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王力雄(1-10)
作者序
一九九一年我在台湾出版的《黄祸》迄今在中国仍是禁书,台湾现在仍然还有卖。那部四十五万字的小说写的是中共党内斗争导致中国发生南北战争。当时仍有反攻大陆雄心的台湾军队出兵援助中国南方摆脱了北京统治的自治政府,共同击退了北京的进攻,并一路反攻到北京城下。北京则以核打击摧毁了台北,迫使台军溃退。而一支台军突击队突袭夺取了大陆一个核基地,却把本要摧毁北京进行报复的核弹,阴差阳错地打到了俄罗斯境内。为了制止中国出现核滥炸的威胁,在联合国的主持之下,美俄两国联手对中国的所有核力量进行了外科手术式的清除打击。中国社会本已危机重重,被这种打击引发了全面崩溃。失去生路的中国人先是自发突破国境,危机中建立的中国临时政府则组织人民向世界的大迁移。最终,唯一一艘逃过了美俄核打击的中国核潜艇,在美俄两国因为中国人大迁移引发的冲突日益激化时,实施了让美国以为是来自俄国的核打击,导致美俄爆发了核大战。随着核冬天的降临,全球农业毁灭,世界分崩离析。
这部《转世》是《黄祸》的姊妹篇。两书多数人物相同,时代背景差不多,所写的中国却走上了不同轨道,通往不一样的结局。这种不一样用“历史规律”是无法解释的。不过,既然历史是所有人所有行动的合成,某些微小的偶然、错位、机遇和组合,单看不比其他因素更显眼,却因为延伸的链条长,能开启环环相扣的连锁反应。尤其是那种处于枢纽位置的人,他们的起心动念,大小行为,说不定哪一下就会从蝴蝶搧动的翅膀演变成改变历史的风暴。从这个意义上,我相信历史是可以选择的。《转世》一书也正是着眼于这种选择。
二零一四年在接近完成初稿时,我停了三年。《转世》虽与《黄祸》一样都是幻想小说,我却总希望幻想小说的开端能与现实保持吻合,立足于现实的逻辑步步推演,然后走入未来的现实,而不是走入无中生有的幻想。然而中国从寡头政治重新步入个人独裁,使原本的小说开端与现实出现了差距。因为开端是全书结构的基础,要重写开端近于重写全书,所以只好先停下。直到我在二零一七年出版了另一部小说——《大典》1,某种程度上可以当成《转世》的前传,才使我能在原有基础上继续完成《转世》。
说《大典》是《转世》的前传,只是在大背景的意义上。两部小说的人物、情节没有直接联系。《大典》中的独裁者被其权力机器中的官僚所杀,让《转世》原本写的寡头政治能够重新接续。看似偶然的情节,从大处着眼,科技专制在《大典》中造就了密不透风的罗网,同时也在统治集团内部埋下随时破局的可能。独裁政治总是随独裁者的生命变化,甚至让整个社会发生转折,因此《大典》的偶然又是必然。《大典》从这个角度也可以被看成《黄祸》的前传。今日中国在坚如盘石的表象下危机重重,中共统治铲除了所有其他的整体性整合要素,一旦唯一整合社会的政权垮台,走向便只有两个——不是《转世》,就是《黄祸》。
当年《黄祸》出版时受到了一些批评,认为起到的作用是恐吓国际社会和中国民众不要改变中国的现状。然而我所写的正是必须要改变专制政治加消费主义的现状,才能避免《黄祸》。我从那时起的所作所为,也是为改变这种现状进行努力。
改变现状不能只靠幻想,更需要找到通向未来的道路。《转世》是我这方面思考的形象化。我在二零一六年出版的《权民一体论》2则是理论化。还有另一本尚未完成的小说——《有托邦》,探讨未来人类面对的挑战和解决,可以算作《转世》后传。从《黄祸》到《有托邦》贯穿着一条主线,在《黄祸》中称为“逐级递选制”;在《权民一体论》中称为“递进民主制”;在《转世》中为适应小说风格又改称“层议制”;在《有托邦》中仍是未来社会的制度基础。也许有一天我写《黄祸》后传——崩溃后的社会如何重建,还是需要靠这个制度。这条线不光贯穿我的写作,也贯穿了我的人生。
写《转世》不意味我否定了《黄祸》。在我看,今日中国通往《黄祸》的路径比《转世》实在得多。造就《转世》的蝴蝶翅膀可遇不可求,在小说中可以信马由缰,现实世界迄今仍无迹可寻。不过无论如何,现在已是跨越时代的节点。历史有时似乎静止,漫漫无期,有时又会猝不及防跳上耳边生风的过山车,令人目眩。就算中国当下政权还能再挺三十年,也不过是历史长河转瞬即破的水泡。对中国会发生大变化我毫不怀疑,无法确定的只是变化走向《黄祸》还是《转世》。
藏人谚语说“人的一生,猫的哈欠”。三十年对历史是水泡,对走了大半的人生却可能是终结。每天看到窗外夕阳没落,一天的生命变成数百文字,生命逐日弃我而去,却不知换来的文字作用为何。我不被允许在中国出版作品已三十年,使用中文简体字的十多亿人中没有几个能读到我的书。我的写作到底是为什么?
首先我视纯文学为这个时代的奢侈。小说被我用于“载道”,即便“道”没有改变真实的能力,至少展示了进行改变的希望和想象。后来我认识到指望“道”发生影响仍是一种奢求,哪怕更洒脱,只把作品当成抛进历史海洋的漂流瓶,还是存有某天被打捞出海的期待。今天我已把这些奢求和期待都放下,写作的意义被赋予身外事物时将永远渺茫,不如让意义只属于自己。既然历史与写作留下的都是信息,信息在形态上等同,而把真实世界与想象的世界置放在永恒的分母上,便分不出高下长短,从这个角度,创造作品的意义与创造历史的意义便是一样的。
2020年1月 北京
1 引子:法门
凌晨时分,在打坐中睡眠的确吉嘉布喇嘛梦到自己偏瘫多年的脚变成了马蹄,从僧舍踏雪无痕地向山顶飞奔,接着化作一匹有羽翼的马,在刚刚泛起紫色的天空乘风翱翔。脚下藏地黝黑,分不出层次,连绵的大山披戴着皑皑白雪,涂抹着一层朦胧的星光。他越飞越高,而空气越来越冷。飞翔变成了在与天穹一样巨大莹透的冰块中游泳……
确吉嘉布喇嘛睁开眼睛。裹在身上的羊毛大氅已经敞开,刚在梦中展开双翅时自己也真的展开双臂了吧……,他不禁自嘲地微笑。一夜无火,僧舍温度降到冰点以下。佛像前酥油灯的一豆微火照出眼前呵气白绸般飘动。牛粪炉紧靠着狭窄的藏床。确吉嘉布喇嘛不用下地便可取到堆在炉边的干牛粪,娴熟地架在炉中,点燃一小块。片刻,炉盖缝隙轰然透出火光,烟囱隆隆地欢歌起来。光影跳上屋顶和四壁闪烁舞蹈,热力顿时扑面而来。
确吉嘉布喇嘛在牛粪炉上煮好清茶,倒进打茶桶,加进一坨黄润酥油,一手用打茶棒上下捣搅,每搅一下念一遍六字真言,力道均匀,另一只手数一串念珠上的珠子。待一百零八颗珠子数完,酥油便和茶汁彻底相融。这套程序一生重复,已如本能。打好的酥油茶装在被烟火熏黑的铜茶壶中,放到牛粪炉上再次加热。
冒着热气的酥油茶倒进老树根刻成的木茶碗,在碗中旋转。当酥油茶沿着木碗边沿进入嘴里,在寒冷中用热度一路勾勒出口腔、食管和胃的形状,如同唤醒肉身。确吉嘉布喇嘛抬起了眼睛。
那时的茶碗里有八万四千法门,地球在其中只如豌豆大小。
那一刻,第七十二亿五千二百三十七万四千六百八十九位现世人诞生。有人类以来的第五百零八亿六千八百二十二万五千九百七十一人死亡。他们对自己的数字浑然不觉,只是如同在生死洪流中穿梭而过的水分子。众生夜以继日奔忙,挣钱、购物、消费,性交、醉饮、贪吃、欢喜、发愁、愤怒、挣扎……森林一片片消失,水泥建筑疯狂生长;矿山机械削平山头,河流被拦腰大坝截断;湖泊变干地,草原成沙漠;一切都是金钱衡量的资源,万物变成商品再变废品;陆地是垃圾场,海洋是污水池;亿万汽车在蛛网般的道路上奔驰;蚊虫般的飞机在星罗棋布的机场起降;港口昼夜吞吐巨轮上的货物,货物又被卡车和火车运向四面八方;财富数字在金融网络中疯狂流转;罪犯如割不完的韮菜一茬茬生长;恐怖爆炸此起彼伏;政客们上台下台,政府垮掉又重组;国际会议唇枪舌剑,民族仇恨瘟疫般传染;国家之间筹划阴谋,扩充军备,明战和暗战此起彼伏,相互争夺土地、石油、矿山、水源……
确吉嘉布喇嘛看过无数次了,他号称一生喝的酥油茶能灌满寺院南边波浪翻卷的那座大湖,对老茶碗中每日生生灭灭、周而复始的轮回已经视而不见。然而今天,豌豆大小的地球上一辆左突右转的车却进入了法眼。那辆小如质子的奔驰G越野车正在驶向自身的末路。而一条看不见的线从它那即将戛然而止的轨迹继续延伸,通向必会高潮迭起的历史戏台。
2 二神之死
凌晨三点的北京,浓雾从四面八方悄悄集聚,主要街道路灯的光线已连不成片,分散成相隔的光点。路灯稀疏的小街更显朦胧。疾驰而来的发动机轰鸣打破了阑珊沉寂,急转的汽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尖叫。奔驰G越野车拚命逃跑,三辆悍马从不同方向追赶堵截。如果有人在现场旁观,一眼就可看出奔驰G极度恐惧,慌不择路,见街就钻,难免要出事儿。果然,当一辆悍马从对面驶来,另一辆悍马在右边街道现身时,奔驰G猛打方向试图拐进左边路口,但即便方向盘打到了底,还是差了一个车身的宽度。车头轰然撞上街角仓库的水泥大墙。
奔驰G本应保得住驾驶者的性命,糟的是大肚腩的中年男人未系安全带,巨大惯性使他硬是从安全气囊和车顶间的缝隙中弹射出去,穿透碎裂的前窗玻璃,一头撞上了对面大墙,再摔到变了形的发动机罩上。
紧随的悍马老练得多,早有预料地提前闪避,正好停在奔驰G左边。另两个方向的车接连而至,把奔驰G夹在中间。最先冲出的精壮汉子揪起发动机罩上的中年男,使劲拍打他胡须浓密的脸颊,连喊“深喉是谁?”与那硕大的头颅相比,手中的重量显然太轻。待其他人打开额前灯,才看见那头颅只剩前面一半。脸皮软塌塌地下垂,后一半不知是整块被撞飞,还是碎成了浆渣。到这份上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了。
“傻逼!”精壮汉子懊恼地松开死者,一连串咒骂脱口而出,从死者的驾驶技术到不系安全带,句句不离傻逼二字。但是骂归骂,该干什么照干不误。六人配合默契,有人从现场挪开悍马车;有人监视不同的路口;有人头戴顶灯处理奔驰G。专门对付撞毁车辆的工具可以打开变形车门和后备箱,再不留痕迹地复原。跟钱财有关的一概不动,跟信息有关的——手机、电脑、本子、任何有字的,哪怕是商店发票、停车收据,一概拿走。
街上到处有摄像头,连小偷作案都得想着如何防范,这队悍马客却不在意也不回避。领头者只需把车载北斗导航的数据发到总部,其他的都由总部处理。即使在如此深夜,也有无形的手立刻动起来,精心抹掉刚刚追逐途中和出事现场的所有影像。
奔驰G的冲撞惊醒了睡在仓库的守夜人,先以为是地震接着想到了爆炸,醒过神后留了个心眼,没开灯摸到一扇临街的窗,看到下面街上,一辆汽车撞在仓库墙外。守夜人当即打了110报警电话,还报告说看到有人在出事的车周围活动。
110指挥中心反而把附近的巡逻警员支开,避免他们意外闯进现场。待悍马客结束了搜查,在浓雾中消失之后,才调派警车到现场。在电话报警和处置记录上,这段延误不留痕迹。现场勘察从死者的血液中测出了高酒精含量,顺理成章地归为每年数万起酒驾造成的车祸之一。
死者是位大牌艺术家,网名二神。有国际名声的中国艺术家一共没几个,二神是其中最火的。他善于利用网络推动行为艺术式的社会运动,在艺术圈外又是声名远播的公众人物。中共前总书记上台后重返毛时代的高压政治,连总书记职位都效仿毛改称为主席。二神在那时出国避风,却一直避免抨击当局,保持着私下互动,所以当那位主席猝死后,急于改变形象的权力高层便把邀请二神回国作为向世界表现和解的信号之一。二神本来拥有上千万粉丝的微博号在他回国后被解禁,又吸到数百万新粉;他新注册的微信公众号和头条号短时间吸到的粉丝亦达千万。他用“二神”做ID,有人解释是他认为自己“装二”的本事出神入化;也有人解释他是为了表示谦虚不称大神,不管怎么样,他在中国的网红中绝对是老大。
二神是策划和造势的高手。以往做的寻找失踪儿童、反对歧视爱滋病、支持同性恋等活动,动辄吸引百万参与者。那些扶助弱者的活动提升形象,聚拢人气,有益无害。但是这次不一样。他从主席死后的中共变化中看到了一种可能——若能利用他的网红能量推动中国跨过专制与民主间的门槛,他在未来中国是不是可以扮演更大的角色?民主国家中当上总统的演员、作家、体育明星不少,行为艺术玩到那地步才是大成功!然而,他为实现这个目标所设计的网络活动——“猜想Z计划”,却是还没开始便让他惹上了杀身之祸。
照理说二神内心精明,颇晓利害,充分设计了自我保护——他没解释“猜想Z计划”中的“Z”代表什么,是用最后一个字母表示是最后的计划?还是“贼”的拼音字首?或是两种意思兼而有之?他会先发一个公开宣言,坚决拥护现任总书记宣称的“把权力关进笼子”,其中最重要的是防止权力窃国。然而就像人不能揪着自己头发离开地面,不能靠权力关自己,只能靠老百姓!老百姓别的没有,只有眼睛和嘴巴。“猜想Z计划”先号召网民一起进行想象,如果权力高层存在着一个准备窃国的“Z集团”,会用哪些手段窃取国家?把那些手段一一列出,形成具体的实施步骤——即是“Z计划”。二神的说法是,只要事先猜到了可能的窃国步骤,让公众都知道,阴谋便等于晒在了阳光下,十多亿双眼睛一起盯着,发现当权者哪一步与Z计划吻合了,十多亿张嘴就一起说,往下的步骤继续吻合Z计划,就不再是偶然,可以断定窃国阴谋正在进行中,往下所做都会是Z计划已经揭示的。一旦面临那种情况,窃国就不可能再继续进行。就像有摄像头的地方盗贼不敢作案一样,这种方式是老百姓防范窃国最有效又最便宜的方法。
二神把自己说成是义工,只是因为分散网民各自猜想引不起关注,达不成共识,不妨把各自的猜想发给他,他选出靠谱的内容在他的自媒体上转发,也放到他专开的网站“猜想Z计划”上,会立刻让千万人看到!也让被转发者成为小网红——可是比什么都有价值的奖励,一定能吸引众多网民热情参与。
表面上二神让网民畅所欲言,但是转发什么由他决定,话语权便是他的。其实他手里已有一份Z计划,只是要藉网民的嘴说出,按照他设计的顺序和节奏,网民所说的吻合,就用网民的嘴说,网民没说到的,便换个马甲自己说,最终抛出他手里那份Z计划,看上去却是对网民共同猜想的整理稿。冠以“猜想”之名可以免掉所有责任。二神将反复声明:“一切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巧合只是偶然”。
仅仅做这些,二神还不至于丧命。网络再热闹也是一时,不久便会被新的热闹取代。然而二神不会完,他将把Z计划用漫画画成“路线图”,签名散发,粉丝要显摆,就得到处解释含义,变成病毒式的传播;他要拍一部讲解Z计划的卡通片,亲自演唱片中的调侃小调。以二神的影响和操作能力,让观众达到过亿不会稀奇……,只要他这个大网红不停手,就会有千万粉丝跟着他一直折腾下去。
还没完呢!二神将号召民众四处搜寻与Z计划吻合的现实迹象,记录取证发给他。他会派人调查,公布结果,利用事件制造社会热点。谁能反对这样的活动呢?在公众眼中,谁反对谁就明摆着属于Z集团。这个设计可谓天才,既迎合大众,政治正确,又难抓把柄。网民本来就热衷阴谋论,对窃国题目尤其敏感,中国十亿网民有十分之一参与,就和中共的党员人数匹敌。继二神从艺术家转型为社会活动家,这将是再次成功的转型。如果把权力关进“笼子”的钥匙在他手里,他不就有了与国家权力对等的地位?
