去艾沙所在的安全屋。

独自留下的李克明一路检查王锋衣物,没发现异常。以他的经验绝不相信没有定位器,必是用了自己没见过的手段。他把王锋衣服穿到自己身上,皮鞋至少大两号。要是知道窍门在鞋上他就不会把王锋内裤也套上,即使套在自己内裤外也感觉怪怪。正是他的这种小心才没让鞋联网发现,那种新研发的技术不止笼统地定位人的位置,还能测得出每只鞋的空间位置变化。如果李克明下车后是把王锋的鞋和衣服一块抱进房子安放,鞋联网就会从两只鞋没发生交错换位,察觉到未穿在脚上,识破李克明的招数。

那是度假村内一幢三面皆是落地窗的宴会厅。李克明让司机到度假村外的停车场等待,自导自演地一边向假想的王锋说话,进大厅后脱下王锋衣服,上衣挂在椅背,裤子从椅面垂下裤腿,鞋摆在裤腿下。自己只穿内裤到外面回廊。此时雨下得更大,阴云翻滚的天空电闪雷鸣。无论卫星还是侦察机在这天气都看不到地面。李克明拨通手机,压低声音告诉孙国祥,王锋和艾沙已在一起,他就守在宴会厅外。孙国祥让报他与两人的距离方位。“东北三十度,距离二十米。”李克明说完,挂断手机扔在铁椅下,便以最快速度向西南方向猛跑。吴宁已提前派人清空了度假村,不会有人看到他这副狼狈样。六七十米外是个人工湖。李克明跑到湖边时已能听到军用无人机的轰鸣穿透云层。他扑进湖水,无人机射出的导弹准确击中宴会厅,威力巨大,冲击波在湖面拍起迸射的水浪,摇得李克明像沸水锅里的汤圆,无数玻璃碎片夹在雨水中落下,把他露在水面外的皮肤割出数道伤痕。

待爆炸平静下来,李克明拒绝了开车赶来看究竟的司机带他去医院,让司机去找他扔在铁椅下面的手机。他当时是怕对手机的定位能看出他跑开,识破作假。不过孙国祥虽然的确定位李克明的手机,为的是验证与王锋的鞋之间是不是李克明报告的方位。在判断方位没错后,才下令在云层上方待命的无人机发动攻击。导弹目标不是李克明手机,是王锋的鞋。

铁椅挡住了爆炸坠物,手机被司机找回时竟还能响起铃声。破碎的手机屏幕看不到来电,接通电话后那端传出试探的“喂”,是孙国祥。李克明不知那边还有什么人同时在听,更不知道苏建军作为白冀武的代表在现场指挥。李克明这次直接把话说明:“孙副部长打过来,是看到了我的手机还在移动吧?没错,本人还活着。如果我没放下手机玩命跑,就跟王将军的衣服一块炸成碎片了!如果艾沙真在那,我跑再远也活不成,所以就当李克明已经死了吧,和几十万河南老乡还有几十万台湾同胞一块死了,再也不会为你们效力了!”

说完,李克明按下手机专设的快捷键,手机的全部信息,包括他刚和孙国祥的电话录音都在三十秒内传到5G网络云上,然后把手机扔进湖中。从此他与体制彻底切割,一辈子归属明确的他虽然不知道此刻该归属哪里,该服从谁,但是有一点非常清楚,眼下他还能做和必须做的就是解决艾沙危机。这是他的责任,不能放弃。做完这事他便去找个安静地方过自己日子,永远不再归属任何势力。

75 双面人

吴宁安顿好王锋后赶到度假村,在被炸现场怒火万丈。他让封锁现场的警察把闻讯赶到的河南卫视采访车放进,不但允许拍摄,还主动表示自己要直播。电视台的人对公安局长当然不会有戒心,立刻将现场插入向全国播放的节目。吴宁对着镜头说,这不是安全事故的煤气爆炸,也不是恐怖分子的炸弹袭击,而是来自北京的导弹攻击。如果攻击达到了目的,方圆几十公里的上百万人就会被D-2埋掉。这样的惨剧没有发生,只是因为他吴宁提前做了防范,被毁的只是几栋房子,却证实了北京为解除自身危险让地方承担牺牲。下句话“这次未达到目的不意味就会罢手……”还没说完,猛地意识到会引发民众逃难郑州,立刻收口,灵机一动地补了句:“现在恐怖分子已经前往邻省,下次就该轮到邻省了!”对记者追问恐怖分子去了哪个邻省,他的回答也算机智:“恐怖分子要是让我们知道路线就不是恐怖分子了!”说到这儿他像刚发现一样指着摄像机大叫:“谁让你们直播的!能不能播得省委审查!关掉!给我立刻关掉!”

吴宁带着李克明离开爆炸现场,为了避免被跟踪,数次换车,路线绕来绕去,等赶到艾沙所在的安全屋,首先惊讶地听到欢快的维吾尔音乐,接着看到王锋和艾沙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维吾尔经典音乐十二木卡姆。艾沙从自己的电脑调出不同音乐段落给王锋播放解说。被置于静音的壁挂电视机上放的是河南卫视画面,可以相信他们刚才看到了吴宁的直播,也知道他们本是导弹的目标。

看到吴李二人欲言又止,艾沙起身要去他的房间,王锋说:“大家都坐下吧,我们已经是一个共同体,有事一起商量,不分彼此了。”

李克明对共同体的说法是接受的。在理性上他把艾沙当作要解决的危机,内心却不自觉地忘记他是恐怖分子,反而跟艾沙在一起时有种平和的安全感,甚至有了某种兄弟般的情谊。李克明对王锋表示:“我已经切断了和公安部的关系,下面做什么和怎么做都听您的指挥。”

吴宁没坐下,点燃香烟,在厅里转圈看墙上那些市公安局老干部的字画,突然哈哈一笑,自我解嘲:“我今天干的事儿就不用自己去切断关系了,先保自己脖子不被切吧!王将军是真正的国家栋梁,我早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要您能保我们河南一亿人民的安全,我这个河南人的儿子拚了命也跟着您!”说罢看向艾沙:“抱歉艾先生,我在电视上一直称您是恐怖分子……”。

艾沙摆了一下手:“您说的没错,我本来就是。”

“可是您现在已经失效了!只要北京不怕您在外省释放D-2杀死外地的老百姓,您就失去了威慑力!您再像前面那样骑车前进,北京有各种方式可以干掉您。所以您现在只能隐藏,除非是先秘密到北京,然后再现身……”。

“他们不怕死外地的上百万老百姓,也不会怕毁掉北京。”王锋插话。“他们自己不会死,中国到处都是他们的地方,北京毁了的责任只需推给恐怖分子。”

“所以艾先生现在对我们不再是恐怖分子,不是我们要打击的对象,同时他也不能成为我们制约北京的筹码,反而要提心吊胆保护他,保护不好就酿成大灾,成了我们的负担!”吴宁说。

吴宁直率的表达让艾沙明白,只要不伤害到专制者本人,再大的恐怖活动也不会真起作用。前面北京之所以顾忌艾沙,是出于要保证Z计划,甚至会不惜同意新疆独立。现在Z计划被王锋破了局,艾沙又要求中国实行层议制,已经把中国当成弃船的Z集团就不会在乎D-2有什么后果了。

王锋不像吴宁那样悲观。“层议制不是非得北京接受。只要各省实行,北京想不实行也挡不住。D-2对任何一个省都是全面毁灭而非局部受损,所以哪个省都不会像北京那样‘舍局部’。吴宁今天的电视讲话伏笔做得不错,艾沙先生去北京可能走山西,也可能走山东,环绕北京的河北更是必经地,也可能走天津。这些省市都会害怕艾沙先生经过引来北京的导弹。如果艾沙先生声明不进入实行层议制的省,就会促使各省实行层议制。算一算,哪怕只有河南周边几个省市实行层议制,也覆盖了五亿人口,形势便会完全不同。”

“对呀!”王锋的话让吴宁眼光亮了起来。“这么说,恐怖分子所在的河南不是得最先变吗?”他为“恐怖分子”称谓向艾沙抱了一下拳,心思停留在刚萌生的思路上。

王锋会意地鼓励:“一亿人口的河南在世界都排得上大国了。”

“我明白了!”吴宁把空了的烟盒用力捏扁摔进纸篓。“我负责河南变,全国变就得靠将军您了!”

王锋发出他特有的爽朗笑声。“你能让河南变,我就能让全国变!”

“三天见结果!”向门外疾走而去的吴宁甩下的这句话,那时没有人真相信。然而的确第三天就有了结果,虽未达到整个河南都变,吴局长却变成了郑州的吴市长,更神奇的是吴宁还同时当上了郑州市层议制委员会的委员长,不是自封的,是被选上的。

完成这神奇的魔术,正是吴宁充分利用了艾沙效应。郑州市当局被艾沙和北京夹在中间,又面对市民集聚抗议。亏得吴宁在电视直播中加了那句恐怖分子已前往邻省,也因为层议制组织方式能在基层进行整合,尚未发生大的混乱。当郑州市的中共书记兼市长听说恐怖分子已去邻省只是吴宁为了稳定民心编的谎时几乎崩溃。吴宁坚决拒绝透露艾沙的行踪,别说市委书记不能信,导弹攻击说明了连中央总书记都不能信。

既然只有吴宁能跟艾沙联系,就可以用艾沙之名说此时他吴宁要说的话。首先吴宁说艾沙要求郑州实行层议制,否则会到市政府门前求见市长,同时向市民说明他的要求。“那时谁敢拦他?不见到书记您他是不会罢休的。”

“那时他不就成了导弹的靶子!”市委书记大惊失色。“他死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所以无论如何得先稳住他。否则市民发生的混乱也得让郑州完蛋,别说给您造成的威胁了。”

市委书记恨不得当年没有费尽心机爬上这个职位。吴宁趁机抛出建议——市委书记的首要职责是保证全省权力中枢的安全,而他这个公安局长的首要职责是保证市委书记的安全,所以他建议市委书记护送省领导转移到六十公里外的伏羲山风景区,那里仍是郑州境内,可进可退,书记在那里协同省领导指挥,需要的话回市里只需三四十分钟车程。郑州这边交给他吴某,天塌下来他扛着。吴宁的建议让市委书记如释重负,当场表扬了吴宁保省委的大局观。

吴宁的下一个建议貌似只是出于技术性考虑——得给他一个代理市长身份,他才好代表政府去与艾沙交涉。“否则艾沙不会把我的话当真……您要是觉得不合适,要不还是书记您直接跟艾沙谈?”市委书记掂量了一会儿,虽然对让吴宁当代理市长有疑虑,自己却实在不敢去见艾沙,也就没有其他选择。当吴局长变成吴市长的消息在郑州电视台发布,郑州街头的市民响起欢呼。吴宁前面在电视上说出了真相,使他获得民意拥护,都认为是由于他的抗命才让郑州避免了D-2灾难。本来愈演愈烈的动乱马上平息,感到了饥渴的人们回家吃晚饭,大小饭馆重新红火起来。

新任的吴市长吃了碗当地的浆面条,便在郑州电视台的晚间新闻对市民讲话,表示市政府愿意与市民层议制组织配合,共度当前的危机。郑州多数居民区已经有了层议制委员会,小区之间也有联合体,只是因为政府压制没有上升到更高层次。新上来的吴市长却公开鼓励:“……市政府没法与太多的当选人直接对话,需要尽快形成区一级的层议制委员会,选出区委员长来跟我讨论。我不离开市长办公室,区委员长随时都可以来,半夜我也在。”

层议制的一个障碍是“块”与“条”如何协调。中国传统的治理结构中单位为“块”,系统为“条”。“条”的总源头捏在中央手里,下面各级分支都由上级控制,尤其是货币、财政、银行、程序认可、政策协调等方面。而层议制只能按单元实现,管得了自身内部的“块”,管不了自上而下的“条”。若“条”不与“块”配合,“块”便会遇到很多问题,甚至难以运行。层议制曾靠服从原体制中的上级权力交换“条”的配合,在无法得到“条”的配合时也会避免贸然提升层次。现在吴宁以代理市长的身份表示郑州市的“条”会配合层议制的“块”,提升层次就没有了这方面障碍,立刻可以进行。当晚,各区便陆续形成了区级的层议制委员会。

当各区委员会的当选委员长来到市长会议室,以为是来和吴宁谈判,想不到吴宁当场宣布的是召开郑州市层议制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区的委员长们在一起,的确就相当于层议制的市委员会了,但是跟他吴宁又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他来宣布吗?吴宁却不但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还提议会议第一项内容是选举他本人为层议制市委员会的委员长。

面对大家的错愕,吴宁胸有成竹地解释:“出于工作需要,这两个月我对层议制做了深入研究,理解程度不比诸位差。诸位是明白人,应该想得到我比你们任何一个都更有助于层议制。首先眼下我能让郑州市政府服务于层议制。否则靠你们建立并磨合出这样一架管理机器不知道得猴年马月。其次我能推动河南其他地市实现层议制,最快地进展到全省层议制。靠你们做到这一步时间会更长。而解决眼下的危机,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吴宁的解释不能说没道理,不过首先被质疑的是,让原来的政权机器继续管理会把人们搞糊涂,弄不清到底是原体制还是层议制。

吴宁却对此拍手叫好。“糊涂点是好事!可以避免体制冲突太剧烈,减少官僚抵制和社会震荡。现在只是市一级由我跨两个体制,层议制从基层到区的各级结构都很清晰。我可以从市一级要求区级管理机器执行你们的决策,否则现有的区级管理机器不会配合你们,还会成为阻力。”

区委员长们更多的质疑在于,接受吴宁这种“双面人”会不会导致层议制变味。

“怎么会?我只是在游说你们选我,相当于竞选陈述,没有半点强制。只因为形成管理机器需要时间,选我可以让现有的管理机器立刻就能为层议制服务。一旦觉得我变了味,随时罢免我不就完了!那不正是层议制的定海神针吗?”

各区委员长的质疑是出于本能的不放心。吴宁说他这两个月研究层议制,那是他做为公安局长出于镇压层议制的需要,现在却突然毛遂自荐当层议制的委员长,难道反差不是太大?不过他的确在市民中人气高,也能玩得转旧体制的系统,这样角色还真不好找。吴宁说的没错,既然可以随时罢免,各区委员长们最终还是表决让吴宁当了市委员长,附加了一个条件——吴宁同时兼任官方的代理市长只是为了让市政部门按层议制委员会的决策行事,绝对不能再受“党的领导”——党委系统必须靠边。

吴宁的回答痛快:“这一点暂时算我们的内部共识,不必立刻宣布,层议制不是主张与原系统保持配合吗?避免矛盾尖锐化的圆滑过渡更好些。待我把层议制推到省一级时,理所当然郑州就不再需要党!”

76 河南模式

吴宁搞定郑州受到王锋大大夸赞,除了时间短,更重要的是搞了一个有指导意义的模式。以往层议制架空政权的方式虽然可以避免发生直接冲突,却不如“双面人”有助于“条”对“块”的配合,既减小了旧体制阻力,又利用有经验的管理机器确保新体制运转。王锋称赞“双面人”是吴宁的一大发明。

“双面人”模式很快被用到其他地市。吴宁利用长年在河南官场形成的人脉,选择一些百姓和官僚都容易接受的地市官员,让他们充当“双面人”,在保持原体制官职的同时成为层议制的当选人,如此很快搞定了好几个地市。当发现哪个地市内的旧体制阻力大,吴宁就通过公安系统递情报说艾沙要去那儿。没有哪个地市政权顶得住这种“恐怖主义”。在实现层议制的地市达到了九个——河南全省十八个地市的半数时,吴宁在九地市委员长的视频会议上,提出了要将层议制提升到省一级。

“……危机当前,早一分钟实施全省层议制,就能让恐怖分子早一分钟离开河南。搞过公安的人都知道,对于爆炸还是不爆炸,每分钟都是关键!”这理由没人能反对。吴宁接着提出:“形成省级层议制政权有两个标志,一是我们这些地市委员长组成省委员会,二是要选出省委员长。现在我提议,选举王锋将军为河南省委员长。”

吴宁的理由充分,首先艾沙要求释放王锋说明王锋是解决艾沙危机的关键角色;其次王锋在中央电视台的讲话和被捕使他受到民众拥戴。何况层议制就是由王锋推动起来的,谁还比他更有资格?这个提议获得九地市委员长全票通过。

吴宁接着赶去伏羲山见中共河南省委书记,提出让王锋代理河南省省长,可以向民众表明河南的自保立场,有助于缓和民众情绪,稳定社会;对省委书记个人的好处是可以避免直接与北京对抗,挨了无人机导弹的河南必须对北京说不,否则无法对河南人民交代,不妨让王锋出面去做这个恶人。省委书记被吴宁的说法打动,表示省人大可以自发开会任命王锋,他不过问也不负责。虽然人大从来都是橡皮图章,开会也不可能“自发”,但是省委书记会对中央说省人大这次是被导弹激怒,脱离党的控制自行按宪法行事,因此他无法干涉。

王锋就这样当上了代理省长,然而他却没把自己放进旧体制中。他是以河南省层议制委员长的身份举行首次记者会,直接谴责北京不惜危及百万河南民众生命的导弹攻击是不可容忍的恐怖活动,说明北京政权完全丧失了合法性。他呼吁全国各省立刻实行层议制,然后由省级委员长组成的国家管理委员会接管国家政权,河南将在这个过程中提供最大支持。

中国民众这才知道王锋不但脱离了囹圄,还成了层议制政权的河南委员长,民意一片欢腾,纷纷要求本省效仿河南,实行层议制。国际社会这时的反应迟钝了很多,中国来回反转的电视剧实在太过离奇,反而让国外媒体不知如何报导。不过王锋的形象还是通过卫星电视传播出去。王锋在记者会上的一身白西服与中国官场千篇一律的深色服装形成反差,直接寓意黑白分明,象征开明和活力。