二神没想到要付出的代价是生命。其实就晚了一步,只要“猜想Z计划”的活动正式开始了,再有针对他的任何动作,哪怕是因为他睡了人家老婆而被丈夫打伤,都会被舆论说成是Z集团所为,是被“猜想Z计划”戳中了要害的证明。以二神的知名度,国际社会将有广泛报导,国内可能掀起抗议风潮,那是正在力图表现开明的现当局所不愿的。二神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在筹备阶段不向贴身助手外的任何人透露一丝口风,不吝金钱聘请美国公司负责他的网络安全。自以为万无一失的二神死到临头也没有明白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二神想当权力笼子掌门人的想法即使被人知道,一般也会视为疯子狂想,何至大动干戈?内情应该不在这里。“车祸”发生一小时内,二神的家、办公室、别墅、情人住处、网站、邮箱、博客……全遭搜查。他的家人、友人、助手、工作人员皆被监控,一些人受到秘密审问。凡是与猜想Z计划有关的文字、图像、视频,一律销毁,只留下唯一一套档案,存放在与网络彻底隔绝的保险库中。那保险库用高强度的合金整体打造,不掌握几重密码的配合,即使用炸药也无法打开。
与猜想Z计划有关的文件中,最受重视的是一份三页打印稿。上面有二神手写的“深喉:Z计划”几字。这次拿到了原件,以前潜入二神住所时拍到的图像文件,便被要求用专用软件——“永久性粉碎机”销毁。那软件号称世上没有任何技术能恢复被其粉碎的电子文件,曾悬赏全球的电脑高手打擂,的确无人成功。然而此时,那份被粉碎到不能再碎的“Z计划”碎屑——每片不是0就是1——却在几台使用了“永久性粉碎机”的平板电脑中,幽灵般地按照精密顺序排列,如无声爬行的细蛇,虽蜿蜒回转却轻车熟路,没有踌躇,也不遭遇阻挡,不被发觉地绕过平板电脑中装设的重重防护,一进入万千波涛排山倒海的互联网,便迅速腾起,直奔对它发出魔力召唤的神秘地方,未留任何痕迹,也未引起一丝警觉。
3 前前总书记的国葬
深冬北京上空的太阳只是一团光晕。位于京西的“中华世纪坛”,从一个十九度的斜面伸出三十米的“时空探针”,就好像是伸向北京的一根中指。斜面的东侧,铺着二十米长的中共党旗,西侧铺着同样大的中国国旗,如同血的瀑布,沿着斜坡向下倾泻。下方的平台上,正在为刚去世的中国共产党前前总书记举行国葬。
读者没看错,不是多写了一个“前”,的确是“前前”总书记,就是死者与现任的中共总书记之间还隔着一任。隔着的那一任在位时把总书记改称“主席”,因为他喜欢人们像称毛泽东那样称呼自己。主席比前前总书记早死了半年,死在任上,却未得到这种规格的葬礼。对外公布的主席死因是突发心脏病,接近核心的圈子却传言不那么简单3。主席以反腐整肃异己下手太狠,得罪了整个官僚集团,又将他之前政治局的常委集体领导变成了他的个人独裁,废掉了党内默认的换届规则,让其他人断了等他下台的指望。主席的猝死让官场普遍松了一口气,甚至可以说是集体庆幸。所以尽管死因不简单,却没人认真地追究。前前总书记却不一样,他在任时满足于充当大管家,对外实行“韬光养晦”,对内实行“闷声发大财”,无论在国外还是党内都是受欢迎的路线。
他任上的中国政府虽有诸多口实不一,表面上还是追随欧美潮流,逢迎国际准则。更为人称道的是他能按时交班,实现权力和平过渡,所以前前总书记被西方视为中国融入国际社会的开放面。接他班的主席上任后,对内重拾毛泽东意识形态,对外煽动民族主义,争当世界领袖,与西方日益对立。这几年的美中贸易战和民主国家联合遏制中国,让中国的经济和国际地位双双进入困境,便是这种路线导致的结果。现任的中共高层急于扭转这种被动,主席一死便重新回到前前总书记的路线,领袖职称也从“主席”改回“总书记”。为前前总书记举行这个高规格的国葬,对比半年前为主席举行的低调葬礼,是向国际国内又一次传达拨乱反正的信号。
二百七十米长的世纪坛甬道两侧,密集悬挂着竖条状的党旗和国旗。旗的上端挂在临时架起的高杆上,下端几乎垂地,似是表达对死者致哀,又能遮挡民众的视线,让出席葬礼的高官更自在,负责保卫的军警也更放心。虽在露天,电视直播,这种场合却和普通的中国人没有关系。
正在致悼词的现任总书记秦邦面相忠厚,鼻子肥大,给人亲和感。他的人缘比主席好很多,一接任便给反腐运动刹车,重提“和谐”,强调“不折腾”,回到前前总书记时政治局常委各管一摊的集体领导,表示不再搞总书记专制,也不再搞党内斗争和清洗,不管是以路线的名义,还是以反腐的名义。秦邦清楚主席的强势只是独裁政治的回光返照,再无可能重现。能当上总书记已远超他自己的预期,不是因为他有能力,只是因为他从不显示有野心和雄心,才会被推上这个位置。重新翻身的官僚集团不会允许再出现主席那样的人物,在指定秦邦担任总书记的党代会上,同时给党章增加了新条款——总书记只任一届,不得连任,便是从根本上去除今后再发生领袖凌驾于党的威胁。
主持葬礼的陆浩然4在中共政治局常委中位列第二,主席死时本该由他顺位上任,但是各方势力为了防止再出现强人,宁愿选个根底浅的人更放心,交易的结果是让陆浩然继续留任总理。六十七岁的陆浩然瘦削精干,本已灰白的稀疏头发按中共官场的流行方式染黑,用发胶蓬起,做出后背的造型,每根头发都服服贴贴,与金属眼镜框一样反光。他一身黑色中山服衬得胸前的吊唁白花有些刺眼,眼盯着天空,没有听秦邦念悼词。雾霾中一群老鸦现身,发出有些凄凉的“呀—呀—”叫声。秦邦念完悼词后,陆浩然宣布全体默哀,自己在低头肃立时想到了“静默十分钟,各自想拳经”的鲁迅打油诗。处理全国社保基金濒临破产的会昨天开到深夜,让他十分困倦。他没去争总书记位置是因为知道盛宴已近散席,就算有可能,他也不见得真想去坐那个位。与其说是宝座,不如说是个火山口。主管具体事务的他太清楚这个国家的危机已无可救药,麻烦一个比一个大。主席时期听喜不听忧,没人敢上报,现在一股脑全都交上来,让他这半年几乎睡不成囫囵觉。政府债务堆积如山;大型央企亏损严重;香港被主席的强硬镇压搞成了臭港,上百万年轻人成为港独派;投了上万亿的“一带一路计划”连锁崩坏;淤死的三峡大坝面临报废,南水北调工程却无水可调……,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陆浩然看着刻有前前总书记题写的“中华世纪坛”石碑,各种正式报导都说那是世界最大的整块汉白玉,其实只是民间所称的“白渣料”,手搓都会掉渣。现在的中国在表面上靠着亏空国库的外交大撒币维持着崛起强国的光环,实质上何尝不是一块白渣料呢?
出席葬礼的政要没人真把葬礼当回事,或是在想自己的拳经,或是觉得百无聊赖。与众不同的是军委联合参谋部副参谋长王锋5,看似专心致志,其实是在看他的眼镜显示屏。不是挂在镜框上的那种显示屏,而是直接在镜片里面显示,旁人无法发现。六十二岁的王锋身高一米九,军服熨烫笔挺,从十五岁当兵就未变过的寸头已经斑白,头发仍然茂密。轮廓刚硬的面相和身材让他看上去只像五十出头。他父亲是中共开国上将,因此他被视为太子党。王锋却不认为自己沾过父亲的光。父亲文革时死于隔离审查。父亲一些老部下后来帮过王锋,但那只被他当成是让他靠才干而无需靠奉迎得到应有的提升而已。
4 “替身”
王锋离高层将领退休的年龄只剩三年。半年前从中将晋升上将是最后一站。人到这个年龄,三年几乎不再算时间,只是瞬间。过去从不言老的王锋已不再刻意表现年轻,公开场合常戴上眼镜,有人询问便回答人老了眼神不济,其实是为了看眼镜显示屏。他越来越没耐心在这种应景的场合浪费时间。级别低的早年可以躲在后排看书;到了坐前排的级别,摄像机没普及时还好;后来却是任何场合都有一堆影像器材,不知哪个图像被公开,不是招致上级不满就是引得舆论挑剔,只好干坐着装正经。他推动开发八一本的最强动力之一,便是挽救自己的生命别被如此地慢性宰杀。而现在,即使是摄像机推成了特写镜头,也不会看出他目不转睛所盯的是另一个世界。
八一本是王锋领导开发的平板电脑。中国军队曾长期依赖国外设备和系统,安全威胁早在军内反复提出,直到王锋当上了装备部主管信息技术的副部长后才解决。对于现代军队,如果说士兵的标志仍然是枪,将军的标志则该换成电脑。王锋无论在哪,八一本都带在身上,他开玩笑说那成了长在他身上的一个器官。八一本先在军内形成联网,而后扩展到党政系统,现在已成为国家部门各级核心人员的标配,稳居中国政府采购的电脑类榜首。
开发时王锋要求八一本突出军用特点,表面粗糙,外形阳刚,防水防震,能经受战场环境。高层军官使用的型号与一般平板电脑外形相似,只是多附加了功能强大的基座和延长数倍续航的电池。专配的硬皮军用包显得笨重复古,正是王锋要求的风格。这让八一本成了电脑迷追逐和黑市炒作的时尚。王锋自己则喜欢给中下层军官设计的小型八一本,那只在军内配备,不许作为商品上市。每台有编号,始终被追踪定位。手枪轮廓的外形是王锋提议的,“枪柄”向两侧分开,中间是折叠的显示触摸屏,两侧是分体式键盘。“枪口”部位有能调整角度的投影头,用于投射出各种尺寸的界面。以手枪套样式的皮壳携带,符合军人的形象。
王锋是中国信息战部队的创始者。说起来可笑,当初为了让不明白信息战概念的军头同意成立信息战部队,王锋不得不先组建一个黑客团队,侵入公安和国安的监控系统,拿到军头们被监控的档案。泛泛讲信息战,军头们可能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而王锋发给每人的密封袋让他们瞪大了眼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隐私,电话记录,情妇来往,行贿受贿,商谈阴谋,老婆花销,为儿女做的安排等都在其中。受到震撼的军头同意王锋为他们做一次检查,结果不是发现身边有窃听装置,就是车下有定位器,却找不到是何人在何时所为。王锋告诉军头们,被发现的装置可以清除,新的监控却会继续层出不穷,闹到中央政治局也不会有用,因为根子恰恰可能就在那里,只有一个办法——自己建立反监控机构。
那个反监控机构成了中国信息战部队的前身。要说王锋的推动全是为了军队现代化,当然没那么单纯。他在建立信息战部队的过程中,暗中建了个他命名为“替身”的系统。“替身”拥有最高权限,可以给信息战部队各个部门和人员下达任务,按保密规则无须告知任务全貌,“替身”让这种分解开的任务互不通气地纳入隐形协作,合成在一起便可以实现王锋希望达到的目标。在信息战部队被划归军委联合参谋部时,王锋宁可放弃升任装备部正部长的机会,主动要求调到参谋部继续主管信息战部队,主要原因之一也是为了“替身”。“替身”无法与信息战部队分离,他要让自己保有“替身”就得跟着信息战部队走。对于王锋,正部长的职位比不上“替身”。当初把监控档案放到军头面前的景象让他终生难忘,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立刻威风全无,诚惶诚恐——那不就是权力吗?