那身西服是在吴局长刚变成吴市长时王锋就让李克明去订做的,可知那时王锋就已在准备会出席这个场合了。记者会后王锋直接进驻河南省政府的大楼,在搬离与艾沙同住的安全屋前,他留下李克明继续陪同艾沙。现在他们对艾沙已不用“看守”或“监视”那些词,即使不当着艾沙的面也说“陪同”。王锋对李克明说,什么时候艾沙主动告诉他们百灵是备份,才说明彻底信任了他们。然而尽管艾沙这段时间跟王锋一起听了不少十二木卡姆,却一直没说出百灵。他不知道李克明已经知道百灵是备份,也不知道百灵已在台湾,而台湾警方现在正在全台搜查百灵的行踪。

77 乱军

宋秘书没有在王锋到河南时立刻赶来,是被王锋派去新疆。王锋现在急需使用“替身”,丁大海生死未知又联络不上,必须有人顶替。宋秘书专程去新疆阿勒泰,从一个边境监听站将雪藏在那里的“后生”及一台特殊电脑带到了郑州。

“后生”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上尉技术军官。只有王锋和宋秘书知道他是丁大海培养的备用操作者。后生与丁大海外表相反,瘦长,白晰,文弱,其他方面却像丁大海的复制品,农村出身,木讷笨拙、质朴忠实、聪明刻苦,绝对的IT高手。

后生带来的手提电脑貌不出奇,却是装有“替身”系统的三台电脑之一。另两台分别被丁大海和二号备用操作者掌握。分别用大仲马的三剑客称呼。后生这台是“波尔多斯”。开启波尔多斯须同时验证王锋和后生两人的指纹、视网膜和DNA。开机后要从王锋的八一本下载指令包,由王锋输入密码打开指令包,波尔多斯装载的“替身”系统才能激活并进行同步。做完这一步后,“替身”的操作者便改为后生,丁大海的权限被注销,他的电脑“阿多斯”也失效。

丁大海选中后生当备用者时,王锋做过仔细审查。他相信丁大海的挑选,却不会像对丁大海那样放心和放手。王锋对后生下达的指令毫不含糊:“从现在开始,波尔多斯不得离开我的视线,每次重要操作都得有我的指纹确认才能放行。你是知道的,波尔多斯有硬件模块记录所有操作,任何痕迹都会留下,对异常操作随时报警,不要在执行命令之外做任何操作。除了波尔多斯你不得再触碰任何手机和电脑。即使上厕所或睡觉也要有人陪同。切记我说的,否则监视你的人有权即刻要你性命。”王锋知道这不该是自己的说话方式,正因为事实上没有真能监视后生的人,只好靠这种恫吓增加点保险。

王锋还当着后生的面指示宋秘书做好二号备用者随时顶替的准备,也是讲给后生听的。此时的王锋没有一兵一卒,甚至连枪都没有一支。但只要“替身”能按他的意志运转,他就有掌控局势的信心。

如果王锋没有与北京公开决裂,还可以维持表面和平。毕竟他是北京放出去解决艾沙危机的,找得到台阶。但是王锋公布了公安部副部长孙国祥与李克明的通话录音,北京不得不从抵赖导弹是恐怖分子所发,转称是孙国祥个人所为,将孙撤职,保证不再发生类似事故,以平息地方政权的离心。同时北京对河南采取了强硬立场。一面是查办了河南省委书记;一面以河南搞层议制违宪为名,宣布对河南实行军管。白冀武发布通令,由驻扎河南的二十、五十四集团军及中部战区空降兵军各出一个副军长组建军管会,领导河南省政府,限期王锋向军管会报到。

吴宁为王锋增加了保卫,提供了郑州公安的多所安全屋。王锋看得出吴宁不赞同自己与北京公开决裂。他不是不会相机行事的人,但是他已在中央电视台向全国揭露了Z集团,为此被抓,在全国观众眼前挨打,又成为导弹的目标,不公开决裂怎么说得过去?况且北京无论如何不会再容他,不如一亮相就态度鲜明。层议制走到这步只差一层就到国家层面,已是必然要和旧体制决裂,不能再像基层层议制那样争取获得原体制的默认。北京也一定会对首个实行层议制的省下手,杀鶏儆猴,宣布军管即是展示这种决心。

河南自古是兵家必争地,驻军众多。但是未等实施军管的军队行动,河南各地的上百处军营便被抗议军管的民众围起来,堵住军营各个出口,阻挡军队离开,让军管无法实施。若是乌合之众,这种包围顶多持续一时,没多久便会散去,至少露出空档,而只要能出动一支部队,就能控制省政府。但是这次有层议制组织,民众能做到有序分工,定时轮换,无松懈倦怠,就能长期坚持保证不出空档,与拉松村阻挡汉唐公司的状况一样,只是规模从一村扩展到了一省。

若军队放开使用武力,老百姓的血肉之躯当然挡不住。但是河南驻军同样被北京发射导弹寒了心。二十集团军军部在开封,五十四集团军军部在新乡,都离导弹攻击点只有几十公里。北京却未提前给两军通知。当时若真炸到了艾沙,谁能保证不伤害到军队?部队的河南兵占相当比例,知道情况后情绪激烈,再让他们对家乡父老动武,很难说会不会引起兵变。两军都用这个理由按兵不动。

白冀武只能让军部不在河南的空降兵率先执行军管。作为“天生就是被包围的兵种”,空降兵可以在民众包围中定点投放兵力,破解河南的僵局。接受命令的空降兵军担心驻地离河南近的部队军心不稳,调派驻扎在内蒙古的空降特战旅执行任务。“替身”能让王锋提前得知白冀武的部署。能否挡得住将乘上百架直升机来河南的数千特种兵,是决定生死的一关。而对这样的局势,欧阳中华通过昌都卫视上号召采取不服从、不抵抗、不躲避,被捕者填满监狱,其他人前仆后继的策略,论证那已被藏区的实践证明成功,牺牲最小,最能体现层议制的内在力量。然而王锋根本不会听这种主张,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若是再入狱就别想还能活着出来。他不会用自己的生命去证明层议制的内在力量,而是要展示自己的外在力量,有为!能赢!

没有一兵一卒的王锋敢这么想,在于“替身”中恰好有一件他锻造多年的法宝——“LJ”。那不是武器,没有火力,甚至没有形状。至今从未用过,但只要能实现设计的初衷,就能把千军万马玩弄于股掌。LJ是王锋定的代号,意味“乱军”,是信息战部队用于搞乱敌军的项目。所用手段不是通常的电子对抗,不是截断信息管道或破坏信息设备一类的正面较量,而是潜入敌军指挥系统,把真实信息换成虚假信息,或把正确指挥换成错误指挥甚至乱指挥。若能做到这一点,敌军再强大也将不堪一击。关键在于如何能潜入敌军系统。王锋当时让开发团队不必考虑这一点,只当已经潜入了敌军的系统,让乱军效果达到最大即可。“潜入不是大部队的任务,要靠黑客解决。”王锋这样说时显示的胸有成竹,让开发团队认为他已经掌握了潜入敌军的钥匙。

其实王锋掌握的不是敌军的钥匙,而是本军的钥匙。中国军队的信息系统在信息战部队,即由王锋掌握。乱敌军是名正言顺的说法,符合信息战部队的本职。不发生真正战争,LJ完成后便束之高阁——军事项目大都如此,没人奇怪。但是王锋从最初就想到也许LJ有一天会用于乱本军。LJ与本军的数据库同步,乱本军的效果何止翻几倍!丁大海自始至终在隐身状态中主持LJ开发,把针对本军的目标分解为多个子课题,连LJ的核心开发者都无法发现最终是指向本军。只有在被丁大海组合在一起后才会有这种效果。

对于怎么用LJ,王锋在开发时尚无明确想法,只是一种“万一”的准备。永不出现“万一”,白开发也无所谓,军队从来是养兵千日可能用不上一时。然而此刻却真到了需要用LJ且必须用之时。他和后生在离省政府不远的一个安全屋内。即使有外人能穿透数道钢门进到里面,也只会以为是父子俩在玩军事对抗的电子游戏,不会想到正在进行一场真正的战争。王锋坐在后生身后,波尔多斯的键盘和屏幕尽收眼底。其实他看不懂,也不会一直看,只是让后生时刻意识到背后有眼,不敢生出耍花招之心而已。波尔多斯外接四台显示器,一台以动画显示军队的调动、武器配备和后勤提供;一台显示正在进行的各种通讯;一台用于调看各军营、机场或仓库的监控实景;还有一台列出各种选择方案及胜算概率。LJ算法针对不同任务制定出方案。给出每种方案的获胜率、人员伤亡和武器损失程度、连锁影响的延伸等。王锋选择人员伤亡为零、连锁影响最小的方案。他清楚LJ的厉害,小试牛刀能解除威胁就好,尽量不要造成真实伤害。

内蒙古的军事油料库接到军委后勤部能源局发来的一个配方,要求按比例将车用汽油、航空煤油和工程柴油进行调和后,给空降特战旅飞河南的直升机加油。其中先飞的前导飞行队仍加原来一直使用的航空煤油。感到奇怪的油库技师打电话向能源局询问,按照自动应答系统的提示,留言表示对配方的不解。几分钟后技师接到回话,来电显示正是刚打过去的能源局号码。对方不耐烦地表示按指令做就好,科技发展日新月异,上级部门不承担科普任务,随即挂断,让技师后悔自己多事。

直升机起飞前的测试都没问题。却在前导飞行大队飞离后,其他直升机无论怎么加快转速,一进入升空档,转速立刻直降,甚至熄火,直升机不能离地。乱成一团的部队试图与上级联络时,各种联络方式得到的都是冷冰冰的机器答复,与前导飞行大队也失去联系。而前导大队的十架直升机一路收到的指示皆无异常,只是在接近北京时接到改变航向的命令,给了一个临时降落的坐标,要求中途对任何询问保持缄默。当直升机列队飞临北京上空时,军方各部门收到通知是空降兵特战旅的军事行动。虽然穿城而过的方式比较奇怪,特殊时期也见怪不怪。民用部门则连问的资格都没有。当飞行大队到达指定的坐标点,那是车流如河的大街旁一栋高大建筑。旅部指示四架直升机在建筑顶部降落,大楼前院和后院各降两架,还有两架保持在二百米高空做半径二百米的盘旋护卫。

那座建筑是位于长安街西侧的中央军委,也是国防部所在地。守卫部队被不请自来的武装直升机搞得惊慌失措,收到的命令只有一条——绝对不许开火。同样命令也被飞行大队和飞机上的特种兵收到。指示都来自军委。当特种兵被守卫部队包围,从喊话中听到降落的是中央军委楼顶,才知道闯了大祸,又不知该如何收场。大厦周边很快围聚起上千市民,观看这堪比大片的场面。密密麻麻伸起的手臂都举着手机拍照,长安街交通很快堵塞瘫痪。

这个大片的导演便是郑州安全屋内的王锋。军队指挥系统防范外部侵入的防护再严,却挡不住就在内部的LJ。LJ掌控所有密码、权限和指令传输的管道,可以根据需要发布任何指令。油库技师接到的电话,特战旅对外失联,前导大队一路收到的指示,以及沿途地面收到的通知,都由LJ自动完成。人工操作只是输入路线的起点、终点以及任务目标的初始设置。中间过程都由LJ生成方案并执行。对于王锋既要直升机升不了空,又不会造成事故,发动机亦不损坏,LJ给出的混合油料配方恰到好处。而双方都收到不许开火的命令,以为是来自军委,其实是王锋不想造成伤亡,要的只是在最核心之地显示出有这种能力。

王锋从军委大厦的监控视频中选了个看得到直升机被守卫部队包围的画面,背后是国防部牌子和大门上的国徽——让后生做成照片,发给全军团以上军官,附带王锋的如下声明:

“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全体军官,我们军队的名称界定了我们首先是人民的军队,其次是解放的军队,这给我们设定了底线,一是不能镇压人民,二是不能压制自由。不管来自多高权力的命令,都不能让我们超越这底线。现在河南人民只是想更换一种组织方式,本是人民天经地义的权利,而且完全和平,没有任何暴力与动乱,军队有什么理由实施军管进行镇压呢?只因为命令来自权力,军队就要背叛生养我们的人民,去当权力的护院家丁吗?我想你们不会答应!

“我今天采取的行动一是制止部队镇压河南人民;二是给高层当权者一个警告——能让特种兵降落到军委楼顶,也就能让他们发动攻击。这次没有做是不想流血。但是高层当权者必须停止用军队充当窃国集团的打手,必须中止军管,停止镇压层议制。高水平信息战可以诱使军队相互攻击,造成士兵反叛,让战机摔落、后勤中断、军饷归零、武器锁死……懂点现代技术的都会想出无数可能。这是对敌军的战法,我做为信息作战部队的组建者不会用于针对自己的军队,但是如果哪支部队的首长敢于带领部队镇压人民,他就是人民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我就要用对付敌军的方式让他尝到信息战的威力!

“我向全体军官呼吁,军队只执行保卫国家的职责,不参与国内政治事务,只接受对外作战的任务,不服从国内镇压的命令。只要不违背这一点,我将不进行任何干预。虽然此刻信息战部队不由我指挥,我仍掌握着最高权限,想破解我的权限用大型计算机也得三个月。唯一可行的是关闭网络,但那也会让信息战部队失去作战能力,全军指挥回到传令兵时代。我请目前掌管信息战部队的将领记住这一点,你们能够成功地更换最高权限前,不要试图对我发动攻击,否则我的反击将是毁灭性的!”

王锋这个声明让白冀武不得不改用地方电话与各战区的高级将领联络,还让军委派人分赴北京卫戍区和周边部队,分发不联网的老式电台和密码,以使王锋无法利用。北部战区司令的个人手机接到来电,他熟悉白冀武的声音,也理解白冀武用地方手机是为防范王锋。然而在听白冀武指示时却陷入困惑,同时听到两个声音,其中一个落后半拍,像是回声,意思却相反。如前面声音说“要”,后面声音就说“不要”,前面声音说“白天”,后面声音就说“夜晚”,都是白冀武的声音,到底哪个是指示?当白冀武在对方追问到底是“要”还是“不要”时说了一连串“要”,听到回声是一连串的“不要”,让白冀武也感到了震惊,以为是手机出了问题。当重新拨号再听时,北部战区司令的电话已被切断,这次听到的是他自己的声音在给自己说话:“……通讯器材库房的账上一共只有六部老式电台,下面省军区的库房存货也不会多。你要是打算让中国军队都退回到上世纪,老式电台全找出来也不够啊!何况那种密码用今天的电脑破译只是几秒钟的事……”。

白冀武先是被听到自己的声音搞蒙了,很快就想到了怎么回事,吼叫起来:“狗日的王锋,装老子的声音,看老子不整死你!”

那边笑了,恢复王锋声音:“难得难得,你的声音样本都是从公开讲话采集的,没有‘狗日的’这个词,用合成方式做虽然音色一样,音调可能不对,这回补上了……”。

“别忘了你老婆孩子都在北京呢!”

电话那一端王锋停顿一下,白冀武以为打到了王锋的软肋,那边传来的声音却变成了自己老伴。“老白啊,你刚刚打电话说接我去西山跟你住两天,我正收拾东西呢,这就走啊。”

白冀武大惊,刚想喊“千万别去”,又意识到是王锋在捉弄。“狗崽子我毙了你!”他已声嘶力竭。

王锋的声音字字清晰冷静:“军人不拿对手的家人搞讹诈,但是你用什么路数我也会用什么。请不要让家人离开视线,如果家人哪天按你的命令被送到了我这,不用急,我会像你对我的家人那样关照他们。”

王锋挂断了电话。这一回合他暂时控制了局面,但是不能确定信息战部队下一步会做怎样的反应。那是他培养的部队,绝对有能力,他说至少三个月才能解除他的权限只是心理战,实际很可能快得多。若是针对这次空降特战旅的LJ方案进行反向破解,甚至会让“替身”系统暴露,那时他便什么依仗都没有了。

78 Z集团路线图

“替身”恢复后王锋才能查看央行前一段的内部信息,得知央行机房内发生过自杀爆炸,三人丧生,一个保安受了重伤,至今未查出同归于尽的攻击者真实身份。王锋心里当然清楚那是提前抹掉了自己在世上所有信息的丁大海,也因此知道央行内部不再有丁大海继续阻击。目前央行以人海方式排查AI芯片尽管慢,总是在逐步进展,总会有将AI芯片全部清光的一刻。若真是那时功亏一篑,石戈和丁大海就都白死了。出于别无他法,王锋采取了一个措施,并无把握是否会有效,但是事后看却可能促使北京发生了以往无法想象的政治变化。

出于阻止买地钱逃走,王锋将“替身”掌握的所有从国外调钱买地的账号公布于众,包括持有者姓名、买地的位置和面积、买地资金数、钱来自哪个银行等。王锋向公众表示,前面他用信息战手段锁死了这些账号,买地钱现在还在账户中,现在他失去了指挥信息战部队的权力,为了防止账号被解锁,只有将账号公布出来让人民监督。如果账号持有者的钱不是窃国所得,便无需逃,审查后便完璧归赵。然而谁若想跑,就是自证钱的来路不正,无须审查即可判定属于窃国所得。王锋让河南卫视专门开设一个频道,播放这些账户的实时状况,要求国库、海关、各级土地部门的工作人员和民众都参与监督,特别正告银行人员不得协助资金转到国外,否则一定会受审判!