现在,军头们不再受国安、公安的监控,却落入了“替身”的监控。随着普及八一本,“替身”的监控扩展到全军。王锋还以军民互助和推广计算机安全为名,给全国副省级以上的官员和人大代表每人赠送了一个八一本,提供翻墙服务和全球免费上网的优惠。官员一旦用惯了八一本,便会要求手下人也用,而公款购买对推广产品是最好的加速剂,所以尽管八一本价格昂贵,却在官场迅速普及。
一般人只看到营销的成功,王锋的意图当然不是商业。他故意挑起一场争执。国产电脑都被官方要求留后门,八一本却明确拒绝。各部门拿军队没办法,本来不声张就罢了,消息却被有意透露给官场,八一本因此更受官员欢迎。即使使用者并非全无戒心,至少可以不再担心纪委、监委、公安、国安那些部门的监控,他们用八一本通话,保存个人机密,包括收受贿赂和记录性爱等会安心得多,只是他们从此在王锋的眼里都成了裸奔。
不过这种监控即使在信息战部队内部也不能被人知,因此无法利用团队,只能由“替身”进行算法筛选。筛选后王锋有精力过目的仍然只是九牛一毛。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替身”在算法之外藉助了一个更传统的方式。就像销毁保密的纸文件要用碎纸机,八一本提供了一个“永久性粉碎机”功能,在举行了最终无人成功的悬赏打擂后,官员们都相信那功能万无一失,于是把最见不得人的东西一律都送进“永久性粉碎机”销毁,然而打擂者恢复不了,却难不住开发者,结果是让那些销毁者自己帮助王锋做了精确筛选。从这貌似不起眼的功能中,王锋得到的秘密最多,也正是因为“替身”发现了有数个八一本同时用“永久性粉碎机”销毁了一份同样的文件,先被算法判断有群体密谋之嫌,接着通过AI查找关联,发现了几个销毁者属于同一家安保公司,而公司的老板沈迪6曾在王锋手下当过情报官。这样不寻常的关联,让重视等级一跃提到了最高,被第一时间上报给王锋。
利用国葬时间,王锋仔细看了数遍那份有手写“深喉:Z计划”字样的文件。打着“猜想”名义,并无证据支持,王锋却知道能被一伙人同时“永久粉碎”的,一定不会全是猜想。以往透过“替身”看到的阴谋多矣,若是跟这个猜想比,却都变得无足轻重。以往王锋只是潜在水底看那些阴谋,杀鸡焉用牛刀?自打他启用“替身”后还未杀过牛,甚至他都怀疑还有没有真用得上“替身”的机会,然而这个猜想若属实,他该去杀的又何止是牛呢!
5 后海会所
沈迪年过五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肤滋润,穿着讲究,对外只是一家低调安保公司的经理,顺带帮助管理一个对外不挂牌的会所。很少有人知道他掌握怎样的资源和拥有怎样的能量。
会所与安保公司在地面上是分开的,背靠背,隔着一道院墙,却是完全不同的天地。会所是座清代王府,三进四合院,假山园林,曲径通幽,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出院即是冰面覆盖白雪的后海。安保公司不靠湖,院门开向人车杂乱的大街,院内有两栋上世纪的低矮水泥楼,楼前是停车场,楼后是训练场。一条只有沈迪可进入的地下通道通往高墙另一侧的会所。
沈迪一般不对手下人发火,这次却拍桌子训斥。会所董事会的要求只完成了一半——解决了二神,没查出“深喉”,而后者才是更大的隐患。“施工员”(安保公司内部这样称呼“施工部”的人)辩解说,本来是要活捉二神,无论如何也能从他嘴里掏出深喉,没想到只差一步,没系安全带的傻逼自己撞了墙。但是这样的辩解,只看结果的董事会听都不要听。
会所一直关注各种网红。不管是否喜欢,这时代的所谓民意几乎就由他们代表,至少要保证他们不为敌,最好力争为友。貌似桀骜不驯的网络民意利用得巧妙,可以成为好帮手。多数网红不难搞定,只有既不差钱又不缺名的二神无法收买。到了他那位置,追求的是历史地位或道德形象,往往要与权势对着干才能得到。对这种人可做的只有严密监控,随时知道他要干什么提前防范。然而二神的网络防护连高手也无法突破,正是这一点让沈迪产生了好奇,如此严密的防护少不了花大钱,说明一定有值得破费的秘密。
沈迪搞情报的年代网络还不普及,他更习惯网络之外的方式。他派了个行动小组在凌晨时分潜入二神的家,正是这种让年轻人看不上的方式得到了收获。网络时代的信息都在电脑中,反而让纸印文件成了最好的保密方式。二神知道这一点,Z计划只有一份纸印文件;不过网络时代窃取信息也是在网上,又让二神以为自己家的物理空间不必担心,因此当无色无味的催眠气体让院内数头藏獒和屋里所有人都睡去后,潜入他家的小组虽然仍打不开多重保护的电脑,却在手握酒杯睡过去的二神脚下,拍到了散落地上的Z计划。
Z计划让沈迪大吃一惊,说是猜想,却比沈迪自己了解得还清楚。会所董事会对此已酝酿数年,总是就事论事,不留文字稿,也无路线图。每次开会都在会场待命的沈迪听得到全部讨论,也是靠猜想才逐渐拼得出全景,而看了这个Z计划却连他都有豁然融会贯通感,不是深谙权力体系绝不可能搞得出这等“猜想”,怎么会出自只擅搞形式的艺术家?
技术鉴定表明文件上的几个手写字“深喉:Z计划”出自二神。对二神的心理侧写表明他愿意把自己做的事与历史事件并列。二十世纪美国水门事件的爆料人被称为“深喉”,三十年后才得知“深喉”真人是当年的联邦调查局副局长。二神用“深喉”做代号,说明很可能有一个类似角色,这个Z计划便是出自藏在权力体系内的“深喉”。当年的美国“深喉”导致了总统下台,这个中国“深喉”是谁?目的是什么?背后有没有其他力量和更大的阴谋?……
向会所董事会汇报Z计划时,董事们的震惊使沈迪更加确信Z计划与事实离得有多近。虽然董事之间从未明确说出过这个计划,却不能说不存在,只是未挑明,是在不显山不露水中相互默契地布局。二神若真搞起“猜想Z计划”的活动,无异于将计划在未开始实行时就判死刑。因为要想进行下去,走的每一步都会与Z计划相吻合,等于被二神暴露于光天化日,让所有人都提前看出最终通向Z计划揭露的目标。而那目标本来只能在暗箱中密不见光才有实现的可能。董事会的态度严厉而坚决——阻止二神,查清深喉,允许动用任何手段。行动由沈迪负责。会所之所以投资建立安保公司,干这种事是主要的目的之一。
听上去安保公司毫无技术含量,中国的每个城市都开了一堆,弄一帮底层人看门护院而已。沈迪的安保公司几百号人,从不接通常的安保业务。除了门口站岗的跟满大街都有的保安相似,其他人多数是中年男性,看上去受过高等教育,或是当过军人。公司内公关、策划、文宣、信息、警卫等部门俱全,就是没有保安部。名称最低调的“施工部”内的“施工员”,皆是沈迪在退伍特种兵中选拔,执行从保镖到暗杀的各种任务。公司地下室放满了其他安保公司不敢想的武器。公司的热线电话直通政府部门,追逐二神时操纵北京警方的指令就从这里发出。
阻止二神除了要他的命没别的方式,这一点在布置任务时就是明确的,但是要求必须先从他那里挖出深喉,却未做到。拷问二神的助手和家人没有收获,他对最近的人也不露口风,似乎所有想法都出自他自己。这符合二神的好大喜功。若不是因为他喜欢戏剧化写下“深喉”二字,便不会有人知道还存在另外的角色。在会所董事会眼中,深喉是比二神更大的威胁。
沈迪当上安保公司经理经过了严格挑选。他的胜出除了资历和才干,还因为爱钱。爱钱的人被董事会放心。会所多的是钱,并且相信对钱忠心就会对会所忠心。的确,这个经理职位除了高额薪酬,还有比黄金更值钱的信息,几年来让沈迪得到了比在军队多百倍的财富。要保住这个黄金碗,就得补救没查出深喉的失误。他亲自召集各部门负责人,要求对监控二神的数千小时录像存档进行再次细致分析,对与二神接触过的所有人再次排查,为此抽调了公司三分之一的人昼夜加班,不得遗漏任何细节。对董事会那边,他先打马虎眼。好在二神不能再搞事了,让董事会去掉了燃眉之急,可以容忍稍缓查出深喉。董事会眼下有更迫切的议题要与中央办公厅的蒋强副主任协商。
北京有成百个会所。这个会所不是最奢华的,却比其他会所加在一块都有权势。每位董事代表一个正在掌握或曾经掌握中国大权的家族。会所就是家族间相互联盟的方式。中国在公开场合只有党和政府,从不承认家族存在。家族不打名号,家族联盟也是无形。家族的大佬——不管是在任的还是退位的都不会显露与会所有关,好像都不知道存在联盟,一切由代表自己的董事操作。
目前最重要的是落实土地私有化,几年前就该完成的进程被奉行毛主义的主席打断,现在要抢回耽误的时间。政治局已通过实行土地私有化的法律草案,草案大部分细节是会所董事会提供的,只待中央全会通过后,提请人大批准,便成为正式法律。
五十出头的蒋强是所谓“学者型官员”,复旦的政治学博士,在牛津大学做过宪政研究的访问学者,目前负责中共高层与会所间的协调,主要作用是要把董事会的决策与党的门面统一起来。正在中央当权的家族自然也在家族联盟中,利益是一致的,然而门面与利益是权力的一体两面,在得到利益时必须还得保持门面,更进一步的,则是能用门面促进利益。
到了家族这种档次,已经不屑于权钱交易或操纵市场一类小伎俩了,而是要在国家层面做局。这需要权力之间相互配合,家族联盟的作用就在这。搞土地私有化必须照顾到的门面首先是“历史使用者”。几十年来政府卖给房地产商的土地使用权,通过住房买卖被分到上亿房主的名下,使用权期限四十年到七十年。随着期限逐渐逼近,房主的疑虑日益浮出。这次土地私有化把使用权变为永久私有权,可让房主安心。不过既是所有权的买卖,就要交买地钱,为了让民众负担得起,土地私有化法规定,凡是在该法生效前拥有土地使用权的,即为“历史使用者”,所付买地钱仅为市场价的十八分之一。
伏笔就在这里。既然家族联盟最先知道内幕(不,不是知道,是为自己量身订制的),国家名下的那些土地,如城市中心的国有企事业用地、市政用地、公共土地,或是探明了富含资源、矿藏的国土,以及控制水源、交通枢纽或有发展前景的土地,他们用手中的国家权力拿到使用权不就像是拿自家之物吗?哪怕只比土地私有化法生效早一天拿到使用权,都能按十八分之一的价钱买下土地。而这种便宜却在照顾民众的旗号下占得理直气壮,堪称以门面促进利益的典范。
不过,拿到便宜的土地不是为了当地主,是要按市场价卖出,才能让十八分之一的便宜变成真到手的横财。董事会与蒋强副主任的讨论,集中在土地私有化后允许上市买卖的时间。董事会不反对给卖地设置限期,太早买卖也不利培育市场,但是反对蒋强提出的限期为两年。这届中央不想承担卖地阶段必定产生的诸多矛盾,希望将卖地时间推到换届之后。而多数家族属于以前各届的退位元老,已与换届无关,尽早把土地换成钱才安心。董事会要求本届中央对此负起保驾护航的责任。
“中央”两个字,在老百姓耳中听起来觉得不得了,对家族联盟却无非是一些自己人在这段时间去掌权而已。中央是眼下的一届,会所却是开国以来历届掌权者家族的集合。冠冕堂皇的“中央决定”其实还得与这里保持一致。讨论结果妥协为限期降到一年。蒋强希望家族联盟帮助中央稳定局面,直到换届。在这一点上双方是一致的。只有中国对外展现出盛世局面,让世界相信中国的光明前景,才会吸引国际资本来竞买中国的土地,炒出高价。董事会一直全力支持本届中央扭转主席的路线,正是为了造就这种光明的前景。
6 福建帮
黄士可7代表的福建帮是家族联盟中唯一没有中央背景的。黄当到过福建省副省长,在董事中地位最低,他能进董事会,只因为福建帮肯缴纳超数倍的会费。年至七十的黄士可不适应北方冬天室内的燥热,半张的嘴总是发出年迈者呼吸系统的杂音。他知道邻座那个从瑞士飞来、不露声色的年轻人是总理陆浩然的秘密义子,哪国国籍谁也说不清,至少有好几本不同国家的护照。
“义子”是高官的一种长远安排。一般是从穷人家考上名牌大学的孩子中选择,资助其完成学业,考察其是否忠诚,培养成熟后再安排进商界、国企或派放国外。因为外界不知道义父与义子的关系,义父利用权力对其提供便利、投资拨款、承包项目、发放贷款等纯属公事。别说义子一般都有超群能力,即使是傻子,有源源不断的资本和机会也能挣到大钱——利润的大头当然归义父。这种义子胜过亲儿子。会所董事里有好几个不同大佬的义子。
四十七位董事清一色是男性,半月一次在会所碰面决策大事。黄士可对每个董事有什么养生癖好、饮食禁忌、喜欢哪种酒什么茶都清楚,对每个人的真正底细却只能猜个大概。黄士可一生做了不少大买卖,跟这次比都是小巫见大巫。赚钱是简单的算术——投入的钱乘以利润率,如果注定只赚不赔,赚多少钱就取决于投多少钱。他这次除了要把自己的钱都投入,还让身边想跟着发财的人也拿钱,承诺两年后翻倍返还。百分之五十的年利率对哪个借款人都是大好投资,黄士可自己的期待则是翻十倍,还了借款的利后,自己干挣九倍。他一向看不起满口复杂术语的经济学家,真正的经济其实就是这个董事会的决定,进到核心,就这么简单。
散会后黄士可自己留下,跟着沈迪进入了会所的监控室。他从福建帮的经费每年多给沈迪一份钱,作为私下帮忙处理特殊事务的报酬。沈迪在监控室调出性贿赂房间内隐蔽摄像头的现场视频。
“妈的,还没完!”沈迪的口气听不出是羡慕还是鄙夷。“简直是牲口!”