若是只播放账号信息,不会有多少人看得懂或看得进,但是加上了曝光内幕的分析评论就不一样。账号持有人非富即贵,不是官员也是官员亲属。百姓好奇他们买地的关系网,使用的手段,与当地人发生什么冲突,再扯出他们如何发家、任职经历,现在住哪,房子什么样,自己或家人加入哪个外国籍等……都是“替身”通过长期追踪监控积累下的资料,以八卦的形式喂给名嘴在河南卫视上往外说,吸引了众多观众热情追看。

让王锋这么一弄,家族联盟原想先退款再补程序就有问题了,等于是在光天化日下供认钱不干净。上亿民众都在盯着,暗中进行肯定是瞒不住的。这种情况下,即使全部清除了AI芯片,也无法先退款了,总得走完合法程序才说得过去,那就至少得等到明年的人大会议,正式废除了土地私有化法后才能执行。因此,在此之前必须牢牢掌握政权,严密控制法律。问题是发展迅猛的层议制会不会在那之前就扩展成全国性政权,以国家和法律的名义宣布对买地款审查,要求国内银行执行和国外银行配合呢?那时合法性不在自己手中,或至少变得有争议,退款就可能继续耽搁下去,前途更加难卜。

原来指望的靠镇压现在已经指不上了。白冀武虽然还在军队的最高位置,王锋的乱军却使他的指挥陷入瘫痪。连空降兵都能降落到军委大厦,下面的各部队哪还敢相信命令是真是假,或是不敢执行,或是有了不执行的借口。即使白冀武改用不依赖网络的传统指挥方式,顶多能控制离北京近的部队,力量非常有限。这个变化决定了只能放弃强硬路线。

中共的路线又一次变化,首先表现在代表党内开明派的秦邦重新露面,强硬派的白冀武则被取消了列席政治局常委会资格。复出的秦邦迈出了一系列开明步骤,不但重新开通了互联网,还关掉了防火长城,允诺逐步开放言论自由,保证尊重法治,坚决谴责对河南发射导弹的行径,表示会以和平方式解决艾沙危机……只是他仍然否定关于Z计划的指控,表示土地买卖皆符合程序,对土地私有化的不同意见可以交由下次人大会议重新审议,党不会加以干涉。秦邦的复出,被国内外解读为中共对否定土地私有化的军人干政进行的拨乱反正。

秦邦在外的名声虽然不错,中共体制却耗光了续命资本。在土地私有化上的反复尤其可笑,公器私用暴露无遗。仅靠政治人物的开明形象不再是回春妙药,无法压过层议制的强劲生命力。家族联盟清楚这一点,让秦邦复出只能是当作前奏,还得推出一个国际社会认可、国内民意支持、政治正确又不会让家族联盟失去控制的体制,必须压得住层议制,才能在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旗号下,让家族联盟名正言顺地拿回进了国库的钱。

那能是什么体制呢?现成的只有代议制——也是西方社会最希望中国采纳的。会所董事会向家族联盟提出代议制转型,绝非是真要搞民主。董事会成员大都有在西方生活的经验,他们从近年各国的民主化看出,代议制完全可以为己所用,当成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相比鲜有人知的层议制,国际社会会认为代议制国家权力天然地更有合法性,这是保证买地资金能够安全退回的关键所在。

然而这个转型必须快,目前的层议制只需从省委员会再延伸一层,组成国家委员会后,便可宣称接管全国政权,按眼下的发展势头,顶多再有几个月就能实现。而要把十四亿人的中国从一党制转成代议制,得做多少事,立多少法,解决多少麻烦……无论怎么快赶也少不了几年时间。若是国际社会在这之前认可了层议制,钱可就再也回不来了,因此必须快,一定要赶在层议制之前!

这个没人知道该怎么完成却又必须完成的任务被交给了蒋强。他当年读博士和出国访学是为自己的仕途镀金,学问虽已荒废,镀金所学与在中共权场几十年的浸淫相结合,这会儿正好用得上。家族需要的无非是尽可能快地给现有政权镀上一层代议制的金,只需变表面,给西方社会看。喜欢下围棋的蒋强对政治运作的兴趣在于设局。设局如同高手下围棋,从开始就得算出后面的棋路,步步走向设好的结局。中央办公厅处于中共核心的核心,蒋强目睹和参与过各种设局,但是跟这次都无法相比。

正当国际社会为中共重新转向开明松了一口气时,已经回到北京并且组建了自由民主党的鲁时加率先发难。他不像其他人那样赞美再度开明,而是质疑如此短的时间几次反复——难道中国人民是政权锅里的烙饼吗?随意翻个,任意摔打,昨天那样,今天这样,明天又是另一样,人民还能信什么?凭什么人民的命运被如此宰割戏弄?鲁时加的质疑点燃了舆论,支持与反对土地私有化的双方都被这种反复无常搞得气愤填膺,一块发作。在刚恢复的网络社交媒体上,对土地私有化的态度虽是尖锐对立,对当局反复不定的不满却一致。即使是赞成土地私有化的人也没有因为重获肯定而放心,会不会过几天又变了?

鲁时加发起了一个“不信”运动——号召参与者将自己社交媒体上的头像换上小臂交叉于胸前的个人照,立刻响应如云。被国际媒体报导后,连脸书、推特上的不少外国用户也换上这种头像表达支持。应鲁时加的要求,微信公司的技术人员查出换上“不信”头像的微信用户为一亿三千七百万五十五万四千人,每秒钟还在继续增加。这被鲁时加称作国民对政府的不信任投票,表示任何政府面对这么高的不信任都该下台。

世界时报总编发表署名文章,将“不信”运动归为“互联网式狂欢”,是网民的羊群效应,却不能说明民众对政府不信任。政府经过了人民代表的信任投票。即使不信任也得由人大按程序投票,选举新的政府。素有帮闲之名的世界时报总编冷嘲热讽,“所谓‘不信’只是问题的一半,另一半是‘信’。仅凭社交媒体的头像数量就让政府下台,却没有新的‘信’取代旧的‘不信’,难道要让国家陷入无政府?”这种说法不能说没有道理。解决这个问题当然不能靠中共豢养的人大投票,网上出现要求公决的呼声。这时世界时报总编立刻又算了一笔账,中国十二亿够资格的选民进行公决,需要百亿资金和至少两年的筹备,他调侃地问,有没有时间等?谁来出这笔钱?

民营企业家团体“吾久”协会这时站出,提出用抽样表决代替全民公决。吾久协会由上百位身价十亿以上的企业家组成,实力雄厚。协会聘请统计学家论证,如果系统抽样与分层抽样结合,抽样范围覆盖全国,随机性足够的话,只需二百万人投票,结果与全民公决比,代表性误差率不会大于百分之零点五。而考虑全民公决的实际操作误差率比抽样表决大很多,因此抽样表决与全民公决的总体准确性可视为等同。二百万人的表决只需一个月即可完成筹备,吾久协会愿意提供资金。

虽然抽样表决在政治正确上不如一人一票,操作优势却得到广泛赞成,连一向与民营企业家对立的毛派也接受。不管怎样比起空谈是进步。人们相信只要排除操纵,抽样表决的结果同样会是不信任当局。然而不信任又该怎么办,那才是关键的问题!

当局一直沉默,人们以为会像以前那样用拖字诀不了了之,谁都没想到总书记秦邦突然公开表态,同意举行抽样表决。尤其让人惊讶的是,秦邦还主动提出后续方案——这次的信任表决只针对政府总理,凡是不信任总理的投票者可以在现有四位副总理中选择一位。如果政府总理的信任票未达到百分之五十,便由得票最多的副总理接任。

人们一方面感到振奋,毕竟是中共执政以来第一次允许民间表决;一方面批评是换汤不换药,四位副总理与总理都是中共挑选的,换上谁没区别。要显示真正开明就得将选择开放到体制外,哪怕是象征性的。

说是象征性,是因为人们知道体制外不可能有人得到比副总理更多的票。不在于人品或能力,而是不为人知。即使看似名气不小的公知、学者或是反对派领袖,在现实社会中也限于很小的圈子。而抽样表决的分布面几乎与全民公决相等,小圈子远远覆盖不到。副总理却是天天被电视、广播、网络媒体报导,渗透社会所有的层次和角落。虽然知道名字不等于认可,但是人在投票时至少得先知道名字吧。仅此一条就让体制外的人只能当陪衬。

然而陪衬也有意义,在于开了这个口就能期待未来。

79 中国戏码

在社会各界的共同呼吁下,秦邦再度表现了开明,同意只要在表决日五天之前能得到五十万个实名支持者,即可列入抽样表决的名单,与副总理一起供表决者选择。尽管这么短时间征集五十万签名是相当高的门槛,到截止日还是有四位体制外人士得到了资格。鲁时加和吕涛都在其中。吕涛已经把民主联盟与毛派整合为号称“中共(毛)”的组织,吸收坚持毛泽东思想的中共党员,也吸收崇拜毛泽东的普通群众,声势最大。四位体制外人士的其他三人都不期待这次参与能获得成果,只当作通向下一步的起点。唯有鲁时加除外。

鲁时加事先就知道自己会得到成果,而且是以前根本不敢想的成果,但是并不让他真感到高兴,因为那些看上去自发的过程其实都是出自蒋强幕后导演。鲁时加从新疆回北京第二天就被蒋强召见,蒋强表示如果鲁时加按照提供给他的脚本走,保证他能登上高位。鲁时加当时问了一句“多高”,本是想还以嘲笑,却在听到蒋强说出了“国务院总理”后,连多问一句的勇气都没了。这若非出自蒋强之口,一定会被鲁时加当作梦话。鲁时加原本是想表现一下知识分子的风骨,问完“多高”后起身便走,结果变成了老老实实坐在那听蒋强一一交代往下怎么做。有风骨又怎么样呢?起身走了之后,是去山里砍柴还是去乡下种田?……没有能展翅的天空,再爱惜羽毛又有什么用?袁世凯、孙中山、列宁……哪个成功的政治人物成事前没做过私下交易?因此鲁时加尽管不是真心高兴,还是决定先当蒋强的棋子,待到自己占住棋盘后再去当棋手!