房间里的精壮男人正在轮番折腾三个不愿醒来的裸女。那些女人都是夜晚动物,别人的中午是她们的深夜,加上醉酒,哪怕是男人骑在身上也不要离开梦乡。男人是成都武警的张姓支队长,四十出头的北方汉子,从藏区调任成都不到半年,在大山里憋得如公牛般性欲旺盛,做梦也想不到来如此高档之地玩上这种高档女人。张支队长和三个不知来历的女人搞了一夜,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哪里?要他来干啥?他在成都接到了武警总部值班室的电话,让他直奔机场,坐的是这辈子没享受过的头等舱。到北京大兴机场就是这三个美女来接,吸引了接机大厅众多目光。警灯闪烁的SUV把张支队长带到这,不说来历,不谈正事,美女打情骂俏,盛宴拚酒。进了房间他就被剥光了衣服。昨夜昏天黑地,车轮大战,让他如在梦中上了天堂。但那时感觉还是被动,此刻干这三个听任摆布的裸女,自己才成为主宰,痛快!
会所联络着不少高级妓女,或陪会员过夜,或用于性贿赂。这次除了武警总部值班室的电话是由沈迪安排,所有费用皆由黄士可出。到现在为止,黄士可还不知道要张支队长干的事会不会落实。沈迪以前不认识这位“牲口”,把握何来?沈迪不对黄士可多解释。这还看不出?一个不知道要他干什么就接受享受的家伙,什么都会干,只要能带来享受。
实行土地私有化目前还在政治局的保密范围,会所董事却已开始跑马圈地。福建帮花大钱让黄士可挤进董事会,就是为了提前得知这种信息,立刻也开始大肆圈地。黄士可要拿的最大地块是成都一个破产工厂。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成都的主要国企,一度辉煌,占地广阔。建厂时位于郊区,现在随城市扩张成了黄金地段,企业虽垮,地皮价值却翻百倍。一般的破产企业早会被权贵瓜分不复存在,这个厂的下岗职工因为买不起房,多数仍住在原来的工厂宿舍,保存了社区纽带和企业原有的组织联系。职工们多次进行反拆迁、反侵吞的群体抗议,让使出种种手段的各色买家都未得逞。今天厂区尽管杂草丛生,鸟群栖息,厂房仍保留。适合人住的建筑都被工厂职工和长大成人的子女改成住房,扩展出大大小小的棚户,空地则开荒种菜,形成一片奇特的城市村庄。成都市政府被动辄一呼百应的群体闹事搞得头大,换了几届班子都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黄士可向成都市政府提交了一个雄心勃勃的策划书,许诺把这个厂区改造成亚洲最大的艺术区,招徕全球艺术家、艺术商人开办工作室和画廊,带动周边服务业,创造就业税收。艺术区只是说法,土地使用权才是目的。搞艺术区只需利用原厂房,是花最少钱拿下土地使用权的招数。黄士可打通各个环节,层层收买官员相助,让成都市政府认可了他的方案,但是前提要求先得解决工厂被占的现状,否则土地使用权便无法给他。
黄士可态度坚决,工厂的建筑和土地都属于国家,占据违法。工厂早跟原来的职工解除了关系,生活区人多可以暂时不碰,先将生产区的被占建筑和乱搭棚户清理掉,就能和成都市政府签约。然而工厂职工不吃这一套,驳斥说国家不由官员代表,是由人民组成,工厂靠职工的劳动才从无到有,因此职工才是工厂的主人。他们本来就认为工厂是被贪腐的领导搞垮的,现在又要卖给福建资本家,去搞跟他们没一毛钱关系的艺术区,长期积累的愤怒进一步激化,成立“护厂委员会”,宣布所有资产——现在基本只剩地产——由职工以民主和自治的方式管理。“护厂队”轮班站岗巡逻,检查进入的人员和车辆,摆出了长期坚持的架势。
拖延一般是处理这种情况的首选方式,但是黄士可拖不了。一旦土地私有化走漏风声,哪怕只是传闻,他的用心就会被看透,拿到这块地使用权的价钱也得高出多少倍。他极力促使成都市政府采取强硬手段,加上暗中打点,让成都方面派出拆迁队和防暴警察驱散工人,拆掉违章建筑,却被护厂工人打得落花流水,将承包拆迁的黑社会老大打成重伤,不治身亡。出了人命,政府便有理由派武警包围工厂,要求交出凶手。工人的回应则是关闭厂门,设置路障,筑起工事,誓言抵抗。双方形成僵持。
黄士可清楚双方不可能谈出结果,而武警的枪若不开还不如工人的棍子好用,不让僵持长期持续,就只有开枪才能打破僵局。但是怎么才能开枪?沈迪明确说了不会有官员下正式命令,但是没有命令却不等于不能开枪。现在的士兵从小接触的影视和游戏充满了枪战,当兵前已在游戏机上杀了不知多少人,手上有了真枪又有了国家暴力的合法光环,更会向往开真枪。只要强行进厂时给士兵的枪配备杀伤性子弹,不需要命令开枪,只要不命令不许开枪就行。士兵进厂时一定遇到工人反击,不开枪就会挨打,挨打到一定程度便一定有士兵自行开枪。一个士兵开枪其他士兵就会跟进,指挥官那时不下撤退令,就能完成清场。事后指挥官把责任推给士兵,其管理不力的责任处罚有限,即使被撤职,只要给足了钱,也会觉得值。对沈迪这番指点,黄士可深以为然。
张姓支队长就有机会和三个妓女鬼混了一夜。
沈迪不需要事先认识张支队长,浏览武警的干部档案,有下属检举张支队长从藏区调到成都时带回了一头藏獒,寄养在成都武警的警犬队,开价五百万在市场寻找买主。仅警犬队喂那藏獒的新鲜牦牛肉每天就得几百元。张支队长的说法是要让藏獒给警犬配种,就得给牠吃牦牛肉,说得理直气壮。搞定这样的人不会有任何问题。
张支队长再次发泄后感到了饥饿,琳琅满目的冰箱里都是高档酒水,吃了仅有的几小包坚果让他更饿。他穿好制服探头探脑走出房间。等在门外的服务员立刻引他到餐厅。数人伺候。太精的食物,太小的盘子,似乎只是塞他的牙缝。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准备对付第五道菜时才有闲暇抬头。沈迪已坐到对面,服务员全都不见。
沈迪示意张支队长无需起立。即使沈迪早不穿军装,张支队长也看得出他身份肯定比自己高。“不需要介绍我是谁,因为你不归我管。让你见一下总部领导比介绍我有用。告诉我你认识哪位总部领导?”
张支队长嗫嚅回答:“……我在基层,哪里认得到总部领导。”
“有没有见过面的?”
“……郭副司令上个月到成都是我带人警卫。不过他不会记得。”
“你记得他就行。”沈迪示意张支队长站到他身边,拨通手机视频,办公桌后的郭副司令出现。沈迪打招呼的口气如同老友,似乎只为聊几句家常,顺便提到正在跟成都的武警同志谈工作。郭副司令认不得张支队长,也不知道谈什么,随口说了句好好配合工作,纯属场面套话,在张支队长耳中却是意义不同。
放下电话后,沈迪把黄士可准备好的钱箱放到了张支队长的座椅上,和蔼地示意他坐下继续进餐,不要拘束。
7 仙人村
黄土高原星月消隐的夜空此时雪片漫卷,天地混沌。晋北仙人村的一座窑洞里,石戈8在炕沿上看八一本,对面坐在小凳上的桂枝9给他洗脚。他的穿著就像当地的老农,桂枝给她爹做的棉衣棉裤在农村也是守旧老者才穿的,穿在比桂枝爹矮半头的石戈身上,有点像裹着棉被。这种邋遢被石戈当成了退休者的享受之一,也算是对一辈子在机关的逆反。在北京时连最不讲究的他上班也得穿得中规中矩,几十年下来实在厌烦透顶。现在他剃成光头,无需梳理也无需为脱发沮丧;窑洞不像城里公寓那么热,进屋无需脱衣,无需换鞋,外出只需戴上顶毛线帽。
“知青上山下乡”的年代,石戈来到仙人村,住在桂枝家。桂枝爹是当年的生产队长,几年同甘共苦使他们如同亲人。回城几十年,石戈始终把这儿当成另一个家,妻子去世后来的次数更多。只是以前待不了几天,这次来他却没有安排回去的时间,半年?一年?……会不会就不走了?
桂枝妈死了,桂枝爹老了。桂枝早年出嫁,因为不生育被丈夫赶了出门,再没回去。现在这个家全靠桂枝。桂枝爹中风后行动不便,离不开伺候。桂枝在几公里外的镇上开了个饭馆,生意不错,晚上最忙,但是她每天都会在爹睡前回来给老爷子洗脚,多年从不间断。现在她把石戈也加上,服侍爹睡下就端上一盆热水过来。起初石戈不让,桂枝说给爹洗给哥洗一回事,不由分说把他的脚按进热水盆。冷脚在热水中沿着脉络升起的寒颤冲到后脑。桂枝没受过足浴训练,可是给她爹洗了那么多年,对脚的构造熟得不得了,连搓带捏,又揉又掐,很知道怎么让人舒服。被桂枝强洗了几次后,石戈不再推托,成了每天的期盼。洗脚时他不必说话,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是桂枝的要求——他时间宝贵,不耽误他。餐厅乱了一天,这样安静一会是她的休息。桂枝让石戈最舒服的是放松,无需任何介意,用不着没话找话,仙人村远离官场的紧张,桂枝让他完全自在。
对石戈的退休,桂枝嘴里没说,心里最高兴。她是石戈的第一个女人。那时他们年少,住在同一房檐下,一块吃饭,一道担水,如同兄妹。当年的桂枝给了石戈青春欲望的满足,却从不提要求。在石戈考上大学离开前只是背地里哭,白天却说眼睛红肿是因为挑灯芯溅进了煤油。那以后他们没再提起过去。桂枝被丈夫赶回娘家后回绝一切说媒,表示宁愿一辈子服侍爹,同时她写信告诉石戈,让他永远把仙人村当成家,他住过的窑洞永远等他来。
今日的仙人村早已凋敝。有能力的人家都搬去镇上或县城,剩下的也无人再住窑洞。饭馆收入照理够桂枝在镇上买房,就近经营也方便,可是她坚持住原来的窑洞,说是爹不想离开祖辈的地方,心里更多想的是石戈喜欢窑洞。要是住瓦房,睡软床,这里哪一点比得过北京?可能他就不来了。她保留了窑洞和火炕,留下老式门窗、灶台、石磨、风箱,甚至废弃的老纺车也像过去那样挂在墙上。老东西她都留着。石戈当年住的窑洞里,连糊在墙上的老报纸都在,只是盖了层塑料膜,因为石戈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回来,曾笑着读那上的文革词句,告诉她是值得保护的文物。
唯一的改造是她和石戈的窑洞之间开了个门。有时她会过来独坐,或是夜深人静时躺到石戈睡过的炕上。但是每次石戈来时,那门始终关得严严,纹丝不动。直到这次一个夜半时分,那门发出不能再小的声响,一股凉气钻进石戈的被窝,一丝不挂的滚烫躯体贴在他身上。没有一句话,只是轻抚和痴迷的呼吸,强忍的呻吟与痉挛。黑暗中的一切让石戈感觉如同梦境。结束后她无声离开,第二天表情举止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如果不是在床单上看到痕迹,石戈甚至会怀疑真的就是梦。不过正是这样让石戈放松,他没有拒绝同样的梦在以后继续做下去。桂枝很有分寸,来得并不频繁,往往是石戈开始想时便会听见那扇门悄悄打开。
妻子去世后石戈已多年没有女人,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性对他似乎已经远离,甚至被他认为已经死去。到这年龄也算是自然规律了。现在他却发现性还在,甚至有重返青春的感觉。黑暗中他眼前浮现的是当年的桂枝。那时他们只能在野外偷情,做爱时大都光线灿烂。桂枝身体的每个细节都被那锋利旋转的光线永恒地刻进他脑中。现在的桂枝更为成熟、丰满和柔软,在黑暗中如同广阔的海洋,无尽地承托着汹涌颠簸挺进的船……
桂枝给石戈擦干脚,接着给他剪脚指甲,敞开怀把他的脚包在胸口。石戈的脚隔着衬衣能感受桂枝的乳房,酥软,温暖,未生育的弹性。不过他似乎只专注于手中的八一本。迄今他俩的性仅限触觉,顶多听得见气息。他知道桂枝是揣测他宁愿如此,并非是桂枝所愿。他为此歉疚,但的确他愿意这样。他不想让性和视觉、语言、感情甚至生活扯在一起,那会在没有性时让他们尴尬。毕竟多数时间没有性,平常状态下保持兄妹般的关系会更自然和持久。
北风在窗外黄土高原上呜咽,正是一年最冷的时分。窑洞装了土暖气,不再像知青的年代满墙挂霜和结冰。当年雪夜裹着被子在煤油灯下看禁书是最愉悦的享受,现在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读书能任意选择时远不如费尽力气找到一本那样乐趣无穷。他的八一本中存储了几千本书,标记、检索、批注、人声朗读、电子墨水各种功能齐备,可是很多书都是只读了开头就被放下。他连当了三届全国人大代表,沾的光只有军队搞“爱民活动”时送给每个代表的这个八一本。最初吸引他的是提供各种禁书,后来吸引他的是上网可以任意翻墙。
多年来石戈所做的是研究和处理紧急状态。所谓紧急状态不过是危机好听点的别称。随着危机日见频繁,牵扯面越来越广,他的工作班子从当初一个小组发展成几百号人的“国家安全研究所”,对外按门牌号简称“十六号机关”。十六号机关是国务院直属部级单位。如果他没退休,作为实际主管的他也得去参加前前总书记的国葬。但是在仙人村,他连国葬的电视转播都未看一眼。此刻网上的热闹话题是二神之死,粉丝们自发地办起一场虚拟葬礼哀悼二神。石戈倒觉得自己应该去参加。二神曾说自己会死在酒上,警方鉴定也是酒后驾驶造成的车祸,但是石戈不相信。
当石戈试着在八一本上进入正在举行的虚拟葬礼时,反监控程序发出了警告。那是十六号机关几个IT才俊开发的,没请专业美术,程序界面显得笨拙粗糙,不过意思很清楚——十数个吸血鬼图形若隐若现地潜伏在二神葬礼的各个入口。每个吸血鬼图形表示一个监视点,小血滴组成的红线从进入者身上连到吸血鬼的嘴,表示个人信息被吸走。众多血线汇聚成血流。如果没有警告,石戈也会被吸走个人信息。这架势从侧面证明了二神之死不简单。