鲁时加发出“不信”质疑,就已经是按蒋强的脚本表演。貌似他的“不信”立刻得到全民响应,若没有蒋强发动的几十万水军猛推疯转怎么可能?鲁时加的国内外社交媒体账号都被蒋强班子接管,每天按设计好的口径摹仿他发言。他得到五十万签名没费任何力气,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做,每天只是上课。专门包装政客的美国公司训练他在公众场合如何表演,从表情到手势,演讲方式,站坐姿势;给他重塑发型,进行美容、设计服装,比吕涛最初给他塑造形象高了不止几个档次,仅订做的鞋让他无人察觉地增高五公分,女性粉丝就增加了百分之六点三。据说这家公司包装的政客胜出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价钱虽贵,却无须鲁时加考虑。

进入表决名单后,鲁时加的竞选造势表面由他的自由民主党做,其实还是蒋强班子掌管。有人给他写演说词,有人制造幽默笑点,有人联络媒体安排活动。鲁时加除了背稿就是接待媒体或出席各种场合。所有口径都事先定好,什么时候说什么故事,做什么表情,甚至垂下眼睛或沉默多久都有设计。话题局限于民主法治、公正廉洁,保护私有财产等老生常谈,几乎全盘是西方主流理念。鲁时加原来定位的民族主义不见踪影,换成了和平、友好、世界大家庭等泛泛之论。按鲁时加的看法都是票房毒药,调查却显示他的民意指数一直稳步上升。唯一允许他自由发挥的是抨击层议制。那是他的强项,也是他一贯不遗余力所做。这一段他集中攻击层议制没有人民普选,没有三权分立这两点,西方民众别的不用多听,仅此就足以对层议制侧目而视。

信任表决针对总理,矛头对准的自然是总理陆浩然。就算在高层内部这是一盘棋的安排,陆浩然也不会让外界认为自己束手待毙。他在主流媒体上表白自己的政绩,呼吁人们在表决中给他信任票。体制外进入表决名单的人中,吕涛采用毛派所长的动员群众,集会游行、张贴标语等,在中小城市搞得有声有色。在国际观察者眼中,秦邦同意抽样表决已经具备了民主化浪潮的特征,但无论是鲁时加代表的自由派还是吕涛代表的毛派,要超越中共都有相当的距离,表决结果一大半可能是陆浩然通过信任表决,一小半可能是陆被另一个副总理取代,体制外人士出线的可能性为零。

表决投票的前两天,吾久协会推出一个“五九”微信抢红包大赛,作为该组织一九九九年九月九日成立的周年庆祝活动。出资一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九角九分,活动规则很简单,在微信小程序推送的闪烁号盘上点击数字9,连续五次准确点到9即可得到一分钱红包。当被抢的红包总金额达到了一千九百万元时,累计抢到最多红包的人会得到九十万元大奖,第二名九万,第三名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九角九。微信用户中的九亿成年人全收到参加大赛的邀请。大城市没几人会为抢一分钱的红包耽误时间,县以下却形成了全民参与热潮。毕竟等在那的大奖别的不用付出,只需要手指戳戳手机,没中奖也不损失什么。初期阶段的红包好抢,随后难度提升,号盘移动闪烁的速度越来越快,必须把注意集中在9上,见9就戳,9在参与者的潜意识中便成了焦点。

抢红包达到高潮的第三天,抽样表决开始。表决方式是在国际专家参与下确定并公示全民——全国三十一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的首府、三百三十二个地级行政区的中心城市、二千八百五十四个县城各配一辆投票车,共三千二百一十七辆面包车由吾久协会赞助。车上装有数字表决器。总理陆浩然、四位副总理加上四位体制外的参与人,每人用一个数字代表,表决者只需按下触摸屏上的相应数字键,即会计入全国统计。表决者的数量按地域分配——省会级城市二千人,地级市城区一千人,县城三百人;由行驶的面包车在途中随机征集。县城以下在分层抽样中加入系统抽样,从东西南北方向各选县城到县境约二分之一距离的四个乡镇,投票车在每个乡镇所在地征得五十个表决,再去乡镇的东西南北二分之一距离的四个村庄,每村征得十个表决。总共二百四十万个表决参与者,表决一天内结束,电视和网络上直播整个进程和统计数据。允许各方人士到现场观摩,国际组织也派了观察员,虽不能看到每辆车,随机抽查一发现有假,该地区的表决便全部作废。

鲁时加的数字是9。他的得票率在省会城市位列前茅,在地级市有下降,那里知道他名字的人比大城市少。出乎意料的是在县城他的得票率反而回升,表决进入到乡镇以及村一级就更令人瞠目结舌,他的得票率节节攀升,不但超过了总理陆浩然,而且超出了位列第二的副总理百分之六点五,成了最终赢家。

此时整个中国反倒陷入了沉默,没人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没人能想象后面来的将是什么。但是无论怎样难以置信,也不会有人认为这结果有作假。若有作假,只可能用于确保中共的人得票,一个体制外的反对派怎么可能去作假?

这便是蒋强最得意的一步,甚至让他有了当上帝的感觉。在他设计的局里,既然现政权来不及抢在层议制前转型为代议制,那就先变一个人。只要是西方国家认可的民主人士,让其成为政府首脑,就会被认为实现了民主化。所谓代议制不就是换人吗?用什么方法换不重要。一个在专制状态下不可能上台的民主人士上了台,不是民主还能是什么呢?这就是中国特色的民主化!那个上台者就是鲁时加。他在西方人眼中一直作为中国自由民主的代表人物,一向坚称中国必须走西方道路,向西方学习。鲁时加在捍卫私有财产上的坚定和家族联盟是一致的,也被西方主流欣赏。他是王锋的对头和受害人,坚决否定层议制,但是又没有自己的实力,因此是可以控制的人选。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把他变成政府总理,那必须合理,要被外界解读成是企图显示开明的秦邦判断失误后导致的意外结果,就像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导致了苏东巨变那样。当然只是看上去意外,其实没有意外,推出鲁时加的每一步都有设计,有幕后操作。而在所有的步骤中,最难的是如何保证鲁时加的得票最高?

在真正的一人一票表决中,最多的票是在底层。能在宏观议题上动员中国底层民众的只剩毛主义和民族主义。民族主义原是鲁时加举的旗,然而代议制转型首要的是得到国际承认,不能与西方对立,新疆、西藏、台湾、香港也因为得到西方关注,不碰为好。这便让鲁时加失去热度,只能干唱高调,即使给他做再多包装,言辞再华丽,也只能从城市中产小资那里得分,入不了县以下底层民众的眼。而按定下的随机抽样表决,二百四十万参与者只有四十万是地级市以上的城市居民,二百万都在下面市镇及乡村。不管怎么推,调查显示鲁时加的得票率也比领先的中共人士至少低十个点。擅长投票心理学的美国公司找到了解决难题的方法,“五九”抢红包大赛就是由其设计的。关键在于微信小程序上显示的号盘与数字表决器的号盘几乎一样,那两天沉溺抢红包的共有三亿人,绝大部分在乡镇农村。9成了他们的数字焦点,甚至成为条件反射——看见9就会伸手戳。表面上谁也不能说这跟表决有关系,但是美国公司根据以往的数据预测,9的得票率因此会上升百分之十五。也就是只要把鲁时加序号定为9,他无论是什么都不重要,人们反正会选数字9。

蒋强知道心理操纵对于投票的影响,却没想到连如此迂回的方式都能精准预测。数字9脱颖而出,鲁时加的得票率增加了百分之十六。中国在短暂沉默后进入了举国沸腾。中共有一阵似乎是乱了阵脚,内部舆论攻击秦邦弄巧成拙,要求不能把总理职位让给一个异议人士!然而民间却掀起了要求兑现承诺的运动,尽管吕涛等人对桃子突如其来掉进了鲁时加怀中不是滋味,却知道鲁时加这次能上去,就打开了后面的大门,自己未来也就有了可能。各国政府等着中共表态。一些分析者悲观地预言中共会像一九九〇年的缅甸军政府一样不承认选举结果。