反监控程序把无关者显示为黄豆大小的灰色人形,有轮廓无细节。有关者显示为彩色且放大的图形,身着红袍的女神形象代表最被重视的女性,石戈看到女神形象标出的名字是陈盼10,不禁好笑。除了他退休后陈盼写来的慰问信算有点私人性质,他们一直只有工作往来。他查了一下反监控程序关于重视程度的算法,都是年轻人的标准,例如对方是异性,重视级别便会提一级;还有相互发邮件的频次;给对方写邮件的斟酌程度也会加权——是写完就发,还是要改,包括改几次,每个改动的琢磨时间等。石戈写邮件的斟酌不是对陈盼,是对项目。那个项目由陈盼所在的非政府组织——简称“村治会”的“村庄治理促进会”承接。十六号机关有多个外包或合作项目,都是由下面各部门负责。石戈亲自管村治会的项目,目的是尽量少些人知道,免掉拨款的繁文缛节。石戈与村治会的项目关系微妙,渊源最深又刻意远离,用十六号机关的经费支持,却不具体参与。联络人陈盼是村治会创始人欧阳中华的助手。项目实施的几年时间,都是由陈盼向他通报情况,大部分接触是通过网络。
石戈原本安排了在自己退休后也能保障项目的后续资金,把实验继续做下去,但是这次他名为退休,实际等于撤职。接任者一上任就找他的毛病,这个项目很可能成为把柄,只有停下——说白了就是不再给钱。他通知了陈盼,只说退休,没说其他。她写了情深意切的邮件表达慰问,感谢他的长年支持,祝福他的退休生活,没一句提钱。几年交道打下来,她清楚石戈没有后续,一定是已山穷水尽。
中国官场规定省部级副职六十五岁退休,多数会给个二线闲职。本来上面把石戈当学者,表示他不受退休年龄限制,这次却是石戈未满六十五岁就被宣布退休。新来的主管还要求他交出通行卡——意味他再也进不了机关的门,足以看出上面的震怒。
事情起自总理陆浩然要求十六号机关提交论文,以压倒气势驳斥反对土地私有化的意见,让人对土地私有化后的中国充满希望,也让国际社会对中国未来更有信心。与其他部门报喜不报忧不同,十六号机关一向不逢迎上意,直面现实,因此发表论文从来被政界、学界、新闻界信任。陆浩然希望利用这一点。按规矩,上面明确授意的命题作文不许有任何偏离,然而十六号机关的论文还未上交便不知被何人上了网,不但没有遵循陆浩然授意,反而论证在当下环境搞土地私有化会使权贵强取豪夺,民众利益受损,社会冲突更烈,弊大于利。
中国思想界把对土地私有化的态度视为改革和守旧的分野。十六号机关的多数研究人员都支持土地私有化。唱反调的报告是按石戈要求搞的。他一反常态也搞结论先行,且不吸纳相左意见,引起了研究人员普遍不满。为了平息争论,石戈将报告的未定稿散发给机关所有研究人员征求意见,接着便发生论文被上网,却因为扩散的范围太大,难以追查是何人所为。
陆浩然命令十六号机关公开声明被上网的论文是托名伪作,重新按他的要求搞出论文,事情便可了结。这被认为是息事宁人,一向态度温和的石戈却表示无论对国家负责还是遵守学术原则都不能接受,让陆浩然怒不可遏。取代石戈的新主管对外露面的第一件事,便是否定上网的论文与十六号机关有关,表示决心追查伪造者的责任。
其实那报告就是石戈送上网的。他料到了会有这种后果,却当作必做的最后一搏。对于他,焦点不在土地私有化好不好,而是给眼下中国带来的后果。有些话他无法对手下研究人员讲明白,只能做,同时也是在进行最后的测试,如果体制内的手段最终都没有用,就只能采取另外的方式。
从八一本看到陈盼设备的数据已被吸走,吸血鬼不会再次光顾,石戈便准备搭载她的设备——那种方式被IT小子戏称为“附体”——随她进入二神的葬礼。以前他没用过这种功能,试着操作,显示的图形是个猴子跳到女神背上,石戈不禁暗骂那几个爱恶搞的IT小子,好在陈盼不会察觉。
这时突然跳出对话窗口,压在其他窗口之前,只有五个字:好奇害死猫。反监控软件却没有反应,说明这个强行插入的操作拥有更高权限。前面K数次以这种方式出现,石戈知道回避或隐藏对K拥有的权限都没用,不如直面相对,但还是马上缩回在桂枝怀里的脚,桂枝端起水盆离开,没像往常那样给他穿上袜子。
其实石戈总是用胶纸封着八一本的视频镜头,应该不用担心,他也相信K不会有那么多闲心。K从不用视频和音频,只用语音转文字的方式。八一本对中文普通话的识别率相当高。前面几次K出现只是提问,目的似乎就是通过问答理清自己思路。“好奇害死猫”算得上第一次表达善意。石戈有些尴尬,关闭了附体功能。
K不再废话,直入主题,首先表示土地是党和国家的财政支柱,私有化卖的钱只是一次性,砸了政权永续的饭碗,必须阻止,因此他支持石戈。其实石戈反对土地私有化跟财政支柱没关系,这种性质的政权,财政再多也不会够。主席力图全面接管香港时耗掉了上万亿,还不算香港原体制崩溃损失的上万亿;几十年粗暴节育导致社会超老化,养老基金早已入不敷出;毒食品和高污染喂大的一代人进入恶性病爆发期,医保处于崩溃边缘;生态恶化导致财政耗费天文数字救灾;维稳费年年翻番,财政来源却不断枯竭……,当最后可卖的资产只剩土地时,这块最大的肥肉怎么可能不吃?石戈反对的真正原因不在此,而是因为这次搞土地私有化的真实目的与财政无关,不是为了挽救国家,反而就是要国家崩盘。
他没有对K说过这个想法,不过K随后的提问已经离得不远:“这次搞土地私有化是为挽救财政,还是为了个人谋利?”
石戈斟酌词句:“从政策的变化中谋利,任何时候都会有。”
K追问的更明确:“这次是个人行为还是集团行为?”
石戈更谨慎:“恐怕只能猜想。”
“没错,是猜想,”K对石戈的圆滑周旋似乎有点不耐烦。“这里有一个猜想。”
对话框随即贴出半页文字的图片。
·土地私有化铺垫多年,很快会实施,且会在民众没来得及搞明白时迅速完成。
·对于宪法规定农村土地为集体所有,用诱惑农民变成城市居民的城镇化,让农民不再是农民,土地便归了国有,相当于不给钱不流血的征地。
·近来推出的各种开发规划,炒作发现大矿和油田,基建纷纷上马,推高股市汇市,包括重新恢复外资优惠措施,提供新金融杠杆等,都是Z集团营造繁华盛世的一盘棋——让世界看好中国土地的升值前景,吸引国际资本进入中国土地市场,最终目的是以高价卖掉他们在土地私有化中圈到的土地。
石戈缓慢地打字。“这是哪来的?”
K那边半天没有反应。不用语音或视频的方便是随时可去处理其他事。
石戈盯着屏幕。窗外风声从低吼到嘶鸣周期地循环。直到对话框里出现了回答:“深喉、Z计划”
石戈打过去一个“?”。
“你不知道?”对方似话中有话。
“就这些?”
“如果你知道还有其他,就用不着我给你。如果你不知道,最好不给你。”
对话框里的文字瞬间变成空白,所有的文字消失。K如来时一样倏忽而去。K每次离开前都会消除掉所有对话。石戈曾尝试提前拷贝下来,发现做不到。
石戈发了一会呆。他不能跟十六号机关的年轻人说反对土地私有化的真实理由,是因为直觉不能用于说服人。但他的经验却是,每当他产生强烈直觉,最终都会证实比推理更准。他必须相信这种直觉。当一艘漏船失去航向而前途未卜时,掌握航船的人却要把仅存的生存物资搬上小船,只能说明他们打算弃船而去。当某天早晨睁开眼睛,驾驶台、轮机舱、报务室已无一人,食物、淡水、救生艇和燃油也被席卷一空。那时船和乘客也就没救了。
院内柿子树的枯枝在风中干燥喑哑地碰撞。最后那个残留在枝头的柿子会掉下地了吧。没拉帘子的窗外黑洞洞。窑内灯光映出飞舞中贴近玻璃的雪花。玻璃上的窗花是个抱大鱼的胖小子,那似乎是桂枝一生的梦想,总是剪这同一个图形。摩托车的声音远去,桂枝正在去饭馆做最后的打理。此刻石戈不知道,他在这黄土坡窑洞里享受的岁月静好,还有多久可以延续。
8 成都清场
沈迪的五十人团队从组建到抵达成都现场只用了三小时四十分,却没有见到现场的指挥官。武警副支队长解释说,张支队长正在一线指挥搜捕漏网的暴徒。眼线却报告张支队长是在厂区找他的藏獒。不光他找,清场已停,现场士兵都在为他找狗。藏獒的失踪让张支队长处于癫狂状态,骂军官打士兵,甚至亲手开枪射杀被抓的工人。值班员曾通知张支队长回指挥部迎接沈迪一行到达,他的回应是破口大骂。眼线对具体内容不很明白,感觉非同小可,凭记忆记下了文字,只是用括号说明脏话,省略具体。
“(脏话)这么大的事只给了老子二百五十万!老子一条狗最少值五百万,老子还赔了二百五十万呢!(脏话)他们不赔给老子五百万,老子就去揭发龟儿子!(脏话)”
沈迪告诉副支队长:“现场指挥由我的人接管,你配合。”副支队长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嗫嚅间沈迪带来的人已经上了指挥车,不由分说各自就位。副支队长躲到一旁去打电话,看来还没得到交出指挥权的通知。不过无须理睬,在北京出发前四川省政法委书记的电话就打过来,请沈迪协助——真实含义就是不让外界知道开枪和死人。沈迪在官场被称为“维稳大师”,不少地方政府和官员都当过他的客户。他关系通天,能上下摆平,具备地方政府缺乏的全国布局能力。政法委书记当时给的价是一千五百万元,听到沈迪没回应,补充说成都市政府还会拿钱,包括工厂所在的区政府也会加钱。
沈迪让政法委书记跟安保公司的分管经理谈钱。他没立刻表态,但是肯定会接这个活。董事会在第一时间就要求他来摆平成都开枪事件,接下四川省的委托等于搂草打兔子,额外赚一笔。分管经理会像职业经纪人那样讨价还价。各级官员都怕自己辖区出事闹大被上级责怪,影响仕途,拿钱平息时不会吝啬,反正不是自己的钱。果然,飞机降落成都前收到了分管经理的报告,已谈妥四川省一揽子出三千八百万元,比黄士可在董事会当场转给安保公司的三千万元还高。
得知造成上百工人死伤的武警清场是黄士可的项目时,面对董事会的指责,黄士可装出刚刚听到的惊愕之情。福建帮做的事家族联盟都在做,但是死伤那么多人会吓坏世界,破坏家族联盟所需的中国开明形象。董事们一向看不起福建土财主的行事风格。然而不满归不满,却不能不管,若不及时控制事态,扩散出去,预期的损害就会变成现实,大家一块受损。黄士可对董事们连连作揖,检讨道歉,心中却是暗喜。这正是他期望的效果。虽没料到死伤那么多人,但是只有问题严重了才能把家族联盟绑在自己的车上。只要家族联盟出手,整个国家的维稳机器都会转起来,反而就不再严重,甚至会变得了无痕迹。至于挨骂和被要求出三千万元维稳费,相比价值几百亿的土地又算得了什么?
沈迪却是只要出事就暗喜。事情越严重,维稳越升值。维稳是当今利润最高的产业。在保证完成家族联盟的任务之外,安保公司被默许接其他活。既然国家是家族联盟的,任何不稳都是威胁,因此维稳和家族联盟的利益总是吻合。安保公司由沈迪控制,公司收的钱如何分蛋糕,往哪个口袋装都是他说了算。维稳的钱既没数又方便做帐,最容易成为自己的钱。仅成都这一单,沈迪自己至少可以进账一千万。
指挥电台从现场传回的声音大都是找狗的,张支队长不停咒骂。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恢复掌控,不能被一条狗控制局面。想让此次开枪事件化为无形,现场必须尽快处理干净。因此张支队长成了首要障碍,他已变成一条疯狗,不让他继续找狗必会咬人。沈迪皱起眉头,这个蠢货竟然想要五百万!射杀上百人他不当回事,丢一条狗他要发疯……钱次要,骂娘也可以当没听见,威胁的揭发却不能不当回事。家族联盟可以容忍自己利用维稳谋利,却不会容忍主动策划开枪制造不稳。虽然先制造不稳再进行维稳谋利是官场公开的秘密,若见了光便是罪大恶极。
沈迪在手机上写了一行:“狗主人找狗时被隐藏的暴徒割喉,暴徒随后被击毙。”像个微型小说,递给身边名叫路小虎的“施工员”。沈迪有大事总会把路小虎带在身边。此人善于用脑,一点就通。路小虎看了微型小说后便到一旁去抽烟。那个头脑一旦开动,一切便会按部就班完成。沈迪随即删掉小说,继续指挥清理现场。
让张支队长发狂的藏獒此刻正在一辆垃圾车的驾驶室中,早已远离被武警封锁的厂区。藏獒温顺地伏在武拉的脚下。垃圾工的衣帽和满脸灰土遮挡了武拉的女性特征,加上刺鼻的垃圾气味,街头设卡的武警没有上车检查便放行。邢拓宇11在深夜空旷的成都街上把车速开到最高。发动机轰鸣声中,一直沉默的武拉感觉自己如同落进真空。
武拉是典型的成都女,外形娇弱却个性火辣,几年前辞掉了人人羡慕的外企职位,跑到拉萨去当“藏漂”,学藏语,拜寺院,爬雪山,交往各色人,三十好几不结婚又洁身自好,追求者虽众,至今仍是处女。武拉三天前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领着工人占领工厂,待在厂里不回家,传说武警就要进厂开杀戒,母亲让武拉赶回成都叫父亲回家。武拉是父亲四十岁得的独生女,只有她说话管用。
赶回成都的武拉却进不了武警包围的工厂,厂内通讯被切断。正在增援的武警开来了突破障碍的履带车,警车红蓝灯闪成一片。多个高音喇叭向厂内重复播放着最后通牒,承诺不追究自动撤出的人,同时放开了一条通道。家属们被动员或被逼迫出来喊亲人的名字,上千女人和儿童的声音此起彼伏,简直有太大的冲击力。被这冲击动摇的人很快形成了一条从厂内向外撤的人流。武拉却逆着人流进了厂。仍有几百人在厂内坚守,大都头戴安全盔拿着长矛或棍棒。武拉的身上带着一把藏刀,是她在藏区时用来像牧民那样吃肉用的。
厂区外的制高点架设探照灯扫来扫去,照亮厂区内的街垒,照亮街垒后面那些视死如归的面容,在武拉看简直就像正在舞台上演的戏剧。工人们合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一个女声高亢地插在浑厚的众男声中,刺人心扉,连一向嘲笑父亲拜毛的武拉也感受到荡气回肠的激动。
厂区被切断电源,只能靠篝火取暖和照明。红色光影抖动跳跃,武拉终于在其中一堆篝火旁看到了正在发火的父亲。动摇的人比预计的多,至少走掉了一多半。武拉对父亲谎说母亲急病,让父亲回家,父亲火气变得更大,瞪圆眼睛吼叫:“你怎么能进来!快给我回去!”推得她连连踉跄。从来是她对父亲颐指气使,记忆中父亲从未这样凶过。武拉一股热血冲上头脑。“妈在医院快死了,你连问都不问,我们还是一家人吗!”
邢拓宇拉住武拉,不想让父女当众争吵。他是父亲的徒弟。低声对武拉说:“我跟你爸这么多年,知道他心疼才会这样。现在是关键时刻,他一走大家就散了。他得考虑大局啊。”
武拉说母亲进医院是临时编的。可不管是不是编,她认为只要听到母亲病重,父亲不管在干什么都应该放下。她把邢拓宇顶回去:“大局是小局组成的,没有小局哪有大局,别跟我说小局服从大局,你们真是毛泽东的徒弟……。”
“混蛋!”父亲听不得她说毛泽东,又对女儿没奈何,指着邢拓宇:“你把她给我送出去,负责到底!”
邢拓宇四十多岁,个头不高却显得强壮魁梧,脸上的疤痕是监狱留下的纪念。他是这次护厂的实际组织者,因为曾组织独立工会带领罢工被判过数年刑,为了避免护厂被当局政治化,才把武拉父亲推到前台。邢拓宇展开双臂隔开了武拉和父亲的对峙。他知道师傅是要趁打开的通道没封闭前让武拉赶快离开,便连拉带推,尽量柔和却有力地把武拉往通道方向送。还没走出多远,厂区三面突然同时亮起各种灯——汽车灯、装甲车上的灯,还有武警枪上的射灯都对准工厂内,密集的灯光简直就像围绕的光墙,令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感到目眩。
清场开始。清障装甲车首先推进。工人设置的路障——横倒的电杆、支撑的铁架、堵在路上的旧机床被推开或轧平,发出金属折断的声音。运兵装甲车跟随在后。高音喇叭变得狰狞,不再是标准录音,而是武警军官恶狠狠的威胁,夹杂着咒骂。厂区另一面仍无士兵也无灯光,放人出厂的通道畅行无阻,广播不断警告通道即将封闭,届时里面未走的人皆无好下场。恐惧感越来越强,有人开始向通道方向跑。
邢拓宇停住脚步,在背后推了一把武拉:“别回头,快回家!我不能送你了。”邢拓宇跑回街垒。蔓延的恐惧必须马上扭转,一旦传染开就会全线溃退,护厂便彻底失败。武拉没有走。邢拓宇回去是为他的工人弟兄,自己的父亲没走她又怎么能走?突然她在装甲车灯的光柱中看到了父亲独自走出街垒,赤手空拳迎向清障车。父亲的身影在那钢铁的怪兽前显得渺小,却昂首挺立。清障车前灯把他放大的影子投在厂房高墙上。冬日寒风吹动他的白发,七十岁老人的无畏使得工人停止了逃离。
清障车试图绕过父亲。父亲移动身体阻挡。他的胸脯几乎和清障车顶在一起。跟在清障车后的武警中尉用金属短棍敲打清障车外壳,声嘶力竭地喊:“往前开!往前开!压扁这个老不死的!”
“爸——!”武拉跑向父亲,不自觉地张开双臂,似要用身体护住父亲。
清障车吼叫着向另一方向扭转,排气管喷出大团柴油尾气。驾驶员没有勇气去轧一个老人。那中尉从清障车后冲出,金属棍在空中抡了一个闪亮的圆,狠狠打在父亲头上。
武拉听到了头骨碎裂声。她扑在倒地的父亲身上,那张伴随她一辈子的脸变了形,金属棍打出的凹陷使他眼睛突出,看了她最后一眼便永久地熄灭了。“爸!爸——!……”武拉狂喊,只有血汩汩流出,没有回答。那流血声使世界寂静无声。血是烫的,喷出父亲的身体,与泥土混合在一起,迅速在冬日中降低温度,凝结成死亡。武拉伏在父亲身上,近乎窒息。而柔弱女子扑倒在白发老人尸体上的图景,让士兵们有些手足无措,连装甲车的声音都低了下来。
“把她拉走!”抡着金属棍的武警中尉高喊命令。他口中的烈酒气息喷到数米开外。武拉几步跳到中尉身前,手中藏刀已出鞘,用尽全身力气刺进那灌满了酒的肚子。不是她多会用刀,只因为她比中尉矮,藏刀从中尉的软腹刺进,斜着向上,一路无阻地捅进了心脏,让中尉几乎连哼一声都没发出便当场毙命。士兵被惊呆了,武拉又冲向其他士兵。她已经不加分辨,只要穿军服,拿着枪,就是凶手,就是仇人!她如一头疯狂小兽,弹跳迅疾,眨眼功夫连伤数人。她和扎堆的士兵纠结一团,士兵有枪也无法使用,只能乱跑躲闪。她一声不吭地追杀,直到士兵跑散,相互拉开了距离,让武拉暴露在枪口下。就在多支枪瞄向她的一刻,一辆工程铲车冲到跟前。邢拓宇在急刹车的同时把她拽上了铲车。
铲车升起的钢铲比最厚的装甲还厚,子弹打在钢铲上钻心地响成一片,射击枪响却被消音。邢拓宇在钢铲掩护下熟练地把铲车倒进厂房间的狭窄过道。钢铲正好堵住了过道。他挟着武拉跳进厂房窗口的一刻,被一颗从地面反弹过来的子弹打进了小腿。
工人开始反击。多日构建的障碍及事先准备的掷石机、成堆的砖头石块、汽油燃烧瓶等阻碍了清场,士兵们只能逐栋建筑攻打。邢拓宇一边指挥一边保护武拉,不让她离开左右。
武警开枪后便立刻封住原本打开的通道,合拢包围,不再让任何活人逃出。所有的枪都装了消音器,明显是早有预谋。听不到枪声,只有子弹在近处飞过时穿透空气的哨音。工人很快被打散,唯有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各自隐藏。枪伤使邢拓宇的行动越来越慢,当他让武拉自己去逃生时,武拉只回了他“笨蛋”两个字,让他终生不能忘。
不熟悉工厂地形的武警放出警犬搜捕藏身的工人,听到警犬在哪狂吠就冲向哪。此时杀红了眼的士兵甚至会对已被警犬咬住的工人开枪。武拉和邢拓宇藏在堆满锈蚀铸件的废料间。不时传来士兵脚步和警犬奔跑的喘息。武拉用耳语告诉邢拓宇不要试图和警犬搏斗,警犬靠近就装死,即使狗咬也得忍住不叫。武拉熟悉狗。她妈说她前世也许就是狗,从小与狗有特殊的沟通能力。在拉萨时她养了一头叫央珍的母藏獒,每天厮混,跟她睡一个床。离开拉萨时她把央珍寄放在朋友家。央珍百般纠缠,似乎武拉这一走就会见不到。现在不要说再回拉萨,能不能活着逃出工厂都不知道。不过此刻的武拉已经平静。偿命似乎就是这种效果。父亲的死亡似乎已成为一个记忆。藏刀上凝结的血——军官和士兵的血,成了以血偿血的句号。
听得出一头巨狗靠近,声音虽轻却散发着威猛。武拉在黑暗中不敢睁眼。死人的眼睛不会动,狗知道这一点。人不会看见,狗可不一定。她握着藏刀一动不动。狗的鼻息扑在她脸上,却只是不停地闻。牠肯定辨别出她不是死人,却没有攻击,反而伸出舌头舔她的脸。武拉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像回到了西藏,央珍就是这样的舌头。睁开眼,是一头体如小牛的藏獒。也许因为武拉身上还有藏地酥油的味道,也许因为日夜厮混的央珍留在她身上的气息,这只雄性藏獒不但没攻击她,反像遇到了远别的亲人,变得无比亲切,发出的声音如同喜极而泣。
让待价而沽的藏獒与警犬一块搜捕工人,是张支队长希望藏獒尝尝血腥,显出威风,堵住说他白蹭狗粮的抱怨。张支队长以为藏獒已完全归属他,虽仍孤傲,其他一切正常,没想到藏獒深藏在基因和血统的记忆会被武拉身上的家乡气味唤醒,立刻把武拉认作久别重逢的亲人。
武拉展开双臂,拥抱与她亲热的藏獒,轻轻叫了声“多吉”。那是她的藏人男友的名字,自然而然,从此就把牠叫做多吉。一旁的邢拓宇以为是多吉在咬武拉,起身给了多吉一拳。多吉跃起扑倒邢拓宇,在利齿将咬下时被武拉抱住了脖子,用藏语低声跟牠说话,多吉立刻安静下来。
两头嗅到了人味的警犬一前一后狂吠着冲来,牠们看到多吉,停住脚步。多吉无声地与牠们对视。也许是藏獒的体态和野性让警犬害怕,也许以前较量过不是对手,两头警犬不再声响,悻悻掉头离去。这让武拉知道有了多吉就不再怕警犬。狗之间有神秘的信息传递方式,其他警犬也立刻知道了跟藏獒在一起的两人不能追。武拉扶着邢拓宇开始行动,多吉跟随前后。
路过一栋厂房,从墙的缺口看到一排军车开进厂房,用大灯照亮正在被集中的工人尸体。邢拓宇一定要用手机拍下来。“这是证据!必须让人们知道!”他边用手机摄像时数着尸体“……七十七、七十八……”,数度哽咽无法发声。
武拉没有看尸体,她不知会不会看见父亲,也不知道一旦看见父亲她会是什么反应,只是拉住邢拓宇不让他悲恸得失控。他们没有发现一个潜行接近的士兵正在举枪瞄准,却被多吉一跃扑倒。士兵被多吉咬得尖厉惨叫。其他士兵先以为咬的是工人,待发现咬的是士兵时,对张支队长的藏獒也只敢大呼小叫,不敢动手。混乱中让武拉和邢拓宇有机会溜走,直到他们已脱离险境,多吉才松开士兵,窜入黑暗追上来。
在工厂边缘,邢拓宇找到了一处地下管线入口。他从小在厂区居住,早年常和小伙伴钻那些走管线的地道躲猫猫。他领着武拉在地道中钻爬良久,靠着手机上的罗盘保持方向。当他最终推开一个竖井上方的井盖时,已离开厂区好几条街,到了武警的包围圈之外。两人全身是灰,眉眼难辨。多吉却只需抖动几次皮毛,又恢复高贵的模样。牠已经完全把张支队长抛在了脑后。
从打到了这儿就满耳都是“找狗”之声的沈迪终于听到了从张支队长身边的指挥电台传出了路小虎的声音:“……我们的生命探测仪是最新型的,本来是搜索暴徒用的,现在变成了帮您找狗……。”
“到底找到没有啊!有我的狗在,根本不用你们这屌玩意,暴徒一个也跑不了!”
“还真有发现,您看显示屏,这座废弃散热塔的循环管道里有生命迹象,看形体像狗,还活着,可能是卡在某个夹缝中,得有人进去才能……。”
“我操!我操!怎么不赶快给我弄出来?!”
“支队长,您那狗谁敢动啊?牠卡在那儿肯定怒得不行,见谁咬谁,只有您自己进去才能把牠弄出来。”
“我哪会用你这玩意定位啊!”
“我可以帮您定位,但是我只敢跟在您身后……”
后面会发生什么,沈迪不用听也想得出。连时间都跟他估计的差不多,电台中传出了两声闷闷的枪响,然后是路小虎的喊声:“张支队长受袭击!……管道里藏着一个暴徒!……暴徒被我击毙!……支队长!支队长!……赶快来人,张支队长胸口中刀,快不行了!……”
这得先把一个活着或者刚死的“暴徒”弄进管道里,再诱使张支队长自己钻进去,跟在张支队长身后,用刀要纯熟到能让张支队长一刀毙命,再“击毙暴徒”,然后伪装出“暴徒杀死张支队长”的现场,这些看似不可能的任务被路小虎一气呵成地完成。很少夸奖手下的沈迪不禁在心里给了路小虎两个字:精彩!