在沉默了四十八小时后,秦邦以其兼任的国家主席名义发布通告,承认抽样公决的结果,罢免陆浩然的总理职务,提名鲁时加为总理,在明年三月举行的人大全体会议进行正式表决前,鲁时加以代理总理的身份参与国事活动和国务院工作。

80 白日变五星

从公开露面后,艾沙就不再与去了挪威的伊力哈木联络。李克明警告一旦有人盯上伊力哈木,便能顺藤摸瓜追踪到艾沙。艾沙怕的却是给弟弟生出麻烦,改成每天潜水看弟弟的脸书。以往不在社交媒体花时间的伊力哈木现在尽可能多地搜集维吾尔人的信息,放上脸书给艾沙看。那些信息大都来自维人内部,比媒体报导和网上搜索更直接真实。

继西藏、河南后,以维吾尔人为主的南疆区和以汉人为主的北疆区也产生各自的层议制委员会。原本普遍认为新疆转型免不了血流成河的预期,反而成为当地人接受和发展层议制的推力。没有层议制,普通维吾尔人被要求表态时大都会选择独立,有了层议制,基层民众只考虑基层单元的实际问题,决定了后面逐层提升的决策也不会先追求宏大目标,而是首要追求民众幸福。如果不独立也能幸福,便一定千方百计避免人民流血。

艾沙是虔诚穆斯林,但不赞成伊斯兰政权,主张世俗政权奉行自由民主。层议制基层单元的规模小,宗教在其中只是伦理背景,干涉不到单元内的具体决策和选举,这一点决定了向上延伸的各层次都不会接受宗教干涉,起点的剪刀差便在后续的延伸中将宗教与政治分隔在不同领域,互不干涉,又能和谐相处。这对全民信教同时又须实现现代化的民族,难能可贵。

至此,事情的发展已与艾沙进入中国时的目标完全分道扬镳,不过艾沙并不后悔将D-2装进自己身体。D-2促进了新疆实行层议制,也推动了对中国的转变,就冲这一点,凯伦研究出D-2已有无与伦比的价值,他私自留下D-2也有了天命含义。虽然出于担心被指与恐怖主义合流,王锋没有公开用D-2迫使周边省接受层议制,却不妨碍吴宁暗中这样做——哪个省的旧体制对层议制的阻力大,河南警方就暗送“情报”,告知艾沙将去那里,艾沙自己却根本不知道,往往阻碍很快就能消除。

艾沙每天待在安全屋中,祈祷,上网,听十二木卡姆,安静之极。如果从此不再需要他,只说明他的成功。在感到已经完成使命时,艾沙越来越多地想到百灵,此刻她在哪里,状况如何?他可以不后悔把D-2装进自己身体,然而百灵呢?不管新疆还是中国都与她无关,她又该怎样寄托意义?……艾沙当初对她的恨意此时已完全消融,与日俱增的是无法消解的歉疚。他向李克明提出要见凯伦。

见凯伦可不容易,虽然她作为美国危机处理团队的成员人也在郑州,但是必须先让她摆脱所有人,连她自己都不能知道到哪里和见谁。细节不必多说,靠着吴宁相助,凯伦在被遮挡窗子的车里转得晕头转向后,终于在看上去是个废弃地下车库中的一个无窗房间见到艾沙。虽是艾沙与凯伦单独会面,李克明当然会事先布下监控。他就在隔壁房间,听到了艾沙向凯伦和盘托出百灵的情况。百灵体内的D-2虽也不可取出,但他们之间的联系可以解除。艾沙请凯伦将百灵带来中国——只要艾沙左手握百灵右手,右手握百灵左手,持续超过十分钟,联系即会解除,不会再发生二十四小时失去联络她便爆炸的情况。这样,至少百灵以后可以过正常生活,只需注意自身安全,离开人世前去一个能避免体内D-2造成破坏的地方。

“……我们之间的联系是通过手机讯号。每小时她的体内装置会搜索一次,探测到我的讯号就关闭。探测不到我的讯号,会在前十二小时随机探测四十八次,下面六小时探测九十六次,最后六小时探测一百九十二次。重新联系上我,周期从头开始,到最后一刻仍然联系不上,就会引爆。我现在把她的装置号码和密钥写给你,二者合在一起才能通过手机网络定位。你当然知道对这两个数字得多小心,任何场合不能用语音说。我现在写下来,你背熟我就销毁……”。

这时无法顾及暴露自己在监听的尴尬,李克明直接冲进去按住艾沙递给凯伦的纸条。“首先为我的冒昧道歉,这事凯伦女士绝对办不成。我把她从希尔顿酒店弄到这来都费那么大劲,美国人现在肯定找疯了。想让她不被发觉地把百灵从国外带来想都别想。何况,”李克明斜眼瞟了一眼凯伦,“现在去美国找百灵,CIA和FBI加一块也找不到。她已不在美国。艾沙先生,这事只能我办。我们相处这么久了,请相信我。”

艾沙不担心美国方面不让凯伦带百灵来,只会全力相助送瘟神。这本是他把情况告诉凯伦的用意,没想到百灵不在美国,凯伦自然就失去作用。这让艾沙没有对李克明的监听和闯入表示不满。“好吧,我没告诉你百灵,你也没告诉我你知道她,咱俩扯平了。既然你知道她在哪,我的要求你也听到了,希望你知道该怎么办。”说罢松开手让李克明拿走了写了号码和密钥的纸条。

李克明把纸条牢牢攥在手心,转向凯伦。“凯伦女士,您作为美国公民和危机处理组成员,我不能要求您不报告今天听到的。我只希望报告里加上我的建议:与北京政府合作对解决问题不会有任何帮助,应该与层议制政府——在全国政府没有形成前与河南省政府——合作,才会有进展。而百灵不在美国不意味美国可以置身事外。百灵现在并非自由人,她被控制并藏在未知地点,很可能会用于制造很大的恐怖事件,因此美国仍然得全力以赴参与解决。”

“我相信美国政府会全力以赴。”凯伦说。“我也会全力以赴。”

李克明没让凯伦看艾沙写的数字,立刻结束了他们的接触。他要求台湾警政署的副署长专程来郑州,与他单独面对面时才交出那两个数字。台湾方面一直在关注艾沙和D-2,原本只是旁观,突然知道备份原来在台湾,受到的惊吓可想而知。就算裂变五十代的威力比艾沙裂变六十代的小,按比例衡量,台湾的受损也比大陆大。

有了两个数字,马上就能定位百灵所在的地点。那是台北南部一座山庄。一条私家路通达,周围几公里无人家,也无其他通路。从外看院内似乎无人,用无人机探查发现暗藏玄机。院子整体被覆盖了伪装网,看不到院内活动。台方暗中调动军警包围了山庄,对参与行动人员严厉命令不得危及百灵安全,遇到抵抗就后退。

当装扮成检疫队的便衣警察正准备驶进私家路去叫门时,突然响起高音喇叭念诵的周功经文,那是周驰阴柔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声共鸣。接着山庄大门打开,驶出十四辆小车和十辆大巴组成的车队。前导车是辆红色SUV,后面跟一辆白色加长宾利。宾利车顶装着个蛋壳型玻璃罩,里面有端坐的妈祖像。仔细看,哪里是塑像,分明是真人!从望远镜中看,正是百灵,穿一身妈祖服饰端坐不动。图像放大后,能看出她被固定在座椅上,脖子用细带绑在龙头椅背上,手腕也与座椅扶手捆在一起。座椅被升降台升出宾利车的天窗,需要时可以连人一块再缩回车内。

车队不急于前进,停在路上。宾利车后面的皮卡车上安放着四块大萤屏,周驰皮肤细腻的面容看向四方。高分贝音箱的音质让周驰的声音愈发透出阴柔。

“你们躲躲藏藏毫无必要,白费力气,这方圆数里到处是我布放的电子眼,看得到你们每个小动作。”周驰的表情像是责怪不懂事的孩子。“不过从你们的阵势看得出,你们已经知道了妈祖娘娘有怎样的威力。知道就好,不乱来就不会出危险。对人心不信任的妈祖娘娘交给我了一个遥控器,发现有人要抢她就按这个钮。你们是警察,后面情况自己想得出。”

在画面上晃了一下手中的遥控器后,周驰画面消失,变成信徒在世界各地举手摇摆集体颂念周功经文练功的画面。车队开始前进。车窗皆有贴膜,看不到周驰在哪辆车内。十辆大巴坐满周功的铁杆信徒。警方全然不知何时聚起这么多人,无疑早在为这个行动做准备,只等台湾警方知道了百灵是艾沙的备份,就是周驰开始行动的时机。

媒体也接到了周功发去的消息,记者们和电视拍摄车陆续赶来。这之前D-2在台湾已被广泛报导,原来当成发生在中国的事,人们只是好奇而已,与己无关,现在突然知道居然有个备份在身边!消息立刻传遍全台。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那辆白色的宾利不就像一口大号的棺材吗?