不管张支队长多混,沈迪对他让现场的所有枪支都装了消音器还是很满意。近年才给武警配备消音器,就是为了这种时候不让外面听见枪声,后面处理才方便。否则哪怕只惊动周围几公里,开枪的消息立刻会在网上传遍全国,后续麻烦就要大多少倍。
汇总情况,目前找到八十三具尸体,抓捕三百三十六人。十二辆旅行大客车陆续抵达。从北京飞来途中,沈迪就要求成都当局提供挂窗帘的大客车。此时要把死人和活人一块转移。车辆和人数相当,道路戒严,重兵押送。用大客车会让等在厂区外的家属以为人都活着且待遇还不错,至少没用囚车。车队会开进“再教育基地”,将允许打探的家属送物送钱。让他们以为亲人活着,家属就会听话不闹事。而死者将被运进深山焚烧掩埋,活的送去青海戈壁关进集中营。家属今后得到的只会是各种推托,至少两三年不会知道真实情况。
活人和死人中都没发现刺死武警中尉的女人,可能成为隐患。沈迪让全国通缉,定为黑社会头目。通缉令下发到最基层的乡村派出所,即使抓不到,吓得她再不敢露面发声就行。眼下首要是看住网络,风声总会泄露,只要不引起全网共振,事情再大也会被信息海洋淹没,转瞬即逝,这是网络的特点。
更好的方法不是封锁消息,而是主动公布,说成黑社会团伙强行占地,在政府清除违章建筑时聚众闹事,杀害武警军官,已进行清场。发一个豆腐块大小的新华社通稿,就能抢先把新闻变成旧闻,让嗜新如命的国外媒体失去追查的兴趣。另一个措施是在网上放出开枪杀人的消息,地点却是另外一省,当地自会有网民出来否认,让消息变成不攻自破的谣言。那时再让警方抓个形象猥琐的造谣者上电视认罪,作用就如打疫苗,以后这里真发生的事即使再传到网上,会让人当成同一个谣言,或是另一次造谣,既不愿意费脑筋也没能力去求证的网民便会将洗澡水连孩子一块泼掉。
9 乡村混混
欧阳中华12赶最早一班飞机到兰州。在机场接他的车直接驶向武山县滩歌村。高速路上几乎看不到车。开车的兰州志愿者只要有看不到摄像头的路段就把车速开到一百五十公里。中国高速路全球最多,是投资拉动经济和官员捞工程钱的合力产物。光看高速路,中国跟发达国家差不多,一下路便会进入另外的世界。一条骯脏大道从镇中央穿过,两边是模样差不多的房子,蒙满灰尘,到处是随风飘转的塑料袋,街边建筑后的小巷更是垃圾遍地。
欧阳中华的身材总是挺直,让他看上去比实际的一米七八显得更高。他的面容清瘦有型,长发像艺术家,人却没有艺术家的热情外向,神情总是淡漠,甚至有些阴郁。他让车在仙人镇的派出所停下,接待他的警察只说当事人已经报案,其他的一概不回应。这早可预料,欧阳中华没有多费任何话,这五分钟时间只是给挨了打的村委会成员做个姿态。
出镇路口被碗口粗的树干横放挡住。穿迷彩服戴红袖箍的年轻人学着交警的模样伸手拦车。两个方向都有车被拦,数个迷彩服挨车查问。对红袖箍不着调的盘问,兰州志愿者反问要干什么。“抓逃犯!”红袖箍指着路边告示牌上那张悬赏二十万元的通缉令。通缉令上的照片引得欧阳中华多看了几眼,那个叫武拉的年轻女子形象全然无法和黑社会联在一起。
红袖箍要求打开汽车后备箱,志愿者要他出示有权检查的证件。红袖箍说人人有权协助政府查逃犯,然后给人情地表示交五十块钱就可以不查。欧阳中华看到前面的农用车被另一个迷彩服拎下一袋土豆,便不再要求把一车菜都卸下看是否藏人。照理说红袖箍要的五十块钱比那袋土豆都便宜,志愿者却“呸”了一声。
红袖箍扭头向路边饭馆的窗里喊:“牛哥,这车不让查!”饭馆里走出一个两米高的大汉。多数人还是一身冬衣,大汉却只穿跨栏背心,黑黢黢的胳膊跟别人的腿差不多粗,配着鼓起的啤酒肚,按俗话的形容就如黑铁塔。身后还跟着两个迷彩服,每人手里都拎着头上钉了大钉子的狼牙棒。
大汉小名大牛13,看了一眼志愿者的车牌。“兰州车牛逼怎么着?这他妈的不是兰州地面,老子说了算。不交钱就滚回兰州去!”干脆不用查逃犯做幌子了。
志愿者低声问欧阳中华是否报警,声音有点颤。欧阳中华摆摆手指。这种地方别指望警察。镇派出所离那么近,不会不知道他们在路上设卡。且不说是否串通,即使警察来了让车过去,大牛说的没错,这是他的地面,后面的麻烦就不是一点钱的事了。欧阳中华拿出五十元钞票。
大牛瞪起牛眼:“打发要饭的?你以为老子停下喝酒,从座上起来走到这儿,还带着俩弟兄,就他妈值五十?——五百!”
欧阳中华的神态不变,似乎五十和五百没区别,数出五张一百元钞票,夹在食指和中指间递到车窗外。红袖箍一把拽走钱,隔着挡风玻璃向志愿者呸一口痰,双手把钱交给大牛。
在大牛的嘲笑和辱骂中,横在路面的树干被挪开一辆车的空。站在大牛身边的迷彩服把狼牙棒头的钉子尖顶在车上。车起步时清晰地听到划车声音,让志愿者脸上一阵痉挛。他的奥迪车刚买不久,一有空就会擦洗。不过他没停下,只是开动喷水雨刷洗掉了玻璃上的黏痰。
欧阳中华曾是中国民间环保运动的领军者。他创立的“绿色拯救协会”有几十万成员,多次在国际环保界得奖。他却在事业达到鼎盛时将所有成果交给了别人,投入到自己新创的“村庄治理促进会”。从名称上看是大大地放低了姿态,却不意味他改变了心态——若把整个世界看做一个地球村,村庄治理岂不是可以延伸到全人类?
滩歌村实验搞了一年多,欧阳中华以前只听说村支书老张有这么个儿子,二十好几不务正业,仗着身高力大,聚集一帮乡村混混欺行霸市,敲诈勒索。这是欧阳中华第一次见大牛。大牛若知道车里人就是他爹成天骂的欧阳中华,决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
一向在县城混的大牛把手下带到镇上,按村里人说是被他爹调来当还乡团的。听到大牛带人砸了村委会,满街追着委员打,还差点放火烧了村主任老李家,欧阳中华立刻意识到这个看似到处有的治安事件,没出人命也没重伤,却显示出根本性的威胁——一伙乡村混混便可能让他数年经营的格局崩盘,这让欧阳中华在赶往滩歌村的一路上心情沉重。
欧阳中华改做村治会,是因为随着在生态运动中不断深入,看出原本被他当作中国未来方向的代议制民主成为不了出路。大规模社会的普选必然让从政者以不断发展经济和提升消费迎合多数选民,在这个意义上,代议制其实是纵容贪婪的。要从根本上解决人类面对的生态问题,需要找到一种能够让人类自我节制而非放纵的新型制度。欧阳中华提出了一种与代议制相对,被他称为“层议制”的民主模式。
尽管欧阳中华把他的层议制写成书到处赠送,放到网上免费下载,却很少有人读。民众对理论没兴趣,学者则不会正视经典以外的理论。最终欧阳中华不再幻想能通过表述理论被人接受,只有做出现实的样板证明。村治会就是为这个目的搞起来的。他从村庄做起,一是因为中国有村民自治的现成法律可利用;二是因为村庄是乡村社会基本单位,一个村庄能做成,其他村庄就能复制。村庄之间还可以按层议制继续进行组合。在外人看,他是从原本国际舞台的角色沦为下乡工作队,欧阳中华自己却清楚,以往的舞台不过是花哨的幻影,村庄实验会带他通向全新的未来。
车进滩歌村,干净的街道让人眼前一亮,这就是成果啊!刚来时满街垃圾散发恶臭,几乎无法下脚。垃圾是村庄状态的标志,最直接地显示出层议制的效力,只是以往滩歌村还是在村治会的卵翼下,没有自己去面对风浪。欧阳中华看到他曾住过的那家房东,以往会远远就打招呼,这回却提前拐进了另一条巷子。平时在家门口晒太阳的老人也没出屋,只有无忧的儿童在街上喊叫奔跑。
村治会的驻村员租了个农家院儿。自打滩歌村的层议制进入了常态运转,村治会就有意退出,只留下一个驻村员做观察记录,也被要求不参与村庄的事务。驻村员没有亲眼看见打人场面,事后了解的情况是,大牛带了二十多人进村,村委会委员全部挨打,主任老李被打得最狠。一般闹事总会找个理由,大牛一伙却只说“老子打你怎么着?”“老子就是要打你!”欧阳中华没有细看驻村员写的报告,事情很清楚,全村人都明白大牛是被他爹使唤的枪。
老张当了二十年村书记,一直是滩歌村的土皇帝。以往村民选举都是按他的意志,村委会是他的傀儡。自从村里搞了层议制,表面一切没变,村委会却不再被他操弄,村民也不再听令。他几乎成了闲人。以前老张还不敢怎么着,因为欧阳中华来滩歌村搞实验是县委书记交代的,北京来挂职的副县长专程到村里做了安排。老张只能忍气吞声,不敢让大牛在村里惹事。大牛人浑,对他爹却言听计从,所以一年多来相安无事。
老张人在村里,倒是紧盯官场的风吹草动。最近他得知欧阳中华的北京靠山退位了,挂职副县长也被调回。镇长亲口告诉老张,县里本来就不愿意自己的地盘被外人插手,人家在位时没办法,退了就跟县里没关系了,镇里也不会再支持。昨天大牛来闹完事后,老张得意洋洋地在村里转悠,很久没有巡视自己的领地了。他装作不知道大牛干了什么,只是说“那小子经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谁被打肯定是做了不仗义的事”。碰上正在调查情况的驻村员,老张带着笑脸说:“你可要小心啊!那小子缺心眼,不知受谁挑拨,总说要找你们村治会算账。我真怕他下手不知轻重把你打残了!”驻村员被吓得不轻,在陪着欧阳中华去村委会主任老李家时,一直左顾右盼,生怕大牛突然出现。
兰州志愿者在老李家门口掉好车头,停在可以立刻开走的位置。黑漆车身上的划痕刺眼地从车门贯穿车尾。志愿者表示他会等在车里,不熄火,万一有事他们一上车立刻就可以冲出去,还约定万一他们被堵在里面,他马上报警。
老李是个中年汉子,显得气力衰弱,精神颓唐,在床上半躺着。家里已经收拾过,打砸的痕迹仍然可见。被打碎的窗玻璃临时用纸糊上。对欧阳中华带的大包小包礼物,老李只是软软地摆了一下手。
“别麻烦了,还是另找别人干吧……。”
看来暴力是最有杀伤力的。曾几何时,老李意气风发。欧阳中华鼓励他作为中国第一位层议制的当选村主任,姓名将载于历史。老李当选后的工作成绩有目共睹,村民公认。本来一切在预期的轨道上,滩歌村作为实验样板,村治会多数同仁都认为可以宣布成功,发布成果了。没想到大牛团伙的一次暴力行为就能导致全盘改观。村委会今天无人上班,大牛威胁今后谁敢当选就打谁,没人敢接老李的班。
昨天通电话时老李已经向欧阳中华表示辞职。这也暴露出问题,照理说老李不是村治会任命的,即使辞职也该向选举他的人,而不是向村治会,说明滩歌村的层议制仍处于输入型,当选者的潜意识还是把村治会当主导。这也难免,连宇宙运转都需要上帝踢第一脚,滩歌村的第一脚显然还没到位,还得继续踢。
“你们在城里,一年下不来几次,他们不会把你们怎么样。我们要在村里过一辈子,成天跟这些恶人面对面,担惊受怕的日子怎么过?”老李的妻子冷眼看着欧阳中华,生怕他再影响老李。
“我刚才去了镇派出所,他们保证处理打人者……。”
“派出所?到现在人影都没见着一个,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老李妻子更加生气。“我是坚决不同意他再干了!”
欧阳中华明白,当地政府早就看出层议制会让他们失去对村庄的控制。村治会的北京靠山退位了的消息,应该是从当地政府的管道放给老张的,明摆着要藉老张父子搞垮滩歌村的层议制。他拿出一扎百元现钞,“这点钱给你治伤,把损坏的家具换一下。是否继续干是你的权利,但是我个人请你再坚持一段时间,不用多,两个月,到时候一定让你按自己的意愿选择……”。
“那些混蛋说随时过来。两个月我们还不得让他们打死!”老李妻子抢在前面,生怕老李答应。
“你们放心,我会让他们不再来。我们接触时间不短了,老李你知道我说话算话。这次你相信我,如果他们真的再打了你,我赔你十万元……”,开口就是钱,欧阳中华知道有多俗,可是清楚这是最奏效的。除了钱,他还要装出自己有足够势力压得住当地政府和老张父子,“回北京我会和有关部门讨论这次情况,上面一定会重视!”
所谓“有关部门”、“上面”都是虚的,只是为了给对方一些想象。现在唯一能做的是给钱,而钱也眼看没了后续。欧阳中华本来定的原则是不给钱,因为用钱换来的参与不是真的,用钱搞起的事再大,一没钱就会如气球撒气,很快瘪下去。层议制与靠外部输入模式不同,必须靠内在驱动。然而眼下不能太死板,该灵活还是得灵活。
欧阳中华的保证那么坚定,递来的钱又那么真实。老李不再坚持,老李妻子也不再阻拦。老李不撂挑子,其他人就可以稳住。欧阳中华将召集村委们开会,老李表态,欧阳中华打气,让村委会坚持运转下去。但是不能让其他村委知道给了老李钱,否则他们即使被打的轻,也得每人给几千才能平衡吧——这就是用钱做事的不利。欧阳中华叮嘱了老李别对外说。但是如果老李知道了在开完村委会后,欧阳中华私下给老张的是五万元,一定会更加气愤,再度不干的。
老张是个芝麻官,却在他的小世界称霸几十年,养成了一副霸王嘴脸。他原来对欧阳中华还收敛。副县长在他眼里就是大官了,何况是从北京下来挂职的。那位副县长对欧阳中华毕恭毕敬,言必称老师,给老张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情况变了,老张在欧阳中华面前立刻昂起了头。
“我哪受得了你看望,别把我整死就得感恩了!”
老张咧开肥厚的嘴唇,露出抽烟熏黑的牙。这是欧阳中华来滩歌村后第一次登他家门,比什么都能说明力量对比的变化。“上级让我写报告呢。你在我们滩歌村搞的那个什么层议制,只让村民选举小组长,是违反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省里都过问这事儿了。”
欧阳中华懒得跟他费口舌。地头蛇对缩小了村民选举的范围发难,恰恰说明打中了要害。真正民主的前提必须是参与者相互能够充分沟通,人多了沟通不可能充分。以往乡村的实际权力一直被村书记掌握,村民选举的村委会要么有名无实,要么是傀儡,原因就在于沟通规模过大。滩歌村两千七百多人无法直接协商和协调行动,即使是自然村的村民组也有三四百人,一样不能充分沟通,村书记便可以对村民分而治之。滩歌村的层议制实验,首先是在村民组之下多分出一层,由十到十五户家庭自由组合成为邻里群或亲友群,每家出一个家庭代表,共同管理群,选出群主;再由当选的群主们组成村民组的管理委员会,选举村民组长,然后由村民组长们组成行政村的管理委员会,选举村主任——老李即是这样当选的。仅仅这么一个改变,村书记面对的就不再是分散的村民,便有了根本不同。
欧阳中华看着老张,拿出五扎万元钞票,一手托着,另一手轮番把下面的一扎抽出换到上面,像洗扑克牌。老张盯着钱,从开始的气壮如牛软了下来。
“你写什么报告我不管,也不在乎。我想问的是,你能不能管住你儿子,让他不许在村里行凶打人?能管住,这钱就是你的。不过你不想要钱也没关系,我会找到能管你儿子的人。这点小事我不需要从省里或北京派人来,你自己也知道市价,五万块钱就能找到人下掉你儿子一条胳膊。”这么说话不是欧阳中华的秉性,但是现在只有用同样的流氓方式去治流氓。
老张嘴上还是不软,也不敢太过分,一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欧阳中华这种京城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能串上大人物;二是真金白银在眼前,不要白不要。
“管我儿子?管多久?你没生儿子不知道——儿子大了不听爹的。我再怎么管他,也顶多管住他两个月。”
“好,两个月内,你儿子再动村里人一手指头,我找你算账。”欧阳中华没兴致讨价还价。老张说的时间和他答应老李的一致。他相信这是一种预示,两个月内他一定找得到解决方法。他把五扎钞票进老张怀里。“给我写个收条。”
老张咧嘴坏笑着,在纸条上写下:今收到老欧还款五万元。
“什么叫还款?”欧阳中华斜眼看老张。
“你们在这乱搞,耽误了我好几笔生意,最少损失了三十万。”老张无耻到明着承认他掌控村庄的权力是为了敛财,也是对欧阳中华发泄他心中憋了许久的恶气。
欧阳中华把老张写的条放进口袋。
老张咧开大嘴:“你收了可就是认了!还欠我二十五万啊!”
“这是你的材料,会放进我们给你建的档案。你的所有表现我们一直都有记录,包括你今天说的话,你写的这个条也会存档……”,欧阳中华打住不再往下说。老张听了却有些发毛。
欧阳中华临走前最后再敲打老张一次:“别的账咱们以后再算。这两个月你要是管不了你儿子,对不起这五万块钱,到时候别怪我对不起你!”
“你啥时候对得起过我……”,老张咕哝着,气势没那么强了,挺着的胸脯也塌下去一半。
回程走的是高速路另一个口,不经过大牛的路卡。兰州志愿者怕车再被划,欧阳中华也担心老张让大牛堵截闹事。行车间欧阳中华说要睡会儿,其实并无睡意,只希望不被打扰地在后座想一想。他的习惯是纠结中的想法不对人说,哪怕是最亲近的人,说出的就是可以实施的。他不认为谁可以给他出主意,如果他自己都不能解决,还有什么人能解决?
欧阳中华把驻村员一块带离滩歌村。原想多派几个人来,但怎么也多不过大牛的人,注定斗不过地头蛇。驻村员若是保护不了村委会,甚至自己也挨打,又不能惩治对方——目前很可能如此,便会造成村民的信心崩溃,那是最糟的。带走驻村员会让村民有被弃感,却至少能避免信心崩溃。离开前欧阳中华勉励村委会全体,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要坚持,以不变应万变。尽管他自信满满,许诺两个月后一定彻底解决,心里并不清楚能否兑现。眼下这段只有靠老张管住大牛,没有把握,却没有其他选择。
原定滩歌村样板成功后全力造势——邀请学界考察研讨;组织媒体深入采访;发动网络传播;邀请全国乡村自治人士前来学习取经;村治会也会派志愿者去各地推广。只待滩歌模式广泛开花,层议制就有了向上扩展的基础。这些都已进入村治会的日程安排,此刻却成了功亏一篑,会不会是又一次播下龙种收获跳蚤?透过合着的眼帘,夕阳光影滑动,高速空气在外面摩擦车身。欧阳中华心底流动着挫折感,迄今为止不能说全无成果,却与目标相差太远。独辟蹊径的难处就是只能自己独行……。
手机震动,显示是陈盼要求视频通话。欧阳中华戴上耳机接通,屏幕上显示出西藏的大山和藏传佛教寺院的金顶。那边不似此刻车窗外的阴沉,而是阳光灿烂,湛蓝天空没有一丝云。群山覆盖白雪,河水奔流不冻,五彩经幡随风飘舞。陈盼在工作上是欧阳中华的助手,从绿色拯救协会到村治会一直跟随他。欧阳中华今年四十六岁,陈盼也快到四十,二人从外表看都至少年轻十岁,在外人眼中如金童玉女般天生一对。多年相恋的两人却不结婚,各住各的,完全独立。
欧阳中华打字告诉陈盼车上有人,说话不便,他可以听陈盼说。陈盼正在西藏昌都市贡觉县的山里,把镜头从窗外景色转回室内,画面移过阳光照出的藏窗花格影,地面铺着藏毯,四壁挂满唐卡。佛台供着大小佛像,排列着酥油灯和供水碗。满目浓重的色彩,艶丽却不俗。炭火炉上铜壶热气缭绕。一位喇嘛盘坐在卡垫上向欧阳中华招手,用生硬的汉语问好。
陈盼在画外说:“这是康瓦寺的小经堂。认出堪布丹增了吗?上次咱们一起见的。”画面时有卡顿,动辄变形,应该是山里网络信号不好。丹增四十出头,容颜饱满,嘴唇宽厚,绛红色的袈裟干干净净。堪布是藏传佛教寺院的经师,由深通佛学经典的高僧担任,僧侣和信众将其视为掌握佛法的上师。这座格鲁派小寺只有数十僧人,却威望崇高,香火旺盛。堪布丹增是寺院的主持,方圆百里的百姓皆尊崇他的学问和品德。最奇特的是这位堪布竟然正在康瓦寺里进行层议制的实验。
陈盼去康瓦寺是因为一直想看看冬季的藏区,本是为了旅游,却为发现康瓦寺在实验层议制感到激动,希望列入村治会的支持项目。欧阳中华没有细听陈盼对康瓦寺实验的介绍,连滩歌村都会面临如此的困境,康瓦寺还能搞出什么?宗教认可的是自上而下的权威,本质上就和民主相悖。不过欧阳中华没有多说,只是简单把滩歌村的情况打字告诉了陈盼,让她暂停筹备滩歌村实验成果的发布。
“其实也是好事,”陈盼说。“卖票前遇到砸场的,比等戏开演了才来砸场好。”陈盼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安慰他。她说的也是欧阳中华内心的庆幸。前面没重视乡村混混的破坏性是个重大失误。若是在对学界和媒体公布了滩歌村实验后再发生大牛闹事,岂不成了当众打脸?这事儿迟早会发生,即使滩歌村没有大牛,别的村也会有。乡村恶势力不是层议制的问题,是农村社区衰败后滋生的恶性肿瘤,却得由层议制解决,否则过不了关,期待的变革就会栽在乡村混混身上。从这个角度,大牛的出现应该是被当成天意的提醒。
10 眼球事件
台北总统府前有位展示标语牌的老人,每天午饭之后来,晚饭之前走。多数时间把标语牌立在一旁,坐在自带马扎上看报或刷手机。在游客多或是见到了有电视拍摄时就举起标语牌,站立或走动,不说话。标语牌上写着“台湾独立”,中英文都有。
老人是在国民党执政期间来这里的,民进党执政后继续坚持。民进党通常被视为台独党,执政后却为了避免惹恼中国不提台独二字,只是拒绝承认“九二共识”的一个中国之说。独立是多数台湾人内心所愿,尤其看到香港的“一国两制”失败后,更没人想与中国有任何沾染,然而又很少有人愿意承担战争代价,因此民意主流还是保持现状——有实质的独立就行。这位老人到底是为了政治表达,还是为了换取路人往脚下的纸箱扔钱,不得而知。但是他成了总统府外的固定一景。本地人对他视而不见,外国人顶多拍张照片。民主国家对类似景象见怪不怪。大陆游客复杂些,指指点点嘀嘀咕咕,从中国当局的宣传早知台湾有台独势力,亲眼看到一个也算丰富了台湾见闻,总体上敬而远之。
直到中国东北某旅游团一个中年汉子抱怨台湾导游安排购物是宰客时,嘴笨舌拙,被伶牙俐齿的女导游当众抢白,憋了一肚子气。连灌几罐啤酒后看到老人的标语当场发作:“独立你妈逼啊!鶏巴大点的地方,在你妈逼里搞独立啊!”
台湾导游是个厉害女人,用挎在肩上的导游喇叭告诫:“那位先生注意啦,台湾是讲文明的地方,不要在这里讲粗口啦!”这种不寻常的言辞从扩音器放出,吸引了周边人的注意,同时有几个自媒体手机开启了摄像功能。
本来东北汉子要冲着导游去,但是老者懂得何时能吸引镜头,把立在地上的标语牌举起,示威似的站到了东北汉子前。那效果就如斗牛士对发怒的公牛展开了红布。东北汉子瞬间爆发,一个箭步跳上去抢过标语牌,把身材瘦小的老人抡出数米外摔倒在地,举起标语牌往地面边砸边骂“独立你妈逼”,直到砸成碎片。
女导游气得不行,用导游喇叭高声呵斥:“要撒野回你们老家去,这不是中国,不是野兽的地方!”这又惹恼了旅行团其他人。他们来自中国最北的黑龙江省,男的高大,女的粗壮。汉子老婆冲上去抢导游喇叭。“妈拉个巴子,说谁是野兽!你这个黑导游才他妈的是人面兽心!”女导游在男人面前都无惧色,更别说来的是女人,死抓住喇叭喊:“放手!我叫警察了!”南方女子毕竟比东北娘们儿力气小,抓不住喇叭,被抢离手的一刻挥手抓了一把,那画着花的指甲掠过东北女的胖脸,东北女发出尖叫。这年代女人的脸是命根子,东北女连反击都顾不上,只顾捂脸。当同伴把她的手拉开检视时,她恐怖地看到五条血痕印在掌心,撕心裂肺地哭喊:“老公,破相啦!破相啦!……”。
砸标语牌的东北汉是个宠老婆的主,这下疯了一样从旁边冷饮摊抄起个空瓶,挥在铁栏上砸掉瓶底,跳过去戳到女导游脸上。玻璃尖刃扎进了女导游右眼,拔出时眼球被带出眼眶。开始还有些血肉相连,眼球吊在眼眶外,但因为女导游歇斯底里地甩头,眼球便像链球一样飞了出去。记录了整个过程的视频被抢先买到手的东森新闻台率先播出,其他电视台纷纷跟进。有的画面甚至把甩出的眼球标出红圈,用红线示意眼球甩飞的轨迹,反复慢放,立刻成为全台最热新闻。
这事儿在中国大陆几乎没影响,媒体不报导,既是因为对每天充斥凶杀、暴恐消息的大陆人,一个眼珠实在算不了什么事儿;也是因为大陆官方发现此事在台湾成了热点后通令媒体不得报导。从一个侧面说明大陆现任当权者改变了主席时期的对台路线,回到以前的维持现状,刻意回避冲突。这当然是台湾政权欢迎的,只是民主政体没有控制媒体炒作的权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件又一次激发台独势力高涨,同时庆幸北京方面不做反应。
对台湾政权,两岸维持现状如同生命线,不管哪个党执政都得小心维护,既不敢进又不敢退。搞统一会遭到本土选票惩罚,搞独立会遭到中国战火降临。然而维持现状却使台湾失去自身的目标,只能遇事被动地反应,尽可能左右逢源,一时可保安全,得到选民认同,两岸关系的主导权却因此捏在了中国的手中,台湾不光在国际上被中国随便捏,还成了中国内部政治根据需要随时打的牌。
注释
1.台湾大块文化2017年出版
2.台湾大块文化2016年出版
3.我在小说《大典》(大块文化2017)中写了中共最高领导人死于电子蜂发射的毒针,不妨当作《转世》前传的情节。
4.在《黄祸》中,陆先是担任中国政府总理,中共总书记被暗杀后继任总书记,实际只是军队的傀儡。最终在美国和俄国争夺对中国控制时,美国CIA为了防止俄国利用陆浩然,将其暗杀于深山尼庵。
5.在《黄祸》中,王锋是毁灭了世界的人。他策划暗杀了意图打六四牌的中共总书记,夺取了党政大权,兴兵讨伐不服从的南方,发射核弹摧毁台北,最后为了报复美俄,施计引发两国爆发核大战,导致人类社会解体。
6.《黄祸》中沈迪是中国军队的高级情报官,曾为王锋联系杀手暗杀中共总书记,后来又为利益愿意出面指证王锋,被王锋所杀。
7.黄士可在《黄祸》中当过带头脱离北京的福建自治政府总理,俄国占领中国北方后又自命为“抵抗政府”的总统。
8.《黄祸》中的石戈曾出任中国崩溃前的最后一届政府总理,组织了中国人向欧美、澳洲和俄国远东的大迁移,上亿生命因此得到拯救。
9.在《黄祸》,石戈被接往北京就任副总理时,桂枝跟着在地面上追飞起的直升机时,被下乡抢粮的工人和农民护乡团交战的流弹打死。
10.陈盼在《黄祸》中与石戈心灵相通,却只在石戈因向外国通报王锋对台北核打击后被判死刑时做过表白,以后便是阴差阳错,直到石戈在荒原上找到她的遗骨。
11.《黄祸》中邢拓宇先是要求平反六四的群众领袖,中国崩溃后成为带领难民向欧洲迁徙的领导者。
12.《黄祸》里欧阳中华是“绿色拯救协会”的领导者,他建立的生存基地在中国崩溃后成为保存文明和人才的孤岛,他自己成了新的统治者。
13.大牛在《黄祸》中被学武师傅派给欧阳中华做保镖,后来当了欧阳中华组建的“绿卫队”队长,在使用暴力的过程中变成无法控制的魔鬼,欧阳中华用了极血腥的方式才将其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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