与大陆应对艾沙的做法差不多,台湾也是以军警包围周驰的车队,一路清场,避免民众靠近,防范恐怖分子袭击。周驰车队速度不快,像是在给台湾政府留出时间。遇到警方设置的路障,大巴车上的信徒早准备了油锯、长柄钳和撬杠等,很快能打通。不许冲突的禁令使军警只能在一旁干看。这样走走停停,车队差不多绕遍台北,把整个城市搅得紧张万分,最终到达总统府。

总统已被直升机送到山中的战时指挥部。阁员和幕僚也随总统而去。作为国家象征的总统府围绕拒马,军警列阵。周驰车队停在外面,前二十分钟保持静默,没有动作,只看到宾利车顶孤独的妈祖娘娘,气氛极其诡异。媒体的长焦距镜头捕捉百灵在妈祖帽珠帘后若隐若现的脸部,浓妆艳抹,看得到眨眼和呼吸,却无表情动作。围着电视看直播的人们紧张得屏住呼吸。终于开始动作,大巴上的周功信徒鱼贯下车,围到宾利车四周,将百灵连同座椅和蛋壳玻璃罩从车顶抬下,托举在头顶。多条黄绸带扯在外围信徒手中,似是象征着光芒四射。这时周驰从宾利车下来,举着手中的遥控板,被集体颂念周功经文的信徒包围在中间,走向总统府大门。

军警不敢硬拦,只能用身体阻挡对方前进。但是推撞稍一猛烈,周功人托举在头顶的妈祖娘娘便晃动摇摆。长官不得不命令后退让路。这让军警的阻拦只能是象征性的,周功人长驱直入,一进了总统府大门,立刻占领每个楼层各个房间。总统府内的军警也在妈祖娘娘威逼下不得不退出。

总统府周边的人口被紧急疏散,建立起戒严圈。百灵的D-2一旦释放,只考虑D-2增殖造成的掩埋,也需清空至少半径二点五公里范围的居民,涵盖了台北中心繁华区域,疏散居民五十万,整个城市停摆。若要考虑D-2飘逸,半个台湾都得受影响,防护几乎不知该从何做起。

周功信徒在总统府中央塔上架起天线,开通电台。周驰在总统办公室发表广播讲话。他说登门拜访本是要与总统对话,总统却逃跑了,如同他是瘟疫,他只能以这种方式对总统喊话。“……我是大陆人,您是台湾人,但我们都是中国人,应该像当年台北柯文哲市长说的一家亲才对啊!我传承中华文化,尊重作为中华文化一部分的台湾文化。我带来的妈祖娘娘就是台湾人。您应该看到了周功信徒把她举在头顶,是向台湾文化表达敬意,也是希望唤起您的对话诚意。没想到您宁愿放弃总统府也不见面,真让我失望。不过我还是善意地猜想也许您有要事处理,您先忙,我在您的办公室等您回来。不必为我操心,刚看了总统府餐厅的储备,够用一阵,沙发和地毯也干净,睡觉没问题。至于妈祖娘娘的D-2不要担心,只要相互赤诚相待,不会有任何问题。只有在你们攻击时才会发生危险,因此台湾人民的安全取决于你们而不是我。”

除了重复播放周驰对台湾总统的喊话,周功电台还播放周驰给周功信徒的指示,要他们到台北总统府集合。周功在台湾有不少信徒,不少大陆信徒事先已经以旅游者身份组团到台湾,此时立刻赶往总统府。看来早就有安排,中国海域的多条船都已载满周功信徒,立刻起锚驶向台湾。面对这种情况,台湾当局以为周功信徒聚集越多,越会让周驰不敢使用D-2,做出了一个后来证明是错误的决策——一概放行,结果几天时间便在总统府及周边聚起两万多周功人。

周功人迅速建立秩序,信徒中的人才发挥各自专长,形成就地取材自给自足的社区。台北的丰厚资源被周功人随便取用。超市有生活物资,餐馆变成集体食堂。旅馆酒店房间不够用时便入住居民家。周驰在周功电台宣布,家中有人的房屋周功人不会进入,只进无人的房屋,这让一些不想被外人住的家庭选择不离开,尤其是对D-2威胁不明白也不相信的老人们。表面上周功信徒谦和有礼,遵守不扰民的纪律,不像台湾人印象中的中国人,市容也保持得不错,使得一些带孩子的妇女也选择了不离开。造成数万台北居民与周功人混在一起的局面。双方从外表上无法分辨。这让台湾当局失去了主动性,等于周功把上万留下的居民当成了人质,牵制台湾当局不仅不能中断供应水电燃气,还得保持食品供应,按时送到周功指定的收货站,再由周功人自己满足后才轮到台湾人。

周功人很会利用留下的台湾居民,一方面怀柔洗脑,做好社区服务,不让他们感到生活不便;另一方面不允许他们离开,根据需要让他们对台湾政府发出呼吁或指责,台湾政府便只能答应周功的要求,甚至还得维持周功占领区的医疗系统。

与留下的台湾居民多是妇孺老弱不同,周功人全是强壮男女。他们按军事化方式组织。女性做服务工作,男性维持秩序,看管本地居民,建立周功控制区的边界。来台的周功信徒中男性占到四分之三,相当于在台湾的心脏进驻了一支两万人的军队。虽然只有在占领区搜罗到的少量枪支,多数人用棍棒和刀具,但他们的教主掌握着能致死百万人的D-2,比台湾的所有武器加在一起都强大。台湾当局起初以为放周功人进台北会使D-2成为不可使用的摆设,直到周驰邀请媒体进入总统府采访后,才知当初想的太简单。

正逢美国总统大选的新闻热点,使得周功占领台北没有得到国际媒体的最高关注。毕竟台湾长期被中国排挤在边缘,不太进入世界的视野。艾沙的新闻大热一阵后似乎不了了之,也减弱了人们对D-2的关注。加上周驰言辞动听,除了巩固地盘没有更多行动,连中华民国的国旗都一直飘扬在总统府中央塔顶,百灵则不再对外露面。周驰允许BBC和中视新闻台进入总统府采访,但是要求采访内容经过审查才可送出,虽不符合新闻原则,对媒体而言也比没有采访强。

总统府的日字形建筑围着中间两个内部庭院。周驰在北庭院接受采访。他和颜悦色,保持一贯的阴柔气质,聊天似的说起台湾政府安慰民众的说法之一是大批周功信徒到台北使D-2成为摆设,不可能真被使用。“这是误导,对台湾民众没好处,我必须把实际情况告诉民众。看到这个小盒子吗?”周驰指指藤椅边的茶几,按下盒子上的绿按钮。“看到出现了什么?”

一个微微反射阳光的大号肥皂泡把茶几和周驰罩在其中。那是纳米材料形成的薄膜,完全透明,触摸不到,却能挡住污染大气中的细颗粒物。直观形容,这种纳米罩就像由无数纳米级别的机器人手拉着手构成,人车自由穿越,纳米罩会瞬间复原。周驰接待采访时没有坐在几步远的油松阴影下,就是为了让记者能拍摄到在阳光下看得到七彩反光的纳米罩。

“……只要随身带着这个盒子,纳米罩把人罩在里面,做什么都不妨碍,却能挡住空气中飘逸的D-2。周功人每人都配备。在有风的干燥气候下,大部分D-2会随风扩散而不是就地增殖,因此不会对周功人造成伤害。只是没有纳米罩保护的人,近到跟我们住在一起的台湾居民,远到风能波及的其他地方,吸进呼吸道一个D-2就能致命。妈祖娘娘释放的D-2是以亿计。到底多少亿我算不清,哪怕只有一亿不也足够全台湾人分的吗?所以台湾政府对自己的人民粉饰太平太不负责了!这样的政府没有资格继续执政。”

周驰说的不是真话。他用的盒子只是刘道明以前针对大陆人受雾霾困扰做的商业开发,因为一家德国公司抢先用同类产品占领了大陆市场,实验室只做出少量产品便中止。这种纳米罩挡住PM2.5没有问题,能挡住D-2只是刘道明的说法,没有实际测试证明。目前仅有少数周功高层人员配备。不过不妨碍周驰这样宣称,他要的是心理效果。

中视摄制组成员的家人都在台湾,被震惊得说不出话。BBC记者通过翻译问周驰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周驰应该就在等着这个提问,伸出食指指向上方。“请把镜头转到那儿。”

周驰指的是总统府中央塔顶那面在微风中无力飘动的青天白日旗。周功人事先肯定排练过,当BBC的摄像机镜头转到了那个方向,青天白日旗开始缓缓落下,随后扩音器响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一面五星红旗随那节奏在总统府上空升起。

《转世》王力雄(8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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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民一体论-王力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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